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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媒涉華報道戰(zhàn)略與芥川龍之介的中國敘事

2018-04-14 02:02
關鍵詞:東京芥川大阪

宋 武 全

(湖州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芥川龍之介(1892—1927)是日本文壇新思潮派代表作家。1921年3月至7月,芥川受報業(yè)巨頭《大阪每日新聞》的委派,以特派員的身份訪問了中國?;貒蟮慕娲ㄒ宰约旱挠H歷撰文,于1925年11月集結而成《中國游記》*芥川回國后,先后發(fā)表了《上海游記》(1921年8月17日至9月12日連載于《大阪每日新聞》)、《江南游記》(1922年1月1日至2月13日連載于《大阪每日新聞》)、《長江》(發(fā)表于雜志《女性》1924年9月號,后改題為《長江游記》并收錄于單行本《中國游記》(改造社,1925年11月))、《北京日記抄》(發(fā)表于雜志《改造》,1925年6月號)。1925年11月,在添加《自序》和《雜信一束》兩篇文章后,芥川將上述文本集結成《中國游記》,由改造社出版發(fā)行。。

與明治時期以后訪華的日本文化人類似,芥川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懷有憧憬,對華充滿浪漫的文化想象。但訪華后,蕭條腐敗、滿目瘡痍的近代中國與想象形成了鮮明對比,讓芥川心生鄙薄,這種鄙薄自然流露到其中國敘事中。對此,1930年代至1980年代,巴金、武田泰淳、神田由美子等先達學者就《中國游記》對華鄙薄的“大不敬”立場進行了批判。1990年代以來,單援朝、青枊達雄、松澤信佑等學者開始重新解讀《中國游記》的對華立場,特別就訪華之旅對芥川無產階級文學創(chuàng)作給予了正面評價。2000年以后,學界強化了這一正面評價的力度。以關口安義、陳生保等為代表的學者對《中國游記》熱愛中國、反對帝國主義列強對華侵略的一面進行了考察。

上述研究論述縝密,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但是,以《中國游記》來概觀芥川中國認知的先行研究視角有些許欠缺。縱觀芥川的訪華文本,從《上海游記》的連載到《北京日記抄》的發(fā)表,歷時四年之久,且橫跨《大阪每日新聞》《女性》《改造》等三家刊載媒體。直到《中國游記》發(fā)行,芥川中國敘事的報刊連載、雜志發(fā)表的最初文本形態(tài)才被單行本《中國游記》統(tǒng)合。因此,單從《中國游記》的維度來探討芥川的中國認知略顯單薄,也極易忽略芥川訪華創(chuàng)作與最初刊載媒體的關聯(lián)?;诖耍疚陌呀娲ǖ脑L華文本從單行本《中國游記》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將《上海游記》《江南游記》《長江》《北京日記抄》分別還原于《大阪每日新聞》《女性》《改造》等媒體之上,結合其發(fā)表背景與中日時局,探尋日媒涉華報道與芥川中國敘事的關聯(lián)。

一、《上海游記》和《江南游記》:對《大阪每日新聞》涉華報道戰(zhàn)略的回應

“一戰(zhàn)后,隨著日本與歐、亞諸國聯(lián)系日漸緊密,日本眾多新聞社對海外通信欄進行了大幅擴充。此外,還紛紛以特派員的身份將日本作家派往海外撰寫游記?!盵1]68當然,新聞社的主要用意是以日本作家的海外見聞滿足國內讀者日益增長的海外關注,《大阪每日新聞》就是其中頗具代表性的一員。1910年代末到1920年代初,伴隨“巴黎和會”和“五四運動”的相繼發(fā)生,中日兩國間摩擦加劇,日本各新聞社將關注的目光更多投向中國,同時也紛紛將特派員派往中國,芥川受《大阪每日新聞》委派的訪華之旅就是該歷史背景中的一環(huán)。

