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俊峰 涂筠
2018年1月,由中宣部、中組部指導拍攝的電影《大國重器·黃大年》在中、英兩國開拍。著名表演藝術家、“老戲骨”張秋歌再挑重任——飾演男一號黃大年。張秋歌是中國國家話劇院一級演員,中國戲劇家協會常務理事。事業(yè)上,他如日中天,塑造了許世友、彭德懷、吉鴻昌等許多令人難忘的舞臺和影視藝術形象。生活中,張秋歌是一位非常值得信賴的仗義硬漢。可誰能想到,在外人看起來那么優(yōu)秀、那么強大的他,內心卻長時間地隱藏著一種深深的痛。童年時代親情的缺失,讓他難以忘記,那種刻骨銘心的隱痛,像一棵頑強的野草,落葉霜冬之日蟄伏,春暖之時再次蓬勃。然而,血脈親情又是可以彌補一切的良藥,張秋歌最終還是走出了童年的陰影,讓陽光照徹,讓生命飛揚……
兒子敬媽媽杯茶:多少苦樂在苴中
張秋歌出生于內蒙古海拉爾市呼倫貝爾大草原一個藝術之家。父親那日松(原名張運清)是著名作曲家,有著“草原歌王”之稱,創(chuàng)作了大量歌頌呼倫貝爾大草原的優(yōu)美作品,至今仍傳唱不衰。母親吳秀清是一位優(yōu)秀的舞蹈演員。1980年,張秋歌考入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大學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后又調入中國國家話劇院。
張秋歌出生的那個年代,文藝面向工農兵,面向牧區(qū)。哪怕蒙古包里只有一人,整個劇團也要為那個牧民演出。作為演員的吳秀清經常下基層演出,身為作曲家的那日松也頻繁外出采風,一走就是十天半月。張秋歌出生8個月時,忙碌的父母實在沒時間管他,只得把他送到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泰來縣鄉(xiāng)下的爺爺奶奶家,后又被送到泰來的大伯家。
除了張秋歌,大伯家還有7個孩子,一家祖孫三代12口人,吃的是大鍋飯,張秋歌偶爾吃到一個油餅就感覺像過年。在泰來,張秋歌一呆就是8年。8年中,他偶爾在寒暑假會被送回海拉爾的家。泰來與海拉爾相隔550公里,在張秋歌幼小的記憶中,他非常羨慕與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小伙伴,他多么渴望父母早點接自己回家?。∶棵课缫箟艋?,依偎在母親懷抱里的他開心極了,醒來卻發(fā)現是一場夢……幸好大伯大娘給了他很多溫暖。
張秋歌離開父母期間,小他4歲的弟弟張冬歌一直生活在父母身邊,后來又有了妹妹張春歌。孤獨和分離,與弟弟妹妹不一樣的境遇,給張秋歌幼小的心靈蒙上了深深的陰影。這漫長的8年,影響了他的整個人生,造成了他與父母之間感情的隔閡。
終于到了要上學的年齡,張秋歌開心地從泰來回到了海拉爾。他想,自己總算可以像其他孩子那樣享受到父母的愛了,但情況卻和他想象的大不一樣。那時,吳秀清的注意力都放在照顧幼小的張冬歌和張春歌身上。張秋歌尤其不愿聽母親說“你是家里的老大”這句話,他覺得自己好像不是父母親生的,更不明白母親為什么把自己送走8年……
一個冬日,媽媽給了他5角錢,讓他去買菜。海拉爾的冬天異常寒冷,常常是零下四五十度,白菜拿出來,一碰就像玻璃一樣碎掉。接過錢,張秋歌冒著嚴寒趕到了菜市場,開始排隊。那時候,一個人排一次隊只允許買兩棵白菜,買蒜苗還得重新排隊。又冷又餓的張秋歌一直排到下午兩點多,才將兩棵白菜買到手,接著又趕緊去排隊買蒜苗。
長隊一直排到屋外。他快要被凍透了??煲I到蒜苗了,屋里有一只鐵爐,他將腳放在爐邊烤,結果棉鞋都燒焦了,他也沒感到腳暖和。擔心菜被凍壞,他將菜揣進棉衣,一路小跑回家。家離菜場很遠,不知什么時候,一棵白菜丟了,蒜苗也丟了,就連剩下的錢也弄丟了,他懷里只剩下一棵白菜。
