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洪衛(wèi)
一
在售票處通過擴音器從厚玻璃里傳出來的尖溜溜的嗓音中,胡明亮用左手將找的零錢和票擼到右手掌心,然后揣進褲兜。手從褲兜騰出時,只捏著那張票。后面已經(jīng)有人搶攤占領(lǐng)他的位置,但胡明亮仍沒忘記掃一眼那張冷冰冰的臉。老實說,這個售票員長相不犯嫌,白白凈凈,而且聲音清脆,語言到位。她說:“請您往左走,進入候車室,到9號窗口,正好有一輛車出發(fā),祝您旅途愉快!”這話肯定不是胡明亮專門享用,屬于批發(fā)。胡明亮總覺得她缺少了點什么,對了,微笑。她的表情過于刻板,如機器人。哪怕臉上綻開一點點微笑,效果會大不一樣。胡明亮想,如果是我的員工,我會要求她微笑的。可是,她始終冷若冰霜的,好像別人欠她錢。“您好,請問您去哪里?”她已經(jīng)按例往下服務(wù)。胡明亮轉(zhuǎn)身便走,剛抬腿又伸手拿起柜臺上的皮包,直奔候車室而去。門口又有一個長相和聲音都很粗壯的女保安對他示以警棍,說:“對不起,請您接受安檢!”胡明亮把包扔在向前滑動著的履帶上,包緩緩被一張掛著簾子的大口吞了進去。胡明亮從粗壯的女保安和她手里粗壯的警棍面前跑進,看到包從另一邊掛著簾子的大口中吐出來,一俯身,拎起包便直奔9號窗口。
透過窗子,胡明亮看到去浮水縣的車就停在外面,可檢票員卻說檢票完畢,要等下一班。胡明亮說:“車還沒走,為啥還要我等?”檢票員長得介于售票員的單薄和保安的厚實之間,制服有點小,如同電影里的偽軍。胡明亮眼睛盯著她,但她的眼睛并不看胡明亮,頭也不抬地翻著一沓票據(jù):“已經(jīng)簽了,只有等下一班。”又說,“下一班很快,十分鐘?!焙髁林劳秸f無益,只得轉(zhuǎn)身在后面一張椅子上坐下。一個年輕女子恰好在對面坐下。她面容清瘦,看上去有點像孫儷,當然,比孫儷要單薄、暗淡,屬山寨版。紅色小棉襖,長過屁股的羊毛衫,黑色絲襪。她正埋頭專心致志啃一包方便面。胡明亮想,這年頭,這么好的條件,來等公共汽車的可能不多了。對面還有一個婦女,腿盤在座上,正在張大嘴巴旁若無人地啃一只大蘋果,吃相十分彪悍。胡明亮覺得沒什么意思,拎起包在大廳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大廳里人并不多,東一堆西一堆的,鬧哄哄的氣息讓胡明亮更覺無趣。想到兩個小時的車程,還是去趟廁所比較合理。就在要往廁所去的時候,后面的叫囂聲又拉住了他:“去浮水縣的旅客檢票開始了,去浮水縣的旅客檢票開始了?!焙髁林坏没仡^,檢票進去,上了車。車上一共四個人。那個啃蘋果的婦女上來了,啃方便面的姑娘卻沒上車,不知她還在等誰。
十分鐘后,上來一個男性工作人員,拿著個本子,用眼睛由近及遠地點了一下人頭,然后從耳朵上取下筆來,在本子上畫了兩筆,好像跟售票員說了一句什么笑話,后者拿手拍了一下他。司機回過頭來,冷冷地看了一眼,發(fā)動車子,工作人員就在轟鳴聲中下車。車子啟動了。
二
胡明亮是誰?從何方來,現(xiàn)在往何方去?這是一個哲學命題,也是一個現(xiàn)實問題。如果胡明亮是唐僧,會雙手合十,高誦佛號:“阿彌陀佛,貧僧唐三藏,從東土大唐而來,往西天取經(jīng)而去!”如果胡明亮是林沖,會很羞愧地說:“在下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是也,從東京汴梁而來,因吃了官司,今充軍發(fā)配往滄州而去!”胡明亮當然不是身負重大使命的高僧,也不是馳名天下的落難英雄,胡明亮就是胡明亮,是一個不能把握自己命運的普通人物。從何方來?這個話題有點大。車廂里彌漫著油炸食品、汗腥屁臭的污濁氣息,也充斥著聊天打電話放流行歌曲咳嗽擤鼻涕呱呱放屁的噪音。胡明亮已多年不坐這樣的車了,本想上車睡一覺的,現(xiàn)在卻無法安靜,拿起手機翻了一會兒又放下,閉上眼睛,像哲學家一樣陷入沉思。
手機鈴聲把胡明亮從過去拉到現(xiàn)實。一看,是父親打來的。父親最近拋棄了胡明亮送他的老人機,換了個智能手機。是電信局的一個小丫頭送的,說是搞活動免費。父親問:“那你們免費送手機不虧本?。俊毙⊙绢^樂了:“哪能都免費呢?只有少量的,推廣宣傳用的。我們也不是誰都免費送的,是有選擇性的,一是話費到一定數(shù)量,二是得有宣傳效應(yīng)。您的話費每月超過五十,又是退休老教師,在鎮(zhèn)上有一定的影響力,我們當然選擇您啦?!毙⊙绢^挺會說話,父親矮小的身軀頓然高大起來,說話也不再細聲慢語,而是底氣十足,嗓門提高八度:“啊,當然,我每個月要跟兒子通話,當然話費就高。我兒子在市里工作,銀行行長,還是作家,文學金融跨界,名氣大呢?!蓖诵莺?,父親在鎮(zhèn)上買了房,住在鄉(xiāng)政府旁邊,天天去鄉(xiāng)鎮(zhèn)政府免費看報紙,學了不少新詞,居然能說出跨界這樣的話。他以為小姑娘會很敬佩地仰視他,但小姑娘還是忙著向他介紹手機功能、怎么用。一老一少忙了一下午,父親第一個試用的電話,就是打給兒子,是新號碼,通了,并不說話,然后就掛了,弄得胡明亮很納悶,又打過去,他才說沒有事,試試新手機的。從此,父親便用上了新手機,而且是一機雙卡,兩個號碼。胡明亮覺得他用兩個號碼是浪費,人家肯定都是收服務(wù)費的,這也正是小姑娘免費的原因。但胡明亮不想掃他的興,沒有指出來。
閑言少敘,當時胡明亮在車上,接了父親的電話,他問胡明亮在哪?這讓胡明亮很慚愧,頓覺自己是不孝之子。兒子應(yīng)該多打電話回去才是,如何讓老人總是牽掛不下、主動打電話?胡明亮說我很好,現(xiàn)在正往浮水縣去。他說你是回家嗎?胡明亮更加慚愧,說今晚到縣城有個事,然后回家。父親說:“你忙你的,晚上辦完事打個電話來。”胡明亮聽到那邊母親在喊:“有空多打打電話,叫人不放心!”母親兩年前患了腦梗,所幸手腳很好,只是腦子不管用了。她一貫脾氣大,現(xiàn)在脾氣更大,想說句話,又想不起來說啥,就很著急,就會大聲喊。好在父親是好脾氣,已經(jīng)習慣,不與她計較。胡明亮也習慣了她的脾氣,幾乎每次電話,總能聽到她在旁邊大聲譴責胡明亮,而胡明亮確實也罪有應(yīng)得,暴打一頓也不為過。
三
六點鐘,車子終于帶著一聲沉重的喘息抵達浮水縣車站。因為天已經(jīng)黑了,沒必要進站,就停在旁邊的加油站。車燈嘩地一亮,人都從座位中鬼魅般冒出。原來就在胡明亮混混沌沌閉目回憶往事之時,車子陸續(xù)上了不少人。都移到過道上,爭分奪秒擠向車門,好像監(jiān)獄里坐久了要出去放風的犯人。車門口堵著好多人,一聲比一聲高地扯著嗓子叫喊:“要車嗎?”“住旅館嗎?”好不容易沖出重圍,到了外面,長舒一口氣。十幾分鐘后,胡明亮尋到了一處偏僻的農(nóng)家樂。下了車,覺得一泡尿鼓著實在難受,與其到里面上衛(wèi)生間,不如在黑夜的外面解決更加暢快,于是他調(diào)轉(zhuǎn)身往路邊跑去。
