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 張弛
內容提要 新《美國國家安全戰(zhàn)略報告》集中體現了特朗普政府新的戰(zhàn)略思維,主要有四個特點,即務實主義、功利主義、新型多邊主義和孤立主義苗頭;同時有三個動向值得關注,即重視印太地區(qū)、強調對華競爭以及消極應對朝核問題。這種新思維一旦落實到政策層面, 必將產生深刻影響。對此,中國應把握歷史機遇,肩負起更大的國際責任,同時保持戰(zhàn)略定力,穩(wěn)住中美關系大局,推動周邊地緣戰(zhàn)略格局向有利于己的方向調整重塑。
關鍵詞 美國;國家安全戰(zhàn)略;中美關系
DOI: 10.19422/j.cnki.ddsj.2018.02.005
特朗普政府2017年12月公布的《美國國家安全戰(zhàn)略報告》(以下簡稱報告)體現了一種全新的戰(zhàn)略思維。這種新思維一旦轉化為美國的外交政策,必將對美國本身和世界產生深刻影響。對于中國而言,既要抓住歷史機遇,推動周邊地緣戰(zhàn)略格局調整重塑,擴大國際影響力,同時也要保持戰(zhàn)略自信和戰(zhàn)略定力,加快自身發(fā)展和內部建設,妥善有效應對形勢變化所帶來的風險挑戰(zhàn),更好地捍衛(wèi)和增進中國國家利益。
特朗普政府國家安全戰(zhàn)略
新思維及其動向
報告中體現的新思維主要有四個特點。
一是務實主義。在前幾任美國總統執(zhí)政時期,美國大多是意識形態(tài)主導外交政策。特朗普執(zhí)政后,由于他本質上是個商人,所以他領導的政府是以實實在在的利益來主導美國外交政策。報告清醒地認識到“大國地緣政治競爭回歸”。[1]提出“要在競爭的世界中捍衛(wèi)美國國家利益”。[2]這種務實主義在政策上突出表現為“美國第一”,一切工作以美國為中心,為美國利益服務,其目的就是“讓美國再次偉大”。
二是功利主義。這既和特朗普的商人本質有關,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根源于美國霸權的歷史性衰退。今天的美國既沒有足夠的能力也沒有強烈的意愿,像過去那樣為國際社會提供足夠的公共產品,所以自然會更加自私自利。報告指出,美國將不再容忍“經濟侵略”或不公平的貿易行為,要改變過去70多年來的對外經貿戰(zhàn)略,對內重塑經濟實力,對外維持“公平和互惠”的經濟秩序,并與盟國發(fā)展“互惠關系”(reciprocal relationship),即今后盟國要多出錢、多出力,而美國則少出錢、少出力。
三是新型多邊主義。美國霸權相對衰退,導致其在多邊機制中的影響力和自信心大不如前。特朗普一方面傾向于通過雙邊途徑來解決問題,但另一方面并非完全不參加多邊機制,而是有選擇性地參加,即主要參加不具有約束力的多邊機制。這種趨勢和之前特朗普政府退出“跨太平洋戰(zhàn)略伙伴關系協定”(TPP)、“巴黎氣候協定”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以及減少對國際社會的承諾等是一脈相承的。正如報告指出的,美國不會加入具有約束性的多邊組織;美國對多邊主義的參與,僅限于像東盟地區(qū)論壇(ARF)和亞太經合組織(APEC)這樣的不具有約束力的多邊機制。各方只是討論問題,而不產生需要強制執(zhí)行的決議。此類場合,美國不僅不會退出,而且要積極參與,以宣示其國際存在,并尋求領導地位。[3]
四是孤立主義苗頭。這份報告體現了特朗普政府反全球化的政策主張,同時也表明,在維護地區(qū)和全球秩序上,美國將不再像過去那樣單獨強力介入,而是讓盟國和伙伴國發(fā)揮更大作用,尤其是印太地區(qū)的盟友和伙伴。結合美國最近的一些動向,特朗普一方面減少國際參與,另一方面加速開發(fā)國內能源資源、通過稅改吸引美國資本回流、努力推動再工業(yè)化等,這表明美國出現了一種孤立主義的苗頭。美國具有孤立主義的傳統。例如,19世紀90年代,美國已成為世界最大的經濟體,但無意卷入世界事務。和中國相比,美國才是真正的地大物博。比如,今天美國已成為世界最大的石油和天然氣生產國。從各方面說,美國有足夠的條件再次實行孤立主義。