《大阪每日新聞》的前身為1872年創(chuàng)刊的《大阪日報》,1880年代在歷經(jīng)兩次???,1894年爆發(fā)的甲午中日戰(zhàn)爭使其發(fā)展迎來轉機。當時,中日間戰(zhàn)事的升級刺激了日本國內讀者對新聞時事的需求,報刊類銷量激增,《大阪每日新聞》的經(jīng)營狀況隨之得到改善。之后,在1904年的日俄戰(zhàn)爭中,《大阪每日新聞》憑借及時、高效的報道從眾多媒體中脫穎而出,一舉成為日本最大的新聞社之一。1919年,大阪每日新聞社發(fā)展成為股份公司,制定了海外派遣章程,陸續(xù)將精英人才派往海外,在建設國際通信網(wǎng)絡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功[2]。1920年代,大阪每日新聞社成為“世界上屈指可數(shù)的新聞媒體”[3]2-3。

不難看出,抓住兩場戰(zhàn)爭的報道機遇是《大阪每日新聞》擴張崛起的重要原因。不論是中日間兵戎相見的甲午戰(zhàn)爭,還是在華爆發(fā)、為爭奪遼東半島控制權的日俄戰(zhàn)爭,中國對《大阪每日新聞》而言都具有非同尋常的戰(zhàn)略意義,其涉華報道的分量不言自明。筆者對20世紀初《大阪每日新聞》涉華報道考察后發(fā)現(xiàn),其涉華空間充斥著對華種種侮蔑,這種強硬的報道戰(zhàn)略也為其贏得了大量對華持保守意見的讀者。其涉華報道戰(zhàn)略可歸納為:以啟蒙者自居抨擊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在贊美帝國主義列強的入侵給中國帶來的“現(xiàn)代化新貌”的基礎上,不遺余力地為日本的殖民政策辯護。進而,對西方列強介入中國威脅日本在華利益提出警告,并與之爭奪中國霸權[4]98-100。

綜上,芥川在日本新聞社對華特派及《大阪每日新聞》涉華報道的大背景下開始了中國之行,芥川連載于《大阪每日新聞》的訪華文本自然受到《大阪每日新聞》涉華報道戰(zhàn)略的影響。1921年3月31日,即芥川到達訪華首站上海的第二天,《大阪每日新聞》便刊載了芥川訪華之行的宣傳報道《中國印象記——新人眼中的新的中國》。

中國是最為引起世人興趣的國家。老舊中國像腐樹一樣橫臥病榻的同時,年輕中國卻如嫩草般茁壯成長。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在政治、風俗、思想等所有領域都與新世界的熠熠生輝所交錯,這正是引人關注的所在。新人羅素和杜威教授目前正在中國,格柏森教授也不遠萬里即將訪華,此舉甚為牽動我心?;诖?,我社將于近日連載芥川龍之介氏的中國印象記。芥川不但作為現(xiàn)代文壇第一人、新興文藝的代表作家被世人熟知,也因其中國趣味而享譽于世。芥川今已攜筆于上海,涉獵江南風情之后,將北上進京尋春。意將所行所想寄于自然風光,結交異國新人,并努力觀察年輕中國的面貌。在新人芥川眼中的中國如何呈現(xiàn)出新貌和新意?這就是該篇的創(chuàng)作目的[4]99。

《大阪每日新聞》贊美的“年輕中國”,當指1920年代隨著西方和日本列強的殖民入侵而呈現(xiàn)出的不同于以往樣態(tài)的所謂“新”的“現(xiàn)代化”中國[4]99。此外,日本這一為中國帶來“新”的“現(xiàn)代化”的啟蒙者形象也成像其中??梢哉f,該報道繼承了《大阪每日新聞》一貫的居高臨下的對華立場。

《大阪每日新聞》連載的《上海游記》和《江南游記》也表達了對華立場?!渡虾S斡洝吠ㄟ^對在華日本人的態(tài)度表達了對華立場?!拔摇币辉訇U明中國只是一個“他者”,日本才是自己的歸宿,從而完成了作為日本人的“身份認同”與“自我認知建構”[5]33??梢?,文本中這一對華疏遠的立場,與其說源自于對《大阪每日新聞》涉華報道戰(zhàn)略的迎合,不如說源自于日本人的“自我認知建構”。因此,芥川欲突破《大阪每日新聞》,以自我情感表達對華認知的一面得以呈現(xiàn)。

《江南游記》表達了對以中國“現(xiàn)代化”啟蒙者自居而蔑視中國傳統(tǒng)的《大阪每日新聞》涉華報道戰(zhàn)略從容忍到反抗的心路歷程,更加直白地抒發(fā)了善意與同情的對華情感[4]101-103??上攵?,該對華立場的表達當然為《大阪每日新聞》所不容。自此,芥川與《大阪每日新聞》的合作告一段落,原計劃發(fā)表于此的其余訪華文本也最終無緣于《大阪每日新聞》。

