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偉

袁 偉 苗族，筆名人韋。1995年生于貴州印江，現(xiàn)就讀于揚(yáng)州大學(xué)。曾參加“2017·中國星星大學(xué)生詩歌夏令營”，作品發(fā)表于《延河》《星星》詩刊《青年文摘》等刊物，部分作品入選年度選集，多次獲獎。

六井溪

當(dāng)“六井溪”三個字落在宣紙上時，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水墨的流動和蜿蜒，整個夜晚都如水一般，向我的記憶中涌動。

“一般來說窄于五米的水流被稱為溪流，寬于五米的被稱為河流?！边@是百度百科對于溪流與河流的區(qū)分，但是對于六井溪來說，這樣的定義無疑是狹隘的、膚淺的。

六井溪，像一尊大腹能容的笑彌勒，吸納各種小溪、山澗、溝渠的流水，一年四季不曾干涸。由于地勢和水情的變化，它的寬度也一直處于不斷的變化之中。北接沿河縣瞧家鎮(zhèn)，西與德江縣楓香溪鄉(xiāng)毗連，因此很多時候它不僅僅是一條河流，更是一個地域的代表，幾十個村莊的總稱。

關(guān)于溪，字典上是這樣解釋的：一向就有、不知源自何時的無名水流。但對于六井溪而言，這樣的解釋是值得商榷和推敲的。因?yàn)樵诳h志里，一定清楚地記載著它的前世今生，記載著它的生命歷程和軌跡。

二十出頭的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們曾經(jīng)無比熱愛的河流有個響亮的名字——六井溪。在此之前，我們總是習(xí)慣于叫它“河里”。

記憶中，這條河每年雨季會漲一次大水，咆哮的湍流漫過河岸，把快要灌漿的秧田強(qiáng)行再灌溉一番，順便扯斷低矮的田坎。滔滔的河流席黃土卷而來，一起被沖走的，還有朽木、牲畜和鍋碗瓢盆……災(zāi)難總是相對的，這是臨水而居的人們在洪水中悟出的生活哲學(xué)。他們拿出事先織好的魚網(wǎng)，向匆忙趕路的河水索要買路錢；這時候的六井溪，表現(xiàn)出一如既往的慷慨，它饋贈一些魚蝦、黃鱔，讓受災(zāi)人家的日子，變得可口一些。

也有百年不遇的干旱，六井溪不斷地被掏干，變成一條水蛇，持續(xù)的高溫和烈日，把它砍成幾截?？杉幢闳绱?，它依然保持正常的心跳和脈動，把每一滴水都留作水稻揚(yáng)花的原始驅(qū)動力。晚風(fēng)拂過，河岸兩邊的田里有稻香和蛙鳴，只有河神知道，那是六井溪在夜里接受來自生命的禮贊。

洪澇、干旱，對于父老鄉(xiāng)親來說，從來都不是他們與六井溪之間的過節(jié)。存在即合理，世世代代的相處過程中，他們已經(jīng)達(dá)到了一種秘而不宣的內(nèi)在和諧。

枯水期，我們一群孩子總會泡在水塘里，嬉戲打鬧。累了就浮到岸邊，用鵝卵石堆起一個小灶臺，烤螃蟹、魚蝦、苞谷……河邊的燒烤是我們童年最早接受到的啟蒙文化，不管經(jīng)過多少年，也不管浪跡何方，只要舌尖的味蕾還在，曾經(jīng)的記憶就永遠(yuǎn)原汁原味，不會失真。

洗河澡，除了能洗去一身的泥溝和勞作帶來的疲倦，還能洗去一些反復(fù)發(fā)作的頑疾，如皮膚病。如果說這屬于六井溪的巫性，那么這樣的巫性是確確實(shí)實(shí)存在的，而且絕對靈驗(yàn)，因?yàn)槲也粌H是親眼所見，還親身經(jīng)歷過。

