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有剛
很久很久以前,我叫王弗,是蜀地鄉(xiāng)貢進士王方的女兒。
從小,我就是個寂寞的孩子,沒有朋友,沒有同伴,連父母也少有見到。
始終陪伴在我身邊的,只有一個被喚作王媽的女人,她有著溫和的眼神與溫和的笑。她是我的奶娘。
父親和母親偶爾會來看我,慈愛而疼惜,眼中卻總有滿滿的憂郁。我不清楚那樣的憂郁究竟代表著什么,問奶娘,卻什么答案也不能得到。王媽只會慈祥地笑,將眼角的細紋綻成兩朵小小的花。她伸出手臂將我攬入懷中輕拍,眼底有晶瑩的水光隱約閃爍。于是我靜靜窩在她的懷里不再言語。冥冥中有種不祥的預(yù)感,這問題是個黑暗的禁區(qū),一旦某天謎底揭曉,我悲哀的宿命便從此展開。
記憶中從來沒有過快樂的嬉鬧,我的童年是缺少陽光和游戲的。奶娘不讓我到外面玩耍,哪怕僅僅是去花園中捕捉蝴蝶,她也會大驚失色地把我?guī)Щ胤块g。那只彩色斑斕的蝶翩躚地從眼前飄過,身姿曼妙,我卻再不敢去捕捉。奶娘定有她的緣故,雖然年幼的我還不明白那到底是為了什么。
一日,父親來看我,將我領(lǐng)到他的書房,指著滿壁散發(fā)著沉墨馨香的手卷對我說:弗兒,我們的生命不是用來荒廢的,應(yīng)該好好度過。這樣的信念,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改變。我不知所措地看向父親,驚訝,卻又滿心歡喜,愣愣地一時說不出話來。
時間如水一般悄然滑過,安靜得讓人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我在父親為我打開的書的世界里慢慢成長。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隨著年歲的增長,父親和母親看我的眼神越發(fā)憂傷,娘的眼中甚至常常會有淚光閃爍。讀書之余,那眼神揮之不去地縈繞在心頭,讓我感到不安,似乎有場巨大的悲劇馬上要在身邊上演,而我至今不知自己將會扮演怎樣一個角色。
這樣的日子是折磨人的。我開始消瘦下去,直到形銷骨立。奶娘心痛地看在眼里,勸我說:小姐,只要把心放寬,便可處處通達。我明白,點頭,微微苦笑。
王媽看我許久,有眼淚慢慢地流淌下來。過了半晌,她終于開口,讓我知道了那個令全家疼痛了十多年的傷口。她說,在我滿月那天,興沖沖的父親請來城中有名的神卜為我算命,不料先生直斷我福淺命薄,今生最多活二十余載,而且,此厄無法化解。
無法化解!短短四字便敲定了我的一生。母親暈死過去。這個年輕的女人本來是要在女兒身上寄托全部希望和美好祝愿的,可誰曾想到,一言便斷送她所有的期盼了呢!父親顫抖著嘴唇把先生送走,回頭,卻再也沒有勇氣抱我在懷共享天倫。
奶娘說:小姐,我不清楚自己告訴你這些對還是不對,但我不能看你繼續(xù)這么消沉下去。你一直是個明理的孩子,我想,讓你知道或許會更好吧。
不能說沒有難過,但比起之前的驚惶,心情反而平靜許多。我靠在窗前,想起父親曾經(jīng)說過的話來。哪怕在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今天,他的話依然在我耳邊清晰可聞。他說:弗兒,生命不是用來荒廢的,應(yīng)該好好度過。這樣的信念,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改變。
我呼出一口氣來,揚起淺淺的笑容去見父親。站在他面前,我一字一頓地說:不管能活多久,我一定會好好過這一生的。
父親看著我,嘴唇又一次顫抖著,最后,還是化為弧形。他用溫暖的目光注視我,和煦得像是春日里吹進園中的第一縷東風。
從那以后,我的日子輕快了許多。父親有時甚至會邀族里的姐妹來家中陪我玩耍。于是我認識了潤之,我的堂妹。潤之是個可愛的孩子,跟她在一起的時間總是快樂的。我們偶爾會做點女紅,更多時候我教她讀書習字。潤之聰慧,進步飛快,后來,我也把自己信手寫來的詩文給她品讀。
現(xiàn)在想起,詩文交會,正是我、軾、還有潤之三人的姻緣起始之處。這千絲萬縷的復(fù)雜糾纏,該是上蒼怎樣費心的安排呢?孟婆曾嘆息地說:如果不認識軾,也許我的命運會輕松許多。我微笑著搖頭,對孟婆說不。哪怕是在最最凄苦和孤獨的日子里,我依然感謝上天把軾帶進了我的生活,因為正是他,使得我短暫的生命有了真正的意義。
算來,第一次知道軾,還是通過潤之。當她得意地將幾闕新詞放在書桌上,說是附近一位喚作蘇軾的少年近來所填,我便牢牢地將這名字銘刻在了心中。不僅為了詞句的字字珠璣、滿口生香,更為他在字里行間所透出的瀟灑和狂放。在我有限的生命中,何曾體會過這樣的灑脫!捧著手卷,我低下頭去,唇邊有笑容無法抑制。
我用了半年多的時間把軾的詞作統(tǒng)統(tǒng)找來,再一一譜成曲,任它在我的七弦琴中切切翻轉(zhuǎn)。有時候忍不住會想,若有那么一天,軾聽見我吟唱他的詞句,會是什么樣的表情?他應(yīng)該報之以微笑?
