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善米 周春英
《芳華》的誕生有其機緣也有其必然,它是一代人的血色青春,在一座可大可小的紅樓里一群風華正茂的青年男女不失時機地成長起來;它是一代人激情燃燒的崢嶸歲月的縮影,在那一段段隱藏在歷史褶皺處的青春記憶里,高唱著他們所理解的時代主旋律,上演了一部恣肆而沒有章法的青春羅曼史,嚴歌苓用細膩溫婉的筆觸在回憶曾經(jīng)的青春年華之余,用個人的方式深刻地反省和檢討了“我們”因人性的弱點而辜負的“芳華”。她不僅是當代優(yōu)秀的中文作家還是好萊塢專業(yè)編劇,許是緣于此,她的小說中總是或多或少潛藏著影視化的特質。
以血書就的人性大書
不難看出,《芳華》的前半部似乎美好溫馨,其間充斥著獨屬于青春的可愛亦可恨的“混賬”,然而那樣肆意張揚的青春就這樣過來了,無大悲亦無大喜。但讀到后半部,作者開始追問,開始反思清算,顯得沉重而又悲傷,我們很難再看到戲謔。這雖然是一部回憶性的小說,具有自傳性色彩,可其中飽含對人性的無情揭露,當人們追問人性何以卑劣至此時,小說默默地給出了答案,因為那樣的美好無辜的青春植根于特殊的敏感歷史時期,人性遭到政治強力的異化,他們高唱著自以為純潔高尚的時代主旋律,卻在作踐彼此的靈魂,泯滅自己的人性,釋放內心深處的潘多拉盒子。人性的陰暗面在政治、集體和家庭三座大山的壓迫下顯得那樣面目猙獰,令人不寒而栗卻又無可奈何。一代芳華只是包裹的糖衣,糖衣之下才是酸澀無比的人性真源,一座小紅樓,一群無畏少年讓旁觀的我們在其中看到了真實的有些殘酷的人性,但無論是卑鄙還是崇高,都不能掩蓋曾經(jīng)的美好與善良。
主人公劉峰毋庸置疑是個好人,尤其是今天再難見到的好人。他勤勞善良,樂于助人,還是個能工巧匠,修修補補的活都是他干。他在眾人眼中就如同神一樣完美無瑕,只可遠觀,不可褻玩。但就因為他擁有像人一樣的人性即暗戀林丁丁,他的人生由此變得悲慘灰暗。他又何錯之有呢?因為他好得不像個真實的人所以大家嫉妒他,他的榮譽會讓大家眼紅,時刻等著他犯錯以證實他就和所有人一樣就是個普通人。發(fā)生“觸摸事件”之后,“我們每個人都背叛了劉峰”,沒有人覺得愧疚,也沒有人覺得這是不正義的。對于這樣的好人,我們嫉妒著也欣羨著。那么對于如何小嫚這樣的弱者,我們又是怎么做的呢?何小嫚似乎是作者極為鐘愛的人物,而這樣的人物在故事中卻又往往是寡憐少愛的,事實也確乎如此,她的人生舞臺總是缺少愛這一角色。何小嫚的童年是不幸的,自此后,這種綿延至終生的不幸便如影隨形。她的父親是一個文人,善良而軟弱,在“文革”時被人們拿來當壞分子,只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好說話,他的妻子吵著要和他離婚時,他卻感到解脫,就在一個送何小嫚上學的清晨自殺身亡,以此來逃避這個可怕的令人寒心的人世間,卻獨獨忘了遺留在身后苦苦等他歸來的小女孩。這或許就是何小嫚心上第一道無法磨滅的傷痕,接著尚且懵懂的她以拖油瓶的名義跟著母親改嫁了,母親在新的家庭里始終小心翼翼,賠著一萬分的小心,以保護她的名義克制著對她的愛和好,作為她生命唯一光源的母親就此缺席。童年的她遭人厭棄、排擠、鄙夷,極度渴求溫暖與愛的她為此默默做過許多瘋狂的事。然而命運之神并沒有因此而青睞于她,她的不幸繼續(xù)延伸到了文工團這一片新天地里,這兒也不是她的救贖地,而是另一個煉獄。她為了保存母親為其扎的辮子而行為古怪,甫一進部隊便遭捉弄,而后便一直如同在新家庭里一樣生活在不見光的最底層,她總是默默地舔舐傷口,她眼底的傷痛與落寞無人能懂也不會有人想要了解,然而就在她平靜安然地接受這樣的事實之時,懷揣著世上所有溫暖的劉峰悄無聲息地闖進了她生命,他給予了她生命中為數(shù)不多的溫暖與呵護,從此她的天不再灰,日月也不再缺失光輝,滿天星辰在夢里因有了他而閃爍。然而好景不長,“觸摸事件”東窗事發(fā)后,劉峰因此而受處分下放伐木連,只有一個瘦小的身影以軍禮相送,只有一雙倔強有神的眼睛盯著一個個揭發(fā)背叛劉峰的人,握緊拳頭,而后是對周圍人死寂一般的絕望。最終那個看似最為卑微的人卻是歷史褶皺處最為善良高尚的人,這何嘗不是對于人性的一種莫大的諷刺?