這條河流吞噬過很多生命，它用最野蠻的方式教育同樣粗魯無知，試圖武逆自然法則的牲口和村民。小時候，奶奶告訴過我說，曾經(jīng)有一對父子，在漲水的時候?yàn)榱藫尵鹊暨M(jìn)河里的一頭豬，他們用繩子簡單地綁在身子上，然后就縱身一躍，跳下河里打撈，結(jié)果再也沒有上來，變成了河里的水鬼。

打那之后，六井溪的威嚴(yán)就讓年紀(jì)輕輕的我懂得了生命的脆弱。與此同時，一顆敬畏的種子正在左右心室內(nèi)破土而出。

六井溪啊，你沒能讓沿岸的村落變成繁華的城市；你的水位不足以撐起水路運(yùn)輸改變交通；你是一條普通得連別人稱為溪都不愿意去辯解的小河……

多少年了，你一直默不作聲地流淌著，除了幾座破舊的碾房，除了幾架老舊的水車，你再沒有留下什么文化符號。

可是，你似乎從來不曾擔(dān)心或焦慮。雖然越來越多的晚輩不知道你的名字，但實(shí)際上，你早已把“六井溪”三個字植入祖輩的基因中，以至于只要我們親近河流時，那些基因，就會顯性表達(dá)……

村莊的春

只要善于傾聽和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時光在生活的紙張上寫滿了故事，并持續(xù)不斷地連載更新。

而在我看來，但凡離開村莊和土壤的故事，即使人物再豐滿鮮活，情節(jié)再跌宕起伏，環(huán)境再妙筆生花，都是虛構(gòu)且蒼白無力的，不會有多少人青睞和憧憬。

記憶中的立春，是農(nóng)家人與四季的新起點(diǎn)。陽光若好，爺爺準(zhǔn)會在微醺的午后，把接近一歲的牛崽牽到吊腳樓下那塊閑置一個冬季的田野里，教它耕地，好讓它在往后的歲月里，靠這一技之長，立命安身。

當(dāng)木枷掛在它的脖子上，一種使命就正準(zhǔn)備交接，圈里的牛媽媽，將頭從圍欄的空隙中探出，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兒子的表現(xiàn)，不時哞哞地叫著，仿佛在傳授著自己逐漸老去的經(jīng)驗(yàn)。

爺爺扶著鐵犁，冰封一個季節(jié)的土壤解凍變得松軟，像是狠狠地伸了一次懶腰。深一行，淺一行，東一步，西一腳；牛崽的新鮮勁兒過后，就開始消極怠工，總是逆著口令和韁繩的指引。爺爺揮著手里泛黃的藤條，將空氣抽得山響，它似乎能聽到，空氣發(fā)出的沉重嘆息和喊疼，于是，變得十分乖巧，積極配合爺爺。

在此后的很長時間內(nèi)，它將是爺爺十分尊重和要好的朋友。爺爺會給它割最肥美的草料，會在半夜聽到啼叫時起床給它喂水，會在炎炎夏日給它驅(qū)蚊，清理身上的糞便……

他們會在黃昏時一起回家，爺爺肩上扛著一捆柴，我坐在牛背上，俯下身來輕輕地?fù)崦牟弊?，那時，炊煙裊裊，清脆的鈴鐺聲，繪色地講述著專屬于山村的春色晚景。

剛犁過的地，在陽光下發(fā)出淡淡的沁人的草香。再加上爺爺挑去的，在牛圈里儲存了三個月的稻草和糞便充當(dāng)?shù)幕?，空氣，就變得格外濃郁而厚重。如果誰從地邊路過，捂著鼻子喊臭，那么，全村的莊稼人都會用眼神使他感受不到陽光的溫存。

