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桂湖
音之生,本于人情而已矣。
北宋有位雅人,名朱長文,號樂圃。他于家中筑藏書樓“樂圃坊”,藏書2萬余卷,當時名人士大夫以不到“樂圃坊”為恥,其藏書多有珍本秘籍,“樂圃坊”藏書聞名于京師。他本人的著作存世有三,一是《琴史》,一是《斷書續(xù)》,一是《墨池篇》。
本文介紹的,便是他的《琴史》。
身殘心美的跛足人
《琴史》,顧名思義,是介紹琴的歷史。
琴,現(xiàn)在都叫古琴,因為今天有鋼琴、手提琴之類許多琴,相比之下,中國原本的琴,就被叫成“古琴”。
古琴藝術給人神秘高雅之感,然而這是今天的一種誤解。
這種誤解,是對古琴的誤解,同時也是對諸如“玄妙”、“高雅”、“神秘”等這些詞語的誤解。玄妙與神秘,并非與眾不同的故弄玄虛,實際上是其心如水的清澈自然,是別人覺得“玄妙”和“神秘”而已。
至學無為,中國文化中的“學”也是學那種“無為”,凡是刻意的,都是一種造作,一種狡猾,同時也是一種努力保護自己的辛苦,恰如清水被染上顏色一般。
當今社會,許多人習慣于顯示自己生活與思想的優(yōu)越,顯示自己與別人的種種不同,顯示自己的非凡,這些實際上都是自我的造作,與真正的美、藝術乃至于傳統(tǒng)表述中的“道”,都沒有任何關系。
《道德經(jīng)》中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真正的學習,真正的“修行”,是遵循一定方法,觀察自己和去除自己。
當一個人不斷克服自己的“缺點”,情緒煩惱和來去無主的念頭之流漸漸失去對心的控制力,這個人就會逐漸達到泯然無我、心胸與天地同寬的境界,這才是古人所說的“人天合一”。這種境界無關難易,也無法言說,說都是不得已。
我們閱讀莊子、列子、孔子以及陶淵明、王維、蘇軾等這些人的文字,會發(fā)現(xiàn)他們無不是在“去除自己”的道路上走到了某一種極致,因此才有脫略凡塵的文字和故事流傳不息,因為他們都活出了某種程度上的“光明”和“永恒”。
本文主人公朱長文,也是這眾多古人中的一個。
朱長文(1039—1098),北宋書學理論家。字伯原,號樂圃、潛溪隱夫,蘇州吳人(今屬江蘇)。他出生在一個琴學世家。姑祖母、祖父、舅舅,都是北宋名動一時的琴人,父親朱公綽尤其善琴,是范仲淹的得意門生,考中進士后,在舒州(今安徽安慶地區(qū))擔任知府。
朱公綽是個學問人,自然希望生一個“天資喜文事”的靈兒,說“生子能文畢矣”,因此朱長文出生便取名“長文”。長文也的確不負他所望,“十歲善屬文”,博聞強識,經(jīng)史子集皆有造詣,技藝尤其以琴藝和書法見長。
可惜天道磨人,朱長文剛考中進士的第二年,不小心從馬背上摔下來,把腿給摔壞了,從此一瘸一拐,成為一個終身“跛足人”。意外墜馬后,朱長文無心仕途,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回到家鄉(xiāng)蘇州侍奉父親二十余載,后來修繕了自家的一座園林“樂圃”,在此隱居終身,成為“樂圃先生”。
快樂的樂圃先生
所謂樂圃,圃,是花草果園的意思,樂圃,就是裝著快樂的園子。
朱長文隱居于此,把功名利祿拋諸腦后,整日讀書彈琴,修心悟道。他寫過一篇自述隱居生活的《樂圃記》說:
茍不用于世,則或漁或筑,或農(nóng)或圃,勞乃形,逸乃心,友沮溺,肩黃綺,追嚴鄭,躡陶白,窮通雖殊,其一樂也。故不以軒冕肆其欲,不以山林喪其節(jié)??鬃釉唬骸皹诽熘什粦n?!庇址Q顏子在陋巷,可謂至德也已。余嘗以“樂”名圃,其謂是乎!
儒家學而優(yōu)則仕,朱長文是學而優(yōu)而不能仕,于是走向了另外一種人生境界。
這是傳統(tǒng)中國士子的另外一種人生選擇,就是從儒入道,歸臥林泉,縱情文房雅趣和山水清幽,變成一個“修道人”,這便是“名士”生活。
朱長文的意思,治學未必要當官,當不了官,像漢代隱士嚴鄭那樣樂道閑居,像春秋時的范蠡和白圭那樣退隱江湖經(jīng)營自己的生活,也一樣不失人生大道。
生活是苦樂兩浮云,往來交替如泡影夢幻,何妨樂天知命,不為苦樂所拘礙,知我命之所由,使心境不交,但吟嘯徐行,一蓑煙雨,一任平生?
朱長文在一隅樂圃中,品山水、游筆墨、和琴簫、讀詩書,有釅茶和香,有知天地莊嚴,其樂又何極呢?