作者對于人性入木三分的刻畫一方面借助于其鮮活立體的語言技巧,另一方面,與其恰當?shù)剡\用一些影視元素有很大關系??梢哉f,是在文學與影視元素的共同作用下,才達到目前這種深入讀者內心的動人效果。
匠心獨運的藝術表達形式
小說對于人物的塑造很多都依賴于心理與神態(tài)描寫,而嚴歌苓則不同,以語言見長,在一個個鮮活的人物語言里,感受到的是鮮明而又真實的人物形象。香艷性感且家世甚好的郝淑雯,她的語言是潑辣,而又無理的;文氣的獨唱演員林丁丁,她的語言盡顯稚氣天真;受排擠的何小嫚,她的話語是不多的,是備受壓抑的,讓人最為深刻的竟是她那一聲尖叫;而善良的好人劉峰,他的語言樸實憨厚,而又動人。
《芳華》中富有特色的語言表達突出表現(xiàn)在其旁白式的語言與色彩的運用,畢竟是具有自傳體色彩的回憶性小說,這也是為其敘事視角服務的,這也無疑為電影語言的轉化打開了方便之門。譬如劉峰走進何小嫚的心里那一次舞蹈排練托舉中,當她被所有人厭棄時,是他猶如天神般來到了她的面前,嘴角含笑,掌心帶暖,用他孔武有力的臂膀為她再次撐起那早已坍塌的一片藍天,“從排練廳的窗口,能看見劉峰把何小嫚高舉起來。排練廳的一面墻由八塊鏡子組成,鏡子是次品,稍微拉開距離,照出的人形就是波紋狀。舞蹈隊一對最矮的男女在鏡子里走形走得一塌糊涂,但十分協(xié)調般配?!边@樣的話語由身為旁觀者兼敘述者的蕭穗子表述出來則成為了旁白式的語言。
其次是巧妙借用影視中的色彩運用與搭配技巧。嚴歌苓對于色彩的運用是準確獨到的,“知道故事的人細看,三樓的紅色跟下面兩層樓是有細微差別的。用同樣的紅磚,從紅樓里鋪出一條路,頭頂青瓦廊檐,兩側墨綠木柱子,一直通往一個亭子?!边@是紅樓在記憶中的顏色,紅紅綠綠,不就是一群男男女女向死而生的多彩的青春嗎?顏色褪去、浮華斂盡,徒留一片黯然與神傷。
如當我們因為內衣事件而質問聲討何小嫚時,作者就是通過她臉上的色彩變化加以表現(xiàn),“號叫的時候,臉色紫紅,印堂卻青白,鼻子至嘴巴的三角區(qū)同樣發(fā)青,但她的眼睛仍然是穿過郝淑雯的?!白霞t”“青白”這樣的冷色調無不彰顯著何小嫚此時內心的崩潰與絕望。而當時的小郝卻穿了一件洗塌了筋骨因此疲軟無比的針織衫做睡衣穿,肉粉色,原先應該是紅色,由于洗過太多水完全像張煮軟的餛飩皮粘貼在身體上?!迸c郝淑雯的“肉粉色”相較,何小嫚更顯得凄慘無助。一個是在溫室中長大的肉粉色娃娃,一個是在瑟瑟冷風中匍匐前進的青紫色魑魅,他們盡情的嘲諷指責她,蹂躪著她最后的一息。何小嫚對于大紅色毛衣的渴望,是對愛的無望乞求,那樣的紅色是如此的熱烈,既然努力爭取也無法得到,那就讓它毀滅——成為難以辨認的黝黑,前后色彩的變換象征著何小嫚對于母親由希望理解到徹底絕望的歷程,也是將她推向另一個深淵的最后一掌。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富有色彩的語言給嚴歌苓的小說帶來了視覺化的審美特征,使讀者在閱讀的同時更能夠身臨其境地看到聽到小說中的故事情節(jié),也為電影藝術的再次加工奠定了基礎。
最后,《芳華》在敘述視角上也與影視藝術頗有相通之處,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其旁白式的語言表達,主人公之一兼敘述者蕭穗子是具有雙重身份的,這使得故事在講述過程中充滿層次感,她不僅是一個下放到水庫勞動改造的落魄文人的女兒,文工團里的文藝女兵,還是整個故事的連綴者,即故事的講述者——女作家,她不斷用成年后的視角去審視青春年少時的人們,她的筆觸不斷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穿梭,完成一場又一場過去與現(xiàn)在與未來的對話,“后來果真出了‘觸摸事件,我的焦慮等待才算等來答復。不過那個暖洋洋的冬天下午距離事件的爆發(fā),還有好幾年?!薄昂髞碛|摸事件暴露,我才知道我當時的判斷多么失誤?!边@種從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中學習來的預敘方式提高了作品的空間感,也設置了懸念。這與電影中鏡頭的表現(xiàn)力相似,為原來的故事增添了未知的空間,使得小說立體而又充滿可塑性。
