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族,甘肅天水人,1991年入伍西藏阿里軍分區(qū),2002年轉(zhuǎn)業(yè)。現(xiàn)居烏魯木齊。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七屆高研班學(xué)員。出版散文集、長篇散文、長篇小說等多部。曾獲解放軍文藝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xué)獎、新疆青年創(chuàng)作獎、冰心散文獎、在場主義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等獎項。有作品被翻譯成英、俄、韓等文字在海外發(fā)表和出版。
一股難聞的味道彌漫進了托科村。
幾天后,人們終于知道,這股味道是下小狼崽的母狼散發(fā)出的。有一年母狼下小狼崽時,空氣中曾彌漫過這股味道,后來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似乎母狼分娩后都躲了起來。今年,空氣中彌漫著這么濃的味道,說明有很多母狼在下小狼崽。
很快,人們又知道,有人在開山找礦,弄出巨大的爆炸聲,把狼都趕到了托科一帶。本來母狼分娩前是不宜運動的,但爆炸聲讓它們無法安心待娩,便不得不拖著笨重的身子轉(zhuǎn)移。
這股難聞的味道如此濃烈,會有多少母狼在下小狼崽?
達爾汗和阿坎都聞到了這股味道。達爾汗是托科村的老獵人,阿坎是做動物生意的商人,他們聞到這股味道后,都沒有說什么。
在托科村一帶打狼的老馬和打狼隊員,也聞到了這股味道。他們興奮地叫起來,這股味道是狼身上發(fā)出的,他們有機會打狼了。
達爾汗皺著眉頭,但他沒有說什么,轉(zhuǎn)過身去眺望遠處的雪山,雪山還是以前的雪山,倒是托科四周的綠色濃了,從山頂?shù)缴侥_都有了明顯的生機。時間進入五月,山下已經(jīng)進入盛夏,但托科才剛剛有了綠色。這就是山上的夏天,人們早已習(xí)以為常。在這個季節(jié),托科人最關(guān)心的是草,草長出葉子,就可以趕著牛羊進入齊里克牧場。
那股味道很難聞,所有托科人都皺著眉頭,用手捂著鼻子匆匆出門去辦事,完畢后又匆匆回家。
這些天,達爾汗一直在琢磨那只白鬃狼。白鬃狼被爆炸聲驅(qū)趕到托科,并在他家柵欄下出現(xiàn)過一次后,就再也沒有消息,他斷定它因為快要分娩,終于停止奔波,臥在了某個洞穴中。停止的雨濕一天,落下的雪積一冬。白鬃狼不走動,便不會有麻煩。而這股難聞的味道,一定有從白鬃狼身上散出的。想到這里,達爾汗卷了一根莫合煙,點燃后慢慢抽著,覺得滋味很好。
老馬和打狼隊員很興奮,一定有很多母狼被那巨大的爆炸聲驅(qū)趕到了托科附近,所以才把味道傳進了村里。老馬想出去尋找白鬃狼,但村里人對老馬說,公狼的食在山上的山上,母狼的窩在洞里的洞里,你別白費工夫,哪怕現(xiàn)在所有的狼都在托科一帶,但它們隱藏的本事大得很,你找不到它們。
老馬嘆息一聲,遂打消念頭。
因為這股味道,村里人一臉輕松,他們知道這時候人找不到狼,狼也不會侵害牛羊。母狼生下小狼崽后,因為要吃東西,公狼便每天外出覓食,小狼崽只能吃老鼠、兔子和野雞等小動物,所以公狼不會接近牧民的羊群。這個時候,是人不見狼,狼不吃羊的安全期。
村里人對達爾汗說:“這股味道難聞是難聞,但卻是福,這時候的狼不會出來?!?/p>
達爾汗點頭稱是。
村里人又問他:“這股難聞的味道散盡后,還會出現(xiàn)什么?”
達爾汗回答:“狼就出來開始活動了?!?/p>
狼出來活動,羊的麻煩就來了。羊的麻煩來了,人的麻煩也就來了。村里人覺得還不如聞這股難聞的味道呢。這股味道只是讓鼻子受罪,但是狼來了人的心會受罪。
母狼生小狼的味道彌漫過來后,達爾汗覺得有一團像霧一樣的東西包圍了他。蒙住雙眼的黑布能取下,侵襲內(nèi)心的迷惑難打消。
幾天后,那股難聞的味道濃了起來,托科的人變得更緊張。
村里人問達爾汗:“為什么這難聞的味道越來越濃了?”
達爾汗說:“母狼開始下小狼崽了?!?/p>
村里人問:“母狼下小狼崽,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
達爾汗說:“前后半個月左右吧。”
半個月時間不長,所有的人都能等。人們正在作進齊里克牧場的準備,這半個月時間一晃就會過去。人們說到母狼時,總是議論紛紛,你生你的小狼,我做我的事情,咱們互不干涉。人們在這些天都很忙,氈房、床鋪、餐具、桌椅乃至柴米油鹽,都要一一備齊,才能在齊里克牧場順利度過幾個月的放牧?xí)r光。
這時候,只有打狼隊員在閑轉(zhuǎn)。
牧民們與打狼隊員聊起母狼下小狼崽的事情,村里人問他們:“母狼下完小狼崽后,要不了多久就會走動,而且因為小狼崽要吃東西,會更瘋狂地禍害羊,你們有沒有好辦法打它們?”
打狼隊員回答:“以前沒見過母狼,我們有什么好辦法呢?”
村里人說:“母狼下完小狼崽,比別的狼更難打?!?/p>
打狼隊員無奈地說:“我們上山到托科來這么久了,雖然人人都說今年狼多,但我們卻沒有見過幾只。照這樣下去,也許到了冬天我們下山時,也見不到母狼呢?!?/p>
村里人很失望,說:“你們是打狼隊員,卻這樣想,太不應(yīng)該了,讓我們怎樣在牧場上放心地放羊呢?”
打狼隊員一臉茫然:“我們拿狼沒辦法?!?/p>
村里人很不解,狼如此之多,如此之猖獗,打狼隊員卻不知道該怎樣去打狼,真是不可思議。他們好不容易盼來打狼隊,但打狼隊員卻含含糊糊,就像早晨的太陽在山頂上只露出一半,另一半?yún)s并不打算露出來,讓人干著急。
村里人失望了,不再對打狼隊抱任何希望,他們要趁著母狼下小狼的時節(jié),趕著牛羊進入齊里克牧場。一個多月前,達爾汗說過,母狼下小狼時無暇顧及別的事情,是進入牧場的最佳時機。后來老馬從熱汗嘴里套出了這番話,所以老馬知道了這件事。老馬這些天在等待,他打算跟隨村里人進入齊里克牧場。羊的蹄子在牧場上,但影子在狼心里。羊進了齊里克牧場,狼一定會跟過去。所以,真正打狼的機會在齊里克牧場。這樣一想,老馬又興奮起來,前兩個月沒有打死白鬃狼,就當是熱身,才進入春天嘛,有時間打它們,不急。
村里人問起老馬和打狼隊在庫孜牧場的事情,老馬羞愧難當,不說一句話。除了難以啟齒外,老馬還遭受著折磨,剛回到托科村,他又像剛上山時一樣,渾身冷得發(fā)抖,往往在村子里走不了幾步路,就想趕緊找火烤一烤。老馬很疑惑,天氣已經(jīng)暖和,村里人都已經(jīng)脫下了羊皮大衣,但他卻為何還冷得發(fā)抖呢?后來,老馬明白了,是孤單和失落讓他的心空虛,繼而便覺得冷,便發(fā)抖。他無奈地望了一眼遠處的雪山,感到一股寒意襲了過來,他禁不住抖得更厲害。
無奈,老馬便去阿坎家烤火。
阿坎在家,老馬一進門就說:“把爐子弄旺,讓我好好烤一下?!?/p>
阿坎不解,問老馬:“這么暖和的天氣,也把你凍得發(fā)抖?”
老馬不好意思說出他發(fā)抖的原因,便語焉不詳?shù)卣f:“天氣怪嘛!”