當他一身輕松地再回到門口時,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女人招呼胡明亮:“老同學當了行長架子真大,我出來迎接你,你卻往外跑,啥意思呀?”胡明亮有點不好意思,心說,跑去尿尿的,你也不是沒看見。到里面亮光下,胡明亮看著這個女人有點面熟,卻一時想不出名字來,只好傻傻地笑,像便秘一樣哼哼哈哈卻一句話也答不上來。這時,通道盡頭有一扇門開了,出來一個人,正是請客的朋友,他向胡明亮招手。胡明亮趕緊向“女同學”笑了笑,奔那個朋友而去。
進了包間,幾個朋友正在打牌,都說:“行長來了,先來甩一局!”胡明亮擺手,說:“你們打你們的,我先歇會兒,喝杯茶?!狈畔掳?,接過朋友遞過來的一杯熱茶,抿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問:“剛才門口那個女人是誰?”朋友說:“李春花呀!”看胡明亮發(fā)愣,朋友說,“別人不記得,李春花你怎么記不得了?”這讓胡明亮十分困窘,覺得自己實在不合時宜,連最該記得的女同學也記不得了。朋友又補充說,“不過也難怪,我們沒有同過班,她是理科班,我們是文科班的。”其實那時胡明亮已經(jīng)想起來了。實話說,胡明亮跟她是同過班的,在高一、文理科沒分班的時候。當時胡明亮從鄉(xiāng)下來,乍進城,大氣都不敢喘,話也不敢多說幾句,對女同學不太認得清。她又是后轉(zhuǎn)來的,只同了半學期,就文理分班上高二了,所以當時并無太深的印象。對李春花真正有記憶,倒不是在一班,而是文理分班后。她經(jīng)常在晚自習時到胡明亮班找一個男同學借書看,而胡明亮又坐在后窗戶口。有時候,正聚精會神地看書寫作業(yè),忽然一股清香襲來,一扭頭,發(fā)現(xiàn)窗口映著她雪白粉嫩圓潤的一張臉,兩只眼睛水汪汪、圓溜溜的,再加上甜美得像蜂蜜水一樣的笑容,讓他這個鄉(xiāng)下土人心跳加速?!拔?,你好,請你叫一下周光輝好嗎?”聲音很低,清澈如泉水,叮咚一下子。周光輝就是她要找的男同學。此時,哪里需要胡明亮叫周光輝呢?全班同學刷地把眼光都投向窗口。周光輝也不例外,他從抽屜里拿出一本書,晃晃悠悠,從教室后門出來,然后,就聽到他們小聲說話,還有李春花咯咯的笑聲。胡明亮當時不太明白,李春花為什么一定要在晚自習時過來,而不在下晚自習時。那時,胡明亮覺得李春花應(yīng)該是他們學校最清純可人活潑開朗的女生。她愛好廣泛,愛唱歌、愛運動,無論是校文藝晚會,還是運動會,都能見到她的身影。按老師的話來說:“哪一樣都提得上手?!边@些業(yè)余愛好,并不影響她的學習,她的成績很好,第一年就考上了。而胡明亮考了兩年才考上,還是個中專生。再后來,也聽到過她的一些傳說,說她跟某某領(lǐng)導關(guān)系非同一般,領(lǐng)導有一次喝醉了,對朋友說,她最好看的是屁股,比那些美女的臉都要香艷。再后來聽說她結(jié)婚了,后來又離婚了。再后來聽說出去發(fā)展了,再再后來,就不再聽到她的消息。
胡明亮說:“那她咋不進來?”他說:“不是一起的,這里的老板跟她是親戚,她也是在這兒吃飯的?!焙髁撩靼琢?,覺得剛才不禮貌,出去想跟她打個招呼,卻沒找到她,估計人家進包廂了。
四
胡明亮是在周五晚上收到朋友微信的:本周回來嗎?這年頭很少有人直接打電話,怕說話不方便,透露出什么秘密,一般都在微信上先試探一下。胡明亮看著這條信息猶豫了一下,回復:沒打算回。朋友又回:回來吧,四兄弟好久沒聚了。正是這句話讓胡明亮決心回去一趟。是啊,四兄弟好久沒聚了。所說的四兄弟,是高中時的四個同學,在學校時關(guān)系就很好,畢業(yè)后也經(jīng)常一起玩。以前在浮水縣時,他們幾乎每周都要聚聚,打打牌,喝喝酒。幾個人個頭都不高,性格皆友善,在一起玩著放心。酒量也差,四個人最多兩瓶啤酒,喝得面紅耳赤。再后來,四個人能喝半瓶白酒。后來是一瓶白酒,其中一個兄弟喝得少些,其他每人三兩。胡明亮很懷念這樣的生活,四個人,圍著火鍋吃起來,一瓶白酒喝起來。那是多么溫暖的感覺呀!后來,胡明亮離開浮水縣,到市里工作,相聚的機會相對少了。也只有過年時,在一起聚聚。在胡明亮的感覺中,留在浮水縣的這三位兄弟都混得不錯,一位混成了文化局局長,一位在胡明亮老家——也就是雙月鎮(zhèn)任黨委書記,還有一位辭職下海,開發(fā)文化產(chǎn)業(yè),掙了不少錢。而胡明亮是相對混得比較差的,好在胡明亮在市里,也是個銀行網(wǎng)點負責人,號稱行長,又頂著作家的名號,面子上也說得過去。
當晚還有倆人,一位是雙月鎮(zhèn)的鎮(zhèn)長,一位是文化局劇目創(chuàng)作室主任。這兩人胡明亮原本也認識,只是沒有交往。人已到齊,分賓主落座。由于是六人,就開了兩瓶酒。席間談起當年四人兩瓶啤酒沒喝完的事,都哈哈笑了。
原來,當晚的聚會是有主題的。清朝時,雙月鎮(zhèn)出了一個武狀元,叫徐開業(yè),留下了一段傳奇故事。這屆的縣委書記高度重視文化,要求文化部門打造文化品牌,推廣本土文化,局長跟鎮(zhèn)黨委書記還有文化公司老總一商量,咱們弄部電影得了。就弄個武狀元的故事,當然,不僅僅是武狀元的事,還要寫他的后人,后人發(fā)揚武狀元精神,在改革大潮中脫穎而出,叱咤商海,后來回報家鄉(xiāng),修路辦學。文化局劇目創(chuàng)作室有兩位劇作家,但水平只停留在小戲小品上,這個大戲他們還承受不起。三兄弟想起這個在市里的作家兄弟來,就利用雙休日的時間,決定相聚農(nóng)家樂,共襄文化產(chǎn)業(yè)大計。他們喝著酒,把宏偉計劃一說,個個躊躇滿志,志在必得。
“可是,我能干什么呢?我也沒寫過劇本,我又那么忙。”胡明亮很為難。
“老胡,是這樣的,你以后每周回來采訪,我們提供素材,你整理一下,寫個長篇小說出來,然后由老高來改編成劇本,我們文化局、雙月鎮(zhèn)政府,還有文化公司,都投資入股,這是我們四兄弟聯(lián)袂干的一件大事,不亦快哉!”文化局長咬文嚼字,拽起文來。
“老胡,就這么定了,為了我們的文化事業(yè),干杯!”六只酒杯伸到中間,咣,聲音清脆,嘩,一飲而盡。
正熱鬧著呢,門一開,閃進一朵紅云。原來是李春花端著酒杯進來了。
“哇,氣氛不錯??!”她夸張地一聲驚嘆,還做了一個驚悚的動作,把眾兄弟都逗樂了。
“來,來,來!”文化局長指了指空座位,“坐下慢慢喝!”
“哪坐得下,那邊還有幾個朋友呢?!奔t云飄動,飄向胡明亮,“先敬作家!”
胡明亮趕緊站起來,身子扭向李春花,看李春花臉色緋紅,像一朵桃花,十分香艷。
“我最近回來,到漂城辦公司了,你把號碼留給我,以后多聯(lián)系!”李春花大大咧咧拿出手機。
“掃下微信吧,微信聯(lián)系更方便。”胡明亮也拿出手機。
當下加了微信,正要喝酒,局長攔住說:“李春花,我看你這酒顏色怎么不一樣?”
李春花說:“這話說的,好像我這酒有假,那咱倆換?”