除了體現特朗普的國家安全戰(zhàn)略新思維外,這份新版報告還有三個動向值得關注。
一是重視印太地區(qū)。這反映了當前印太已成為世界經濟發(fā)展和地緣戰(zhàn)略競爭的重心。但報告并未闡釋印太戰(zhàn)略。印太還僅是一個概念,類似奧巴馬提出的“新絲綢之路”,既沒有明確的戰(zhàn)略目標和強大的政策工具,也沒有重大項目作為具體抓手,因而很難落實。即使勉強形成戰(zhàn)略設計,若將中國排除在合作之外,結果很可能像“跨太平洋戰(zhàn)略伙伴關系協定”一樣不會成功。
二是強調對華競爭。報告30多次提到中國,且都是負面論述。與以往不同,報告首次把中國放在對美構成競爭的大國之首,其后才是俄羅斯。報告提出,要反思和改變美國長期以來的對華政策,不再幫助中國崛起,也不繼續(xù)在國際體系內容納中國,且要和中俄在全世界爭奪人脈。這是美官方報告首次強調這一思想。
三是消極應對朝核問題。從報告內容看,特朗普對朝鮮半島并無十分明確的政策,美國仍在拖延朝核問題的解決。報告雖提到朝鮮核導對美構成威脅,但也指出,朝鮮和伊朗對其鄰國構成的威脅最大。在應對措施上,報告認為,朝核問題需全球共同應對,主張美國與地區(qū)盟國加強安全關系,部署導彈防御系統,但并未提及對半島軍事介入。這說明,相比較朝鮮半島而言,特朗普更想盡快收拾中東亂局。朝鮮半島問題對特朗普而言,體現了更多的交易和籌碼價值。
新思維產生的影響及
中國對策思考
特朗普政府國家安全戰(zhàn)略新思維,如果落實到政策層面,將對包括中國在內的國際社會產生深刻影響。中國應把握歷史機遇,肩負起更大的國際責任,同時保持戰(zhàn)略自信和戰(zhàn)略定力,穩(wěn)住中美關系大局,加快國內發(fā)展,擴大國際影響力,推動周邊地緣戰(zhàn)略格局重塑。
一是針對中美經貿和戰(zhàn)略競爭持續(xù)上升的趨勢,保持戰(zhàn)略定力,穩(wěn)住中美關系大局。這份報告表明,今后中美在經貿和戰(zhàn)略上的競爭將繼續(xù)上升,特別是經貿領域的競爭將尤為突出。首先,報告在闡述改變美國過去70多年的對外經貿戰(zhàn)略時提到,要區(qū)別對待不同國家,一方面和美國價值觀相近的國家進行良性競爭,另一方面“對違背自由公平規(guī)則的國家采取強制措施”。[4]這意味著,今后中美兩國在經貿領域的摩擦甚至沖突會越來越多。中國對此應做好準備,并努力管控分歧,將其對中美關系大局的影響降到最低。
其次,報告指出對美國構成威脅的三方面力量:一是中俄;二是朝鮮和伊朗之類的“流氓國家”;三是國際恐怖主義組織。實際上,這三個方面是既相互關聯又相互矛盾的。雖然報告把中俄列為威脅之首,但美國想要有效應對其他兩個方面的威脅即所謂“流氓國家”和國際恐怖主義組織,沒有來自中俄的合作是不可能的。況且朝核問題和恐怖主義也對中俄構成威脅和挑戰(zhàn),在這方面中美俄是有共同利益的。因此,盡管中美在戰(zhàn)略領域的競爭將上升,但雙方進行戰(zhàn)略協作的需求也在增大。而且,隨著中國不斷崛起和國際影響力的擴大,美國將更加需要中國的配合來共同應對全球性的風險和挑戰(zhàn)。
再次,正如特朗普政府宣稱要推行印太戰(zhàn)略,這份報告也強調了印太地區(qū)的重要性。對于中國而言,對“印太”這個概念給予關注是必要的,但千萬不要美國一打噴嚏,中國就感冒。近代以來,中國飽受帝國主義欺辱,所以一些人就有一種恐懼心理或受害者心理,不管美國、日本、印度說什么、做什么,總以為這些國家是針對中國而來的。其實,“印太”到目前為止只是個概念,談不上是個周密的戰(zhàn)略,也沒有任何條件可以得到落實。即使特朗普政府企圖通過推行印太戰(zhàn)略,拉攏印度等國在更大地緣范圍內圍堵和遏制中國,中國也不必過分擔心。今天,美國從國際多邊談判中退出,日本經濟早已力不從心,印度經濟的真正崛起為時尚早,況且所有這些國家目前面臨的主要問題都是國內發(fā)展問題。所以,“印太”只是個口號,很難落實。歸根結底,以前中國國力比較弱的時候,其他國家可以圍堵和遏制中國,但現在中國各方面快速崛起,具備如此大的經濟體量和國際影響力,已經沒有任何國家能夠圍堵和遏制中國了。