阿坎笑了,沒有說什么。
烤了一會兒火,阿坎對老馬說:“老馬啊,我的好朋友,你聽我說,寒冷的人,在屋子里烤火暖身;溫暖的人,在黑夜里用火光照明。你不能天天待在氈房里,用雙手抱著火爐子不放,你應(yīng)該出去想辦法,讓自己忙起來。寶石布滿大地,不動手就到不了手里。你一忙起來,你的身體就不冷了。身體不冷了,心也就不冷了。”
老馬有些羞愧,點點頭遮掩過去。老馬仍想讓達爾汗給打狼隊當向?qū)?,?jīng)過庫孜牧場的幾件事,他堅信沒有達爾汗,打狼隊找不到狼,尤其在母狼產(chǎn)小狼崽的時候,沒有達爾汗幫忙,恐怕到頭來只會一場空。
老馬向阿坎說了他的想法。
阿坎說:“那你一定要想出一個辦法,讓達爾汗不得不給你幫忙,有了他幫忙,你們才有可能打到狼?!?/p>
老馬有了信心,熱汗已經(jīng)鉆進了他們的圈套,而這個圈套是一根繩子,他們還可以讓它延伸向達爾汗,把他也牽住。老馬是握著繩子的人,自然有信心,所以他笑出了聲。
阿坎看見老馬笑,便也笑了。
但老馬臉上的笑很快便消失了,他問阿坎:“現(xiàn)在所有的人都聞到了這股難聞的味道,知道母狼正在生小狼,這時候的狼怎么打?”
“你想在這個時候打狼?”
“沒有想好,所以來請教你?!?/p>
“你的頭不疼,腿肚子不酸,用不著求人。不過你打消念頭吧,這個時候的狼不好打?!?/p>
“為什么?”
“以前我打獵時,老一代獵人說狼是蒼穹的兒子,母狼下小狼,是正在完成蒼穹的使命,所以下小狼的母狼不能打,打了就違背了蒼穹的旨意,會受到懲罰。所以,我們在每年的這個時候,都不打母狼。”
“那你在這個時候也沒打過別的狼?”
“打過?!?/p>
“因為什么打的?”
“有一年一位獵人在這個時候打了狼,因為別人都沒有打,所以他一個人打了很多,用狼身上的東西賣了不少錢。他能打,我也能打;他能掙錢,我也能掙錢。所以,我就打了?!?/p>
老馬聽到這里,很吃驚地問阿坎:“狼身上的東西可以賣錢?”
阿坎不想讓老馬知道他在偷偷做狼生意,便說:“那是以前的事情,狼身上的東西可以賣錢?!?/p>
老馬說:“要是只為了賣錢,我就不來打狼了。我年齡大了,掙這個錢干什么,又辛苦又危險?!?/p>
阿坎看了一眼老馬,笑著說:“那是,誰會用狼身上的東西賣錢呢?”說完,阿坎又笑了一下。這一笑之后,他把自己做狼生意的事情遮掩了過去,他和老馬有了距離。
老馬笑了笑,走出阿坎家,他要讓自己“忙起來”。
但怎樣才能忙起來呢?
老馬向達爾汗家走去。遠遠地,老馬看見達爾汗家屋頂上有炊煙,這說明達爾汗在家。老馬走到達爾汗家的柵欄邊,看見熱汗在院子里,猶豫了一下站住了。熱汗也看見了老馬,憤怒地瞪了一眼老馬,老馬想起自己騙過他,雙腿便變得沉重起來。熱汗又瞪了一眼老馬,老馬便再也沒有力氣往前走動一步,灰溜溜地轉(zhuǎn)身返回。他身后傳來“啪”的關(guān)門聲,他知道熱汗進屋后把門關(guān)死了。一根桿子支不起氈房,一張皮子做不成皮襖。老馬感嘆,唉,把事情做得太絕,堵死了后路。
達爾汗在家,他隔窗看見老馬在柵欄外猶豫半天,最終轉(zhuǎn)身走了。達爾汗搖搖頭,對熱汗說:“老馬的心亂了。心亂了的人,不知道該怎樣走路?!?/p>
熱汗向柵欄外望了一眼,老馬已經(jīng)走遠了,只能看見他孤單的背影。熱汗氣呼呼地說:“在庫孜牧場,我發(fā)現(xiàn)老馬是一個心里有毒的人。把毒放進水里毒別人,把毒放進心里毒自己。他害別人也害他自己,他不會有好下場?!?/p>
達爾汗制止住熱汗:“不要詛咒別人。再臟的水,只要你不喝,就不會影響自己。讓自己的心保持干凈,路就干凈,風(fēng)就干凈,人就會做干凈的事。”
熱汗點點頭,臉上一副肅然的表情。
達爾汗的小兒子別克從列思河縣城回到了托科。
別克本來要在列思河縣城待下去,但因為受到商人丁一民的影響,便興高采烈地上山了。整整一個冬天,別克待在丁一民家里,從丁一民嘴里知道,狼身上的狼髀石、狼獠牙、狼肉、狼皮等都能賣錢。他親眼看見丁一民的父親鋪著一張狼皮褥子睡覺,一問之下才知道狼皮褥子可以祛風(fēng)濕。狼身上有用的東西很多,但別克卻只記住了能賣錢的東西。
山下的樹綠了,別克估計山上的積雪已經(jīng)消融,便準備回托科。但是一場運動卻開始了,他上街去看熱鬧,也被卷入那股熱流。他沒有像達爾汗那樣掙扎出去,而是跟著人們往前走。他很興奮,本來很熟悉的縣城在他眼里變了,但是他喜歡上了那種陌生,覺得在那種陌生中,有讓他振奮的事情等待著他。
別克和丁一民說起這些,丁一民說:“咱們縣城發(fā)生的不是最大的事情,現(xiàn)在有很多地方,發(fā)生了大得能嚇死人的事情,你沒有看見,根本不知道那些事情有多大。”
別克說:“難道狼身上也會發(fā)生大得嚇死人的事情嗎?”
丁一民說:“縣城這么亂,你還是回山上去吧?!?/p>
別克不想回去。
丁一民說:“山上有打狼隊,天天在打狼。我讓你回去,是悄悄掙錢?!?/p>
“掙錢?”
“對,掙錢。打狼隊為一場運動打狼,把狼當敵人在打,但是沒有人會在意狼身上的東西,你回去后,悄悄收集狼身上的東西。等到有一天這場運動結(jié)束了,你不就可以掙到錢了嗎?”
別克動心了。
丁一民說:“除了打狼,還有既能掙大錢,又不費事的生意可以做?!?/p>
別克問:“什么生意?”
“掏小狼崽?!?/p>
“掏小狼崽?小狼崽能掙大錢?”
“對,現(xiàn)在有人販賣小狼崽,比狼身上的東西還貴,不是大生意嗎?”
“那倒是。但是托科的人從來都不掏小狼崽?!?/p>
“這就是機會,正因為從來沒有人掏小狼崽,所以才不會引起人的注意,可以悄悄地干,悄悄地掙錢?!?/p>
別克聽從了丁一民的話。
丁一民聽說今年山上狼多,這樣的消息對他來說就是商機,他很興奮,便動員別克上山。丁一民叮嚀別克有大買賣要做,而且要像他以前一樣,等到太陽到山后面去,月亮被云朵遮住后才能做。別克很激動,他要干大事,干了大事,他就長大了。
別克沒有想到,打狼隊在一個月前就上山了,而且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多熱鬧的事情。最讓他吃驚的是,不但白鬃狼出現(xiàn)了,而且今年的狼出奇的多,狼災(zāi)的陰影在托科彌漫,村里人都坐臥不安。起初,別克想起自己回托科的目的,便覺得狼多就有打狼的機會,他就有掙錢的機會。
別克剛一進村,便聞到了那股難聞的味道,他莫名其妙地顫抖了一下。
在這么安靜的時光里,為何有一股難聞的味道呢?