歲月容易過,不覺光陰轉(zhuǎn)。我以為自己會這樣在日升月落里平淡地消磨掉年華。不成想命運并非一件如此簡單的事情,可能就在一個轉(zhuǎn)角,意外便會出現(xiàn)。
春很快地到來,轉(zhuǎn)眼,后院已是一片草長鶯飛的生氣勃勃。我在園中設(shè)了個小小的琴座,緊靠在繁花似錦的桃樹下。微風吹過時,粉嫩的花瓣片片飄來,落在琴弦上,芬芳四溢。我喜歡終日坐在這里,低低彈唱軾的詞曲,反反復(fù)復(fù)。
潤之曾悄悄對我說,她過來的時候不止一次見到墻外有人遠遠地立定了聆聽。我一笑,沒有在意。有什么可在意的呢?不過是喜歡這曲子的人罷了?;蛟S在若干年后,當我不在人世,這些小曲還可以在另一雙手下流淌,多好!
一日,我和潤之正在園中撫曲,奶娘滿臉笑意地找了過來。沒有原由的,我心中就是一悸,似乎是心底深埋的琴弦被人輕輕挑起。還來不及仔細分辨,在一陣“怦怦”的心跳聲中,我聽見奶娘說,蘇家上門給我提親來了。那一瞬間,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歡喜、擔心、緊張、羞澀,澎湃地涌著。腦海中有聲音小小地來回激蕩著:是軾!是軾!是軾來了!他來了,要娶我做他的新娘。
潤之看著我,許久,然后輕輕地問:姐姐,你喜歡上他了,是不?我仰頭,眼前有落英繽紛,映人面紅。
我成了軾的未婚妻。
娘親滿面笑容,喜氣洋洋地四下里張羅著。爹看向我,眼里滿是欣慰的神色,他的唇輕輕動了幾下,似乎有話想要交代,半晌,終于說:弗兒,你長大了。
我迎著爹的眼睛,笑了。我說:是,爹。
我的確是長大了。我可以從容地看待悲哀的命運斷言,可以珍重每一點來到身邊的幸福,而不是一味地自憐自艾。我看向身側(cè),在我旁邊屹立如山的,是我未來的夫婿,軾。
進屋的那刻,我一眼便從紛亂的人群中認出他來。似乎我們并非初相識,而是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相知,如今不過是重逢。我看見他那樣自在地站在庭院里面,挺拔、瀟灑,一如他的辭賦。春日明媚的陽光金粉一般灑落下來,在他身上暈出光芒,更襯得他的劍眉星目愈發(fā)深邃??匆娢?,他抬頭,微微揚了揚唇角,目光中有隱約的笑意漾開。在那樣的注視下,我臉上不自覺地慢慢就酡紅一片。
訂婚以后,爹娘并沒用禮教來束縛我們太多。軾不時地來院中陪我。他在桃枝底下為我架了一座秋千。我喜歡倚在上面,享受隨風蕩起時翩翩欲飛的感覺。裙裾飄揚間,我總是禁不住悄悄瞟一眼軾的臉龐。我喜歡看他,看他年少狷狂的氣質(zhì),看他凝視我時溫柔又深沉的目光,那里面似乎有什么我尚不知道的情愫在熠熠生輝。有時兩道目光交匯在一起,他唇邊滑過笑意,我一怔,飛紅了雙頰,深深地把頭低下去。
有的時候,我也會彈些曲子給軾,他便靠在假山上抱膝側(cè)首聆聽。我為他彈《清平調(diào)》、《廣陵散》《霓裳曲》,他都喜歡,聽的時候臉上是一片:溫柔的神色,很是動人??粗菢幼樱液鋈痪拖肫饾欀f過以前有人也常常立在墻外聽我的琴聲。訂親以后,我再也沒彈過用軾的詞譜下的曲子。說不清什么原因,或是近人情怯,或是因為女子的矜持和羞澀吧。我不知道軾聽到曲子時會是什么表情。而我正是因為在意,所以不敢輕易嘗試,只有任那些詞曲漸漸遺落在琴弦深處。潤之說,她已許久不曾見到那人在墻外出現(xiàn)了。