奶奶三刀兩刀，便將土豆切成塊狀，放在掏好的溝里，爺爺在后面用鋤頭覆上土。父輩們外出打拼后，幼小的我們還來不及繼承這祖?zhèn)鞯募寄堋３擞X得新鮮好玩兒外，再沒有其他感受。記憶里，他們忙完之后，總會坐在地頭休息。這時，爺爺要抽一鍋旱煙，奶奶會喝一碗釅茶，以此來解除由勞作帶來的疲倦和困乏。而我，則躺在用松針鋪就的床上，口里嚼著香甜的茅草根，有一搭沒一搭地自言自語，忙著把春天，放進(jìn)嘴里不停咀嚼。

淺夢中，隱約傳來爺爺奶奶的笑聲和交談，那時，我就似乎夢到了土豆豐收的景象和他們從不吝惜的笑容。

春天的腳步，越來越輕盈，她歡快地指引我們，去尋覓大山貢獻(xiàn)給我們的美味珍饈：山間的香椿、折耳根、竹筍，小溪里的田螺、螃蟹、蝦米，還有河里的仔魚、扇貝……

童年，這些食材，往往都是我們燒烤的首選。閉塞的山村，限制了我們的見聞，卻也給了我們最接近自然的舌尖和味蕾，讓我們清清楚楚地記住了春天的味道。

只是當(dāng)時，我們都不以為然。

后來，我們這一輩人跟隨父母搬離村子，到達(dá)我們極其向往的大山外面的世界，去看繁弦急管，去看川流不息，去看浩翰大海，去吃山村里吃不到的零食，去玩未曾見過的玩具，去逛從未聽過的游樂園……可是，萬萬沒想到那一走，等再次品嘗到春天的味道時，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已完全失真。

離開村子這么多年來，我總覺得日子過得有點(diǎn)兒渾噩和不知所措，因?yàn)槲业母泄?，再也不能察覺到春天的氣息，因而也感受不到季節(jié)交替，斗轉(zhuǎn)心移。

等接近春的尾聲，山風(fēng)中氤氳著花香的時候，爺爺就會去尋一窩野蜜蜂，然后馴服它們的野性，使其改邪歸正，變成家蜂。他先制作一個精致的蜂巢，然后蘸上鹽水，在沒有任何防護(hù)服的情況下，摸黑去將蜜蜂帶回來。他的這項(xiàng)技能，往往使十里八村的職業(yè)養(yǎng)蜂人都佩服得不得不豎起大拇哥，嘖嘖稱奇。

其實(shí)，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們就成為蜂的主人，每天帶著它們?nèi)ゲ擅郏一?、杏花、梨花、菜花……我清楚地記得，在那個時候，因?yàn)槭掷锏哪侨好鄯?，我們就成為了兒童世界里的國王，一時間，六路來賀，八方來朝。

一年之計(jì)在于春，一生之計(jì)在于勤。也許，爺爺是想通過蜜蜂告訴我們，只有勤勤懇懇，才能釀出最甜的蜜，收獲最純正的幸福。

每次回家過年，看到爺爺奶奶忙里忙外，像招待客人一樣招待我們時，一種莫名的傷感就瞬間凝結(jié)，進(jìn)而變成淚水，奪眶而出，潸然落下。因?yàn)?，我害怕，害怕這一種熱情，會是正在變異的生分，我害怕等他們走后，我就被村子除名，就再也讀不到關(guān)于他們與莊稼、田野的故事，讀不到關(guān)于童年與春天的故事。

也許父輩們也有類似的恐慌，紛紛在天命之年，選擇回鄉(xiāng)修繕自己結(jié)婚時的毛坯房。從他們的熱忱中，我似乎看到了一顆顆急于尋求歸屬感的心，正在往身體的其他部件，迸發(fā)一種落葉歸根的情愫。

他們似乎不愿或很少提及自己的曾經(jīng)，因?yàn)樽詮碾x開村子以后，即使住著再豪奢的樓房，開著再高檔的轎車，都無異于是在客居他鄉(xiāng)的路上流浪。

城市里混亂的氣候，讓四季不再分明，瓜果蔬菜不按時令地出現(xiàn)在市場上，然后走到人們的餐桌，混淆了舌頭對于季節(jié)的區(qū)分，于是春天，也就無從說起！所以，想要回味春天的故事，回家，便成了不能更改的主題。