別克走進村子,聽到人們的議論,才知道那是母狼下小狼崽散發(fā)出的味道。人們在詛咒這難聞的味道,也在詛咒母狼。別克明白了,人們之所以詛咒,實際上是怕狼,今年的狼多得出奇,讓人們害怕。
一輛馬車駛過,路上的泥水飛濺而起,甩出一片弧線。有人給別克打招呼,但只說一兩句話,看他一眼便去忙了。別克有些疑惑,難道自己和丁一民聯(lián)手做狼生意的事情,已經(jīng)被村里人知道了?丁一民來過幾次托科,但他只和阿坎接觸,而且交易都是在晚上進行,交易完他便連夜下山,所以村里人都不認識丁一民。別克仔細觀察村里人,才斷定人們被狼折磨得死去活來,顧不上理他。
一只鳥兒飛過來,盤旋了幾圈欲落到村里的房頂,但因為一聲狗叫卻又不得不飛走。他看著房子的木頭尖頂,心想,沒人理我,好啊,這有助于我悄悄做生意。丁一民對他說過,他第一次和阿坎談生意時,阿坎趁著夜色把他悄悄帶回家,并對他說,太陽到山后面去了,月亮被云朵遮住了,誰也不知道我們倆在一起,我們干的是狼死了以后的事情,狼死了不說話,你把東西悄悄拿走,把錢悄悄給我,誰也不知道這個事情。那次,丁一民和阿坎交易了狼髀石、狼獠牙和狼皮,阿坎一次掙到了兩三年才能掙到的錢。
別克上山之前,丁一民托人帶話給阿坎,讓阿坎和別克配合,把大買賣做好。別克回來兩天了,阿坎并沒有去找別克。這幾天,阿坎一直在觀察著村里人的動靜。那股難聞的味道比什么都揪心,他不能去打狼,但他希望別人去打。他的心思在狼髀石、狼獠牙、狼肉和狼皮上,這時候不光狼不動,人也不動,正是打狼的好機會。但又知道必須壓制住心里的沖動,等待打狼的機會。
阿坎決定等,狼肯定會有人去打的,他不愁收購不到狼髀石、狼獠牙、狼肉和狼皮。
別克耐心不足,便去找阿坎,熱情地向他問好。
阿坎看了一眼別克,沒有說話,轉(zhuǎn)身走了。別克看著阿坎的背影,笑容僵在了臉上。別克不知道阿坎為什么不理他,他想追上去和阿坎說話,但猶豫了一下沒有邁出腳步。別克想,托科變了,不但是彌漫著難聞的味道,連人也變得讓他捉摸不透。
阿坎很生氣,便不理別克。
別克后悔他的嘴不嚴,把做狼生意的事情說了出去。說再多的話也填不飽肚子,做再美的夢也變不成事實。但是他仍然相信阿坎會理他,丁一民已經(jīng)全權(quán)委托他負責(zé)這次的大買賣,所以只有他可以給阿坎帶來財源,離了他,阿坎到哪里去掙錢呢?
阿坎氣呼呼地往家走,別克跟在阿坎后面,看著阿坎的背影,覺得阿坎很有意思。別克了解阿坎,知道他是聰明人,不會浪費掙錢的機會,阿坎現(xiàn)在佯裝生氣,實際上是在給他施加壓力,阿坎要用這種方式占上風(fēng),以便下次談價格時占便宜。
別克笑了,做生意就是這樣,面對面地較勁,和心理上暗暗地較勁,都不可少,阿坎學(xué)會了這些,他們之間的買賣就好做了。
到了阿坎家,別克向阿坎賠不是,阿坎仍一臉冰冷的表情,不和別克說話。別克笑著對阿坎說:“我的阿坎叔叔啊,你不是說過,把笑臉帶進氈房的人,一定是朋友;把詛咒帶進氈房的人,一定是仇人。你可以不理我,但你不能不理我的笑臉,我想你想了一個冬天,我想你的心情都可以種進地里,長出苗,開出花了。”
阿坎的表情緩和了一些。
別克說:“我這次上山來要做大買賣?!?/p>
阿坎冷冷地問:“做什么大買賣?”
“掏小狼崽。現(xiàn)在小狼崽最值錢,掏一只小狼崽,等于掙了狼髀石、狼獠牙、狼肉和狼皮加在一起的錢?!?/p>
“這是丁一民給你出的主意?”
“丁一民說了,讓我聽你的,你讓我干啥我就干啥?!?/p>
“雖然掏小狼崽能掙大錢,但你一定要聽我的,我老了,得做一些把這張老臉包住的事情,如果這張老臉包不住,它就變成了屁股。”
一片陰影罩在別克臉上,但隨著他連連點頭后,卻又不見了。丁一民讓他回托科,并沒有在阿坎身上寄托希望,阿坎城府太深,丁一民從來沒有從他的眼睛中看到他的想法,他把自己藏得很深。丁一民知道,阿坎在托科生活了二十多年,讓眼睛迎著風(fēng)迎著雪,把眼睛練得已經(jīng)可以裝得下一切,他又怎能輕易看透阿坎。丁一民讓別克和阿坎來談掏小狼崽的事情,他相信阿坎能給別克幫上忙,即使幫不上忙也沒有什么,掏小狼崽是新鮮事,別克這樣的年輕人能干好。
阿坎看見別克很激動,心一下子收緊,他總覺得別克太年輕,會把掏小狼崽這件事搞砸。他問別克:“你知道怎樣掏小狼崽嗎?”
“現(xiàn)在這個時候就是機會,聞著那股難聞的味道,就可以找到狼窩。”
“找到狼窩后,你知道怎樣掏小狼崽嗎?”
“手伸進去往出拽?!?/p>
“不不不,千萬不能那樣?!?/p>
“那怎么弄?”
“等,等公狼母狼都離開了,才能動手,不然會有危險。不管是公狼還是母狼,發(fā)現(xiàn)你要掏它們的小狼崽,一口咬住你,你就沒命了?!?/p>
“記住了?!?/p>
別克把靴子向上提了提,在地上踮了踮腳,和阿坎又說起狼身上的東西,阿坎的興致上來了,對別克說,打狼隊打狼,要的是給縣城的那場運動增加熱流,他們并不知道狼髀石、狼獠牙、狼肉和狼皮值錢,這就是掙錢的機會。
阿坎愿意配合別克掏小狼崽。兩人的關(guān)系不再僵硬,屋子里似乎暖和了很多。阿坎給別克煮了奶茶,用雙手遞給別克,說:“別克小朋友,我用味道非常好的奶茶招待你,你好好喝一下,希望你記住我說過的話?!?/p>
別克接過奶茶喝了一口,覺得味道非常好,是以前他在阿坎家喝過的那種味道。以前他在阿坎家喝奶茶時,只是喝奶茶,現(xiàn)在有了這樣的關(guān)系,奶茶似乎更好喝了。別克這樣想著,不覺間喝完了一碗奶茶。
阿坎還是不放心別克,覺得丁一民把這么重要的事情交給別克有些輕率,便問別克:“你是怎么認識丁一民的?”