因此,對于中國而言,關鍵是要保持戰(zhàn)略自信和戰(zhàn)略定力,繼續(xù)按照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去做,不要太在意美國說什么、做什么。只要中國今后保持穩(wěn)定快速的經濟增長和各方面的持續(xù)進步,堅持和擴大對外開放,以更加理性和包容的姿態(tài)對待國際社會,那么建設中美新型大國關系和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就大有希望。
二是針對特朗普政府的務實主義和功利主義特征,抓住歷史機遇,重塑周邊地緣戰(zhàn)略格局。美國新政府在外交和安全戰(zhàn)略上之所以呈現務實主義和功利主義特征,主要是因為特朗普本質上是一個不太強調意識形態(tài)的生意人??梢哉f,特朗普比戰(zhàn)后任何一任美國總統都務實,一心就想重振美國經濟,“讓美國再次偉大”。2017年10月中共十九大后,特朗普在同習近平總書記的電話中,破天荒地摒棄意識形態(tài)分歧,祝賀習近平再次當選中共中央總書記。這在過去是十分罕見的。同年11月,特朗普訪華期間,中美兩國簽署了總金額高達2535億美元的“世紀大單”。在隨后訪問越南的行程中,特朗普則一改過去美國政府在南海問題上堅定支持菲律賓、越南等國對抗中國的態(tài)度,轉而對越南國家主席陳大光表示,自己愿做越南和中國等南海島礁聲索國之間的調解人。
對于中國而言,應充分利用特朗普政府新思維中的務實主義和功利主義特征,適當在地緣政治和經貿上做一些平衡和協調,并努力加強中美在經貿和安全上的相互依賴關系。同時,一方面要提高中美合作使美國受益的程度,另一方面要提高若發(fā)生中美沖突將給美國帶來損失的程度,進而使美國認識到,與中國合作帶來的收益,遠大于與中國交惡或沖突所帶來的收益。這樣做的目的就是保持中美關系大局穩(wěn)定,從而有利于中國抓住難得的歷史機遇,加快國內的全面發(fā)展和秩序建設,并在此基礎上推動東亞和周邊地緣戰(zhàn)略格局朝著有利于中國的方向調整重塑。
三是針對特朗普政府的新型多邊主義和孤立主義傾向,擔起大國責任,擴大中國國際影響力。近期,特朗普政府減少了對全球化和國際經濟事務的參與,也正在減少對國際社會的安全承諾。美國減少對國際社會的安全承諾,還不至于產生即刻而巨大的負面影響,因為人們相信美國在今后很長時間里,仍會是世界上頭號軍事強國。只要美國的軍事力量仍然是最強大的,它的軍事威懾力就會繼續(xù)存在。
但是,美國在世界經濟領域的撤出,則可能導致嚴重后果。從歷史經驗看,經濟利益是美國在世界各地保持戰(zhàn)略存在、進行軍事介入的根本動力。也就是說,美國在世界各地的軍事干預、充當“世界警察”,從根本上講并非出于道義,而是出于實實在在的經濟利益。將來,如果美國實行孤立主義,在世界范圍內收縮經濟利益,那么一旦某個地區(qū)沒有了美國的經濟利益,美國就不會有動力繼續(xù)在那里充當國際警察。當前的中東就是個典型的例子。
此外,美國在世界經濟領域的撤出,也將對中國造成較大影響。在美國退出一些多邊機制之后,中國成為經濟全球化和區(qū)域化的關鍵推動者甚至引領者。其他西方國家也都看到了這一點,認為美國給了中國一個機會。
那么,中國該怎么做?中國是崛起中的大國,盡管仍是發(fā)展中國家,但已度過國家崛起的初級階段,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和最大貿易國。實際上,中國正在經歷從國際體系的獲益者到建設者的角色轉變,不僅國際社會期望中國承擔區(qū)域和國際責任,中國實際上也正在承擔越來越多的責任。