水路、陸路、航空……回家的方式還會更多、更便捷，但這一個“回”字，誰知道會是多遠(yuǎn)？

春天，是一個精彩的故事，而回家則是或明或暗的線索。

邱家村

北緯28°，東經(jīng)108°，這兩條經(jīng)緯線的交點(diǎn)處，就是我的家鄉(xiāng)——邱家村。

貴州省，印江縣，沙子坡鎮(zhèn)，邱家村。身份證上這一串籍貫，是生命開出的原始證明，也終有一天，會成為我精挑細(xì)選的墓志銘。

邱家村，我喜歡你還沒有完全與外界連通的時候，閉塞卻也安靜。

沒有車來車往，沒有鳴笛，也就沒有喧囂。那時，山風(fēng)中氤氳的，永遠(yuǎn)是村子里，爺爺奶奶，大叔大嬸們在田間地頭的山歌聲。那淺白的歌詞和古老的旋律，沒有文字記載，全靠一代又一代口耳相傳。神話、童話或故事新編，在他們時而蒼莽，時而低沉，時而纏綿，時而短促的唱腔中，呼之欲出。

我也喜歡云盤山上漫山遍野的映山紅、野百合、野琵琶、獼猴桃……

一群放牧的孩童解開繩子，讓牛兒去享受鮮嫩的野草。然后我們鉆進(jìn)荊棘叢，去尋找、采摘野花和野果。末了，比一比誰的花兒更美更艷，誰的果子更大更多。玩兒累了，吃足了，就找一棵松樹，用松針鋪一個小床，在它的蔭蔽下閉著眼小憩一會兒，你一句我一句，談?wù)勄耙刮赐甏m(xù)的電視劇。童年的幸福啊，莫過于此。

在將暮未暮時回家，牛脖子上的鈴鐺聲，在炊煙和落霞中格外清脆。牛背山的我們，吹著用枸皮制成的號角，像一群凱旋而歸的將士。

我更喜歡春耕和秋收的時節(jié)，或綠油油，或黃燦燦，村子里的那片梯田成為這兩個季節(jié)里，鄉(xiāng)親們最濃墨重彩的大手筆。還記得爺爺曾說，農(nóng)忙時，不存在誰幫誰，因?yàn)榈筋^來都是在幫自己?？刹皇锹?？我為人人，人人為我。這是古老的村子，教給他的最樸實(shí)、最真摯的信條。

友愛、互助，這是邱家村最淳樸的文化底蘊(yùn)。

最喜歡的是村子里濃濃的節(jié)日氣氛，殺過年豬、做菜豆腐，磨綠豆粉、釀甜米酒……當(dāng)一切元素準(zhǔn)備就緒，節(jié)日就越來越濃，越來越近。流水席從村頭到村尾，一直到年關(guān)，然后才自起爐灶?；椤?、娶、嫁，送暖瓶，送挽聯(lián)，人們的情誼在禮尚往來中保持生長的態(tài)勢。

后來，開山、劈石、修路、架橋。改變了昔日的面貌，北上廣深的人成群結(jié)隊(duì)，像逃離一場瘟疫一樣逃離村莊。二十年的時間，村子曾一度變成陌生的客棧，只在逢年過節(jié)，需要祭祀的時候短暫營業(yè)。

但是現(xiàn)在，曾經(jīng)最早選擇離開的人群陸續(xù)回到村子里，選擇葉落歸根。他們說：“走過的地方越廣，越覺得自己是在流浪?！?/p>

關(guān)于村子的記憶，有一千，一萬種打開的方式，我唯獨(dú)喜歡用文字輕輕地、慢慢地叩開

最美麗的四季風(fēng)光，最樸實(shí)的風(fēng)土人情，最靈動的遠(yuǎn)山近水。邱家村啊，你的魅力，豈是一個美字可以概括？

你是一首悅耳動聽的童謠，每夜，我都枕著你的名字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