別克說:“也不是專門認識的,是偶然碰到的,他覺得我身上有生意可做,就專門認識了?!?/p>
阿坎明白了,丁一民在別克身上看到了商機,于是便和別克套近乎,并讓他回到了托科。但阿坎仍覺得別克單純,不合適去掏小狼崽。對智者要親近,對無知者要小心。阿坎始終對別克不放心。
別克對這件事胸有成竹,在上山之前,丁一民給他灌輸了很多掏小狼崽的好處,并叮囑別克,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包括他的父母和哥哥。別克知道掏小狼崽有好處,加之這樣的事一旦在托科暴露,村里人就會把他視為敗類,他就會猶如從春天掉進冰窟窿,從白天掉進黑夜。所以,他一定會小心。他發(fā)現(xiàn)阿坎對他不放心,便拍著胸脯對阿坎說:“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我按照你說的做。聽老人的話,路在腳下;忘記老人的話,無路可走。丁一民都相信我不會把事情搞砸,你就放心吧。”
阿坎看見別克胸有成竹的樣子,便不再擔(dān)心。
別克起身告辭。阿坎和別克擁抱,以示隆重告別。他和丁一民第一次談妥合作意向后,就這樣擁抱過。握住的手是力量,遞過來的馬鞭子是信任?,F(xiàn)在,阿坎又和別克這樣擁抱,開始了新的合作。
從阿坎家出來,別克才松了一口氣。別克對自己并沒有把握,他擔(dān)心自己真的像阿坎說的那樣,因為是沒翻過幾座山、沒吃過幾只羊的年輕人,會把事兒搞砸。
別克回到家,不動聲色地四處張望,似乎家里藏著很多他不知道的秘密。
別克去河中提水,他只提半桶回來,“咚”的一聲扔在地上,水灑出去不少。
別克不喜歡待在家里,總是想往外面跑。但達爾汗把他看管得很嚴,他出不去。在這個家里,達爾汗猶如最高的柵欄,他不讓別克出去,別克便被死死堵在家里,最大活動范圍只能在院子內(nèi)。
別克不聽達爾汗的話,而且處處與達爾汗對著干。無奈,達爾汗便放寬了他的活動范圍,但別克卻仍然不高興,只要達爾汗不在家,他便飛快地跑向打狼隊員的氈房。打狼隊員經(jīng)常議論縣城的運動,別克對他們的議論并不感興趣,但他喜歡他們的槍,提出能否借他一用,他一定能打死一只狼回來,到時候算打狼隊的功勞。打狼隊員不敢把槍借給他,槍在縣城的運動中被管得很嚴,如果在山上把槍丟了,就是把他們的命丟了。別克覺得他們小氣,只要打死狼,他們就會有好名聲,多劃算?。〈蚶顷爢T還是搖頭,命比名聲重要,還是小心一點為好。
達爾汗知道別克想借槍的事后很生氣,他訓(xùn)斥別克:“你如果不好好放羊,就哪里也不要去,好好待在托科,準備幾個月后打馬草?!贝蝰R草是人們在每年秋天要干的事情,為的是給牛羊準備過冬的草料。打馬草很辛苦,人手持扇鐮,彎著腰才能把地上的草割斷。別克不想打馬草,他趁著父親和熱汗不注意,悄悄出門和阿坎碰頭,商量如何去掏小狼崽。阿坎告訴別克,十幾天前有人發(fā)現(xiàn)了一只母狼,現(xiàn)在它一定已經(jīng)下了小狼崽,你只要找到母狼就一定能找到小狼崽。
別克一口答應(yīng)。
阿坎告訴別克,那位牧民發(fā)現(xiàn)的母狼在托科后面的山谷中,十幾天前,他在山坡上看見它的肚子已經(jīng)很大,搖搖晃晃走了很長時間,才從山谷中挪進了一片樹林。疲憊的鳥兒會歸巢,恐慌的老鼠會進洞。那只母狼的洞一定在那片樹林里。那位牧民回到托科后,將這件事告訴了大家,上了年齡的老人說,它肚子里的狼崽快要出生了,不要傷害它。
幾天后,那股難聞的味道更濃了。當人們知道那是母狼下小狼崽散發(fā)出的味道時,便斷定那只母狼并沒有走多遠,一定在托科后面的山谷中分娩了。
這件事像風(fēng)一樣傳開,阿坎聽到這個消息后很興奮,通知丁一民,讓列思河縣城掏小狼崽的人趕快到托科來,讓別克帶他們?nèi)ヌ托±轻蹋@樣就會萬無一失。
掏小狼崽的人還沒有上來,阿坎決定再叮嚀一下別克,以防出現(xiàn)意外。
別克吃過晚飯后,又坐在柵欄外發(fā)呆。柵欄外牛羊走動,孩子們在嬉戲,但他卻一臉愁容。阿坎走到他身邊,他都沒有知覺。阿坎看了一眼別克,覺得耷拉著腦袋的別克,像是被什么捆綁,彎曲成了一團??粗鴦e克,他不但沒有生出同情心,反而有幾分欣喜,內(nèi)心充斥著征服的快感。
阿坎叫了一聲別克的名字。
別克起身,問阿坎:“你怎么來了?!?/p>
阿坎說:“你怎么啦?好像有不高興的事情像石頭一樣,把你壓得喘不過氣?!?/p>
“我父親不讓我接觸打狼隊?!?/p>
“接觸打狼隊干什么,你可以單干呀。你忘了我前幾天給你說過的話,村里這幾天仍然彌漫著怪異的味道,人人都說這時候母狼在下小狼崽,這就是機會?!?/p>
“去抓小狼崽嗎?”
“過兩天有人要去掏小狼崽,你可不可以給他們帶路?這是掙錢的機會。”
“那說好了,你帶他們?nèi)ヌ托±轻獭!?/p>
“說好了,不變。”
掏小狼崽可以掙錢,為什么不去?一陣風(fēng)吹來,那股難聞的味道又濃了,但別克卻貪婪地聞著,覺得那股味道好聞,那股味道里有很多掙錢的機會。
兩天后,掏小狼崽的人悄悄到了托科。
別克為了避開父親,把羊托付給一位要好的朋友,請他幫忙照看。他不怕羊吃不上草,但怕父親達爾汗,所以要悄悄地走悄悄地回,不論能否掏上小狼崽,都不能讓父親知道。
阿坎給別克使了一個眼色,別克便領(lǐng)著掏小狼崽的人,悄悄向托科后面的山谷走去。那股難聞的味道比前些天淡了很多,這說明大多數(shù)母狼已經(jīng)分娩完畢,還有一小部分母狼沒有分娩,正在等待之中。這時候,正是抓小狼崽的好時機。
別克笑了,他要干大事。
走在路上,清涼的風(fēng)吹過來,讓人覺出春天還殘存著寒意。很快,那股難聞的味道更濃了。
掏小狼崽的人停下,疑惑地看著別克。他們不解,山谷中有這么濃的味道,難道有很多母狼?有母狼就有公狼,有公狼就會有危險,掏小狼崽的人害怕了。他們問別克:“會不會有很多母狼在山谷中下小狼崽,所以山谷中才有這么濃的味道?”
別克想了想說:“有這種可能?!?/p>
掏小狼崽的人問:“還有沒有別的可能?”
別克有些不耐煩了,反問他們:“還會有什么可能?”
他們緊張地說:“比如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離那只母狼很近了,所以味道才這么濃?!?/p>
“說不定它跟前還有公狼呢?!?/p>
“我們小心一些?!?/p>
他們議論紛紛,放慢了腳步。
別克回頭看了一眼托科,牛羊在村子旁的草地上吃草,人們在閑散地走動。今年的草已經(jīng)長出,而且長得很好,綠油油地從低處一直鋪向天邊,讓人覺得牛羊一輩子也吃不到盡頭。別克想找出自己家的羊,但因為太遠,他能看見的羊都模模糊糊,分不出哪只是他家的。算了,這些和我沒有關(guān)系,我要去掙錢了。別克轉(zhuǎn)過身,向山谷走去。
進入山谷后,樹木少了,地上的青草也不如山谷外那么綠了。掏小狼崽的人問別克:“你掏過小狼崽沒有?”
別克說:“沒有?!?/p>
“你沒有偷過羊,怎么能去掏小狼崽呢?”
“掏小狼崽前必須要偷羊嗎?為什么?我覺得那是可恥的事情?!?/p>
“必須要偷羊。偷一次羊,你就會發(fā)現(xiàn)所有的羊都是自己的,那種感覺你沒有體驗過嗎?”
