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堇軒
攝影/川又千嶼 模特/吳零零
接到C大錄取通知書那天,顧夢正在院子里給一盆蝴蝶蘭澆水。因為激動,有那么幾滴水落到了快遞信封上,她慌忙用手背去擦拭,生怕沾濕了里面的通知書。
去心儀的學(xué)校報到那天,顧夢遇見的第一個人,是在圖書館門口擺了桌子迎新的學(xué)長。他笑得一臉粲然,奔過來主動接過顧夢的行李箱,帶她到了女生宿舍樓下,雙頰泛起微紅,說:“我進不去女生宿舍樓,就只能送你到這里了??墒悄愕男欣钕溥@么重,你一個人扛上六樓怕是……”
顧夢雖心懷感激,但也不見外,壞笑著給他出了個損招——她從行李箱里掏出自己平時常用的一頂黑長直假發(fā)遞給他。學(xué)長差點噴血:“看不出來,原來你還是個COSPLAY愛好者啊?!?/p>
是啊,學(xué)長的皮膚看上去比女生還要好,簡直可以代言洗面奶廣告了,女扮男裝還不是分分鐘的事兒。而他們因為迎新,都穿著清一色不分性別的同款校服,就更有掩人耳目的勝算了。
宿管阿姨此時正在吃午飯,狼吞虎咽之中用余光瞟了一眼兩人匆匆掠過的身影,繼續(xù)埋頭吃飯。
周瑾渝想不到,他堂堂一個學(xué)生會資深干部,新學(xué)期頭一天就要陪一個瘋丫頭演這么一出瞞天過海的把戲。幸好顧夢是第一個到宿舍的,不然自己就要淪為顧夢室友的笑柄了。
謝別周瑾渝后,腰酸背痛的顧夢也顧不上床板臟不臟,鋪完席子往上面一躺,就清晰地聽到自己的骨頭脆響的聲音。困意像一朵龐大的如棉花糖般的云,瞬間將她裹住了。
比起豬狗不如的高三生涯,此刻,顧夢感覺自己就要變成豬了。按照達爾文的生物論,這是一種進化。還不錯,她欣然接受了這種設(shè)定。
然而,根正苗紅如周瑾渝,自然要打破這種人設(shè)——不對,是豬設(shè)。于是他正義凜然地在微信那頭對顧夢說:“做人要有覺悟,不能自甘墮落,我要拯救你岌岌可危的負面思想!”
雞湯文看多了吧?顧夢的骨子里還流淌著青春期末梢的一點兒叛逆星火,為了明確態(tài)度,她從學(xué)校小賣部買來紅紙,大號毛筆一揮,“唰唰”地寫起了對聯(lián),上聯(lián):逃避可恥但有用,下聯(lián):玩物喪志卻開心,橫批:再浪一年。寫完,室友孫霄霄站在樓下幫忙看位置,顧夢光著腳站在凳子上,貼在了寢室窗戶上。
對面十米開外的男生宿舍樓里,不知道誰帶頭起哄,索性都跑到陽臺上圍觀這一幕。
請原諒大學(xué)宅男們的生活實在太無聊,但凡看到些不同尋常的反骨都要驚為天人。
那天,天空正好飄著細雨,李斯亮才剛起床,咬著牙刷、含著一腮幫子牙膏泡沫站在人群中,非常淡定地掃了一眼——那站在凳子上的女生不高不矮,手臂倒是纖細頎長,長發(fā)飄揚,白色的睡裙裙擺在腿窩處蕩啊蕩,如同清晨時分溫柔的波瀾。李斯亮覺得五臟六腑的經(jīng)脈好像都被那個“揭竿而起”的女生噼里啪啦地點燃了。
他竟然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一見鐘情,僅僅因為雨幕中那一幀素淡背影?