“好,換!”局長端過自己的酒杯,伸過來。李春花也把酒杯遞過來,看局長真要接她的酒杯,笑著又收回了,說:“嗨,我這口水啦啦的,還是不換了。”
局長說:“就是想喝你的口水啦啦。”
大家都哈哈大笑。局長搶過李春花的酒杯,聞了聞,笑嘻嘻地潑了,倒上酒。
“局長眼毒,我在那邊喝多了,偷偷懶都不行!”李春花笑著跟胡明亮碰了一個,一仰脖干了,亮著杯底看著胡明亮。胡明亮也一仰脖干了。
隨后,李春花依次給大家敬酒,貨真價實,一點沒偷懶。
“好了,不耽誤你們談?wù)?。你們拍電影,別忘了給我個群眾演員當當!”說著,李春花拉開門,又回頭瞄了一眼。
那一刻,胡明亮心中倍感失落,他也找到為什么一開始認不出李春花的原因了。剛才敬酒的時候,胡明亮認真地看了看她,她的臉不再是那種雪白粉嫩了,雖然還是白,但沒有光澤,而且是涂了粉的。她的臉龐不再飽滿,兩腮也不再圓潤,而是像樹葉一樣干癟,下巴尖溜溜的。眼睛也沒有往日的神采,笑容也沒有往日的風韻,一切都顯得那么假,少了自然之態(tài)。不過她底子好,整個人還沒塌架,還存有天然之韻。
現(xiàn)在,她的屁股怎么樣呢,是不是還比別的女人的臉更香艷耐看呢?
五
胡明亮回到家時,是星期天上午十點鐘,父親正在門前擺弄著大白菜。大白菜齊齊地靠在墻根,好像在接受檢閱。這些大白菜的品相有點不好,有的葉子已經(jīng)發(fā)黑,黑白相間,大概是凍爛了。
昨天晚上四兄弟都喝多了,書記堅持要去唱歌,于是就去唱歌。唱歌的時候,又喝了不少啤酒。他記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唱了,但應(yīng)該是唱了。好像跟李春花唱了一首《牽手》,好像還摟著李春花跳了舞。當然,他們都摟著李春花跳了舞。但回憶是斷斷續(xù)續(xù)的,不完整的。也好像李春花坐在他旁邊,他還摸了李春花的屁股。當然,這些都麻木了,他醉了,如果李春花跟他回賓館,他會怎樣呢?局長安排他住在浮水縣大酒店,局長也沒有回去,跟他一起住。他們一覺到天明。他看看局長還在睡,便拿起手機,點開微信,發(fā)現(xiàn)一路飄紅。一些群自不必說。有小靜的。小靜問胡明亮是不是喝多了,讓胡明亮回個話。還有一個李春花的,發(fā)了一個微笑的表情。還有一個局長的,說早上來陪他吃早飯。還有幾個未接來電,一個是小靜的,大概看胡明亮沒回微信,就給他打了電話。還有一個是父親的,胡明亮才想起答應(yīng)晚上給父親打電話的。
他給小靜回了個電話。“是不是又喝多了,就不能少喝點啊?”那邊,小靜嗔怪道。這幾年,胡明亮的酒品越來越好,但酒量越來越差。每喝必醉,醉也分幾等,有時微醉,有時中醉,有時大醉。前三者都還好,就怕最后一等:死醉。醉得都失憶了,第二天早晨起來,想不起來喝酒后是怎么回去的、怎么脫衣服上床的?!昂葦嗥??!北犙劭粗車囊磺校鶗笈?,“如果一覺睡過去,那是什么樣的后果?。俊焙迷跊]有睡過去,早上還能醒來,還能在這個世界上痛苦地活著。
“嗯,喝了不少?!焙髁琳f。
“唉,你怎么老是不改呢?一定要控制!”小靜仍然埋怨,“你真要喝傻了,我還能照顧你。要是直接喝死了,到那邊誰照顧你?”
“這不好好的嘛?!焙髁粮尚χ?。
“今天怎么打算的?”
“先回家看看父母,下午回漂城,你先收拾好?!?/p>
“中午不要喝酒!”
“嗯,知道?!?/p>
“真的別喝!”
“好的?!?/p>
“喝就是小狗!”
“嗯,小狗?!?/p>
放下手機,胡明亮在心里笑了一下。
跟局長吃過早飯,到房間歇了一會兒。局長問胡明亮今天有啥安排,中午再喝一場如何?胡明亮趕緊推辭,說想回家一趟。局長就開車送他。走高速,不過十幾分鐘。
四個同學中,局長跟他關(guān)系最好,因為他們都喜歡文學。在學校時,他們曾經(jīng)成立了一個綠葉文學社,還辦了份油印小報,就叫《綠葉》。多少個夜晚,他們在一起編報,抄寫會員的文章,一起談文學。那時談得最多的是汪國真,還有路遙。他們語文成績都很好,數(shù)學成績都很差,因為數(shù)學課他們根本就不聽,而是看小說、寫詩。他們還合資買了個小型收音機,中午吃過飯,就到學校后邊的河灘上收聽《平凡的世界》,聽得熱血沸騰,立志也要寫出《平凡的世界》一樣的巨著。這樣偏科,高考結(jié)果可想而知。高考并不考詩,也不是只考語文,于是他們雙雙落榜。但在父母的逼迫下,他們又復習了一年。這一年,數(shù)學依然學不好。高考前,他通過教育局一個親戚的關(guān)系,把一個數(shù)學成績非常好的同學安排在自己前面,同時,把局長安排在自己后面。那一年他們這里的高考紀律比較松懈,這給他作弊提供了極大空間。前面的同學把寫有數(shù)學答案的兩張草稿紙偷偷傳給了他。他抄好后,卻只把一張草稿紙傳給后面的局長。那一年,他考上了一個會計學校,而局長的數(shù)學“考砸了”,在分數(shù)線以下十分??汕赡且荒?,漂城的一家交通技校招生,要求是城鎮(zhèn)戶口的高考落榜生。局長是城鎮(zhèn)戶口,就上了。畢業(yè)后,他進了銀行,而局長在車站開長途大客車。局長狠狠心,放棄了文學,在開大客車之余參加了自學考試,幾年后考上了公務(wù)員,進入文化局。也可能是因為報考文化局的人比較少,也可能是他寫作的點子,面試時還把上學時在小報上發(fā)表的東西拿出來,給他加了分,所以他才這么幸運。他給當時的局長當秘書。就在這時,有一家銀行知道他能寫,想挖他來當秘書,不僅工資高,還分給他一套住房。他去了,只半年時間他就不干了,還是回到了文化局。“太他媽忙了,成天寫材料、做報表、搞宣傳、策劃活動,不是人過的日子!”局長就回到文化局這個清水衙門,當他的文化秘書,銀行分給他的三室一廳的住房也退了。
“得虧我回到文化局,沒兩年,那家銀行就不太好了,工資下降,搞雙向選擇,把人折騰得夠嗆。后來又大幅裁員,不少人拿了幾萬塊錢回家了?!本珠L慶幸。
在文化局,局長確實輕閑,可以寫寫詩歌,策劃一些文化活動,因此得到領(lǐng)導的賞識,從一個小辦事員慢慢往上爬,終于爬到了局長的寶座。
“人呀,別勉強自己,要認清自己,別總盯著升官發(fā)財,干自己喜歡的事情最好?!彼f。
但局長除了寫些小詩之外,沒再寫出什么作品來,更別說什么《平凡的世界》這樣的巨著了。
胡明亮能說什么呢?他自己就選擇了一條錯誤的路,從一開始就是。
高考填志愿他有兩個選擇,一個是上省里的師范大學中文系,四年,但需要交五千塊錢委培費。還有一個就是外市的一個財會學校,不要一分錢,兩年出來就進銀行。他很想去師范大學讀中文,但他不可能選擇師范中文,誰選擇師范中文誰就是傻瓜。很顯然,財會學校對他這個農(nóng)村人來說要實用得多。于是,他就上了財會學校,后來進了銀行。