“我只知道,我們家的羊是我的,別人家的羊是別人的,不會變成我的?!?/p>
“你偷一次就知道了,如果你愿意干,可以讓所有人的羊都變成你的?!?/p>
一股寒意侵入別克體內(nèi),他明白了,他們的意思是,掏小狼崽其實就是偷,他們擔(dān)心他心理不過關(guān),所以才給他灌輸偷的道理。賊給你一塊肉,是為了偷你的馬。他一陣懊悔,覺得自己跟錯了人,但他并不想就這樣回去,偷不偷羊,手在自己身上長著,我能管住自己的手。別克心里踏實了。
這個時節(jié),人們都忙著把牛羊往水草豐茂的地方趕,所有地方都一片忙碌。草長出來,羊的嘴就有福了;羊吃草長肥了,人的嘴就有福了。多少年了,人們放牧的方式?jīng)]有改變,這句話沒有變老,始終是一句有用的話。
別克不惦念他們家的羊,他甚至恨羊,如果沒有羊,他也許早就去了列思河縣城。生在牧人家里,便只能當牧民,別克對此耿耿于懷。
漸入山谷深處,難聞的味道更濃。
所有人都認為,那只被牧民發(fā)現(xiàn)的母狼,一定就在不遠處,而且已經(jīng)生下了小狼崽。母狼在這時無暇顧及自己散發(fā)出的味道,所以便讓人們知道了它們的行蹤。
他們放慢腳步,防止母狼突然撲向他們。這個季節(jié),人想掏小狼崽掙錢,大狼又怎能讓人輕易得逞,它們?yōu)榱诵±轻?,會不顧一切和人拼命?/p>
他們迎著風(fēng),聞著那股濃烈的味道,向山谷深處搜尋過去。
河谷中有細密的沙子,一直向山谷深處鋪延而去。很快,沙子上出現(xiàn)了凌亂的痕跡。他們仔細一看,是狼的爪印。他們很高興,終于找到了那只母狼的蹤跡。很顯然,它沒有固定的狼窩,面臨分娩還在尋找合適的地方。如此這般,它極有可能還未分娩。但奇怪的是,地上的爪印向前延伸了一段,卻又消失。
掏小狼崽的人一番商議后,決定與別克分開,分頭去找母狼。這是危險的辦法,稍有不慎被公狼發(fā)現(xiàn),就會有生命危險。但別克不怕,很愉快地接受了任務(wù)。
他們叮囑別克,如果發(fā)現(xiàn)那只母狼,不要驚動它,趕緊回來報告消息。他們教別克跟蹤母狼的辦法:你只需看地上的狼爪印就可以了,狼爪印到了哪里,就說明母狼到了哪里。
別克聞了一下,判斷出那股味道是從前面的樹林里傳出來的,便向那片樹林走去。
又有風(fēng)吹過,那股味道并不消散,仍然濃烈地往人的鼻子里鉆。別克迎著風(fēng)站了一會兒,風(fēng)雖然刮著,但似乎已沒有風(fēng),只有那股味道在彌漫。
樹林里的光忽明忽暗,明亮的地方可見清晰的樹木,昏暗的地方則一團模糊,似乎所有的東西都凝成了一團。別克撥開橫七豎八的樹枝,慢慢往樹林深處走去。
突然,他聽見前面有響動。他趴在一塊石頭后面,向發(fā)出聲響的地方看去,便看見了一只狼。它的肚子鼓鼓的,是一只母狼。它很瘦,走路東搖西晃,隨時都會跌倒。被風(fēng)吹歪的樹會倒,被雨浸蝕的土?xí)?。別克雖然是第一次看見母狼,但他在村里聽過母狼的故事,知道這時候的母狼身邊必然有一只公狼陪伴,所以他很警惕,擔(dān)心公狼突然躥出襲擊自己。但他仔細觀察后,并沒有發(fā)現(xiàn)公狼的足跡。他覺得奇怪,狼是最忠貞的動物,母狼臨近產(chǎn)小狼崽時,公狼都會守在母狼身邊,從不離母狼半步,為何這只母狼身邊卻沒有公狼呢?
別克不得而知。
沒有公狼才好呢,免得有危險。別克一陣欣喜。
現(xiàn)在,別克眼前的這只母狼在慢慢走動,別克悄悄跟在它后面,它快他便快,它慢他便慢,他不能跟丟了它。
樹林里沒有風(fēng),那股味道彌漫過來,更濃烈地鉆入了別克鼻子里。別克這才知道,在托科就能聞到的那股難聞的味道,并非是母狼生小狼崽時散發(fā)出的,母狼在生小狼崽之前,已經(jīng)散發(fā)出那股味道,生下小狼崽后,那股味道會更濃。
別克想,狼很聰明,一定知道自己身上的味道會被人發(fā)現(xiàn),但它們并不遮掩,看來母狼在這時候只忙于生小狼崽,沒有辦法處理散發(fā)出去的味道。
跟了一上午,別克發(fā)現(xiàn)這只母狼并沒有走出多遠,反之卻越來越慢,常常要停下歇息一會兒,才能又向前挪動幾步。肩扛木頭走不快,手心掬水走不穩(wěn)。別克斷定它快生了,此時它的肚子一定很疼。
母狼爬上一個山坡,突然發(fā)出一聲嗥叫。
別克嚇了一跳,以為它發(fā)現(xiàn)了自己,要撲過來撕咬他。他抓起一塊石頭,準備迎擊它,但它卻只是那樣嗥叫了一聲,并沒有要撲過來的意思。別克這才明白,母狼因為疼痛難忍才這樣嗥叫,這是緩解疼痛的好辦法。
母狼看上去舒服了一些。
別克放下石頭,擦去額頭上的汗水。他發(fā)現(xiàn)母狼除了嗥叫之外,還用走動來緩解腹部隱痛。但為了保護腹中的小狼崽,它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身邊有樹和石頭時,它就更加小心了,生怕不小心被樹枝刮傷身子,或在石頭上摔倒。兒子的心在遠方,母親的心在兒子身上。別克想,這個世界有那么多堅硬的東西,它腹中尚未出生的小狼崽,又怎能經(jīng)得起撞碰?等它們出生并長大后,就會用尖利的牙齒和敏捷的爪子,去和這個世界較量。所有的狼都很自信,有很多看似堅硬的東西,最后都被狼一一攻克或征服。但現(xiàn)在它必須緩慢下來,它和腹中的小狼崽需要與這個世界保持距離。
它身上的那股味道很濃,一直沒有消散。別克不用再看地上的爪印,只需聞著這股味道,就可以輕松地跟著母狼。
別克一直悄悄跟在它身后,已經(jīng)快半天了,它還沒有找到理想的分娩地,所以它不能停下來,還得往前走。
它不停下,別克便不能停下,只能跟在它身后。
到了黃昏,夕陽的余暉落入樹林,母狼變得不安起來。別克猜想,母狼分娩前的陣痛開始了。它走向河邊,大概是想去喝水,但沒有走出多遠,便因肚子疼痛而慌亂地嗥叫起來。最熱的天氣,鳥兒會亂叫;最冷的季節(jié),冰會裂響。別克能夠感覺到,此時一定有欣喜和緊張泛上它心頭,它期待了很久的時刻終于來臨。它臥下身子,將兩條后腿張開,等待著幼子出生。陣痛一陣緊似一陣,但它肚子里的狼崽卻始終不出來,它痛得在地上打滾,渴望能讓狼崽快一點出生,但過去了一個多小時,仍沒有動靜。
過了一會兒,它從地上一躍而起,向山岡跑去。別克知道,腹部的疼痛讓它的狼性復(fù)蘇,它認為跑動可以減少疼痛,它要用這個辦法從疼痛中掙扎出來。
樹枝起起落落,晃出一片幻影。前面的樹枝是母狼碰撞得晃起來的,而后面的樹枝被別克用手輕輕撥開,晃出的幻影很快就消失了。別克跟在母狼后面,它跑得很快,他怕跟丟了,便加快了速度。