父母對張秋歌要求很嚴,尤其是對工作精益求精的父親。那時的5角錢可是不小的數目,回家怎么交代?。繌埱锔韬ε缕饋?,他不敢回家,見路邊有個煤倉子,便躲了進去。幸好碰到了鄰居高阿姨。問明情況后,高阿姨給他壯膽,送他回了家。臨走時,高阿姨對吳秀清說:“別打孩子啊?!笨砂胍估?,教訓就開始了。吳秀清拿了一個雞毛撣子,掀開被子,對著張秋歌一頓胖揍:“說!為啥把菜弄丟了?為啥錢也丟了?”竹撣子打在張秋歌的小手指上,太疼了!他的心更疼,小小少年在心底暗暗發(fā)誓:從今往后,我永遠不會再丟任何東西!回憶此事,他說:“有人說我工作那么認真,那么玩命,其實,我是記住了那一棵白菜不能再丟……”
張秋歌吃飯不敢多吃,怕吃多也會挨揍。如果有一塊肉,媽媽肯定會給弟弟吃。他感覺媽媽看他不順眼,他就是吃了,心里也不舒服。碰到好吃的,他不敢盛,就讓弟弟去盛。家里有好看又好吃的動物餅干,他只能邊咽口水邊看著弟弟吃。弟弟有時惡作劇,把餅干扔過來,他用嘴接住了才能吃到。
從張秋歌記事起,吳秀清的身體就不太好,常年需服中藥調理。懂事的張秋歌從小學開始,每天給媽媽熬中藥,從不間斷。為了在家里掙得一席之地,他儼然變成了熬藥師。他端著藥罐,半是心疼、半是討好地對母親說:“媽媽你看,我聽聲音就能知道,接這么多水,正好夠你喝一整天……”
一次,吳秀清有事讓張秋歌去離海拉爾不遠的牙克石。張秋歌感到心臟不舒服,就沒去。爸爸常年出差,媽媽在家可謂“大權在握”,見大兒子竟然不去,吳秀清很生氣,罵得張秋歌血壓升高,整個臉都是麻的,有一種瀕死的感覺。
吳秀清終于發(fā)現了大兒子有些不對勁,問他:“你怎么了?”張秋歌忍著痛楚問媽媽:“有藥嗎?”媽媽說:“沒有?!彼f:“我想要‘120?!眳切闱逡詾楹⒆記]啥大事,便說:“你以為這是北京呢?”那一刻,張秋歌覺得自己“快要不行了”,他想讓表姐夫過來送自己去醫(yī)院。吳秀清卻說:“你表姐夫上班了?!?/p>
當吳秀清意識到大兒子確實病了,并把藥拿來時,張秋歌已經動不了了。勉強吃了藥,張秋歌的表姐夫趕了過來,見狀趕緊將他送到了醫(yī)院。
由此,張秋歌更加誤解媽媽,甚至恨媽媽,也痛恨自己——如果自己從小在媽媽身邊長大就好了。他很想一睜開眼就和媽媽在一起,讓媽媽牽著他的手,很自然地感受對他的那種沒有任何痕跡和矯揉造作的母愛。可在現實面前,他唯有痛苦,卻無法彌補。他盼著自己快快長大,出人頭地,向父母證明自己是好樣的,是這個家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一直以來,親情的缺失,母愛的匱乏,讓張秋歌脆弱、敏感。他一直缺少家人對他的認同感,從心底產生的一種不服輸的力量,令他變得非常努力。高中畢業(yè)后,在父母熏陶下的他走上了演藝道路,當了一名話劇演員。1976年,張秋歌離開了家,入伍來到哈爾濱,成為消防文工團一名文藝兵。
從內蒙古當兵走后,張秋歌很少回家。他要向所有人證明自己!這種強大的動力,推動著他向一個又一個藝術高峰挺進。張秋歌說:“我喜歡表演,我一定要做最好的演員?!彼疵鼘W表演,拼命演好戲,兩度獲得中國戲劇最高獎——梅花獎,被業(yè)界譽為“話劇王子”。
在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工作期間,張秋歌在和同事李姐聊天時得知,她的經歷比自己要悲慘得多。李姐上有7個哥哥姐姐,她一出生就被軍人父母送到了離家700多公里的姥姥家,在姥姥家生活了15年,吃了很多苦,很小就開始干農活,直到母親退休她才回到北京。李姐說,在那個年代,遠離父母的孩子比比皆是,有的孩子在親戚家受欺凌,有的孩子回不了城,只得在偏遠農村扎根,結婚生子……張秋歌只與父母分開了8年,既不用干農活,大伯大娘待他也不薄,境遇還算好的呢。聽完李姐的講述,張秋歌那顆年少疼痛的心有所緩解……