當初他進這家銀行的時候,這銀行還沒有鄉(xiāng)鎮(zhèn)辦事處。他去了,這家銀行就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設(shè)立了辦事處。當然,這個鄉(xiāng)鎮(zhèn)辦事處不是為他設(shè)立的,他正好趕上了。于是他成了該銀行鄉(xiāng)鎮(zhèn)辦事處的儲蓄員,也就是該銀行最底層的員工。這個辦事處是短壽的,連頭帶尾只有三年光景,就眼一翻腿一蹬夭折了。當然,它的夭折跟他也沒任何關(guān)系,這是大氣候造成的。是應(yīng)神經(jīng)病一樣增加網(wǎng)點的大氣候而生,又應(yīng)像神經(jīng)病一樣撤銷網(wǎng)點的大氣候而死。一切都是決策者的一句話而已,與他這樣的小民無關(guān)。于是辦事處的全體員工沒費什么事天經(jīng)地義地進了縣城。又過幾年,他因在報刊發(fā)了幾首詩歌、幾篇小說,并且自費出版過一部長篇小說,被市銀行的一位領(lǐng)導看中,要調(diào)他到市里工作,做一名秘書。其實他也猶豫過,去還是不去?他問一些朋友,沒有一個人勸他不去的。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是透亮的事,只有傻子才選擇不去。就這樣,他去了。人們常說,我的人生我做主??伤娜松麖膩矶紱]有做過主,所有的道路都不是自己選擇的,都是別人選擇的。在秘書的崗位上,雖然干出了一些成績,可他干得很辛苦,領(lǐng)導對他的工作很認可,也對他有過一些承諾,眼看著升遷有望,將要修成正果。不料那個領(lǐng)導調(diào)到別的市工作了,又來了一位新領(lǐng)導。一朝天子一朝臣,新領(lǐng)導對他說,你應(yīng)該去學學業(yè)務(wù),鍛煉鍛煉嘛!一句話,把他貶到一個網(wǎng)點去鍛煉鍛煉。管著近十號人,而且稱呼一下子上來了,以前叫胡秘書,現(xiàn)在叫胡行長。其實他是個狗屁行長,不過一個網(wǎng)點主任而已。以前當秘書忙,忙著伺候領(lǐng)導、寫狗屁講話稿,現(xiàn)在當網(wǎng)點主任更忙,忙著伺候客戶,好完成神經(jīng)病一樣的指標。這么多年來,他已經(jīng)很少寫詩了,也很少寫小說了。寫詩需要激情,寫小說需要沉淀,不是像吐痰一樣,咽下嗓子就能吐出來的。他的生活無詩意可言,只有無窮無盡的任務(wù)、任務(wù)!他作家的名號只能是徒有虛名。
他知道這是新任領(lǐng)導故意整他,明知道他不適合干業(yè)務(wù),只適合耍筆桿子,可新領(lǐng)導就是用其所短,讓他難堪。
他活得很累。他非常羨慕老同學、文化局長。他后悔到市里來了。
多少年來,那個秘密一直像魚刺一樣,梗在他的心頭。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為什么不把那張草稿紙遞給局長?出來以后,他就后悔了。
“我對不起你,高考時,有一張草稿紙我沒傳給你,要不然你就不會只上一個技校,學開車了?!本珠L上技校時,他想說。
“我對不起你,高考時,有一張草稿紙我沒傳給你,要不然你就不會去那么辛苦地開大客車了?!本珠L開大客車時,他想說。
“我對不起你,高考時,有一張草稿紙我沒傳給你,要不然你就不會去文化局這個清水衙門拿那幾個錢了?!本珠L在文化局時,他想說。
可是他一直沒說。隨著局長越混越好,他就更不想說了。
昨天晚上,在酒桌上,他幾次想把這個事說出來,但他控制住了。歌廳里吵得很,當然沒法說?;貞浽诶^續(xù)。到賓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他好像抓住局長的手,把那個秘密說出來了。他痛哭流涕,等待局長的反應(yīng)。局長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只是愣了一下。
好像,局長說:“本來就不屬于我的,有什么懺悔的?都是過往了!”
好像,局長還說:“我現(xiàn)在不是很好嘛,都通過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多踏實呀!”
好像都是說給他聽的。
再后來,他就什么也記不得了。
局長在很平靜地開車。胡明亮自己都有點恍惚,不知道自己的回憶是否準確,或許是做了一個夢?昨晚喝得太多了,許多事情都恍恍惚惚的。
“到了。”局長很平靜地說。他這才清醒過來,車子確實到了家門口。
六
父親背著手,看著墻根的大白菜,好像對自己的擺放很滿意。聽到后面汽車的聲音,父親緩緩回頭,看到兒子從車上下來,便笑著迎了過來。
局長是第一次來,但他卻能準確地找到位置。房子位置好,往北走幾步就是公路,往縣城去也方便,靠街也近,醫(yī)院、超市、銀行、菜場,都不會超過十分鐘的步程。父母以前住在離鎮(zhèn)三里地的一個村子,那里也是胡明亮的出生地。胡明亮至今不知道那個村子到底叫什么名字。他曾問過父親,父親說不知道,奶奶在世的時候他也曾問過,奶奶說:“好像叫馬莊?!焙髞?,有人問他老家是哪的?他先說出所在的縣名:浮水縣。再問何鄉(xiāng)?他說雙月鎮(zhèn)。再問何村?他就說不清楚了,只好說,周莊南面那個村子。他們村子后面有個村子,因為姓周的人多,叫周莊。當然不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周莊。關(guān)于周莊,還有一個笑話,說有一年連下暴雨,響水河河水上漲,上面要開堤泄洪。往哪邊開?領(lǐng)導研究了半天,最后請示到總理那兒,周總理批示,不能往周莊方向泄,因為周莊姓周的多。這話經(jīng)過周莊的婦女往外說,顯得特別有幽默感。后來,別人再問他,他就說是南周莊。其實在他心里,已經(jīng)給這個村子取了個名字,叫“無名村”,就像小時候看古書,有些書的作者叫“無名氏”。
十幾年前,父母終于離開了那個無名村,來到鎮(zhèn)上生活。他們也曾想到縣城去住,但是最終放棄了這個想法,因為胡明亮已經(jīng)離開了縣城,他們到縣城也沒什么依靠,再加上房價上漲得厲害,他們那點退休工資也只能在鎮(zhèn)上混混。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是父親經(jīng)常說的話。自從到鎮(zhèn)上,他們很少回村里。村里也沒什么人了,都是老人和兒童,沒一些生氣。誰不往外奔呀?在家里窩著的都是沒用的人。
局長下了車,到屋里看了看。這是兩上兩下的樓房,后面還接上了衛(wèi)生間和廚房,面積不小。十年前才六萬多,現(xiàn)在估計要三十來萬。當時,胡明亮對朋友吹:“我給我爸買了一套房子,把他們接到鎮(zhèn)上來住,靠近公路,來回走動方便?!逼鋵崳f里面只有他的兩萬,其余都是父親多年的積蓄。
局長贊嘆這房子不錯,買得合算。父親很開心,哈哈地笑著,說:“中午就在這吃飯,咱鄉(xiāng)下沒什么好吃的。”局長笑笑,說:“您老別客氣,我上午回去還有個會?!备赣H仍然笑:“是啊,領(lǐng)導就是忙?。 ?/p>
送走局長,胡明亮才跟母親說話。其實母親一直坐在門口,面前擺著一個笸籮,里面攤著黃豆。黃豆里有黑的、有黃的,母親正在把好的黃豆往外挑。自從兩年前得了腦梗,母親變得不愛說話,遇到人也不招呼,只顧低著頭做自己手中的事。胡明亮說:“怎么黃豆都壞了?”她也沒看胡明亮:“年景不好,天天下雨,在地里就壞了。”母親思維很清晰,說話很利索,這讓他很高興。據(jù)父親說,母親一般在晴天說話會好點,陰天頭腦就不管用,丟三拉四的。胡明亮問:“家里哪來的黃豆?”父親接過話說:“你大姐家的,搬了兩麻袋來揀,眼都看花了。”又對母親說,“起來走走,伸伸腰。老低著頭揀,眼會疼,頭會昏,腰也會酸?!蹦赣H抬頭看看父親,沒有吱聲,把挑出來的黃豆往一只蛇皮袋里倒。胡明亮趕緊過來幫著她撐口袋。“嘩啦”,黃豆倒進口袋里,母親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忽然對父親喊:“客人來了,還不去弄中飯!”聲音很大,像吵架一樣。她老人家多年來就是急脾氣。父親也喊:“客人走了,就你兒子,不著急!”母親沒生病的時候,父親從來沒對母親這么說話過,總是細聲慢語的。當然,現(xiàn)在也不是著急,他怕母親聽不明白,再加自己的耳朵也不靈敏了,所以嗓門也大。母親又喊,聲音比之前更大:“什么不著急?吃過人家不上班呀?”父親也喊:“今個兒星期天,上什么班?”母親不吱聲了,又坐下來揀黃豆。
