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易
浙江省博物館保管部副研究館員
比文物的物質存在更值得稱道的,是文物背后那些消失在歷史過往中有情有義的人物,以及他們之間的精神傳遞,而吳昌碩與沈石友也通過一方石硯,在不經意間,續(xù)寫了上一個世紀的深情……
黃易(一七四四年~一八〇二年,字大易,號小松、秋庵,浙江杭州人),生于一七四四年,長阮元(一七六四年~一八四九年,字伯元,號蕓臺,又號雷塘庵主,晚號怡性老人,揚州儀征人)二十歲;正好一個世紀后的一八四四年,吳昌碩出生,長沈石友(一八五八年~一九一七年,原名汝瑾,字公周,因喜石硯,取別號石友,江蘇常熟人)十四歲。
黃易與阮元的關系,是真正意義上的金石之交,見諸他們各自的文集、來往的書信、觀款、題跋、信物等。在黃易的親家潘庭筠(黃易長子黃元長娶潘氏女)替他寫的墓志銘(《山東兗州府運河同知錢唐黃君墓志銘》,見現藏浙江省博物館的黃易《山水畫》冊最后一開上,由黃易的同鄉(xiāng)晚清學者魏謙升抄錄)中亦載他與阮元之交:「蕓臺阮大中丞,視學山左,時皆旌節(jié)頻臨,檢閱儲藏,講論不倦?!谷钤凇缎胬斯P談》卷三中也提到:「錢塘黃小松易,為貞父先生后人,任兗州運河司馬,書畫篆隸為近人所不及。收金石刻至三千余種,多宋拓舊本。鐘鼎、彝器、錢鏡之屬不下數百。余每過任城,必留連竟日不忍去。小松嘗自作《得碑二十四圖》及嵩洛、泰岳《訪碑圖》,以秀逸之筆傳邃古之情,得未曾有?!?/p>
乾隆五十九年(一七九四年)十二月的某天,黃易看見了阮元收藏的《鵝群帖》,此帖是東晉書家王獻之(三四四年~三八六年,字子敬,祖籍瑯琊臨沂,生于會稽山陰,即今浙江紹興,「書圣」王羲之第七子,與父并稱「二王」)的手筆,原藏于明代書畫家徐渭(一五一二年~一五九三年,字文長,號青藤老人、天池山人、山陰布衣、鵝鼻山儂等,浙江紹興人)手中。卷首有幾只徐渭繪的鵝,形神兼得,阮元見黃易這么喜歡,就說:如果你能在硯臺的背面摹刻此圖,我就把此帖送給你。過了幾天,黃易果真拿著鐫刻好的硯臺再次上門,阮元翻過來一看,只見底部刻著兩只鵝,一曲項,一俯首,步態(tài)蹣跚,神氣活現。上有黃易臨摹的徐渭草書及自己的款識:
魏謙升抄錄的《山東兗州府運河同知錢唐黃君墓志銘》 取自浙江省博物館藏黃易《山水畫》冊
換鵝人不作,空對此鵝群。筆冢墨池者,寓言良獨欣。天池。
乾隆甲寅十二月,伯元屬黃易摹。
阮元看后贊不絕口,佩服有加,于是在硯臺的側面,刻下一段銘文:
元得徐天池所藏《鵝群帖》,卷首畫鵝,意態(tài)逼真。小松司馬見而愛之,元曰:能摹研背當奉贈。越日,果持此硯來,其神采出天池上,蓋天池所能,小松能之;小松之能,天池所不能耳。甲寅冬,阮元識于小滄浪。
這一年,正是阮元接替翁方綱山東學政之職的后一年,阮元在翁師的囑咐下,開始一場大規(guī)模搜尋鐘鼎彝器、碑石拓片的舉動,與時任濟寧同知的黃易也于此時頻繁互動。
如果這方硯臺見證了乾嘉時期文人學者間的金石友誼,使其成為一段美談,那么一個世紀后,吳昌碩寫在同一方硯臺上的另一段銘文,則是與先人們隔空對話,蕩漾起歷史耐人尋味的情感漣漪,使我們不由地重新審視起他們之間的情誼:
獨立仰天嘆,不如鵝有群。誰書裙白練,我愿作羊欣。石友得此硯和韻屬書,可見當時士大夫耽翰墨,重然諾,有如此者不獨摹刻之精絕也。癸丑冬至,安吉吳昌碩記。
「石友得此硯和韻屬書」,說明沈石友得到了這方硯臺,賦了一首詩并囑咐吳昌碩寫上去。這首詩里蘊意頗多,首先,羊欣是誰?《宋書·羊欣傳》:「欣時年十二,時王獻之為吳興太守,甚知愛之。獻之嘗夏月入縣,欣著新絹裙晝寢,獻之書裙數幅而去。欣本工書,因此彌善?!寡蛐朗峭醌I之的侄兒,一個夏日的午后,王羲之來看他,見他午睡得正香,就悄悄在他的新白絲裙上作書,羊欣醒來后視為珍寶,揣摩學習,繼而書法大進。后人遂用書裙、漫寫羊裙、羊欣白練裙等稱譽書家、文人間相互雅賞與愛慕。
想來沈石友對王獻之、《鵝群帖》、羊欣、徐渭、黃易、阮元這些典故與人物關系了如指掌,卻不曾想這些元素在他筆下幻化出了一首音在弦外的詩。一句「誰書裙白練,我愿作羊欣」,他甘愿自比年幼受教的羊欣,那么誰是他的王獻之呢?受他囑咐書寫下這首詩的人恐怕就是答案吧!