二、《長江》:《女性》對“關東大地震”的回應

芥川訪華3年后的1924年9月,其記述長江之旅的《長江》才發(fā)表于《女性》雜志。引人矚目的是,《長江》并不是作為游記,而是以“《長江(小說)》” 為題,作為小說刊登在了《女性》上??梢哉f,此時《長江》已經(jīng)走出了《大阪每日新聞》的影響,舍去“游記”二字的《長江》鮮明地訴說著其與《上海游記》和《江南游記》的不同。

作為《長江》的刊載媒體,《女性》1922年由創(chuàng)辦化妝品公司中山太陽堂的柏拉圖社創(chuàng)刊,原本是中山太陽堂化妝品的宣傳雜志,不久改版成以女性為主要對象的綜合文藝雜志?!杜浴穭?chuàng)刊以來將目光主要聚焦于日本國內,對中國問題鮮有關注。不拘泥于固定立場的多角度與多元化報道是其辦刊特色。1923年9月發(fā)生的關東大地震使關東地區(qū)的眾多出版社遭受沉重打擊,文壇作家紛紛移居關西。憑借位于關西的地緣優(yōu)勢,《女性》集結了當時眾多知名作家,引領了關東大地震后的日本文壇[6]。 1924年9月,日本迎來了“關東大地震”災后重建的一周年,各媒體紛紛進行紀念,《女性》(1924年9月號)也不例外,其“編后記”如是說,“……編輯完《女性》9月號后,我們有種被拯救的感覺。各位讀者,你們手捧這本雜志肯定也會感同身受”[7]250。

“編后記”透露了《女性》該期的編輯方針:把文學視為將人們從“關東大地震”中解救的良藥,讓其“靜靜地撫慰情緒的琴弦”,消除世間的“焦躁和不安”。橫山有策指出:“文學一定要鼓舞人生。(中略)她鼓舞人的情緒,受鼓舞的情緒會轉變?yōu)閯恿?,進而開創(chuàng)人生?!盵8]30-31學者本間久雄也持類似的觀點:“文學藝術對人生來說是第一位的必需品?!盵9]1-2可見,上述《女性》對文學的闡釋代表了1920年代日本社會的某種共識,作為《女性》卷頭文章的《長江》自然要承載《女性》對救贖意義的闡釋。

接下來,就《長江》對《女性》的回應進行考察。首先,《長江》的小說體裁透露了濃厚的文學意味。眾所周知,“明治的文藝復興期,日本文壇最大收獲就是小說。(中略)從此,小說拉開了文壇新時代的帷幕?!盵8]217到了《長江》發(fā)表的1920年代,小說不僅“取代了戲劇(中略)成為文學領域中最高端的藝術形態(tài)”[10]139,還被認為是“表現(xiàn)普羅大眾的共通理想、高超文學技藝的最佳手段”和“受眾最多的文學類型”[9]325-326。在這一背景下,以“小說”發(fā)表的《長江》顯然更便發(fā)揮其救贖意義。

其次,《長江》文本中也有較為濃厚的“小說”色彩,先從前言處著眼。

這是我三年前訪問中國時溯游長江的紀行。在這瞬息萬變的今天,三年前的紀行也許不會引起任何人的興趣??墒牵魧⑷松茸髀贸?,我們所有的回憶其實都是若干年以前的紀行。各位厚愛我的讀者們,希望你們能像對待“堀川保吉”一樣,稍稍關注我的這篇《長江》。

記得溯游長江時,我深深地懷念著日本??扇缃裎以谌毡尽硖幯谉犭y耐的東京,卻懷念著汪洋一般的長江。長江?——不,不僅是長江,蕪湖、漢口、廬山的松林、洞庭的波濤都讓我深深的眷戀。各位厚愛我的讀者們,希望你們能像對待“堀川保吉”一樣,稍稍關注一下我回憶的嗜好[11]251。