中飯是姐姐來做的。姐姐問胡明亮怎么沒開車來?父親立即接過話頭說:“是朋友送過來的,吃過飯還來接?!焙髁琳f:“車子年審,沒開回來?!焙髁敛恢澜憬阒恢朗裁唇心陮?,她沒再說話,到廚房去做飯了。母親也不揀黃豆了,也跟著姐姐去了廚房。父親跟胡明亮說了會兒話,也去了廚房。胡明亮在門口站了站,也到廚房。
小小的廚房里擠了四個人,各人在忙各人的事。胡明亮不知道做個中飯為什么要這么多人上手?他以前在家的時候從來不做飯,都是妻子一個人在廚房里忙,從不要他上手。有時他到廚房視察視察,她會很不耐煩地拿刀向他揮揮:“快滾一邊去,不嫌礙事啊!”他像老干部一樣背著手出了廚房,到客廳看報紙或看電視,坐等飯菜上桌。
母親洗了藕,放在砧板上,一刀一刀地切。胡明亮很擔心她會切到手上,但他的擔心是多余的,藕片切得細致均勻。父親已經(jīng)換上做飯的衣服,頭上戴著灰色的帽子,腰系圍裙(銀行發(fā)給客戶的紀念品)。帽子是胡明亮原來戴的,夏天回來時落家里了。胡明亮感覺這帽子真不好看,有點像日本鬼子。胡明亮跟父親說:“這帽子值三百多塊呢?!备赣H很驚訝:“這么貴?看不出來值這么多錢呀,這么??!”胡明亮說:“是個品牌?!备赣H摘下來說:“那你戴回去吧?!焙髁翐u搖頭:“我現(xiàn)在不戴帽子了。”父親說:“你有空幫我買頂帽子,鴨舌帽,呢子的,深顏色的?!焙髁琳f:“好,回去給你買。”父親又叮囑:“五十六公分,不能大也不能小。”胡明亮說:“好,沒問題!”父親又說:“要到大商場啊,小門市上假的多,會掉色?!焙髁琳f:“嗯,回去就買?!?/p>
他們談?wù)撁弊拥臅r候,母親的藕已經(jīng)切好,又去切干絲。她把干絲往砧板上一扔,發(fā)火道:“老是戴著帽子、系著圍裙,天下人不曉得你在弄個飯??!”這句話胡明亮經(jīng)常聽母親說。胡明亮還讀書的時候,就經(jīng)??锤赣H這樣全副武裝的打扮,母親很不滿:“你這樣子,人家以為我不想弄飯,其實是你自己想弄飯?!焙髁敛恢朗遣皇歉赣H想弄飯。一個男人愛做飯,對胡明亮來講不好理解,但他知道,這是一個可貴品格。妻子也經(jīng)常抱怨:“你們領(lǐng)導還經(jīng)常做飯!”胡明亮不知道她從何處聽到領(lǐng)導愛做飯,但胡明亮真要做飯的時候,她又不讓:“你別糟蹋了菜!”真是兩難。顯然,父親做飯,母親是受益者,坐享其成,但母親又怕別人說她不做飯,所以有點擰巴。
菜都上了桌,有葷有素。胡明亮喝了兩杯酒。其實上個月體檢,結(jié)果顯示好多指標都不約而同的高。醫(yī)生叮囑他不要喝酒了,對身體不好??墒撬駛€酒鬼一樣總是惦記著喝兩杯,到了沒有酒就吃不下飯的地步。他知道這很可怕,總有一天會因為喝酒釀成大禍。他有一個朋友就是因為喝酒壞了半邊腎,雖然快過十年了,仍活得好好的,但換腎也委實花了不少錢。據(jù)說換腎后人的存活期只有十年左右。所以,妻子總是惡狠狠地說:“你以后會死在酒上的!”胡明亮笑笑不理她。這婆娘一天比一天狠毒,不是咒胡明亮死,就是咒胡明亮殘,但胡明亮也有些擔心,怕一語成讖、早早掛了。
吃飯時,父親又問胡明亮的工作。他說得最多的是:別亂放貸款,別給人擔保,現(xiàn)在騙子多,雙月鎮(zhèn)的信用社主任放了幾百萬貸款收不回來,被停職查辦;現(xiàn)在專門收貸款,工資基本扣光留著還貸款。還有那么多私人開的合作銀行的老板,跑了好幾個,也有沒跑的,錢也拿不出,在往后推。胡明亮問:“你有沒有錢存在這些小銀行?”他很生硬地說:“哪來的錢存!”
吃完飯,上樓休息了一會兒。短短的一個小時睡眠,胡明亮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在一個高級賓館的電梯里,電梯上上下下,卻總是停不下來,他無法出去。更為可怕的是,電梯下面是水,好像一口井。他像一只青蛙一樣趴在井沿上,隨時都有可能掉下去。就這樣,折騰了不知多久,電梯門終于開了,他跳了出去,不料大廳里竄出一條肥大兇猛的狼狗來,一口咬住他的手不放,死命地撕咬,他怎么掙也掙不脫。周圍的人走來走去,沒有人理會他,他疼痛難忍,大叫一聲,我命休矣!然后就醒了過來。
其時,已是下午三點鐘。胡明亮走下樓,母親仍然在門口揀豆子。陽光下,母親面無表情,間或瞇著眼睛往外瞄兩眼。旁邊的凳子上,還有兩個婦女坐著聊天。胡明亮倒一杯白開水,坐在里邊的桌子邊,跟小靜在微信上聊天。小靜問胡明亮什么時候回?胡明亮說四點鐘出發(fā),六點左右到。她讓他最好早點到,別讓她多等。胡明亮說好。一邊在微信上聊天,一邊聽兩個婦女聊天。不是想聽,而是她們確實嗓門高。聽明白兩個婦女是周莊西邊的李莊的,在對面油坊等著榨油,還沒輪到她們,就到這邊來等。她們在奉承胡明亮母親,這個說:“這老年人不是一般人,我們小時候,老年人就是大隊干部,精明強干,威風著呢?!蹦莻€說:“我聽過這老年人講話的,慢聲細語的,跟斷案一樣,就把事情斷得清爽明白了,沒人不服氣的?!焙髁列闹邪敌Γ@捧得有點過了。胡明亮很少聽到母親說話慢聲細語,總是粗門大嗓的,生怕人聽不到。胡明亮看到母親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微微笑著,不講話,自顧揀著豆子。胡明亮知道,她老人家在回憶過去。是的,母親做過好多年的大隊干部,前三莊后五村,享有一定的威望。胡明亮的三舅說:“我二姐這人,沒念過書,比念過書的人還有水平。如果念過書,縣長都能當?!庇袝r候,母親還會跟外人嘟囔:“誰說我不識字?我識字!”是的,她老人家年輕時跟著父親認過幾個字,不外乎“上中下,人口手”,也寫過自己的名字。估計早就認不出,也寫不上了。
談了一會兒,兩個婦女到對面的油坊去了。一直沒有說話的母親抬起頭來,說了一句話:“他媽×的,×嘴到底多能說,比縣長還能說!”
一旁的父親哈哈地笑起來。
七
此時,有人在門前站著往里看。父親跟他打招呼,那人便坐到門口剛才兩個婦女坐的長凳上。他的腿腳一顛一顛的,不太利索,好像中過風,但不是太嚴重。胡明亮聊天聊得正投入,沒有太介意。
“是胡明亮吧?”他忽然說。
胡明亮嚇一跳,趕緊站起來。父親說:“是史老師,是史老師!”
史老師是胡明亮初中的語文老師,當時不到四十歲,很有才華,敢跟校長頂撞。那時學生都不喜歡校長,覺得他很變態(tài),總是神出鬼沒,突然出現(xiàn)在教室后面或是宿舍門口,臉總是像一泡屎一樣陰著,出語總是惡狠狠地教訓人。有一次,他在家門口狂扇兩個男生的耳光,因為兩個男生走路時拌了兩句嘴。校長的老婆就在身旁。校長狂妄地說:“我家屬在旁邊,我也要教訓你,如果是我家孩子,我打死他!”正好被吃過飯拿著勺子敲著飯盆唱著小曲的史老師看到了。史老師不由分說,跑過來把兩個同學拉到一邊,也就是從校長的魔爪下解救出來。他回過身拿著飯勺狠敲一下飯盆,對著校長厲聲斷喝:“你這是體罰學生,是違反教育法的!”