吳昌碩銘(拓本)取自浙江省博物館藏《沈氏硯林》
阮元銘(拓本)取自浙江省博物館藏《沈氏硯林》
黃易臨摹的徐渭草書及黃易款識(拓本)取自浙江省博物館藏《沈氏硯林》
吳昌碩致沈石友札(二札)取自浙江省博物館藏吳昌碩《手札集》
據吳昌碩《鳴堅白齋詩集序》中所述,他與沈石友結識于壬午(一八八二年),兩人一直保持書信來往,吳昌碩也會常常作虞山(常熟)之游,鑒于沈石友在詩文上的特長與吳昌碩在金石書畫上的全才,兩人互相欣賞,是關系最為密切的好朋友。從沈石友自喻羊欣就能看出,他作為一個晚輩,對吳昌碩在書法造詣上的敬佩與折服。而留存下來的吳昌碩信札中,寫給沈石友的占據了大多數,信中多半是吳昌碩請沈石友代為詩文者,他也常作書畫相贈以為報答,體現出他對沈氏詩文學問的高度認可與信賴。吳昌碩甚至說沈石友的古體樂府可比南朝詩人鮑照,五言近體則可比中唐詩人劉長卿。說他「今世詩人多矣,能縱橫變化,絲絲入古,唯吾兄一人罷了」。浙江省博物館藏有一本吳昌碩的《手札集》,內有大量他與沈石友的信札,由吳昌碩的高足趙云壑搜羅結集并題字,厚厚一本冊頁,盡數都是吳沈二人討論在硯臺上面刻什么銘文,配什么詩詞,或者吳昌碩請沈石友代作題畫詩,每一封都在唱詩詠和、切磋書藝中飽含著深厚情誼。
趙云壑題字取自浙江省博物館藏吳昌碩《手札集》
沈石友出身江蘇虞山富豪之家,癖硯藏硯,輯成《沈氏硯林》一書,分四卷,由其子沈若懷編拓而成,且做有數套。所藏一百五十八方全數有銘文。其中有吳昌碩銘文的共有一百二十二方之多,大多數是吳昌碩的銘詩,部分是沈石友銘吳昌碩書。浙江省博物館亦藏有有如此者不獨摹刻之精絕也」。阮元將
沈石友自題扉頁取自浙江省博物館藏《沈氏硯林》
沈石友愛硯、藏硯,吳昌碩題硯、琢硯,二人合力譜寫的這段佳話,不僅留給世人書文雙絕的硯銘,而且正如吳昌碩所說「當時士大夫耽翰墨,重然諾,兩卷,由吳昌碩題簽,沈石友自題扉頁,上文提到的硯臺拓片就是出自此卷。《鵝群帖》贈與黃易,是否有他「吾愚未學繇與羲,唐陵宋閣多然疑」的親碑疏帖之「二論」(《南北書派論》與《北碑南帖論》)書學觀點影響使然?他「但曾手摹十石鼓,刻畫史籀夸湃岐」兩次翻刻《石鼓文》,「使諸生究心史籀古文者有所師法」的意圖,又是否對吳昌碩「余學篆好臨石鼓,數十載從事于此,一日有一日之境界」產生過直接的影響?比摹刻更值得稱道的,是那些消失在歷史過往中有情有義的人物,以及他們之間的精神傳遞,而吳昌碩與沈石友也在這不經意間,續(xù)寫了上一個世紀的深情。
這批硯臺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后期被沈若懷通過錢瘦鐵和唐吉生介紹,由日本近代著名畫家橋本關雪擔保,抵押給日本橫濱正金銀行上海分行做融資,之后由橋本關雪全部贖走,并運往日本。橋本留下二十方精品,又把其他的硯臺做了抵押貸款。橋本于一九四四年去世,戰(zhàn)后他所抵押的這批硯臺在東京賣出,散藏于日本及世界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