《長江》正文也呈現(xiàn)了“小說”色彩。文本中以“大元洋行”主人為代表的熱愛中國的在華日本人令作者心生不快,作者將這種對華情感諷刺為“第二愛國心”:“‘第二愛國心’(中略)幾乎存在于每個旅居中國的日本人身上”。“即使冒著遭遇土匪的危險,也要尊重他們的‘第二愛國心’。在他們看來,上海的大馬路和巴黎的沒有任何差別,北京的文華殿也和盧浮宮一樣,里邊的畫沒有一張是贗品。——不這樣心甘情愿的贊佩是交待不過去的?!盵11]262

通過在華日本人對華情感的嘲諷,芥川等知識界對長江之旅“強烈批判”[12]364的對華態(tài)度得以呈現(xiàn)。但需注意,這種“強烈批判”雖然貫穿了整個《長江》的正文,卻在前言處被反轉為“深深的眷戀”。由此,對長江之旅“強烈批判”的三年前的芥川和對長江“深深的眷戀”的現(xiàn)在的之間實現(xiàn)了鮮明的不可逆轉的分裂。這一分裂進而提示了深刻的主題:令人如此“厭惡透頂”、“強烈批判”的長江之旅,都可在“回憶”的催化下完成180度的反轉。那么同樣,在關東大地震中經(jīng)歷苦難的人們,也一定可以在“回憶”的作用下,從災難的焦躁和不安中解脫中來。無需贅言,這里的“回憶”既是對流逝時光的美好追憶,又可理解為救贖的力量。

通過《長江》,芥川在回應《女性》對關東大地震編輯方針的同時,也表達了由關東大地震引發(fā)的文藝無用論思潮的反思。前文已述,1923年9月關東大地震深深地震撼了日本學界,“在震災過后的10月號和11月號,各文藝雜志紛紛推出震災特集,其中自然威脅論、藝術無用論甚囂塵上”[13]322,可芥川卻對這種悲觀的論調提出異議:“大家都在談論藝術不過是生活的過剩。然而不就是因為生活的過剩,人才成之為人的嗎?為了人類的尊嚴,我們必須創(chuàng)作生活的過剩?!盵14]147在這一視角下可判定,以當時“文學領域中的最高端的藝術形態(tài)”[10]139發(fā)表的小說《長江》無疑也契合了上述芥川堅持創(chuàng)作、捍衛(wèi)“人類尊嚴”的理念。

三、《北京日記抄》:《改造》對中國無產階級運動的回應

芥川最后一部訪華文本是記述北京之旅的《北京日記抄》,其于1925年6月發(fā)表于《改造》雜志。《改造》1919年4月創(chuàng)刊,是改造社主辦的較為激進的綜合雜志。與其他雜志不同,《改造》更關注無產階級問題和社會主義運動。而這一視角與當時日本政府對無產階級運動和社會主義思潮的禁言立場發(fā)生摩擦,因此屢遭禁止發(fā)行。將持相反觀點的文章,甚至是完全對立的論戰(zhàn)同時刊登以求得平衡是《改造》的辦刊特點?!陡脑臁穭?chuàng)刊以來鮮有中國報道,其首次對華關注始于1924年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15]。

1925年,《改造》再次將關注的目光投向中國。1925年2月,上海最大的日本在華紡“內外綿工廠”的中國工人因不滿嚴酷的工作環(huán)境和大批工友遭受無端解雇舉行了罷工。5月4日,工人們組織了怠工。14日,工人們再次怠工,但在日廠方開槍鎮(zhèn)壓下升級為大規(guī)模的沖突,造成了人員傷亡。30日,為支持工人運動,以上海學生為主的市民團體舉行了抵制日貨、廢除不平等條約的大游行,并與當局發(fā)生激烈沖突,遭到工部局警察的殘酷鎮(zhèn)壓,釀成了震驚中外的“五卅慘案”[16]47-56。不久,這場無產階級工人運動擴大為反帝國主義運動并擴展到全國。

早在運動剛開始的1925年2月,日本各媒體就進行了報道。5月,隨著沖突的不斷激化,日媒相關報道大幅增加[17]38-40。但與此相對,素來關注無產階級問題的《改造》卻直到7月才對這場運動進行了正式報道。7月,《改造》“卷頭言”以“中國新人的新中國運動”為題,對運動給予了肯定:“中國國民、特別是學生團體要求恢復國家主權、廢除不平等條約,在我們看來這理所當然,并由衷為之贊嘆?!盵18]18月,《改造》編輯了特集“中國反帝國主義運動的基本考察”對其進行了長篇累牘的分析。并在此基礎上提議:“任何國家,都必須停止對中國人的歧視,必須反思對華態(tài)度”[19]140。