1993年12月,住在北京的張秋歌收到了一個來自呼和浩特的包裹。打開一看,原來是媽媽寄來的她自制的牦牛肉干、葡萄干和奶酪,這些都是他小時候最愛吃的。包裹里還夾著一張紙條:“兒子: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少喝酒。有時間回來看看,你爸經常念叨你。媽媽”看著紙條,張秋歌淚眼蒙眬——是啊,自己很久都沒回家看望父母了……
張秋歌有個基本不顧家的“工作狂”父親。曾任內蒙古自治區(qū)音樂家協會主席的那日松是蒙古族音樂的先驅,在音樂界有著至高地位。那日松不管遇到什么難事,從不愁眉苦臉,永遠堅強豁達,永遠是事業(yè)第一。這種性格也深深影響了張秋歌。
1994年初,那日松不幸患了胃癌。第一次手術時,正趕上張秋歌在云南拍戲。那日松知道后對張秋歌說:“兒子,你爸不重要,事業(yè)才是第一位的,你趕緊去拍戲?!币姀埱锔韬塥q豫,父親怒了,拼命攆他走……張秋歌只得灑淚而別。
父親做第二次手術時,又趕上張秋歌在浙江拍戲,幾千名演員在橫店等著他。父親又對他說:“兒子,別管我,我不重要,你的事業(yè)重要,你走?!睆埱锔枇私飧赣H的脾氣,不得不再次含淚而別。
1995年春節(jié),當張秋歌回到呼和浩特的家與父母團聚時,父親卻像變了一個人:“兒子,聽說大年初三你就要回去拍戲了?”張秋歌點點頭。
或許那時候的那日松已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到了末期,他想與大兒子多待一會,但又不能直接說,于是轉身去了屋里。過了一會兒,他從屋里出來,將3000元錢拍在桌上,望著張秋歌:“兒子,你初六走,爸爸一千塊錢買你一天,行嗎?”一旁的吳秀清也點頭示意他不走,眼里滿是期待……
望著曾經偉岸如山,如今步履蹣跚、滿頭華發(fā)的老父親,張秋歌的心震顫了:正如孩子需要父母的陪伴一樣,當父母老了病了,他們最需要的也是子女的陪伴??!那一刻,張秋歌似乎也讀懂了母親,他淚濕衣襟:“爸,我不走了,我陪您?!?/p>
臨終前,那日松問他:“兒子,你爸爸怎么樣?”張秋歌朝父親豎起了大拇指:“爸爸,您太棒了!”
那日松說:“我沒覺得我很棒,我是個不稱職的父親,我和你媽媽不該把你送到泰來……但我堅信一點:兩百年后,人們還會唱我的歌……”
半個月后,62歲的那日松溘然長逝。父親還沒有享受到自己帶來的天倫之樂就匆匆離世,臨終前還對當年送走自己的行為自責不已,張秋歌的內心充滿遺憾與悲傷,他抱著父親的遺像放聲大哭!童年父愛母愛的缺席帶來的陰影,隨著父親的離世而消散,他暗暗發(fā)誓,要替父親好好照顧母親。
父親出殯那天,張秋歌和張冬歌攙扶著傷心欲絕的母親,說:“媽,別難過,您還有我們仨呢……”
張秋歌的內心慢慢融化了。他對過往開始釋懷,也體會到了父母當年的艱辛。隨著年齡的增大,閱歷的增加,他漸漸讀懂了父母對他的愛,并感謝父母給了他生命。
其實,看到大兒子對自己漸疏離,吳秀清的心也在流血。吳秀清19歲結婚,20歲還未滿就生下了張秋歌。在那個特殊的歷史年代,舞蹈演員任務繁重,每年要演出200場,特別累。沒有人能幫她,她唯一的選擇就是把秋歌送到泰來……
2009年,吳秀清因心臟病進行心臟支架手術,張秋歌扔掉工作在醫(yī)院陪伴媽媽——他是男人,是長子,父親去世得早,他要替父親照顧母親,要盡孝道。但是,也許是因為缺失母愛,他和媽媽之間,有時候卻不知道要說些什么,有很生澀的感覺。
吳秀清也感覺到了,手術成功后,虛弱的吳秀清流著淚,愧疚地對秋歌說:“你小時候是媽媽對不起你,那時我也小……你外婆在我9歲時就去世了,我又是老大,還要完成演出任務……你8個月的時候媽媽送你走,是不得已而為之啊!后來有了你弟弟妹妹,我和你爸更忙了,我也只能繼續(xù)把你扔在泰來,你爸也同意。兒子,你能原諒媽媽嗎?”