校長擼袖子打得正上癮,被斜刺里殺出的這位英雄嚇一跳,待看明白是史老師,二話不說,轉(zhuǎn)身進屋了。
“英雄啊,英雄!”事后,胡明亮等幾個學生圍著史老師豎拇指稱贊,敬慕不已。
史老師把飯盆在空中揮了揮:“我怕他什么?我能把書教好,我怕他什么?”這是史老師當時的口頭禪。
史老師后來跟學校里最漂亮的一個女老師結(jié)了婚。他是大伙最喜歡的一位老師。他不怕校長,校長也不怕他,但拿他沒辦法。不久換了一個校長。新校長表面上很尊重史老師,暗地里使壞,將他貶到一個偏遠的學校?!暗厍螂x了誰都能轉(zhuǎn),學校離了你姓史的,倒不了!”新校長惡狠狠地說。史老師一怒之下,帶著老婆出去闖世界了。這一闖就是二十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外面的世界不是那么好闖的,也不是每個人都能闖的,尤其是他這樣的一介書生。史老師最初掙了一些錢,后來被騙了一次,只好重新開始。又掙了一些錢,據(jù)說有三十來萬,就回來了。在鎮(zhèn)上買了套房子,還剩下十幾萬,存在三家小銀行,他們把農(nóng)村資金合作社稱為“小銀行”。在雙月鎮(zhèn),有十幾家“小銀行”。這些“小銀行”也紅火過那么幾年,老百姓從起初的懷疑到信任,畢竟受不了高額利息的誘惑?。】删驮诓痪们?,雙月鎮(zhèn)的“小銀行”陸續(xù)倒閉,老板死的死跑的跑,現(xiàn)在還有兩三家。
“劉老師沒陪您出來???”胡明亮問。
劉老師是史老師的老婆,當時雙月鎮(zhèn)中學最漂亮的女老師,也是胡明亮的音樂老師。
“她沒在家,去蘇州帶孫子了?!笔防蠋熣f,“你兄弟,也就是我兒子志遠,他在蘇州開了家公司,生了個小二子,才三個月。”
看得出來,史老師很得意。
說起劉老師,胡明亮想起一件事來。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非常燠熱。他去找史老師。他是語文課代表,經(jīng)常到史老師的宿舍借書,還會拿新寫的散文或詩找史老師請教。史老師也樂于跟他談?wù)撐膶W,可那天史老師沒在宿舍。史老師的宿舍跟劉老師的宿舍隔三個門,他想看看史老師在不在劉老師宿舍。劉老師的宿舍門關(guān)著,里面有隱隱的燈光,也有隱隱的聲音。他不敢造次,就貼在門縫上看,當時的想法,就是看看史老師在不在,僅此而已。那時的門不像現(xiàn)在的防盜門那么嚴實。房子是老房子,門也是舊門,門板與門板的間隙裂開了些細縫,只有靠近看才能看清楚里面。他瞇著眼睛往里看,這一看不要緊,頓時心跳加快。因為他沒看到史老師在里面,只看到劉老師。而劉老師披散著頭發(fā),光著身子,坐在一個木盆里洗澡。她洗得很輕,拿毛巾在自己白白的身上細細地搓著,燈光微弱,來自于床頭的臺燈,再加上澡盆里的水汽,屋里愈發(fā)朦朧,劉老師的身體也愈發(fā)朦朧。胡明亮的本意是想走開,可卻挪不動腳步,也挪不開眼睛。就這樣看了幾分鐘,直到劉老師從澡盆里站起來,他看到了劉老師的整個身體,水珠順著劉老師的身體往下滴,劉老師拿著大毛巾擦拭著。宿舍盡頭的路上傳來腳步聲,他才慌忙從另一個方向跑了。
整個晚上,他都恍恍惚惚、暈暈乎乎的,好像喝了酒一樣。
那以后,胡明亮看到史老師和劉老師,心跳會不由加快,有些難為情。自己不應(yīng)該偷看劉老師洗澡,而且偷看那么久。雖然是無意的,但也不可饒恕。
盡管心里后悔,可腦海里還是常常想起劉老師洗澡的畫面。特別是音樂課上,劉老師在上面彈琴、唱歌,胡明亮在下面總是心不在焉……他的心一直處于矛盾之中。所以,每見到他們,他都有一種犯罪感。此后,他去找史老師,經(jīng)過劉老師的宿舍,總是加快腳步,生怕聽到什么聲音。
當然,這樣的秘密他是不可能說出來的。
“聽你爸說,你有出息了,又當行長又當作家的?!笔防蠋熖统鲆恢焷恚蚝髁撂?。后者趕緊擺擺手。
“他不會抽煙。”父親說。
“作家哪能不抽煙呢?最近有沒有大作出版呀?”
“沒空寫,沒出新書。”
“噢,有大作帶一本回來呀!我還在你父親這兒看過你的一本書,挺不錯的?!?/p>
“寫著玩的?!焙髁敛恢f什么好,轉(zhuǎn)身回到桌子旁坐下。他的眼前又晃動著劉老師年輕的胴體?,F(xiàn)在劉老師是什么樣子呢?老了?。?/p>
“對面沒開門?”他問胡明亮父親。
“哪家?”父親探頭向?qū)γ婵戳丝础?/p>
“還有哪家?小銀行?。 彼终f。
父親說:“我上次問了,一般不開門,打上面的電話就行了,有事就來看看,沒事忙別的事。”
“不會倒了吧?”
“這哪個說得清!”
“存了三家,別的兩家全倒了,就剩這家了。”
“是啊,一家看上一家。”
“你的錢拿出來沒有?”
“我能有多少?萬把塊錢,年后到期就拿出來。”
“實在拿不出來,要個本就行?!?/p>
“嗯,嗯,到時候再看?!?/p>
說了幾句話,史老師站起來就走了,仍然一跛一跛的。胡明亮問父親:“史老師腿怎么回事?”
“喝酒喝多了,中風。血壓本來就高,差點死了?!?/p>
八
三點半鐘,胡明亮拎起包,準備出發(fā)。父親很奇怪:“車子沒來接呢?!焙髁琳f:“不需要了,局長今天忙,我自己回?!备赣H顯得很失望,起身把胡明亮送到路邊。胡明亮先上了一輛中巴車。中巴車把胡明亮帶到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十字路口,等待由浮水縣去漂城的過路車。中巴車上擠滿人,但還是不停地帶客。每停下來,許多人都要往后擠。售票的婦女對車上的人說:“天這么冷,讓人家等著不容易,請往里讓一讓!”又對下面的人說,“先上來,先上來,下一站下車的人多呢!”就這樣,車上擠得結(jié)結(jié)實實,想轉(zhuǎn)個身都不容易。有幾個孩子穿著統(tǒng)一的服裝,上面印著“浮水縣中學”的字樣。校服是深黑色的,式樣又老。胡明亮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設(shè)計的,讓正值青春年少的他們像這個冬天一樣沉重。二十多年前,胡明亮也是這樣的。每到星期天下午,都要帶上衣服干糧趕往學校上晚自習。不過,那時候的車比現(xiàn)在更少,往往要等好長時間。胡明亮看到有一個女孩特別像自己的女兒,她在跟一個同學說話時,忽然臉上呈現(xiàn)出羞澀,還吐了下舌頭。女兒今年上大二了,學習好像比中學時更認真了,這讓他隱隱擔憂。他猜想她此刻正在圖書館看書或?qū)懽鳂I(yè)。上午微信,她說在準備入黨培訓班優(yōu)秀學員代表的發(fā)言。他說你好好寫。她說寫好了,老爸幫我修改一下吧。他說自己的事自己做。
果然,十字路口下了不少人。大家各奔各的,而胡明亮站在路口等過路車,奔往漂城。路口已經(jīng)站了不少人,有的大包小包,有的空著手,有的站在路邊,有的站在后面的一個超市門口。胡明亮看到一個女孩站在超市門口玩手機,正是昨天下午在漂城車站碰到的啃方便面的女孩。她仍然是一個人,仍然是原先的裝束??粗粗謾C,會抬頭往路上看看。足足等了半個小時,過去了三輛車,都沒有停下來。售票員在窗口擺著手,好像是客滿了。客滿就不能再上了嗎?胡明亮在心里嘀咕?!翱赡茏罱榈镁o?!迸赃呌腥苏f。胡明亮一看,是個瘦瘦的年輕人,三十出頭,看上去很精神,手里拎著個黑皮包。他也在看胡明亮。胡明亮剛想看看超市門口的女孩,研究她是干什么的、為何獨來獨往、昨天下午為何沒有上車,他想,要是一起上車,就找機會跟她說兩句話。多年的寫作使胡明亮有一種好奇心、窺視欲,總想弄清楚別人是干什么的。這時,那年輕男子過來搭話了:“大叔,您也等了不短時間了,這車都不停,不曉得出什么鬼了?”胡明亮很奇怪他的前言不搭后語,剛才還說是查得緊,現(xiàn)在又說不知出了什么鬼。胡明亮懶于交流,不太喜歡跟陌生人搭話,只是點點頭,“嗯”了一聲。他又說:“從沒有過的事,以前都是隨到隨停。”胡明亮只好用他的話來回答他:“可能最近查得緊?!彼α?,然后開始打起了電話。胡明亮一回頭,看到超市門口的女孩不見了。是不是進超市了呢?胡明亮吃不準。
那個男子掛了電話,對胡明亮說:“馬上又有一輛車要來了?!焙髁琳f:“你認識車站的人?”他搖頭說:“不是,我老婆坐在那輛車上?!边@又讓胡明亮感到奇怪了:“你為啥沒跟你老婆一起等車?”男子說:“我老婆在縣城工作,我在雙月鎮(zhèn)小學上班,我們一起去漂城看房子?!焙髁琳f:“現(xiàn)在房價挺高的呀!”他說:“可不是,看形勢也降不下來,還是早點買踏實?!焙髁琳f:“為什么要在漂城買房呢?你們都不在那里工作,在浮水縣買房不是更好嗎?”他說:“我準備去漂城發(fā)展了?!焙髁劣悬c吃驚,一個鄉(xiāng)村小學老師,怎么一下子就到漂城發(fā)展了呢,去漂城這么容易???“嗨,不瞞你說,今年我出了點名,當選為最美新漂城人,漂城有個公司要我去?!彼孟裼悬c猶豫,但還是說了出來?!班蓿蠲佬缕侨?,不容易?。 薄笆前?,浮水縣就我一個人?!薄班?,那你是以什么方面當選的呢?”胡明亮的好奇心被這個最美的鉤子鉤起來了。“哎,也沒啥,就是踏實肯干,扎根鄉(xiāng)村?!彼M量顯出不當回事,但他的眼神還是表現(xiàn)出那么當回事兒。
這時候,一輛車由北邊慢慢地駛過來,停在路北。青年人扔下胡明亮,穿過公路,奔著車而去。司機跟他說了句話,他又往南邊來,一直往南邊走。胡明亮靈機一動,也跟著他往南跑。車卻不停,一直往南慢慢地開。路邊的幾個人開始都蠢蠢欲動,想跟過去,大概覺得這車不會停了,又都停住腳步。胡明亮也想放棄,但還是跟過去。車果然停下來,門開了,青年人一步蹬了上去,胡明亮也跟上去。司機卻攔住胡明亮說:“客滿了,客滿了,你上就超載了!”胡明亮說:“多上一個也沒啥,我站著。”跟著那“最美新漂城人”往里跑。司機追過來,叫:“兄弟,真對不起,真的不能帶,罰款會罰死的!”胡明亮忽然心生豪氣:“罰款算我的!”跑到最后,倒數(shù)第二排一個抱著小孩的女人站起,把“最美新漂城人”讓進去。胡明亮看看四周,確實沒有座位了。司機說:“你看,我沒騙你吧?”胡明亮說:“我有急事,要參加一個重要活動,不能再等了。你放心,我加倍給你錢!”司機終于被打動了,對著最后一排說:“兩位大哥大姐,幫幫忙,擠一擠吧!”