李斯亮回憶起兒時的自己,站在故鄉(xiāng)爬滿青苔的老巷里,不遠處的小河邊,烏篷船上的父親撐起一支細長的竹竿,重重地擊打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那些受到驚嚇的魚群就統(tǒng)統(tǒng)中招,慌不擇路地逃進了父親精心布置好的漁網(wǎng)里。李斯亮鉚足勁兒一下子提起來,網(wǎng)里的魚兒身上的鱗片在陽光下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將他臉上滿足的笑意照亮。
他又想起母親,她用一根挑竿去夠樹上鮮嫩的楊桃,凳子底下的人字拖隨意地放著,風(fēng)也是這樣輕輕地吹著母親的白裙子。
可那樣相濡以沫的兩個人,后來怎么就分開了呢?就像魚群游進各自的海洋,留下他不知道該去往何方……
回憶的浪潮洶涌而至,直到有人走過來拍了拍他的后背,李斯亮才回過神來。他側(cè)目一看,是自己的最佳球友周瑾渝。
“瑾渝,今天難得見你有空,沒去社團呵護祖國的花骨朵???”李斯亮慌忙用洗漱的動作來掩飾自己的內(nèi)心戲。
“現(xiàn)在我都交給新的干事去鍛煉,自己就準備好當退休老干部了。你還沒吃早餐吧,我請你去吃碗面?!?/p>
“我吃面可是有講究的。”
“是是是,只要涼面不要湯,不放蔥花,不要澆頭,另外加個鹵蛋。”
李斯亮自然而熟練地搭上周瑾渝的肩膀,為這份默契露出一口光潔的白牙。
周瑾渝回過頭,似乎看到顧夢朝他舉了舉拳頭。隔著雨幕,他竟分不清那是真相還是幻覺。
雖然已經(jīng)相識了小半年,但周瑾渝覺得,顧夢就像社交軟件對他設(shè)置的身份驗證一樣,從未見她發(fā)過朋友圈,也不回復(fù)他的評論,可他也總不好開口問她是不是對他進行了分組。
其實開學(xué)那天,顧夢偷偷用手機拍了一張周瑾渝戴假發(fā)的照片。很多時候,她都會不由自主地翻看手機相冊,上面的男生身穿校服,露出漂亮的鎖骨和白皙的雙手,睫毛纖長。那次,恰逢校園廣播不知好歹地播著一首小情歌:“你怎么可以這樣,笑容打敗太陽,甚至比我還要更好看?!蹦且豢?,顧夢心中的小羊駝奔騰而出,恨不得把手機里那張盛世美顏戳成馬蜂窩。
誰說當學(xué)生干部的人一定要板著臉,一定要橫眉冷目,一定要冥頑不化的?周瑾渝基本打破了這些像出土文物一樣古老的標簽,他活躍、熱情、隨和,精力旺盛得如熱帶雨林里的喬木,卻生來具備讓人跟隨和為之效力的氣場。
可就是這樣一個和氣至上的人,卻會在偶然間釋放出史無前例的殺氣。
也許是受了顧夢懶散隨性的生存理念的影響,某個周末,周瑾渝正賴在床上放飛自我地“葛優(yōu)癱”,忽然就鬼使神差地下載了一款在一堆學(xué)習(xí)軟件里顯得特別鶴立雞群的爆紅手游。就像饑餓難耐的人連吃白米飯都會覺得香,菜鳥周瑾渝一下子玩上了癮。眼看斗技分數(shù)就要上三段了,他卻在最后沖刺的時候遇到了一個肉隊。
那個ID叫“古文林夕”的頭像是一片葉子。兩個人廝殺了半個多小時,勢均力敵,最后“古文林夕”以一滴血的微弱優(yōu)勢,剩下一個式神椒圖,險勝了他。
周瑾渝狠狠地搓著修長的手指,懷疑自己玩了個假游戲。從前的他,不管是參加運動會還是主持晚會,都是手到擒來,今天卻敗在同一個寮的隊友手下,真是人生一大恥辱。
他打開游戲地圖,企圖要找出這個自己黑歷史的創(chuàng)始人的位置—— 一看,距離只有50米,難道就是附近的人?該不會是李斯亮這個游戲高手開了個女號來對付他吧?要知道,李斯亮可是校園里出了名的風(fēng)云玩家。
周瑾渝走到213宿舍門口,目光穿越一眾身影落在李斯亮身上,只見他云淡風(fēng)輕地晃動著看綜藝節(jié)目的鼠標,手機躺在一旁處于鎖屏狀態(tài),完全不知道自己正被列為重點懷疑對象。
正值周末,在見到李斯亮碩果僅存的那個室友正要張口跟他打招呼時,周瑾渝迅速比了個“噓”的動作,躡手躡腳地來到專心致志的男生背后,一把蒙住對方的眼睛。
“瑾渝,別調(diào)皮了,我知道是你,快放開?!?/p>
周瑾渝撇撇嘴攤手,問道:“怎么猜到的?”
“我認識的男生里也就只有你最臭美,會噴香水,這不等于不打自招嘛!”李斯亮笑容狡黠,鼻音渾濁。
“你感冒了?”