顯然,1925年7月號和8月號的明確態(tài)度表達了《改造》對中國無產階級運動的支持[17]43。值得注意,8月號的《改造》除了上述關于中國無產階級運動的社論文章,還刊登了一篇與中國相關的文藝作品,這就是知名作家木下杢太郎(1885—1945)的《中國南北記》?!吨袊媳庇洝芳扔袑χ袊鴷r局的描寫:“當時的中國學生有些排日情緒”,“吳佩孚揮下的兵匪橫行”等記述,同時又表達了對華友善的立場:“離別中國之際,不舍之情涌上心頭”,“不知何時,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愛上了中國?!贝送猓鞠逻€在文中透露:“改造社這次要刊登我朝鮮、中國之行的雜稿。(中略)所以我急匆匆地寫下了這篇《中國南北記》。”[19]83-103

眾所周知,《中國南北記》是木下記錄其1920年訪華見聞的文本。《改造》在木下訪華5年后的1925年才對其約稿,這一“炒冷飯”舉動本身就體現(xiàn)了用其來滿足“五卅慘案”后日本讀者對華關注的意圖。與《改造》的立場相符,《中國南北記》在表達對華友善的同時,也描繪了當時中國的時局狀況。此外,上文木下所言也揭露了《中國南北記》與《改造》對華立場的密切聯(lián)系。

在關照7月、8月兩號的基礎上,下文著重探討《改造》1925年6月號。前文已述,1925年5月以來中國無產階級運動的不斷激化引起了日媒的廣泛關注?!陡脑臁?月號雖并沒對該運動進行報道,但卻刊登了兩篇中國相關的文藝作品: 社會主義活動家片山潛(1859—1933)的《中國旅行雜感》和芥川的《北京日記抄》。《中國旅行雜感》中,片山潛對中國之旅本身言之甚少,更多的是通過中國之旅對中國的無產階級運動表達了看法:“我希望中國的勞動運動能日益發(fā)展起來”,“中國紡織廠的工人,(中略)其生活狀態(tài)形如豬狗,外來資本家只關心如何最大限度地榨取中國工人的勞動”[20]100-106。無需贅言,該文在體現(xiàn)對中國無產階級運動關注的同時,也表達了對華友善與同情。

與《中國旅行雜感》不同,《北京日記抄》表達了截然相反的對華態(tài)度?!侗本┤沼洺窂挠^賞名勝、探訪名士、觀劇體驗等三方面對中國進行了批判。對此筆者已做出考察[21],此不贅言。

《北京日記抄》中,將戲中演繹的“穿著道服”的看作真實的“哲學家”莊子,對莊子試妻進行了諷刺與批判,并將其擴大至“所有的中國圣賢”。不僅如此,其還將現(xiàn)實生活里“新時代的中國女性”看作與戲里的莊妻一樣,是輕易就能取下丈夫腦漿的毒辣女人。這種諷刺、批判的描述構成了《北京日記抄》的對華態(tài)度。

此外,還可從以“日記抄”命名的《北京日記抄》這一題目本身獲得信息。眾所周知,“抄”是日本文學中頗具特色的文體,意味著“抄記”、“抄錄”,表示從眾多的文本資料中摘抄下來[22]14-15。當然,摘抄這一行為本身絕非是盲目的,而是有選擇、有意圖的。因此,“北京日記抄”可理解為在眾多北京日記中有選擇、有意圖地摘抄下來的部分。這里所謂的“選擇”和“意圖”自然是貫穿文本的中國批判??梢哉f,借助“抄”這一文體意涵,芥川表面上對中國進行了批判,實際上卻將自己熱愛北京的真實對華情感進行了提示。