最后一排五個座位,坐著五個人,一對中年夫婦,中間坐著一個小孩,右邊是兩個女孩,像是中學生。司機是跟那對中年夫婦商量的。男的坐在對著過道的座位,女的坐在窗口,兒子坐在中間。男的留著平頭,頭頂上發(fā)多,兩邊幾乎都剃光了,皮膚粗黑,冷冷地說:“我們都是打了票的!”女的也不滿地嚷嚷:“憑什么多坐一個人?”胡明亮尷尬萬分,求救似地看看“最美新漂城人”,希望他能幫自己說句話。“最美新漂城人”正把孩子從老婆懷里接過來,沒有看他。司機又說:“都是出門在外,挺不容易的,這位大哥也有急事。”胡明亮說:“是呢是呢,有急事?!彼粗赃厓蓚€女中學生,女中學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屁股粘了膠水一樣,也不往里讓讓。就在胡明亮無望的時候,那個小孩把他的平頭爸爸往里拉了拉。平頭很不滿地把孩子抱坐在腿上,往里邊挪了挪。胡明亮說了聲謝謝,終于把屁股尖子靠在對著過道的那一半座位,那樣子顯得很滑稽。司機沒走,胡明亮艱難地從口袋里掏出五十塊錢,并不指望他找錢,但好心的司機找了胡明亮十塊,平常應(yīng)該找二十的。
在如此艱難的情況下,胡明亮還沒忘記看手機,他在百度上輸入“最美新漂城人”,一下子跳出好多條來。點開其中一條:我市舉辦首屆“最美新漂城人”頒獎活動。
本報訊(記者楊磊)3月24日下午,我市舉辦首屆“最美新漂城人”頒獎活動,進一步凸顯我市對各類人才尤其是外來人才的關(guān)愛,持續(xù)釋放“愛才漂城”的品牌效應(yīng)。
……
來自連云港的沈小全是被表彰的“最美新漂城人”之一,他辭去原來的高薪工作,2012年來到浮水縣一所偏遠的農(nóng)村小學任教,憑借扎實的專業(yè)知識、靈活的教學方法、高尚的師德修養(yǎng)和默默奉獻的孺子牛精神,贏得了學生的喜愛、同行及學校領(lǐng)導的贊譽和認可……
于是,胡明亮知道,今天他碰到的最美新漂城人不是漂城人,而是連云港人。他的名字叫沈小全。
車子行駛了半小時,在縣城的一個路邊停了下來。胡明亮旁邊的一個女學生下車了。胡明亮趕緊往里面挪了一下,讓自己坐舒服了。旁邊的平頭已經(jīng)睡著了,平頭的妻子讓孩子平躺在他們的腿上,孩子也睡著了。胡明亮看到她拿著手機往這邊拍。當然不是拍他,是拍她丈夫和兒子。大概拍完了,要往朋友圈發(fā)。胡明亮不知道有沒有把他帶進去。
在女學生下車的時候,又上來了幾個人,一個身材較高的婦女坐在胡明亮旁邊。大概嫌坐得不舒服,往那邊擠了擠,把那個平頭擠醒了。平頭看看婦女,大概還沒醒過神來,奇怪身邊怎么換了人。但平頭沒有吱聲,閉上雙目,接著睡了。
“你到漂城吧?”那個婦女問胡明亮。
“是啊。”胡明亮說。
“噢,那挺遠,我到上岡就下了?!贝蟾畔幽沁厰D,她又往胡明亮這邊靠靠。
“不遠,一會兒就到?!?/p>
她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又說:“人老了真沒得數(shù),說沒得數(shù)就沒得數(shù)?!?/p>
胡明亮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沒有搭話。
“你說我老父親,好好的,就跌了一跤,把腿跌折了?!彼又f。
“噢,老年人要注意,要有人陪著?!焙髁另樧齑钋?。
“是啊,說沒數(shù)就沒數(shù),上半年好好的,過了夏天突然就老年癡呆了,真沒得數(shù)!”
“嗯,現(xiàn)在老年癡呆的真不少呢?!?/p>
“是啊是啊。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明白。本來,明天要把他接到我這邊住的,真沒得數(shù),又跌了一跤。跌過了還說,唉,人老了真沒得數(shù),還不如跌死算了,這下真受罪,子女跟著受罪。你看,他倒是挺明白的?!眿D女哈哈笑起來。
胡明亮沉默不語。想起一個同事,母親得了老年癡呆,也是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涂。又想起母親,在陽光下揀黃豆的母親。也想起了在門口檢閱大白菜的父親。胡明亮在心里長嘆一聲。
“我開了個棋牌室,也就燒燒茶倒倒水,不算忙,讓他過來住,他不過來,只好請人照看他,結(jié)果腿跌斷了,沒得數(shù)!”婦女搖著頭,眼睛盯著外面,好像在判斷是不是該下車了。
車廂里漆黑一片,只看到手機屏幕在閃亮。外面漆黑一片,無法判斷是什么所在。
“到哪了?”小靜問胡明亮。
“上岡。”
“噢,那還得半小時吧?”
“嗯,快了。你在哪兒等?”
“火車站?!?/p>
“都收拾好了嗎?”
“嗯,也沒啥收拾的。”
“嗯,關(guān)鍵是卡都帶著了吧?”
“那當然,這哪能落下?”
“沒得數(shù),真沒得數(shù)。前一秒鐘還好好的,下一秒就跌了個大跟頭?!蹦莻€婦女絮叨著下車了,女學生也下車了。胡明亮身邊一下子空了,他跟小靜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
窗外零星的燈光像黑夜中的眼睛,讓胡明亮生出些許寒意。
九
一個小時后,胡明亮和小靜坐在南下的火車上。列車在黑夜中行進,車廂里燈火通明。胡明亮和小靜在下鋪面對面坐著。
小靜是胡明亮的員工,大名叫姚靜靜。五年前,她從省里的財經(jīng)學院畢業(yè),參加B銀行的招聘,經(jīng)過層層筆試、面試,最后成了B銀行的員工,分到胡明亮網(wǎng)點。不知為什么,胡明亮一見到她,就被她迷住了。怎么說呢?她看上去很單純,沒有現(xiàn)在那些大學生爭相表現(xiàn)的舉動,總是默默地坐著,開會、吃飯、集體活動,都是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或落在后面。但她工作認真,很少有業(yè)務(wù)上的差錯,服務(wù)也到位,客戶評價非常好。三年后,胡明亮破格提拔她為會計主管。有時,胡明亮會帶著她參加一些營銷活動。一次宴請客戶,客戶一定要她喝酒,被胡明亮擋了回去,為此胡明亮被客戶多灌了兩大杯,是她把胡明亮送回宿舍的。當晚,他們睡在了一起。第二天醒來,胡明亮頗為懊悔。但小靜跟她的名字一樣,始終靜靜的。
“你喜歡我嗎?”終于,小靜打破沉默。
“嗯,你安靜。”胡明亮扭過臉,看著她的眼睛。
“還有呢?”
