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下雪有一種極為復(fù)雜的情感。潔白的雪地多么美啊,誰不喜歡下雪?可是,我卻深深地恐懼,懼怕飄飄下落的雪花。
無論是在學(xué)校,還是在校辦工廠,如果下雪了,說不定一抬頭,就會看到父親在外邊躬腰掃雪。這時我的心就會猛地一墜,然后是沉沉的痛。這是當時的一條規(guī)定:只要下雪了,父親必須出門,為礦區(qū)和村路掃雪。哪怕大雪還在下著,他這個永遠的掃雪人也要趕緊攜帚出門。大雪下啊下啊,好像成噸的雪粉都是為父親準備的。
我怎么能喜歡下雪呢?我詛咒下雪。
那時的雪是不祥的白色。這顏色需要幾十年之后,才能讓我看出一點點美麗和純潔。但幾十年之后父親早就不在人間了。
父親是外地人,可怕的歲月把他打發(fā)到這個陌生之地,來這里掃雪。他的厄運帶來了全家的不幸,讓全家在沒有盡頭的苦難中一起煎熬。
冬天,母親和外祖母點起火盆,為我們做出了最好看最逼真的臘梅。可是下雪時,再好的臘梅也沒人看了。
只要父親在掃雪,我就不會有一絲的快樂,也沒有一絲的前途。繼續(xù)上學(xué)是不可能的,這里等待我的,只有難測的厄運。
又是一年之后,記得那天剛剛下了一場大雪——一個清晨,我趕在父親出門掃雪之前,告別了全家。我身上掮了一個大大的背囊。從今以后我要一個人到南部山區(qū)去謀生了。這一天就是我離家的開始,我將一個人不停地走下去,走下去。
我記得一口氣翻過了兩座大山,它們都被大雪裹住了。我的臉上糊滿了雪粉。當我登上一座山頂,回頭再看時,只有一個白白的混沌世界,連一點海邊林莽的影子都沒有。
我知道自己站在了一個分界線上,這會兒,我已經(jīng)是身在外鄉(xiāng)了。
(申樂摘自廣東人民出版社《張煒文學(xué)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