在樂圃的二十余年中,朱長文也筆耕不輟,寫下許多著作。無論詩、琴、書、畫,他都有論述,且見解不凡。書論有《續(xù)書斷》和《墨池篇》,而琴的著作,就是這本風致嫣然的《琴史》。
《琴史》成書于宋元豐七年(1084年),朱長文四十五歲。它是我國古琴專題史的名著。
朱長文把堯帝、孔子、師曠、伯牙、鐘子期、司馬相如、蔡邕、嵇康、陶淵明等這些古代琴人的故事和所擅長的琴曲、流傳的琴譜都一一道明,文末再附數(shù)語述其雅人操縵的“琴道”,讀來膾炙人口,是一本深得琴趣的好書。
琴學的“史記”
《琴史》全書共分六卷。卷一至卷五,都記載琴人的事跡。
這些琴人,從上古時期的帝堯、大禹、成湯、文王、周公開始,一直寫到與朱長文同時代的宋太
宗、歐陽修和范仲淹,總共包括孔子、許由、箕子、介子推、伯牙、屈原、宋玉、司馬相如、王昭君、恒譚、馬融、蔡邕、阮籍、孫登、陶淵明、陶弘景、白居易等一百五十八位琴人。
這些琴人是每一時期中國文化的代表性人物,每個人的名字都如雷貫耳,每個人的人格和事跡皆如明月般皎潔。
朱長文用簡潔流暢的筆墨一一敘述,論其琴事、琴藝、琴論和琴德,成就了一部中國琴學的“史記”。
卷六又從《瑩律》、《釋弦》、《明度》、《擬象》、《論音》、《審調(diào)》、《聲歌》、《廣制》、《盡美》、《志言》、《敘史》十一個方面,涉及琴制、弦徽、琴名、琴調(diào)、琴歌等琴學的方方面面。前五卷是朱長文對琴人、琴事的匯總,卷六對琴學進行系統(tǒng)論述,則更加體現(xiàn)他的琴學造詣。
在朱長文寫作《琴史》之前,古代關于古琴的記述,皆只散見于各類經(jīng)史子集之中,朱長文以其卓越的見識對浩如煙海的文獻資料進行甄別、編選,立意正統(tǒng)、思想清晰,由此成就了這本深入淺出,道味盎然的琴書。
例如卷六之《論音》,朱長文說:“音之生,本于人情而已矣?!币痪湓捑涂偨Y了音樂的本質(zhì)。
音樂是怎么產(chǎn)生的呢?它不是什么神秘玄妙的藝術,而只是人心的自然顯發(fā)。音者心聲,什么樣的心,出來的就是什么樣的音樂。
朱長文接著說,音樂是:“出于情,發(fā)于器,形于聲,若影響之迅速也。”
古琴是傳心之器,從這個角度來說,不能觀心之隨波逐流的無心之人,還真難以操縵弄弦,因為出來的只是噪音而并不是音樂。
琴以載道
“士無故不撤琴瑟”,《禮記》中的這句話道出琴以載道的內(nèi)涵。
琴是讀書人修身養(yǎng)性的樂器,可以使人心沉淀升華,達到某種程度的超越。
孔子曾困于陳蔡,絕糧七日,依然將誦弦歌不輟,后經(jīng)幽谷,見幽蘭獨自盛開,不禁感嘆說,蘭花是香草,卻與許多花卉混雜在一起,就像圣賢淪落在鄙夫之間啊,于是撫琴而作《猗蘭操》,辭曰:“如何蒼天不得其所,逍遙九州無所定處?!笨鬃有闹惺怯鋹傆譄o奈的,愉悅是道的滋養(yǎng),無奈則是世相的虛妄與錯亂。
朱長文的《琴史》,詳述了孔子事跡??鬃釉銮偾洱斏健?、《將歸》和《猗蘭操》。
朱長文論孔子,說:
“余嘗讀《龜山》之辭而哀至圣之不得位;聽《將歸》之歌而傷濁世之多險難;聞《猗蘭》之名而嘆盛德之不遇時也?!?/p>
孔子是道的代表,無奈道不遠人而人遠道,這也是世相本然,若非如此,又哪來的千年琴聲幽幽呢?
孔子事跡在《琴史》第二篇,第一篇朱長文則是寫帝堯。帝堯作《神人暢》,朱長文評論說:
“和樂而作者命之曰‘暢,達者兼濟天下之謂也;憂愁而作者命之曰‘操,窮則獨善其身之謂也?!?/p>
所謂達,是指大道之行,也就是孔子所說的“邦有道則仕”,士子兼濟天下,這便是‘暢;所謂窮,是指社會不尚道德,因此“邦無道則隱”,士子只好獨善其身,這便是‘操。
朱長文《琴史》的一大特征,就是在敘述完琴人和琴事后,篇末加上一段這樣的評論性文字,其人生觀、價值觀以及在此基礎上的對于琴的理解,都體現(xiàn)在這些文字里。
在樂圃幽居的朱長文,始終不離的,便是“琴以載道”的情操,無此情操,便無《琴史》。
宋元符元年(1098年)二月十七日,朱長文在樂圃中溘然長逝,享年六十歲。
《琴史》書稿由其家人保存,在時隔一百五十多年后的南宋紹定六年(1233年)才由他的侄孫朱正大付梓,傳印于世。
后記
一篇粗劣短文,不足以道朱長文和《琴史》之萬一,但面對中國古代為數(shù)眾多的琴人琴事,總有一種不得不表的感動。文字是多余的,然舍棄文字,我也環(huán)顧茫然,沒有其他方法可以表達這種感動和敬仰。
古琴可謂中國文化的象征,琴曲中的諸如《神人暢》、《文王操》、《廣陵散》、《憶故人》、《平沙落雁》、《墨子悲絲》、《漁樵問答》等,每一曲所唱的都是人生參透后的格致清歡。
琴人靜心操縵,一曲終了而心胸云消霧散,像是洗盡了紅塵鉛華,像是回到了天地之初,簡單、清凈、無私、奉獻,不立文字、真心實意、情意濃濃。
中國文化是造人的藝術,朱長文的《琴史》是這其中雅致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