“反正,你跟別人有不一樣的東西。”胡明亮含含糊糊,又反問,“你喜歡我嗎?”
“喜歡?!?/p>
“喜歡什么?”
“跟別人有不一樣的東西?!?/p>
他們倆都沉默了。
上鋪一個胖胖的長相并不耐看的女子從一上車就開始打電話,先是在過道上打,打著打著還有了哭腔。胡明亮沒聽太明白,好像不是說自己的事,是跟她的母親說她妹妹的事,好像她妹妹在城里的家中受到婆婆的歧視。
“哎呀,你怕什么呢?你吃你的,她說怕吃多了婆婆會說她,真是,你就吃嘛!”她不停地重復這句話。
“要不你也回家吧,回家來看看!我現(xiàn)在快要到家了,回家看看爸爸媽媽?!彼龓缀跻ㄑ蹨I了。
胡明亮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我還能回來見爸爸媽媽嗎?如果能,是在什么時候?胡明亮的心有些黯然。
終于她掛了電話,先將包塞進床下,然后把棉衣脫下,扔到上鋪,腳踏在下鋪,手撐著上鋪,爬了上去。往上爬的時候露出了半截肥嘟嘟的腰,證明她不是穿得多,而是確實有肉。胡明亮扭頭想看看窗外的夜色,卻看到車窗上映著自己模糊的臉。這張臉略顯腫脹、灰白無光、冷冰冰沒有表情,仿佛小時候鄉(xiāng)村廣場上離很遠看到的銀幕上的特寫,近在眼前,又十分遙遠。小靜也在看窗上的臉。她的臉仍然靜靜的,但眼睛有些空洞。十年前,胡明亮三十歲,從小縣城滿懷憧憬來到市里,風華正茂,意氣風發(fā),現(xiàn)如今他剛過四十,卻面色灰暗,黯然離去。十年前,父親剛剛從人民教師的崗位上光榮退休,如今年過七旬,一天比一天蒼老。十年前,母親說話粗門大嗓,風風火火,如今只能坐在門前安靜地曬太陽,半天不發(fā)一語。十年前,小靜剛剛上大學,離開家鄉(xiāng)到一個陌生的城市,觸目所見,無不稀奇,前途是一片光明美好,現(xiàn)如今卻要與他遠行,不知所向。如果他當初上的是省里的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就不會進銀行,現(xiàn)在可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著老師。再如果十年前不來市里干秘書,仍然在縣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上班,哪里會有這么多事?再如果賞識自己的領(lǐng)導不走,或新的領(lǐng)導不把他貶到一個跟自己不相稱的崗位上去,又會是怎樣的結(jié)局?至少他不會遇到那個老總,不會因為吸存款搶業(yè)績而陷入到民間借貸的黑暗深淵中去。而小靜遇不到他,也就不會趟他這道渾水,與他合伙作案,攔下一個客戶的幾百萬資金一起逃亡。他跟小靜骨子里都是安分的人,只不過被裹挾著走上這趟列車。人生的道路,無論是直線還是曲線,走出來的只能是一條線,不可能同時走出兩條線,正如這列車,只能沿著一條軌道前行,無可選擇,更無法掉頭往回開。明天早晨,漂城市B銀行的分理處,員工們打開門,卻等不來他們的主任和主管,該是怎樣的景象?
他覺得對不起小靜。這個活潑可愛、也非常能干的女孩,大好的前程就毀在自己手里了。如果她遇不到自己,又會有怎樣的人生呢?戀愛,結(jié)婚,如果不喜歡在這家銀行,完全可以跳槽到另一家銀行,拿更多的錢,也可以考公務(wù)員,總之生活十分美好。如今卻為了愛,跟他遠行,過顛沛流離的生活,甚至是不歸路!
愛是毒藥,愛是圈套,愛是毀滅。傻女孩,你怎么能相信愛、相信男人呢?
“兄弟,你的事我也耳聞了,那個老板跑了,你肯定也受到了牽連。我不知道是多少錢,只能勸你別往心里去,需要我們的地方你說一聲,別忘了我們是連在一起割頭不換的四兄弟。這次請你回來聚聚,也就是想勸勸你的。但都喝多了,沒有說出口。振作起來,處理好眼前的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一起渡過難關(guān)!”
這是局長兄弟下午發(fā)來的微信,胡明亮又看了一遍,回了四個字:“謝謝,沒事?!?/p>
“這些年花了多少不知去向的錢,交了多少不再聯(lián)系的朋友,喝了多少不明不白的酒,說了多少言不由衷的話,為了多少不值得的人盡心盡力,到最后路上還剩幾個可以交心的人?如今我的圈子很小,小到只可以容納那么幾個人,時間讓我們看透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喜我者,我惜之;嫌我者,我棄之?!毕挛纾畲夯ㄒ舶l(fā)來一條微信,胡明亮沒有回。上午,局長送胡明亮回雙月鎮(zhèn)時,提到了李春花。
“她呀,在外面辦了個公司,開始發(fā)展還不錯。這幾年受到金融危機的沖擊,產(chǎn)品銷售不出去,大量積壓。銀行把貸款收回,不貸了,資金鏈斷了,只好關(guān)了門,躲回家了。聽說在外面欠了不少債?!?/p>
這時,李春花又發(fā)來一條信息:“行長,什么時候聚一聚?”
胡明亮回了四個字:“有機會的!”
在微信朋友圈里,胡明亮看到一篇文章:喬冠華死后幾無葬身之地。說前外交部長喬冠華病逝后,夫人章含之遵照他的遺愿,把他的骨灰捧回老家,想安葬在老家縣里,卻遭到鹽城地委的拒絕。風雪中,章含之哭泣著將丈夫的骨灰又捧回北京。蘇州吳縣的縣委書記獲悉此事,大為不平:喬冠華即使有什么錯也不能死無葬身之地!遂將他的骨灰接到吳縣安葬。多年后,形勢變化,喬冠華成為當?shù)刂匾娜宋馁Y源,鹽城又提出要將他的骨灰遷到鹽城安葬。此一時彼一時也。
胡明亮讀完,竟然有些唏噓,回過頭對小靜說:“給我爸買兩頂帽子吧,呢子,鴨舌帽,五十六公分,我發(fā)個地址給你,直接寄到我爸爸家?!?/p>
“我們還是回去吧,想辦法把單位的錢還上,再把欠下的錢還上?!毙§o忽然抬頭說。
“開弓沒有回頭箭?!?/p>
“可是……”
“可是,如果回去,我們什么都沒有了,還得坐牢。”
小靜沒說啥,從包里掏出一張手機卡給他。然后打開手機,在淘寶店上找出幾頂帽子的圖樣來,讓胡明亮選。
胡明亮閉上眼睛,沙啞著嗓音說:“你自己看吧,我有點累,想瞇一會兒。對了,要深顏色的,好點的!”
說著,他取出手機里的舊卡,扔出窗外,換上了新卡。
車廂里傳來纏纏綿綿的歌聲:
每一輛火車 前進必須沿著軌道
跟隨著記號 往平淡或熱鬧
沒一輛火車 是累了就隨時能???/p>
我邁向目標 卻又想要逃
我從來不害怕 天崩或者地塌
OH 我其實活得很瀟灑
我每天都重新出發(fā)
可是我不快樂 真的不快樂
每天走到同樣的分岔
可是我并沒有選擇
這是一條 單行的軌道
我已經(jīng)退不了后路
褪不掉最目無表情的微笑
走在一條 單行的軌道
讓鐵路決定了命運
決定我每一步都脫離不了
單行的軌道
單行的軌道
……
“這叫什么歌,誰唱的?”胡明亮問小靜。
“是鄧紫祺唱的,《單行的軌道》,大叔?!鄙箱伒呐犹匠鲱^來回答,頭發(fā)立即垂下來,遮住她胖胖的臉龐,眼睛從頭發(fā)中擠出來盯著胡明亮看。胡明亮心中升起對滿世界的恐怖,只想逃離,卻不知最終逃往何方。
“好了,估計兩天后就到了?!毙§o說。
“到哪?”胡明亮一驚,抬起頭來。
“帽子呀,到雙月鎮(zhè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