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清運

（本文作者任職于中國國家博物館）

圖1 頌壺

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的兩周時期青銅壺形態(tài)各異，特征鮮明，包含了兩周時期中原文化、北方文化、齊魯文化及楚文化等地域特色，是研究兩周時期政治、經(jīng)濟、文化、藝術(shù)等諸多方面的重要資料。青銅壺自商代早期至戰(zhàn)國末，由興起、盛行到?jīng)]落，經(jīng)歷了一千兩百多年的發(fā)展和演變，是商周青銅器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說青銅器是中國古代文明的鴻篇巨制，那么青銅壺就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精彩篇章。現(xiàn)選取9件（套）具有代表性的青銅壺，從形制、紋飾、銘文等方面作簡要介紹，以供學(xué)界賞鑒。

頌壺

西周晚期，高50.8厘米，口長20.3厘米，口寬17厘米，蓋缺失。器形為橢方形，口微侈，口沿內(nèi)折，長頸垂腹，圈足外撇，下有一周寬臺沿。頸部兩側(cè)是對應(yīng)的獸首銜環(huán)耳，頸部飾波帶紋，頸腹之間有一道凸棱，腹部飾兩條龍身粗大的交龍紋，一龍首呈正面，一龍首呈側(cè)面，正面龍首均為高浮雕。圈足飾并列式鱗紋（圖1）。壺口下內(nèi)壁鑄銘文150字（圖2）：

圖2 頌壺銘文拓本

唯三年五月既死霸甲戌，王在周康卲宮，旦，王格大室，即立，宰引右頌入門，立中廷，尹氏受王命書，王乎史虢生冊命頌，王曰：頌，命汝官司成周賈廿家，監(jiān)司新賈，用宮御，錫汝玄衣黹純、赤巿、朱黃、鑾旗、攸勒，用事。頌拜稽首，受命冊，佩以出，返入瑾璋。頌敢對揚天子丕顯魯休，用作朕皇考龏叔、皇母龏姒寶尊壺，用追孝，祈匃康娛、純佑、通祿、永命，頌其萬年眉壽，畯臣天子，令終，子子孫孫寶用。

銘文內(nèi)容是宣王三年五月既死霸甲戌日清晨，王在周的昭王之廟冊命頌。命頌管理成周的二十家商賈，負責征收所得收入供王宮使用，賞賜頌禮服、蔽膝、大帶、旗幟及馬銜等，命頌要盡于職守。頌贊頌周王的偉大美德，為祭享高貴的父母鑄造此尊貴的壺，紀念先祖，祈求安康，官運亨通，命運長久，作天子賢明之臣，善終，子子孫孫永遠寶用。此篇銘文詳盡記載了周宣王對頌的一次冊命，是研究西周晚期職事任命、稅收管理、賞賜制度等多方面重要的參考資料。

射壺（一對）

西周晚期，盛酒器，壺甲通高52.8厘米，壺乙通高51.2厘米，均帶蓋。獸耳銜圓環(huán)，造型、紋飾及銘文皆相同（圖3）。銘文分別鑄于器蓋子口外壁和器頸內(nèi)壁，蓋銘19行59字，器銘10行60字（圖4）：

圖3 射壺甲

圖5 陳侯壺

銘文內(nèi)容為九月初吉甲寅日，皇君尹叔命射主管貯事，尹叔對射的先輩蔡君子興曾受到天尹的寵愛致以還念，并獎勵射，賜予吉金。射因此鑄造了這對壺以祭祀亡父，希望子子孫孫永遠延續(xù)下去。器主射為蔡國貴族，是尹叔的家臣。尹氏為姞姓，兩周之際與蔡國公室有通婚之誼，而用身為蔡國貴族的射為家臣，更見勢力之大。此壺是較早的蔡國青銅器之一，其銘文內(nèi)容對研究西周家臣制度、貴族經(jīng)濟事務(wù)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陳侯壺

春秋早期，1963年山東肥城小王莊出土。通高51厘米，器體呈橢方形，高蓋，子口方圈頂蓋，直口長頸，頸部飾兩對稱的象鼻形套環(huán)耳，垂腹圈足。腹部四面各飾一道凸起的寬帶十字紋（圖5）。器、蓋同銘，器銘在口沿內(nèi)側(cè)，蓋銘在口外，共3行13字（圖6）：

陳侯作媯櫓媵壺，其萬年永寶用。

媯櫓是陳侯的女兒，媯是其姓，櫓為其名。根據(jù)《史記·陳杞世家》的記載陳國為虞舜之后，媯姓國。此壺紋飾簡單，但意義非凡，是陳侯為其女兒媯櫓所作的陪嫁器，對研究春秋早期諸侯的婚嫁關(guān)系有很高價值。