一狼一人,向山岡攀爬,狼不知道身后有人,分娩前的陣痛讓它的聽覺變得遲鈍,感覺不到身后有人跟蹤。
天黑了,似乎有一個大網(wǎng)籠罩著母狼,要把它拉入深不見底的黑色深谷。別克看見它跑得很快,邊跑邊嗥叫著到了山岡,奔跑并沒有起到作用,反而讓它更加疼痛。它絕望了,疼痛像一只巨手將它死死按倒在了山岡上。它沒有了力氣,渾身發(fā)抖,似乎生命幻化成一團影子,正在離肉體而去。
別克緊張得不敢喘氣。
母狼軟軟地倒了下去。就在它的雙眼慢慢閉上,生命大門就要關(guān)閉時,它看見了月亮。夜空中的月亮又圓又明亮,灑下晶瑩的月輝。它掙扎著爬起來,抬頭仰望著月亮。月光照亮了它的頭,繼而又照亮了它的全身。
別克聽人說過,狼在黑夜有抬頭仰望月亮的習(xí)慣。它們仰望一會兒月亮,就會發(fā)出長嗥。關(guān)于狼對著月亮長嗥,人們認為仍與狼是蒼穹之子的說法有關(guān),黑夜沉寂孤苦,它們對著月亮長嗥,是渴望踏上回歸蒼穹之途。
別克希望這只母狼對著月亮長嗥。
少頃,它果然對著月亮長嗥了一聲。
月亮高高地掛在夜空中,母狼的長嗥并未升到月亮中,但奇跡卻出現(xiàn)了,母狼腹中的狼崽在它一聲長嗥后,像是聽到召喚一樣,開始出生了。小狼崽出生得很慢,母狼不停地嗥叫,聲音變得越來越嘶啞,似乎它的力氣快要用盡,會一頭栽倒下去。慢慢地,順利生出了五只小狼崽,母狼終于停止了嗥叫。
山岡上安靜了下來。
夜色更深了,但月色將母狼裹入了一片亮光中。它在月光中軟軟地趴著,似乎月光是它此時唯一的依靠。它身上散發(fā)出更濃烈的味道,別克被那股味道淹沒了。別克不但沒有用手捂鼻子,反而臉上浮出了笑容。要想實現(xiàn)愿望,就必須被淹沒,當他從這種淹沒中走出,就到了他伸出手去掏小狼崽的時候。
痛苦的分娩,使母狼耗盡了力氣。五個小家伙趴在它腹下,雖然不能動,但卻吱吱嗚嗚叫著,表示它們餓了,要母狼給它們喂奶。母狼明白它們的意思,但它沒有力氣爬起來,只是任由它們亂叫。
別克悄悄探出頭,看見了那五只小狼崽。這樣的小狼崽好抓!別克內(nèi)心一陣激動,自己第一次掏小狼崽,就會有收獲,真是運氣不錯。
一陣風(fēng)刮過來,樹葉發(fā)出一陣聲響,五個小家伙的叫聲隨即被淹沒。母狼掙扎著爬起來,它看見不遠處有一個樹洞,便將五個小家伙用嘴一一叼進了樹洞。四周安靜了下來,母狼在饑餓中讓五只小狼順利出生,它還想給它們安靜,所以它選擇了那個樹洞。
夜深了,山岡上一片模糊,那個藏著狼的樹洞也一片模糊,似乎黑夜已耗盡力氣,進入了甜蜜的夢鄉(xiāng)之中。
別克斷定,因為那五只小狼崽剛出生,母狼一定不會帶它們離開,它們會在這里待一段時間。別克想象著樹洞中的情景:母狼看著五個小家伙慢慢爬動時,它的內(nèi)心一定充滿欣慰,第一次體會到當母親的幸福。好好照看五只小狼崽吧,要不了多長時間,它們中的四只就要離開你了。別克在心里這樣想著,說不出是興奮,還是難過。上了船的人不能小瞧水,進了牧場的羊不能忽視草。他的成長需要證明,而唯一能夠證明他成長的方式,就是掏小狼崽賣錢。別克內(nèi)心的復(fù)雜被興奮替代,繼而又涌起一絲甜蜜。他要開始做事,他長大了。
夜風(fēng)悄然而起,山岡上響起樹枝碰撞的嘈雜聲。別克猜測,即使整整一夜,樹洞外大風(fēng)呼嘯,而那只母狼一定內(nèi)心甜蜜,沒有一絲困意。這時候的母狼和人一樣,會全身心保護幼子。公狼為了小狼崽和人搶羊,母狼為了小狼崽和人拼命。北塔山的一位牧民帶著狗去打獵,不覺間走到狼窩跟前,狼窩里有一只母狼和四只小狼崽。狗看見狼便撲了上去。母狼一聲長嗥,猶如一團光影從狼窩中躥出,和狗撕咬在一起。母狼因為護子心切,兇猛無比地撕咬狗,狗便只能招架而不能進攻。最后,狗的一只耳朵被母狼咬掉,嗚嗚嗚地慘叫著跑了。那位牧民跟在狗后面跑,看見狗滿臉是血,大叫一聲,我的狗,繼而他又看見狗被狼咬掉了耳朵,又大叫一聲,我的狗沒有耳朵了!那只狗從此便只有一只耳朵,既不敢跟人去打獵,也不敢在人跟前走動,別的狗看見它只有一只耳朵,朝它怪叫,它便低頭跑向別處。
別克一直悄悄觀察著樹洞中的動靜。
這只母狼是幸運的,它產(chǎn)下小狼崽后沒有遇到危險。整整一夜,風(fēng)在吹,樹枝在響動,而樹洞中卻沒有任何動靜。一大五小六只狼,平安度過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母狼外出覓食,五只小狼崽在樹洞中蜷縮成一團。母狼必須盡快為小狼崽找到食物,否則它們會餓死。狼是哺乳動物,母狼可以用乳汁喂養(yǎng)狼崽,但母狼的乳汁在產(chǎn)后半個月左右才會有,所以,小狼崽必須依靠食物才能熬過難關(guān)。
過了一會兒,母狼叼回了一只兔子。別克隔著樹洞縫隙看見,母狼將兔子撕爛,用嘴咬碎后一點一點喂給小狼崽。小狼崽們還不知道吃東西,但饑餓讓它們本能地張開了嘴,一點一點吃下母狼喂到嘴邊的兔子肉。待五只小狼崽吃完,母狼才將疲憊的身軀臥了下去。
別克知道,狼的存活一直都處于殘酷的環(huán)境之中,它們從出生,到長大,乃至到老死都一直被饑餓折磨。有一只母狼產(chǎn)下小狼崽后外出沒有覓到食物,回來后所有小狼崽被餓死,它痛苦地長嗥一聲,將那幾只小狼崽吃掉,然后消失在茫茫黑夜中。之后,它每次走過那個地方,都要痛苦地長嗥幾聲。狼群會因為它痛苦長嗥而停下等它,但沒有任何一只狼知道它為什么那樣長嗥。
不幸的是,這樣的事也發(fā)生在這只母狼身上。很快,母狼發(fā)現(xiàn)一只小狼崽吃過東西后仍很虛弱,風(fēng)一吹便渾身發(fā)抖。母狼看著那只小狼崽,眼睛里充滿憐憫和不安。它為那只小狼崽叼來兔子肉,期望它吃了后能夠好起來,但小狼崽卻連啃食的力氣也沒有,咬了咬兔子肉便無力地垂下了頭。母狼用舌頭舔了舔小狼崽的臉,用嘴叼起它走到懸崖邊,頭一揚將它甩進了懸崖。小狼崽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像一片樹葉一樣落向懸崖底部。它還太小,缺少能夠讓它支撐下去、讓它與這個世界抗衡的力量。所以,它沒有活下去的可能,只能死。
一股陰影掠過別克心頭,狼對生存的要求無比苛刻,母狼知道那只小狼崽一定活不下去,很快就會被餓死。所以,母狼便決絕將它淘汰。
別克悄悄離去。
別克很快將掏小狼崽的人帶到了這里。他們手中持有刀棍和麻袋,慢慢爬上山岡。刀棍是防狼的,而麻袋則是準備裝小狼崽的,他們從樹洞中掏出小狼崽后,會用麻袋裝起來扛走。