一旁的張春歌告訴他:“媽媽后來告訴我,當年送走了你后,她的乳房脹痛得連覺都睡不著,她一邊把奶擠出來送給鄰家缺母乳的嬰兒吃,一邊偷偷掉淚。母子連心,她也想把自己的親兒子養(yǎng)大啊,但那就完不成演出任務……哥,當時的確沒有別的路可走,爸常年出差不在家,外婆又不在世了……”
張冬歌補充說:“當年,媽媽把你送到大伯家后,每月給大伯寄去25元生活費,托付大伯全部花在你身上。當時,爸媽的工資加起來也只有106元?!?/p>
曾經那么凌厲、那么強勢的媽媽,如今卸下鎧甲,跟兒子說“對不起”!張秋歌秒懂了當年媽媽的不易和今日的柔軟。那一刻,媽媽的虛弱治愈了張秋歌童年的陰影,他用紙巾擦去媽媽臉上的淚水,自己卻熱淚潸然,跪倒在媽媽面前:“媽,我特別謝謝您,您當年給我的這種力量,讓我什么都不怕。爸走的時候我就原諒您了啊……媽,我愛您!”
在母親的病房里,張冬歌流著淚對張秋歌說:“哥,小時候我特對不住你……”張秋歌擁抱著弟弟:“啥也別說了,咱們是一奶同胞??!”
張秋歌深深懂得:陪伴就是盡孝,是對母親最長情的告白。作為知名演員,張秋歌的工作異常忙碌,但他每年都會把遠在呼和浩特的母親接到自己在北京的家小住一段時間,時間長短由母親自行決定,一般每年都會住三四個月。離家拍戲的時候,他每天都會給媽媽打三個電話。和在母親身邊長大的孩子完全不同,張秋歌對母親的情感非常獨特,對幸福的理解簡單而質樸。一次,吳秀清叫了張秋歌一聲“兒子”,他感動得哭了一夜。有時,當張秋歌坐在電腦上查資料,不經意地喊一聲“媽”,媽媽“哎”地答應一聲,這就是他最幸福的時刻。
割不斷的永遠是血脈親情,誤解也會隨著時光的流逝煙消云散。親情,像一條永不枯竭的河流,哪怕有缺失,也是力量的源泉,飛揚著張秋歌的藝術人生,激勵著他攀登一個又一個事業(yè)的巔峰。
歷經歲月的考驗,如今已80多歲的吳秀清和張秋歌母子倆經常生活在一起,聊天,散步,種菜,盡情享受著每分每秒的幸福時光……
[編后]隔代撫養(yǎng)是五六十年代父母的隱痛,更是當今八九十年代父母心中的痛,可能這種痛比他們的父輩更深刻,因為那時的孩子多是非獨子女,他們長大后嘗到了人世艱辛,更能理解父母。而現在的孩子大多是獨生子女,以我為尊的觀念很強,加上從小被追求事業(yè)成功的父母“寄養(yǎng)”太久,長大后易引發(fā)情感問題。
如今,張秋歌飽含情感的述說,給已長大的80后90后上了一堂生動的人生教育課,讓他們學會反省自己,學會替他人著想,尤其是自己的父母。因為有一天,我們終將老去。學會愛父母,就是在教孩子如何愛以后的自己。正如吳秀清所說:父母再忙,都要自己親自帶孩子,不要留下她當年的遺憾。
編輯/涂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