潤之說那話的時候,我正輕輕拭去琴上浮著的殘灰。衣袖帶過,弦音低低一響,我心頭沒來由地有些失落。
時光飛逝,很快的,成親的日子到了。熱鬧了許久,感覺幾乎是耗盡了我們所有的力氣才送走前來祝賀的賓客。夜色漸漸深沉下來,隱約的可以聽見庭院里有蟲鳴聲微微傳來。我坐在床頭,心一下一下地撞擊,越來越快。
秤桿伸到面前,軾緩緩揭起了頭巾。我深深吸了口氣,拾起頭,他卻微微一笑,轉(zhuǎn)過身去取下墻上的一把古琴。正疑惑問,琴聲如行云流水般地悠悠響起。那些我再熟悉不過的樂章,在他修長的指間緩緩流淌,環(huán)繞滿室。
是他!
我明白了他眼里躍動的那些光芒。眼睛一點一點地酸澀起來,再說不出一個字,只能定定地望住他。
一曲終了,軾抬起頭,伸臂過來握了我的手。燭影搖紅中,我聽見他一字一頓地對我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那一剎,我知道,這個男子注定與我糾纏永生。
成婚以后,我們的日子過得平靜而快樂。清閑時,我會跟著軾一起游山賞水、煮茶讀詩,或是邀上三五好友來家中溫酒小酌。不過,軾最喜歡的,還是聽我輕撫用他的新詞譜成的琴曲。他說,那是世間最美的音樂。
每當我撥動琴弦的時候,軾總是安靜地坐在一旁,唇角微揚,目光溫柔地看著我。不需要更多言語,只在默默中,兩心相通。我想,我該是全天下最最幸福的女子了。
惟一的不安,是心底偶現(xiàn)的驚惶。這樣的幸福,讓我開始害怕滿月的卜言,我怕它會一語成讖。若那變?yōu)楝F(xiàn)實,對我實在太過殘酷。我看向軾,我的夫婿,眼波迷離。這樣的男人,我要怎樣才能割舍得下?
物換星移,光陰流轉(zhuǎn),仿佛才一轉(zhuǎn)眼的瞬間,十多年的時間便在身邊匆匆而過。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我所擔心的一切,似乎都只是夜里沉睡間的一場夢魘。漸漸地,我放下心來,幻想著或許上蒼垂憐,不忍我與軾生死相離。
可惜的是,幻想終究是幻想,恰如鏡花水月,終會煙消云散。我忽然間病重起來,藥石無方。躺在床上的我,幾乎能感覺到生命正一絲一絲地從體內(nèi)抽離。
是不是,我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呢?
軾整日地守在我的病床邊上,憂郁而憔悴,再不見昔日飛揚的神色。他只是握緊了我的手,堅定地、反復(fù)地說:你要好起來,知道嗎?一定要好起來!
我伸出手去,輕輕觸碰他的臉頰。才幾日工夫,他的臉便瘦了許多,蓬亂地長出扎人的胡茬。軾,我多想答應(yīng)你,讓自己立刻好起來,一直陪在你身邊,永生永世,不離不棄……
我的心前所未有地難過了。不是為自己即將消亡的薄命,而是為了軾。我在想,已經(jīng)有多久沒見到他明亮如朝陽的笑容了?如果我走了,他又該怎么辦呢?會記得在天寒的時候加件外衣嗎?內(nèi)衫破損了有人縫補嗎?誰能來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他還可以繼續(xù)像從前那樣灑脫地生活下去嗎?