他們爬得很慢,悄無聲息地接近了那個樹洞。樹洞里的大小狼都在,他們對別克露出贊賞的目光,別克臉上浮出得意的微笑。但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小狼崽還太小,如果現(xiàn)在就掏走的話,拿不到山下就死了,所以他們要等母狼喂養(yǎng)它們一段時間后,再把它們掏走。
他們悄悄退下山岡。
為了防止母狼聞到他們的氣息,他們躲在對面的山坡上。這只母狼前幾天處于分娩的陣痛中,沒有察覺到有人,但現(xiàn)在就不一樣了,它的嗅覺一定像以往一樣靈敏,如果他們不注意,就會被母狼發(fā)現(xiàn)。這樣的事在以前曾發(fā)生過,一位獵人苦苦尋找到一個狼窩,便在狼窩邊等待小狼崽度過艱難期的那幾天。后來,他在狼窩附近撒了一泡尿,結(jié)果被母狼聞到,一夜間便把小狼崽轉(zhuǎn)移到了別處。
這群掏小狼崽的人經(jīng)驗豐富,一聲不響地耐心等待著??諝庵腥詮浡枪晌兜?,只要這股味道在,母狼就在,只要母狼在,小狼崽就在。
掏小狼崽的人在安心等待。
白天,母狼外出覓食,他們不擔(dān)心它會一去不回,因為有四只小狼崽留在樹洞中,不論它走多遠,捕食多么艱難,最終都會回來。夜晚,山岡上一片安靜,樹洞中更是沒有任何聲響,他們知道狼在黑夜中的警惕性非常高,不但母狼不出一聲,就連小狼崽也絕不容許發(fā)出任何聲響。
別克和掏狼崽的人等待兩天,母狼出去覓食,那股味道淡了。他們并不急于出動,等待那股味道變得更淡,確定母狼已經(jīng)走遠,才悄悄接近了樹洞。他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收購小狼崽的人,所以樹洞里的小狼崽在他們眼里就是錢。他們知道有一只小狼崽已經(jīng)死了,所以他們要把樹洞中的四只小狼崽全部掏走。他們沒聽說過掏小狼崽的事情,不知道留下一只小狼崽給母狼,會避免母狼找他們報復(fù)。
母狼走遠了,他們悄悄接近樹洞,看見了里面的小狼崽。
他們想把四只小狼崽全部掏走,別克阻止他們,如果把四只小狼崽全部掏走,人搞不好會死在母狼嘴里。他們埋怨別克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把別克推到一邊,只顧去掏小狼崽。貪吃的人不會放過手抓肉,貪睡的人不會迎接朝陽。別克很委屈,他找到了狼窩,但卻阻止不了他們,眼看著危險就要發(fā)生。
別克后悔了。
他們將手伸進樹洞,光線立刻變得昏暗,于是他們便亂摸。四只小狼崽盡管出生時間不長,但人觸近的手讓它們有了本能的反應(yīng),明白這幾個人是來害自己的,便爬起來要向外逃竄。生命被苦難的大網(wǎng)罩蓋,逃生,是所有生命的本能,這幾只小狼崽也不例外。
本來,在樹洞邊的一只狼崽極有可能被人抓走,但因為狼窩中光線昏暗,那幾個人伸進去的手只能亂摸,三只運氣不佳的小狼崽被摸個正著,用力一扯便被拉了出去,而它卻安然無恙地留在了樹洞中。
這樣的結(jié)局看似是陰差陽錯,卻正是別克所希望的,只要在樹洞中留下一只小狼崽,便可以拖住母狼,換取大家的平安。
“掏到了,三只。”
“趕快走,也許母狼快回來了?!?/p>
“走?!?/p>
他們迅速離去。
別克沒有跟他們走。
掏小狼崽的人離去時,母狼還沒有回來,而三只小狼崽卻已經(jīng)被人掏走,剩下的那只小狼崽因為驚恐,在狼窩中發(fā)出低低的嗚咽聲。與那三只小狼崽相比,它是幸運兒,它們已被人掏走,不知命運將如何。
別克憤怒地盯著他們的背影。他很委屈,突然決定不跟他們走了。他覺得自己待在他們中間,除了蒙受屈辱外,再也不會得到好處。走不到一起的人沒有共同的目標,成不了朋友的人沒有相通的語言。別克轉(zhuǎn)過身,向另一方向走去。
他們因為順利掏到了小狼崽,興高采烈地下山了,沒有發(fā)現(xiàn)走在最后的別克去了別處。
別克離開他們后不久,便迷路了。他東奔西闖,又走到了那個樹洞跟前。他尚未弄清正確的方向,遠處傳來一聲嗥叫,是母狼回來了。
那股味道又濃了起來。
別克悄悄藏在一塊石頭后面。過了一會兒,母狼捕回了一只野雞,可供四只小狼崽啃食兩三天,但三只小狼崽已被人掏走,它憤怒地長嗥,聲音穿過山岡,在樹林中傳出很遠。
無奈之下,母狼用嘴叼著唯一的小狼崽離開樹洞,重新尋找棲身之處。這是人所希望的,母狼這一離開,便再也無法找人報仇。
母狼叼著小狼崽開始了流浪。樹林里很少能碰到可捕獲的動物,它只好忍著饑餓往前走,小狼崽餓得實在不行了,母狼只好吐出腹中尚未消化的食物,來喂養(yǎng)小狼崽。
別克看著這一幕,內(nèi)心一陣酸楚。
母狼等小狼崽吃完它吐出的食物,又用嘴叼起小狼崽出發(fā)。它邊走邊警覺地觀察著四周,以防發(fā)生意外。但它身上的那股味道很濃,遠遠地彌漫著,只要嗅覺正常者,都可以聞見。
別克與母狼拉開距離,仍用依據(jù)地上爪印的方法跟蹤它。就這樣,別克跟著它走出了樹林,但樹林外的荒野讓母狼不得不停住腳步,荒野中沒有水,它如果走進去,無疑會投入死亡張開的大嘴。靴子破了不能走長路,視線模糊看不清遠處。無奈,它再次忍受著饑餓向樹林一側(cè)的峽谷走去。別克知道這是它無奈中的選擇,樹林一側(cè)的峽谷中有水,渴了可以飲用。同時,母狼判斷河岸邊的山坡上有旱獺,如果捕到一只可解決饑餓。
母狼帶著小狼崽走,一步抖三抖。母狼懷孕和分娩都不困難,最難的是小狼崽出生后的喂養(yǎng)。母狼生下的狼崽較多,需要大量食物。如果它們幸運,沒有受到別的動物或人的侵襲,可以在洞穴中安然度過幾個月,如果有危險,母狼就不得不帶著小狼崽遷移。在阿爾泰山的另一個牧場上,一位叫阿帕卡木的牧民曾親眼看見母狼帶著小狼崽遷移的情景。那天,他在柯蘭河岸邊的一塊石頭邊飲馬,突然看見河中有什么在動,他仔細一看,啊,是一只狼正在往這邊游,它嘴里叼著什么東西,為了防止其掉下,它將頭高高仰起,用力往前游著。它已經(jīng)看見了阿帕卡木,但卻毫無懼色,似乎視眼前的他不存在。它游上岸,抖掉身上的水,從阿帕卡木身邊走了過去。阿帕卡木看見它的眼睛里有一股母性的柔情,再仔細一看,原來它叼著一個羊肚子,里面有五只毛茸茸的小狼崽,它們還未睜眼。阿帕卡木本來想打那只狼,但看到那幾只小狼崽便心軟了,目送母狼叼著羊肚子消失在了山谷中。
這只母狼與那個故事中的母狼有相同的遭遇,它叼著小狼崽走了一夜,在它幾乎沒有力氣,要被饑餓壓倒時,終于走到了一條小河邊。它向河岸邊挪動,距離一點一點縮短,希望一點一點變大,最后終于到達了河邊。
別克在一棵樹后躲了起來。