作為中國相關作品,《北京日記抄》雖沒對中國的無產階級運動進行直接描述,但其與《改造》涉華報道的緊密聯(lián)系不言自明。前文已述,1925年7月《改造》才明確了對中國無產階級運動的支持立場,6月并沒有相關報道,自然也不可能確定對華報道立場。在這一背景下,將對華友善的《中國旅行雜感》和對華批判的《北京日記抄》同時刊登,便于為《改造》對該運動選取立場提供更大的回旋余地。而且,將持相反觀點的文章同時刊登以求得平衡本就是《改造》的辦刊特點。由此,《北京日記抄》之于《改造》的涉華意義得以浮現(xiàn)。

四、《中國游記》:改造社對 “五卅慘案”后日本讀者涉華關注的回應

在“五卅慘案”后相當長的一段時期,隨著高舉“抵制日貨”、“反帝”旗幟的中國無產階級運動的不斷升級,其范圍迅速擴展至全國。在如此動蕩的時局背景下,日本讀者對華關注度急速升溫,日媒的對華報道也隨之迎來了又一個高潮。以改造社為例,1925年8月《改造》除了對運動本身的報道外,還將木下杢太郎訪華的文本《中國南北記》進行了刊登。此外,同刊還發(fā)布了8月將發(fā)行芥川《中國游記》的預告報道。但與此相悖,《中國游記》并非如預告所言的8月,而是11月才出版發(fā)行。上述《改造》對《中國游記》“荒腔走板”的預告報道透露了其為迎合日本讀者對華關注的迫切與急不可待。不僅《中國游記》,1926年1月,改造社還將前述的木下杢太郎《中國南北記》以單行本的形式發(fā)行。

此后,1926年7月《改造》還發(fā)行了夏季增刊“現(xiàn)代中國號”,該期網(wǎng)羅了胡適、郭沫若、徐志摩、田漢、幸田露伴、村松梢風、佐藤春夫等眾多中日文壇大家,對中國進行了多角度的系統(tǒng)介紹。無需贅言,改造社上述眾多涉華企劃的主要目的是回饋“五卅慘案”后日本讀者的對華關注。

在這一歷史背景下,下文著重探討《中國游記》。前文已述,《中國游記》中除了《上海游記》、《江南游記》、《長江游記》、《北京日記抄》,芥川還添加了《自序》和《雜信一束》兩篇文章。其中,《自序》作為開篇文章所示如下。

《中國游記》一卷畢竟是上天眷顧(或降災)于我新聞報道才能的產物。(中略)毫無疑問,我身為記者的才能如同電光火石一般,或者說至少如戲中的電光火石一般,閃耀在這些記錄之中了[23]105。

《自序》中,“新聞報道”(ジヤアナリズム)和“記者”(ジヤアナリスト)兩個關鍵詞有著極為特殊的含義。先看前者,在《中國游記》發(fā)表的1920年代,“新聞報道”一詞的用法與現(xiàn)代日語不同,有著獨特的歷史印記。學者三谷憲正指出,當時“新聞報道”意味著“將讀者的興趣視為藝術價值的標準,把取悅讀者當作創(chuàng)作的唯一目的”,是“一些迎合大眾讀者的報刊、雜志所奉行的經(jīng)營方式”[24]230。

再看關鍵詞“記者”,“記者”一詞頻繁出現(xiàn)在包括《中國游記》在內的芥川晚期作品中。批評家石割透指出,在眾多的芥川作品中,“記者”一詞訴說了“芥川對自己身為流行作家的悔恨和自嘲。其背后隱含著當時新聞小說的流行、大正中期讀者層的擴大、大眾文藝的興起、媒體的強勢地位等‘新時代’因素”[12]240。學者后滕明生認為,將自己稱為記者是“芥川獨特的反語性自嘲”[25]12。由此,芥川在《自序》中提及的“新聞報道才能”也好,“身為記者的才能”也好,可理解為既是對自己身為流行作家的自嘲,同時也是對《中國游記》迎合大眾讀者的媒體屬性的揭露。

文本最后考察《中國游記》的結尾文章《雜信一束》。與《上海游記》《江南游記》《長江游記》和《北京日記抄》不同,《雜信一束》中新增了很多中日時局的相關描述。例如,長沙女子師范學校的女學生們“為了抵制日貨用毛筆代替鉛筆做著幾何和代數(shù)”;作者在奉天的“停車場看到四五十個日本人走過的時候,幾乎對黃禍論雙手贊成”;南滿鐵路被描寫成“匍匐在高粱根上的百腳蜈蚣”[26]221-226。上述新增的時局描述顯然是芥川對改造社迎合大眾對華關注這一讀者戰(zhàn)略的回應。此外,芥川還通過對“黃禍論”的肯定,以及將南滿鐵路比作“百腳蜈蚣”批判了日本帝國主義的涉華政策,表達了對華的善意與同情??梢?,《中國游記》既呼應了1925年7月以后改造社對華友好的立場,也完成了芥川對華真實情感的終極釋放。