耳邊依稀有十多年前的聲音輕輕響起:姐姐,你喜歡上他了,是不?
潤之。
十幾年前的一幕一幕,忽然間潮水般翻涌浮現(xiàn):潤之站在書桌旁邊,神氣地揚著手上的幾闕新詞,眉飛色舞地對我說,這是蘇軾的新詞;潤之坐在桃樹下聽我撫琴吟唱,小小的臉上一片溫柔:潤之迷茫地看我,輕聲問道:姐姐,你喜歡上他了,是不?
心尖上有針扎般的疼痛,我抬起頭,迎向軾俯下的眼睛。他溫熱的淚水一滴一滴灑落在我臉上。我一笑,對他說:夫君,我放心了。
那一年,我二十七歲。我死在了我最愛的夫君的懷里,臉上淺淺的笑容不可琢磨。
原本以為死了之后便可以無牽無掛,一了百了,卻沒有想到,我成了一只鬼。
我留在了最愛的夫君身旁,暗暗照看他的起居作息,就好像自己從來沒有死去一樣。這樣的生活,讓我感到幸福和滿足。如果說上蒼弄人,在我和軾相知相許后卻帶走我的生命,那么現(xiàn)在的寧靜守護,也可以算是一種補償了吧。
我一直跟在軾身邊,看他一點一點地從悲傷中走出,看他逐漸恢復(fù)原來的神采飛揚,也看到潤之慢慢進入他的生活。一切的一切,都跟我所希望的一樣。我想,我該感激潤之,該為軾開心,該笑著祝福他們倆。新婚夜里,當醉得臉頰通紅的軾抱住潤之,喃喃喊著“弗兒”的時候,我忽然間心如刀絞。
是離開的時候了吧。當一切變故都已成為過去,蘇府換上新的夫人,塵埃緩緩落定,我的孤魂流連在這里又有什么意義呢?
于是,我回到地府,做了一抹安分的鬼魂。陰間自有陰間的法則。六道輪回,生死流轉(zhuǎn),很快便到了我轉(zhuǎn)世的時候。奈何橋頭,眉目慈祥的孟婆遞來湯碗,微笑著對我說:孩子,喝下它,然后再不會有前塵煩憂可以打擾你了。我靜靜看著那雪白晶瑩的液體在碗中一蕩一蕩,抬頭,恍惚有夫君溫暖的笑容掛在眼前,明亮如同初生的朝陽。那是我生生世世永遠也不會厭倦的笑容,為了它,我可以付出全部。
我終究沒有喝下那碗讓人忘憂的孟婆湯。因為我不允許自己忘記這一切的一切,絕不允許?;仡^,我聽到孟婆在身后暗暗地嘆:癡兒。
我笑了,好久都沒有這樣笑過了。也許,他們覺得放棄惟一的投胎機會是極大的錯誤吧。但在我們的愛情面前,在軾明亮灑脫的笑容面前,這樣的付出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繼續(xù)安靜地蟄伏,懷著昔時的回憶做著一縷不張不揚的孤魂。我想,也許我會抱著心中的所有,安靜地一直待到地老天荒。
可是,某一年,世上忽然就遍地傳唱起了一闕《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是軾!是軾的詞!那是為我而填的詞!
喜悅和感動滿滿地脹在心口,幾乎就要破體而出。我深深地吸著氣,卻怎么也止不住渾身的顫抖:這是我的夫君軾寫給我的詞?。?/p>
十年,一段不算太短的時間。我以為他會在塵世的紛紛擾擾中忘卻,不成想記得這份情意的,并非只有我一人。我仰起頭來。鬼魂是沒有眼淚的,但那一刻,灑滿整片天空的星,都是我的淚在閃爍。
我不再是一只漂泊的野鬼了。閻王憐憫,將夫君的詞賜予下來,供我棲身。只要詞句不朽,世間仍有一人在吟唱這闕《江城子》,我的魂魄便不會湮滅,千年萬年,帶著我們的愛情和記憶,看盡世間癡情人。那么,我便是與夫君一起,笑看著紅塵,直到永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