“嗯,昨天打完籃球回來,沖了個冷水澡……”
“我那有風(fēng)寒藥,我去給你拿來。別玩電腦了,快上床休息?!敝荑逭Z氣中透著不容反駁的篤定。
李斯亮眼皮沉重,說:“好吧,不愧是老干部,小的遵命?!?/p>
顧夢與周瑾渝再次碰面,是在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單車被偷了的午后。
上自修舞蹈課的老師很兇,人送外號“包租婆”。哪怕顧夢敢公然與一些不合理的校規(guī)為敵,也萬萬不敢逾越“包租婆”那條雷線半步。
偏偏周瑾渝在這個時候悠閑地吹著口哨出現(xiàn),顧夢二話不說就上去扒住他的胳膊,大聲說:“英雄,載我一程,還有五分鐘就要上課了!”
“上次是誰說自己要玩物喪志的呢?”周瑾渝瞥了她一眼。
“我錯了還不行嗎?”
“讓我考慮一下……嗯,載你可以,不過我最近要演的那部話劇還缺了個女主……”
“我答應(yīng)!”
“簽字。”周瑾渝從包里掏出一張紙,“排練是很辛苦的,我們怕遇到團隊意識薄弱的拖油瓶,所以每個參與的同學(xué)都必須約法三章?!?/p>
顧夢在內(nèi)心翻了個大白眼,現(xiàn)實中卻手起筆落,字跡飛舞,然后迅速跳上了周瑾渝的單車后座。
路邊低矮的草叢中還彌漫著晨露滋潤過的泥土氣息,周瑾渝的后背挺得筆直,襯衫被風(fēng)鼓出輕淺的褶子,整個身體因為從斜坡上沖下而像是在飛。顧夢閉上雙眼,仰起臉貪婪地任風(fēng)吹拂。車速之快,讓她不自覺地丟掉女漢子形象,伸出胳膊環(huán)住周瑾渝的腰。身體接觸的瞬間,她能明顯地感覺到對方的背陡然一僵。
不知道是周瑾渝的車技太差,還是車忽然掉了鏈子的緣故,下一刻,兩個人就在慘叫聲中重重地摔在了草坪上。
穿過馬路就能到教學(xué)樓,顧夢打算自己走過去算了。周瑾渝卻注意到她左小腿上有個細小的傷口,于是搶過她的背包,說:“實在抱歉,我來幫你背吧。”
單車保持著原來的姿態(tài)躺在原地,車輪還在不知疲倦地轉(zhuǎn)著。
下課后,那個孤高的身影站在樹下,遞過來的止血貼上還帶著掌心的溫度。
“本來就不是你的錯。止血貼多少錢,我給你?!?/p>
顧夢匆匆打開錢包,周瑾渝卻看見了自己戴著黑長直假發(fā)的相片從她的錢包里滑落。
兩個人同時彎腰伸手去撿,“嘶——”顧夢卻因為再次牽扯到了傷口,疼得發(fā)出輕微的嘆息聲。而她也有機會聞到了高自己整整一個腦袋的男生的頭發(fā)味道——淡淡的蘭花香。
周瑾渝的指尖則在即將觸碰到照片的剎那,忽然將心疼對方演變?yōu)槟匦奶圩约骸?/p>
“你偷拍我的丑照?該怎么賠償,你自己決定?!?/p>
“我會努力演好女主的!”
“女主是個神經(jīng)病?!敝荑骞室怛_她。
“很好啊,那對于我來說毫無難度,完全就是本色出演!”
周瑾渝和抬起左腳緩慢前行的顧夢并肩走到草坪上,他想載她回宿舍,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單車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扎破了輪胎。
“哪個幼稚鬼搞的惡作?。俊鳖檳舭櫭颊f。
“說不定是剛才不小心軋到小石子了。”周瑾渝還是一貫的溫良品性。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拖得很長,仿佛是某一場老電影里泛黃的美好畫面。
每一次的改劇本、對臺詞,甚至眼神、動作、表情,都像在夢中閃現(xiàn)過無數(shù)遍一樣,分不清到底身處真實世界還是虛擬的二次元。就好像站在地鐵站臺,看著眼前不停站的列車化身為龍,呼嘯而過,耳膜里激蕩著冷冽的風(fēng),總覺得那一幕場景似曾相識,就連站在列車里的乘客,都仿佛因為模糊了面容而變成了游戲中類似于百鬼夜行般詭麗的存在。
很久以后,顧夢很懷念那些一群人為了一個目標,一起在晚自習(xí)結(jié)束后在球場上爭分奪秒排練的時光。夏夜的飛蟲成群地撲打著路燈,每個人都像一支隊伍,被叮得滿身起疙瘩,也沒有人離場。后來,李斯亮為大家送來了驅(qū)蚊水和飲料,眾人仿佛是被唐僧救贖的孫悟空,紛紛涌過來領(lǐng)“賑災(zāi)物資”。
“看來同意你加入話劇社是我有生之年做的最明智的選擇??!”周瑾渝得意地自夸,轉(zhuǎn)頭對顧夢笑說,“這是我哥們兒,上個禮拜死磨硬泡地要我給他在劇里增加個角色,想亮亮相。我說這不行,劇本我都定好了,可他說哪怕演一棵樹當背景都行。你看,這么快就開始為人民服務(wù)了?!?/p>
顧夢的笑容在暖黃色的燈光下,像金色的雪映在李斯亮的瞳孔里。“好人,不,好樹一生平安。你這么喜歡演戲,怎么不報考戲劇學(xué)院呢?”