曾仲斿父壺

春秋早期，1966年湖北京山縣坪壩鎮(zhèn)蘇家壟出土。通高66.7厘米，壺由蓋和身兩部分組成，器體橫截面呈圓角長方形。蓋作蓮瓣形捉手十片，上飾獸面紋。長頸鼓腹，頸部兩側(cè)有獸面銜環(huán)耳。腹部飾帶棱的環(huán)帶紋，圈足為垂鱗紋（圖7）。器、蓋同銘，各12字（圖8）：

圖4-1 射壺 甲 銘文拓本

圖4-2 射壺 乙 銘文拓本

圖6-1 陳侯壺器銘拓本

圖6-2 陳侯壺蓋銘拓本

圖7 曾中斿父壺器形

圖8-1 曾中斿父壺蓋銘拓本

圖8-2 曾中斿父壺器銘拓本

曾仲斿父用吉金自作寶尊壺。

同墓共出土青銅器97件，有銘文10件，其中一件青銅鼎有銘曰：“曾侯仲子斿父自作彝”，可知器主為曾侯之子，是曾國重要的貴族。另一件銅鬲銘云：“唯黃朱柢用吉金作鬲”。經(jīng)考證，銘文中的黃就是黃國，在今河南潢川縣。曾仲斿父壺的出土，是研究春秋早期曾國歷史的重要實物資料，同墓曾、黃兩國青銅器共存的情況，也說明了在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曾國、黃國之間的邦交關(guān)系。

蟠螭紋蓮蓋壺（一對）

春秋晚期，這對壺的形制、紋飾、規(guī)格俱同，通高49.5厘米，口徑16.3厘米?？谖⒊蓿L頸中部收束，腹部圓鼓，圈足低矮，蓋為內(nèi)插式，上有七片外張的斜蓮瓣，下有一周绹紋。頸部置一對顧首螭虎耳，圈足飾绹紋。壺身主體以4條雙股绹紋為界欄分隔出5條紋飾帶，口沿下及腹之最底部飾內(nèi)填蟠螭紋的三角紋，頸部及上腹部飾蟠螭紋，下腹部飾鋪首狀的饕餮紋，身軀由蟠螭紋組成。蟠螭紋上飾云紋及小圓圈紋，以細密的陰線為表現(xiàn)形式（圖9）。紋飾鑄造的精美異常，華麗堂皇，繁縟而不失巧妙。

這對壺堪稱春秋時期青銅器的上乘之作，極富三晉地區(qū)的風格特征，這類壺的使用者等級不低。與之形制、紋飾相近的還有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收藏的趙孟介壺、美國弗利爾美術(shù)館收藏的蟠螭紋青銅壺以及1994年太原金勝村M673出土的蟠螭紋蓮蓋壺等。

蔡侯申壺

春秋晚期，高79.8厘米，口長18.5厘米，口寬18.3厘米，1955年安徽省壽縣蔡侯申墓出土。此壺橫截面為圓角方形，器體碩大，裝飾新穎，分蓋和器身兩部，蓋上有鏤空蓮瓣形捉手八片，蓮瓣外撇。長頸垂腹，頸部兩側(cè)飾一對大套環(huán)獸耳，頸及腹上半部為細小的蟠螭紋，腹部用十字寬帶紋作分欄，四獸形底足（圖10）。壺頸內(nèi)壁鑄6字銘文（圖11）：

據(jù)考證，蔡侯申即蔡昭侯。與蔡侯申壺同墓出土的還有青銅重器約100余件，其中一半有銘文，主要為食、酒、水、樂等器類。另外在壽縣地區(qū)還出土了大批楚國器物及少量吳國器物，其中有銘文說明了蔡國于楚、吳之間的邦交和婚嫁關(guān)系。此壺造型及裝飾與壽縣朱家集李三孤堆楚墓出土“曾姬無卹壺”相近，也可印證春秋晚期蔡國與楚國的密切聯(lián)系。

圖9-1 蟠螭紋蓮蓋壺甲

圖9-2 蟠螭紋蓮蓋壺乙

令侯君孺子壺

戰(zhàn)國中期，20世紀20、30年代出土于洛陽金村大墓。通高46.5厘米，口徑14.8厘米。蓋上有六片蓮瓣狀捉手，蓮瓣外撇，似花盛開。侈口，束頸，溜肩，鼓腹，圈足，肩部飾鋪首銜環(huán)耳。腹部飾五周細密的蟠虺紋帶（圖12）。壺頸外部有銘文23行50字（圖13）：