小說《芳華》與電影《芳華》是孽緣還是姻緣
影視藝術的迅猛發(fā)展,屬于文學范疇的小說與影視藝術早已是私定終生,彼此相互借鑒與融合已然蔚然成風,而借鑒與融合的必要前提便是彼此應具有諸多相通之處,前文所述乃是二者相通之處的冰山一角,嚴歌苓則是在時代的熏陶下,逐漸巧妙地實現(xiàn)二者的平衡,架構起二者的藝術橋梁,因此她的多部作品被搬上了大熒幕,諸如《少女小漁》《金陵十三釵》《一個女人的史詩》到《小姨多鶴》《陸犯焉識》等,為逐漸邊緣化的文學作品尋得一條重獲生機之路。也正是如此使得嚴歌苓的知名度遠遠超于其他海外優(yōu)秀作家。
基于這樣的現(xiàn)實背景,小說《芳華》甫一面世便被大導演馮小剛相中,改編成為電影《芳華》,毋庸置疑,小說與電影之間在主題內容與藝術表現(xiàn)形式方面有著相通的特質,然而小說《芳華》在向電影《芳華》轉化時有些地方是引人深思的。
在主題內容上,小說《芳華》不滿足于簡單的緬懷青春,向飛盡芳華的一代致敬,而是以獨特的生命感知揭示隱秘的人性以及其在政治、集體、家庭的重壓下產(chǎn)生可怕的異化,讀來令人唏噓不已。因此作者似乎特別偏愛何小嫚,對于她的身世背景著墨甚多以及劉峰身上所發(fā)生的在今天看來不可思議的事故,從一個為人所敬仰的英雄到一個殘疾落魄的搬書小販全是因了一記發(fā)自于真實人性的觸摸,滿懷愛意卻惹來滅頂之災,發(fā)乎于情的觸摸被強加上了猥褻的罪名,所有的榮譽毀于一旦,人生也從此了無生趣。而電影卻弱化了對于人性的深度挖掘,全片有著濃重的懷舊色彩,其宣傳片也著眼于此,以緬懷并向老一輩已逝的多姿多彩的青春致敬為噱頭,這無疑是迎合了電影與生俱來的商業(yè)性與娛樂性,畢竟真相從來就是殘忍的,人性的卑劣讓人一時無法接受,誰也不愿意在難得的閑暇時刻還要遭受意外的暴擊,但若僅僅是考慮市場的需要而忽視了電影藝術創(chuàng)作的自由性與深刻性,那么許多的經(jīng)典電影就不會誕生了。同時電影《芳華》似乎想要二者兼得,既要凸顯人性之復雜又要緬懷老一輩寶貴的青春年華,結果顯得有些事與愿違。
當然,電影《芳華》也有貢獻,它把以散文化與抒情性為主的一部小說,改編成一部高度凝聚且戲劇性、沖突性強,突出故事性、可看性的影片。據(jù)說馮小剛在拍攝電影時,尤為重視了劉峰和何小嫚所經(jīng)歷的戰(zhàn)爭場面的渲染和拍攝,耗費巨大。由此可見馮小剛導演擅長于根據(jù)小說內容進行最佳視聽效果的藝術再創(chuàng)作,小說所涉戰(zhàn)爭的描寫,多是寥寥幾筆。但電影在這方面進行大肆鋪排和著力表現(xiàn),增強了懸念、驚奇和離奇的情節(jié)和戰(zhàn)爭場面,為文工團員基本離散之后的命運變遷打下了扎實的背景基礎。
也許有人會問:小說《芳華》與電影《芳華》之間是孽緣還是姻緣呢?其實,何必一定得分出高下呢?只要是美的盛宴,遑論是精神還是視覺,我們都不可錯過。
嚴歌苓通過巧妙與純熟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再現(xiàn)了那座逐漸遠去的紅樓里的少男少女們的喜怒哀樂與命運浮沉,人性是一切藝術的秘密源泉,隱秘的人性在小說中無所遁形,赤裸裸地躍然于紙上,使得小說文學氣息濃厚、意蘊深遠之余,更平添了與影視藝術相通的元素,使得小說別開生面,不拘一格。正應了尼采所說的“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性真情切,卻又引人入勝,使人身臨其境,與小說人物同哀喜悲樂,共命運浮沉,讀來酣暢淋漓而又不免悵然若失,不失為一場讓人大快朵頤的文學饕餮盛宴。
(作者簡介:周春英,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教授,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生導師;何善米,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