李斯亮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這人做事情三分鐘熱度,今天想演一棵樹,指不定明天就喜歡唱歌,后天就想學(xué)跳舞了?!?/p>
“這一點我作證?!敝荑遄哌^來拍拍他的肩膀,說:“不耽誤了,我們接著排練吧?!?/p>
這一夜,排練結(jié)束時已經(jīng)很晚了,天空中掛著的月亮如同一顆碩大的黃金魚蛋。人群三三兩兩地散去,顧夢拎起書包走到周瑾渝身邊,拿出一個精心包好的禮盒,對他說:“上次的事,多虧了你。聽說你馬上就要過生日了,這是我送給你的耳機?!?/p>
“太感謝了。”對于周瑾渝來說,這無疑是這個生日中最大的驚喜。
“你也玩《陰陽師》?”
“對啊,不過也沒充過什么錢,我一直把它當作崽子們的養(yǎng)成計劃來消遣的?!?/p>
“那什么,‘古文林夕’原來是你啊……”
“嗯,怎么了?”
“沒、沒事?!?/p>
仔細分析也對——“故夢”與“顧夢”同音,拆開來就是那四個漢字。周瑾渝輕輕嗅了嗅,心想,也不知道顧夢用的是什么洗發(fā)水,黑暗中的夜風(fēng)輕輕拂過,竟然非常好聞。
“你好像把發(fā)尾燙卷了?”周瑾渝剛問出口就有點懊悔了。這么私密的話題,萬一人家介意,該多尷尬。
幸好顧夢明媚地笑說:“對啊,我覺得要更適合咱們戲里的角色,必須襯托得成熟一些。相比起現(xiàn)實生活中像我這樣大大咧咧的女孩,你們男孩應(yīng)該更喜歡劇本里蕙質(zhì)蘭心的女主吧?”
“誰說的?才不是呢!” 周瑾渝不假思索地說,“我就覺得錦瑟這個設(shè)定太圣母了,現(xiàn)實中活不過兩集的。你比她有趣多了。”
聽到這么直白的夸獎,顧夢心情很愉悅。她又為自己的這份愉悅感到意外,自己似乎變得很在意眼前這個人的想法,這是從什么時候起悄悄萌生的改變呢?
“喲,你們倆怎么還在這里,深夜還在聊劇本?”李斯亮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竄了出來,“我剛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忘記拿外套了,回來取?!?/p>
周瑾渝訕笑,說:“差不多了,一起走吧。”
這場“奇幻旅程”總算在演出當夜,在觀眾的滿堂喝彩和掌聲中畫上了句號。一排人站在臺上等待頒獎的過程中,周瑾渝激動得像個老干部,跟社團里的所有演員一一握手,還將自己手上的獎杯遞給他們摸一摸。
最后一個輪到了站在最邊上的顧夢,她握住那只激動的手,它溫暖又柔軟。
會后,周瑾渝號召大家一起去開慶功宴。
有幾個小伙伴還沉浸在話劇的結(jié)局里面,錦瑟失去了心愛的男一號,一個人孤獨終老。再加上大家一起為同一件事情努力了一個多月,現(xiàn)在突然落幕了,心里頭好像空落落的。
杯盞交錯之間,醉意像一個籠子罩了下來。周瑾渝站起身給自己倒了滿杯的啤酒,說:“無論悲喜,那都是話劇里的世界,都結(jié)束了。現(xiàn)在,我們都空出了更多的時間,可以去做自己更想做的事情了?!罴涯幸惶枴臉s譽不是我個人的,應(yīng)該是大家的。今晚這頓飯算我請的,不醉不歸!”