一方面,隨著國力上升,中國應肩負起更大的國際責任,在擴大對外開放的同時,向地區(qū)和國際社會提供更多公共產品,尤其在推動和引導本地區(qū)乃至全球的經濟發(fā)展上應發(fā)揮更大作用。比如,深入推進“一帶一路”國際經濟合作,以及“親、誠、惠、容”的周邊外交,歡迎其他國家搭乘中國發(fā)展的“快車”“便車”等,同時也應逐步向國際社會提供更多安全領域的公共產品,包括反恐、護航、維持地區(qū)穩(wěn)定等,這樣才能更好地打造地區(qū)命運共同體和人類命運共同體。
誠然,美國減少向國際社會提供公共產品,對中國而言既是機遇也是挑戰(zhàn)。畢竟中國從改革開放至今也才40年,經濟上大規(guī)模的“走出去”走向國際社會也只是進入21世紀以后的事情,軍事上的“走出去”才剛剛起步,因而尚不具備強大的能力向地區(qū)和全球提供經濟、安全等方面的足夠的公共產品。但中國可以利用這次機會,調整自身心態(tài),厚植國際人脈,努力擴大對外交往和國際影響力,加速崛起成為全方位的強國。
另一方面,如前所述,中國要處理好和美國的關系。畢竟美國還是世界最大的經濟體和頭號強國,中國在各方面和美國還存在很大差距。
四是針對美國政府對朝核問題采取的拖延應對,提高戰(zhàn)略警惕,爭取解決半島問題的主動權。正如報告所指出的,朝核危機最大的受害者是中國這樣的朝鮮鄰國,而不是美國。因此,在朝核問題上,中國必須提高戰(zhàn)略警惕,將其看作是關系自身重大安全利益的問題。中國最應該擔心的就是其他國家拖延,最后讓朝鮮成為名副其實的核武國家。如果這樣,中國必然是最大的受害者。
朝鮮一旦成為核武國家,韓國和日本也勢必向核武國家邁進。對這兩國而言,發(fā)展核武只是時間而非技術問題。結果,中國將成為世界上唯一被核武包圍的國家。目前,中國周邊的俄羅斯、巴基斯坦、印度等國已擁有核武,朝鮮一旦擁核,就有可能增加三個,即朝鮮、韓國、日本。
中國該如何處理朝核問題?首先,要區(qū)分眼前利益和長遠利益。很多人所擔心的難民潮等問題是眼前問題,而非長遠問題,因為難民潮是暫時的,而核危機則是永恒的。如果因為眼前利益而忽視長遠利益,回避現實問題的解決,那就將使中國長期陷入困境之中。
其次,要爭取戰(zhàn)略主動權。朝核問題對美國的影響要遠遠小于對中國的影響,所以不能僅看美國的反應,否則會陷入非常被動的境地。對中國而言,若不爭取主動權,或將主動權拱手讓予美國,半島危機的解決或拖延,都將極大地傷害中國的地緣戰(zhàn)略利益。
再次,中國應在核不擴散問題上發(fā)揮關鍵作用。朝核危機與其說給中國出了個難題,倒不如說是中國向世界證明自己實力和擔當的機遇。隨著美國全球領導力的衰退,任重道遠的核不擴散制度建設正留給中國更多的作為空間。對中國而言,更多地在“核不擴散”領域發(fā)揮作用、參與全球治理,將給中國帶來更多的國際威信。
(第一作者系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教授;第二作者系國防大學戰(zhàn)略咨詢中心副教授)
(責任編輯:徐海娜)
[1] T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December 2017, p. 27.
[2] T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December 2017, p. 3.
[3] T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December 2017, p. 40.
[4] T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December 2017, pp. 1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