綜上,芥川訪華文本描述的對象雖是中國,卻折射出投向日本媒體的光影,其中國敘事的背后浮現(xiàn)了日媒的涉華立場。隨著《中國游記》的發(fā)行,《上海游記》《江南游記》《長江游記》和《北京日記抄》等芥川訪華文本的報刊連載、雜志發(fā)表的最初形態(tài)被單行本《中國游記》所取代,芥川的訪華文本所承載的《大阪每日新聞》《女性》《改造》等最初刊載媒體的涉華報道立場也被改造社所統(tǒng)合。這期間,芥川為回應上述不同媒體的對華立場,不斷調整,甚至反轉自己的對華態(tài)度。但與此同時,芥川以精湛的文學技法表達了對日本帝國主義對華殖民政策從容忍到批判的心路歷程,最終抒發(fā)了對華善意和同情,實現(xiàn)了對華情感的真實表達。

[1] 関口安義.特派員芥川龍之介——中國でなにを視たのか[M].東京:毎日新聞社,1999

[2] 毎日新聞百年史刊行委員會.毎日新聞百年史[M].東京:毎日新聞社,1972.

[3] 島屋政一.大阪毎日新聞社大観[M].大阪:大阪出版社,1924.

[4] 宋武全.《大阪每日新聞》的涉華報道戰(zhàn)略與芥川龍之介的新型江南創(chuàng)作——以《江南游記》為中心[J].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3).

[5] 宋武全.在中日本人と芥川龍之介の上海訪問[J].岡山大學大學院社會文化科學研究科紀要,2015(39).

[6] 津金澤聡広.雑誌『女性』と中山太陽堂およびプラトン社について[M].東京:日本図書センター,1993.

[7] 編集後記[J].女性,1924(9).

[8] 橫山有策.文學概論[M].東京:久野書店,1921.

[9] 本間久雄.文學概論[M].東京:東京堂書店,1926.

[10] 益田道三.文學概論[M].東京:聚芳閣,1925.

[11] 芥川龍之介.芥川龍之介全集:第11巻[M].東京:巖波書店,1996.

[12] 菊池弘,等.芥川龍之介事典(増訂版)[M].東京:明治書院,2001.

[13] 芥川龍之介.芥川龍之介全集:第19巻[M].東京:巖波書店,1997.

[14] 西村貞吉.芥川龍之介より無名の友への手紙[J].文蕓春秋,1927(11).

[15] 関忠果,等.雑誌『改造』の四十年[M].東京:光和堂,1977.

[16] 臼井勝美.五·三十事件と日本[J].アジア研究,1957(1).

[17] 宋武全.芥川龍之介「北京日記抄」と改造社[J].岡山大學大學院社會文化科學研究科紀要,2016(42).

[18] 支那新人の新支那運動[J].改造,1925(7).

[19] 米內山庸夫.國際関係の現(xiàn)狀に対する支那人の不平と要求[J].改造,1925(8).

[20] 片山潛.支那旅行雑感[J].改造,1925(6).

[21] 宋武全.「北京日記抄」に見られる〈中國〉表象——書簡、メモ類に示された北京の印象との差異から[J],芥川龍之介研究,2016(10).

[22] 北原保雄,等.『日本國語大辭典』:第2版第2巻[M].東京:小學館,2001.

[23] 芥川龍之介.芥川龍之介全集:第13巻[M].東京:巖波書店,1996.

[24] 三谷憲正.ジャーナリズム——「西方の人」を中心として[A].國文學解釈と鑑賞別冊芥川龍之介その知的空間[C].東京:至文堂,2004.

[25] 後藤明生.インタビュウ:後藤明生氏に聞くイエス=ジャーナリスト論、その他[J].國文學解釈と教材の研究,1996(4).

[26] 芥川龍之介.芥川龍之介全集:第12巻[M].東京:巖波書店,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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