有戲劇社的干事揶揄道:“劇情太虐了,急需撒糖!咱們瑾渝學(xué)長什么時候跟顧夢成為真正的模范情侶?”
“是啊,眾望所歸!求狗糧,汪汪汪!”一群人此起彼伏地附和。周瑾渝既不接話也不反駁,顧夢假裝什么都沒聽見,李斯亮直接拿起酒瓶一口悶了個底朝天,大家為他鼓掌喝彩。
吃得差不多的時候,李斯亮紅著脖子,招呼服務(wù)員結(jié)賬。
周瑾渝本想奪過單子,卻被李斯亮惡狠狠地推開。他打了個飽嗝,斷斷續(xù)續(xù)地噴出酒氣,口齒不清地說:“今晚的酒菜我吃得最多,誰也別想跟我搶著埋單?!?/p>
周瑾渝走到他身旁,壓低了聲音說:“斯亮,你家里有困難,何必在這種事情上逞強好面子呢?聽我的……”
李斯亮顯然是喝高了,竟毫不領(lǐng)情,大聲嚷嚷:“周瑾渝,你可別瞧不起人??!有幾個臭錢了不起啊,全世界都要圍著你轉(zhuǎn)是吧?我偏不!”
這是周瑾渝第一次被人反駁,氣氛霎時有些凝滯的尷尬。
這些時日以來,周瑾渝其實也逐漸能猜測到李斯亮對顧夢的那份心意。有人告訴他,那天親眼看見李斯亮對他停在路上的單車搞破壞,還以為是兩個人鬧了什么矛盾。
“斯亮,你……”周瑾渝欲言又止,話到嘴邊,變成呼出的白氣飄散在夜色深處。
仿佛是一場漫長的對峙,顧夢看見兩個男生漲紅的臉,一把拉過周瑾渝,說:“你呀,除了智商高得驚人,也沒別的優(yōu)勢了。走走走,把你們學(xué)長扛回寢室休息去?!?/p>
學(xué)弟們識趣地乖乖上前扶住他。見有臺階下,周瑾渝也就作罷。
顧夢很清楚,周瑾渝是個目標清晰的人,他跟她分享過接下來的計劃,就是備戰(zhàn)考托福。顧夢甚至可以想到在不久以后,這個有為青年就會丟下身后一群吃瓜群眾,在大洋彼岸西裝革履地當起成功人士的模樣,心底難免涌起一種望塵莫及的感傷。
奇怪,自己最近怎么變得有點多愁善感了?
酒醒以后,李斯亮對自己的魯莽行為感到羞恥。思量之下,趕緊給周瑾渝發(fā)了個微信紅包道歉。
“是兄弟就收下?!彼麑懙?。
過了許久,周瑾渝發(fā)來信息:“告訴我實話,你是不是也喜歡顧夢?”
李斯亮對著屏幕愣住了,他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翻開自己QQ空間的加密日記,那些隱秘的心事都被記錄在里面。
“我這人做事情三分鐘熱度,今天想演一棵樹,指不定明天就喜歡唱歌,后天就想學(xué)跳舞了?!?/p>
“但是喜歡你這件事,是我這一生做過的最長久的堅持。我愿意成為你身后的大樹,無論艷陽高照還是傾盆大雨,都站在原地,用我的綠蔭護你周全,哪怕永遠不能伸出我的枝葉去擁抱你。”
這些都是李斯亮未曾開口對顧夢說的話。
報名參加話劇演出,哪怕演一棵沒有臺詞的樹,是他給自己最后在顧夢面前好好爭取的唯一機會??墒钱斔l(fā)現(xiàn)顧夢望向周瑾渝和自己的眼神,完全是兩種不同溫度的時候,他知道就算自己擁有無邊法力,能飛天遁地,變幻出漫天煙花,也燦爛不了她的眉眼。
手機屏幕亮起,周瑾渝的信息再次抵達:“我覺得在感情這件事情上,如果我退出,把她讓給你,對她,對你,對我,都是不公平的。我愿意哥兒倆友好競爭,不影響革命友誼。你向顧夢表白吧,成了,我替你開心;不成,我替我自己開心。”
一句話,收割了李斯亮的柔軟,也剿滅了他的怨念,他聽見他們之間漫無邊際的冰山開始消融的聲音。
李斯亮想起周瑾渝這段時光里對自己的好來。那些通宵臥談、互訴衷腸,那些午后分享最后一塊餅干,那些下課時用同一對耳機聽歌的日子,那些一起去商場搶購打折T恤的日子……風(fēng)中騎著單車唱歌的少年終會老去,終會告別,也有人才開始長大。
仿佛一夢好多年。