唯十年四月吉日，命瓜君乳子作鑄尊壺，柬柬優(yōu)優(yōu)，康樂我家，屖屖康盄，承受屯德，旗無疆，至于萬億年，子之子，孫之孫，其永用之。

銘文中“命瓜”即文獻記載的令狐，其地在山西猗氏（今山西省臨猗縣西），戰(zhàn)國中期屬魏邑，令狐君為此處的封君。乳讀為孺，孺子表示器主的身份是令狐君的嫡子繼承人。

嵌孔雀石幾何勾連云紋鈁

圖10 蔡侯申壺

圖12 令狐君孺子壺

圖14 嵌孔雀石幾何勾連云紋鈁

圖15 鷹首提梁壺

戰(zhàn)國中期，高48.4厘米。鈁即方形的壺，戰(zhàn)國中晚期開始流行。此器蓋缺失，短頸，腹大，肩部兩側(cè)飾鋪首銜環(huán)耳，通體以孔雀石、紅銅為填料，在青銅上鑲嵌出幾何紋及勾連云紋的紋飾，華麗端莊，尊貴幽雅，具有極高的文化藝術(shù)價值（圖14）。

圖13 令狐君孺子壺銘文拓本

鑲嵌綠松石、孔雀石的工藝，早在商周兩代的兵器上就有出現(xiàn)，但施用到大件青銅器物上，是戰(zhàn)國中期以后發(fā)展起來的。此外，嵌赤銅、錯金銀等鑲嵌工藝技術(shù)，亦在戰(zhàn)國中期以后達到了一個高峰。這種技藝應(yīng)用于青銅器的類型上更加多元化，青銅器紋飾也更加圖案化，美觀化，如1951年河北唐山賈各莊出土的嵌赤銅狩獵紋壺、山西渾源李峪出土的戰(zhàn)國早期“嵌紅銅狩獵紋豆”、河南平頂山出土的戰(zhàn)國早期“提鏈嵌紅銅壺”等，都是鑲嵌工藝難得的精品。

圖11 蔡侯申壺銘文摹本

鷹首提梁壺

戰(zhàn)國中期，高56.5厘米，口徑12.2厘米，底徑15厘米。長頸，深圓腹，矮圈足。此壺外形似一只昂首站立、圓腹略垂的鷹，口沿與蓋作鷹首形，鷹喙為流，喙閉合靈活，雙目圓睜。通體飾平行溝紋，腹部中間有一周凸棱，后部有一環(huán)鈕。提梁為一彎桿與兩側(cè)“S”形活動桿相接，活動桿再穿過蓋上的雙環(huán)與兩側(cè)耳相連（圖15）。

此壺設(shè)計巧妙，形態(tài)逼真，極富藝術(shù)價值。鷹首提梁壺多出山東地區(qū)，存世數(shù)量較少，另有1970年山東諸城臧家莊發(fā)現(xiàn)的戰(zhàn)國中期鷹首壺、1996年臨淄相家莊6號墓出土的鷹首壺等，皆為難得之佳器。

西周晚期維系周王室統(tǒng)治的宗法制度開始動搖、崩潰，體現(xiàn)宗法等級和禮樂制度的青銅器，鑄造水平隨之退步。青銅壺也一改之前的傳統(tǒng)風格，長頸圓腹、橢圓方形等成為主流器形，變貫耳為獸首銜環(huán)耳，以及蓮瓣紋、波帶紋的大量使用。春秋時期諸侯爭霸，禮制僭越，青銅器成為四方諸侯展示權(quán)勢、炫耀財富的競賽。青銅壺的發(fā)展也開始了一個全新階段，在制作工藝，器形樣式等方面都發(fā)生巨大變化，造型多樣，裝飾繁復(fù)，華麗莊重。紋飾也改變了以獸面紋為主體的布局，取而代之以十字帶紋、竊曲紋、幾何紋等紋飾。戰(zhàn)國時期王室衰微，諸侯兼并戰(zhàn)亂頻發(fā)，社會結(jié)構(gòu)發(fā)生劇烈變化，象征王室權(quán)威的青銅器物也逐漸沒落。青銅質(zhì)地粗糙，鐵器的大量使用，青銅鑄造工藝不斷下降，器物造型及紋飾趨于簡單。但鑲嵌、錯金銀工藝開始廣泛應(yīng)用，青銅壺呈現(xiàn)出色彩豐富，高貴典雅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