母狼將小狼崽推到河邊,等小狼崽喝足了水,它才把嘴伸進了水中。別克能夠感覺到,它喝了水,腹腔內(nèi)一定有了舒適感,內(nèi)心的信念也一定倍增。本來狼不喝河水,因為河水會帶走它們的氣息,但這只母狼已別無選擇,只能狠狠心喝河水。
其實,饑餓的情景在狼的生活中普遍存在。有一句諺語說,狼七天吃肉、七天吃草、七天喝水、七天喝風(fēng)。由此可見,作為肉食動物的狼在一個月內(nèi)只能吃一次肉,其他時間只能勉強應(yīng)付。但狼的忍耐力極強,即使餓得饑腸轆轆也不會停止奔跑,如果遇到天敵,它們?nèi)匀荒芤蝗缂韧剡M行攻擊。
現(xiàn)在,這只母狼喝足了水,在山坡上開始尋找什么。別克聽說過狼的很多故事,知道它在尋找旱獺的洞穴。每天上午,旱獺們會爬出洞來曬太陽。出洞之前,它們會先派出一名“探子”,從洞中探出頭向外張望,直至斷定沒有危險后才會爬出半個身子,向洞中的旱獺們發(fā)出叫聲。旱獺們聽到叫聲后會立即響應(yīng),一邊歡叫一邊爬出洞口。整整一天中,旱獺們除了遇到危險時會發(fā)出叫聲外,在其他時候始終沉默。
別克想,母狼一定在等旱獺們出洞后,悄悄潛行到洞口,堵死它們的后路,然后實施殺戮行為。但旱獺們似乎在洞穴中睡大覺,都中午了,仍不見它們的蹤影。沒關(guān)系,母狼有超乎尋常的耐心,它一動不動趴在石頭后面等待,它一定會等到旱獺們出來。
別克也在盼望著旱獺們出來。
他恨那幾個掏小狼崽的人,他們沒有重視他,沒有讓他當成掏小狼崽的人。這件事刺激了他,在他們高高興興地抱著小狼崽下山時,他一點也不高興,便轉(zhuǎn)身離開了他們。他無意間走到那個樹洞前時,想把那只小狼崽抱走,但母狼回來并將那只小狼崽帶走了,無奈之下,他便跟蹤了過來。一路上,他有幾次把小狼崽搶走的機會,但憚于母狼兇猛,加之他孤身一人,所以他沒有動手?,F(xiàn)在,母狼在等待旱獺們出來,別克在等待搶走小狼崽的機會。
然而,這時候真正降臨的災(zāi)難,卻并不是別克的預(yù)謀,而是一只禿鷲。小狼崽因為太小,趴在河邊一動不動。一只禿鷲在半空中發(fā)現(xiàn)了它,便盤旋著觀察它。是母狼沒有堅守不喝河水的原則,它的氣息被河水帶到下游,被這只禿鷲敏感地嗅到,便尋找了過來。
在飛禽中,唯有禿鷲敢進攻狼,常常用雙爪抓瞎狼的眼睛,然后再去叼它們的喉嚨?,F(xiàn)在,這只天空中的閃電殺手盯上了小狼崽,它盤旋幾圈后,突然迅猛撲向小狼崽。
別克一聲驚叫,這意外發(fā)生的一幕讓他十分驚訝,但卻無力阻止空中猛禽對小狼崽的襲擊。
禿鷲落到小狼崽身邊,一股死亡氣息迅速彌漫開來。
山坡上傳出一聲長嗥,母狼撲了下來。它經(jīng)歷了生死和饑餓的折磨,發(fā)現(xiàn)自己唯一的小狼崽受到威脅,便兇惡地撲下來,一口咬住了禿鷲的翅膀。
別克曾見過在天空中飛翔的禿鷲,但沒有想到禿鷲落到地上把翅膀攤開,比鷹大了很多倍,怪不得它敢進攻兇惡的狼呢!禿鷲的爪子也很大,向母狼抓去時,像鐵鉤一樣嚇人。但母狼是突然撲過來的,禿鷲的注意力在小狼崽身上,所以被母狼一口咬住了翅膀。
禿鷲想把母狼甩開,但母狼死死咬住它不放。慢慢地,禿鷲被母狼扯得亂晃起來,不但沒有了抓瞎母狼的眼睛和叼母狼喉嚨的機會,反而有被母狼拖走的危險。
這樣下去,禿鷲會被母狼拖入樹叢,它便再也無法飛動。它一用力,便掙扎著跑了起來。但母狼死死咬住它不松口,禿鷲身上的羽毛掉了,劃出幾條顫抖的弧線飄落了下去。意外的遭遇讓一場預(yù)謀被改變,進攻者變成了被打擊者,此時禿鷲唯有掙扎,才可讓自己變得安全。但它碰到的是母狼,咬住它翅膀的是狼牙,它又怎能輕易逃脫?
別克沒有想到母狼會如此厲害,它把禿鷲的翅膀緊緊咬住,讓禿鷲喪失了進攻它的能力。他想沖過去搶走小狼崽,但又怕母狼突然回來,便仍趴在石頭后面等待著機會。
禿鷲是天空中的閃電殺手,但是在地上卻沒有優(yōu)勢。現(xiàn)在,這只禿鷲很無奈,便拖著母狼跑到了懸崖邊,它想把母狼甩到懸崖中去。白熱化的拼斗讓死神的面孔變得越來越清晰,禿鷲必須把母狼置于死地,才可以讓自己安全。但無論禿鷲怎樣用力,母狼始終不松口。此時的懸崖就是黑色大嘴,母狼一旦被禿鷲甩下去,必將被死亡吞噬。所以,母狼不松口。
別克希望禿鷲戰(zhàn)勝母狼,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坐收漁利,把這只小狼崽拎回去,對那幾個掏狼崽的人說,這是那三只小狼崽之外的一只。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想法,他數(shù)次放過搶小狼崽的機會,等待母狼被禿鷲叼死。但母狼頑強抗爭著,不讓禿鷲得逞。禿鷲不能得逞,別克便也無法得逞。
禿鷲慢慢沒有了力氣,身子開始軟了。這樣的情景會導(dǎo)致心理崩潰,繼而失去戰(zhàn)斗力。但禿鷲卻不服輸,它用最后的力氣將一只利爪抓入母狼身上,母狼一聲慘叫。但禿鷲再次失算,它沒有想到疼痛會激發(fā)狼性,母狼不顧疼痛,更有力地咬住了它的翅膀。它們翻滾在一起,慘叫的聲音讓周圍的鳥兒紛紛飛離。禿鷲和母狼都不愿被對方甩進死亡深淵,所以它們都不放棄。此時,拼力氣是最后的較量。
禿鷲從母狼身體里拔出利爪,又抓向母狼的眼睛,一股鮮血飛濺出來,母狼的一只眼睛被禿鷲抓瞎。但禿鷲在這一擊之后,似乎用盡了力氣,再也無力進攻。
母狼發(fā)出一聲慘叫,突然拖著禿鷲向著懸崖跳了下去。
別克驚得叫出了聲。他終于明白了母狼的選擇,它已沒有力氣,如果禿鷲緩過勁,會抓瞎它的另一只眼睛。所以,它要和禿鷲同歸于盡。
一團黑影一閃,它們一起掉到崖底。懸崖很深,它們一定在崖底摔成了兩朵駭人的血色花朵。
別克沒有去崖底尋找母狼的尸體,雖然他知道它的狼髀石、狼獠牙、狼肉和狼皮很值錢,但他被母狼感動,他放棄了。他抱起小狼崽默默下山,走到托科村后的山坡上,他把小狼崽藏在一個樹洞中,空著手回到了托科。
看見那幾個掏小狼崽的人,別克一句話也不說。他們覺得別克回來后,看人的眼睛很深沉,不像十八歲的小伙子的眼睛。他們覺得別克變了,但不知道他因為什么變成了這樣。
別克對這幾天的經(jīng)歷只字未提,家里人不知道他去掏了一次小狼崽。
當晚,托科村后的山谷中傳出一聲聲狼的哀嚎。一群狼發(fā)現(xiàn)了那只母狼的尸體,便痛苦地嗥叫。它們的悲痛,又怎能用哀嚎傾盡。
有風(fēng),那股味道又濃了。
選自《山花》2018年第3期
原刊責(zé)編 李 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