其實那一天,是李斯亮看見周瑾渝和顧夢有說有笑,所以在他們離開后偷偷將單車的車輪扎破的。恨意有時候真的會蒙蔽人的心智,好在他及時醒悟。最感謝的,莫過于慶功宴當晚,周瑾渝最終沒有捅破那層紙,讓兩個人的兄弟關(guān)系得以繼續(xù)保持下去。
“我知道,顧夢喜歡的是你。因為只有在跟你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睛里才會有星星。你一定要對她好,不要辜負她,不然別怪我不客氣?!?/p>
李斯亮想起很久以前,暴風(fēng)雨中的雷聲似乎要把房子炸裂。父親又一次賭博輸?shù)镁?,回家后對母親拳打腳踢。后來,母親拋棄下了他們父子逃跑了,消失在他的世界。
直到見到顧夢的笑,他似乎又找回了兒時被母親包圍著的溫暖。
但顧夢和周瑾渝的二人世界已經(jīng)慢慢筑起了壁壘,外人哪怕變成一股風(fēng)也進不去。
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幸福的權(quán)利。愛讓他們相聚,不愛讓他們分開,這是多么淺顯易懂的道理。這也是生活教會李斯亮的道理,哪怕很久以后的今天他才漸漸地明白:我們都不要辜負了愛,也不要執(zhí)著于改變“不愛”。
所以,不管是母親還是顧夢,她們都有自己的幸福要奔赴,他只能遙遠地祝福。
那一夜,顧夢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一陣風(fēng)吹過,院子里的蝴蝶蘭在裊裊白煙中變成了人。煙霧散去,她看見周瑾渝的臉逆著晨光,笑容明亮,卻明而不灼,光而不耀,那仿佛就是上帝遺失在凡間的匠作。
是啊,人世間怎么會有這樣的存在呢?從整場初見到相知,都像盛大的夢境。
顧夢陡然驚醒,想起那些與蝴蝶蘭別無二致的香氣,竟恍惚相信了這個事實。
她帶著一肚子困惑等到天色微白,變成一個小尾巴,百般探究那夢中人——他需要跟正常人一樣吃飯,還會打嗝;他在圖書館里看書也要靠自己的手指而不是意念翻書;他熱的時候一樣會流汗,英語單詞也會寫錯……怎么看也不像神仙,更不像妖怪。
更重要的是,他現(xiàn)在拿起了手機,打開了游戲。沒錯,顧夢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確定是那款游戲。他開始打御魂第七關(guān)。戰(zhàn)斗值暴跌的非洲人,被八岐大蛇一個大招炸個灰飛煙滅,慘敗收場。
顧夢忍住內(nèi)心的狂笑瞥見那個ID ——“與光同塵灰”,這不正是自己隊伍里面的好友嗎?
眼前這位學(xué)長是有分裂癥嗎?游戲里明明就是個一點都不高冷的逗比啊!
周瑾渝聽完她描述的夢境,差點就把厚厚的工具書砸到她腦袋上,他說:“小姑娘言情劇看多了吧?要怎樣的腦回路才能臆想出這樣的故事?”
是啊,一切不過是湊巧罷了,剛好他用的香水就是那種味道的而已。
看到顧夢有點失落,周瑾渝畫風(fēng)突變,開始跟她討論起電視劇《鬼怪》里面的表情包大叔和《人民的名義》里的達康書記哪個更萌了。
“看不出來你最近這么腐敗,又打游戲又追劇的,說好的努力再努力呢?作業(yè)寫完了嗎?畢業(yè)論文打草稿了嗎?托??荚嚋蕚浜昧藛幔俊?/p>
哪知道周瑾渝微微一笑,心里早已有了定論。他故意放出風(fēng)聲說自己要出國,不過是為了試探顧夢的反應(yīng)。那晚聚餐,他和李斯亮差點正面杠上的時候,他看到了她眼底升騰起的焦灼。她在擔(dān)心他嗎?看來有戲。
周瑾渝將修長的手臂交疊在胸前,傲嬌地說:“畢業(yè)論文根本就是一天搞定的事,更別說作業(yè)了。我不考托福了,也不出國了。這年頭全球經(jīng)濟危機,國外不比國內(nèi)好混,所以我決定留下來禍國殃民,順帶禍害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