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良
主張于“無字句處”體悟“文章之妙”的金圣嘆,對“白粉”遍地,擁躉者眾的大詩人白居易,一句“樂天詩,都作坊廂印板貼語耳”,打入“以塞人問”無聊境地。按金圣嘆之說,白居易不會有“白粉”追隨,更不會有“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紅粉”熱捧!
然而,事實卻讓金圣嘆大跌眼鏡。在唐朝,崇拜白居易詩歌的“白粉”,與煙花巷陌靠“朱唇”追捧白居易詩作之“紅粉”,究竟熱到什么程度?元稹在《白氏長慶集序》中,回答最具權(quán)威性。他說,白居易詩歌“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候、墻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白粉”范圍之廣、層次之深、程度之高、人員之眾,幾乎都稱得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以至于,出現(xiàn)了“繕寫模勒,炫賣于市井中,或持之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的場面。
按現(xiàn)在的理解,“粉絲”多則知名度高。但唐朝那時候,沒“網(wǎng)絡(luò)”,更沒“自媒體”,“粉絲”是通過什么渠道,讀到白居易詩歌,成為“粉絲”的呢?簡言之,渠道有三:一是親朋好友間的唱和,史稱“書”或“簡”?!对娏謴V記》說,“元微之守會稽,白樂天牧蘇臺,置驛遞詩,往來謂之詩簡”;二是將詩作書于公共場合墻壁之上,供往來者駐足以觀;三是由歌妓于市井酒肆、茶館、煙花巷陌“歌之于朱唇”,傳之于世。即使這樣,“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xiāng)校、佛寺、通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
更有甚者,市場上竟有“以詩易物”現(xiàn)象。胡震享在《唐音癸簽》中,引唐《豐年錄》一書,說“開成中,物價至賤。村路賣魚肉者,俗人買以胡綃半尺,士大夫買以樂天詩”。這樣的場面,足令白居易瞠目。接下來的一幕,更讓他的嘴無法合攏。之前,只是聽朋友介紹,說在都城長安,禮部、吏部遴選人才,把白居易詩文,已列入了國家公務(wù)員的必考范圍,他還不敢相信。等到長安一看,連權(quán)貴家招侍寢倡妓,他的詩文都成了加分理由。用娼妓話說:“我誦得白學(xué)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
“白粉”追隨,對白居易有利;“紅粉”熱捧,則未必?zé)o害。因一句“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暴得海量“紅粉”的白居易,連《舊唐書》都記有“樊素、蠻子者,能歌善舞”,可見明星效應(yīng)之高。白居易最遭人詬病,是在《三月三日祓禊洛濱》序中,透露給公眾的不良信息。三月三日上巳節(jié),十五名唐朝國家公務(wù)員,酒后“由斗亭,歷魏堤,抵津橋,登臨溯沿,自晨及暮,簪組交映,歌笑間發(fā),前水嬉而后妓樂,左筆硯而右壺觴,望之若仙,觀者如堵”!
在唐朝那個特殊年代,社會名流、權(quán)貴蓄養(yǎng)家妓,甚至在外邊風(fēng)流,并不違背社會公德,也不觸犯法律條文。這從十五名有社會地位的男人,大張旗鼓地借“祓禊”招妓,甚至連“細節(jié)”“感觸”都一一爆料給公眾來看,就可知那個萬紫千紅的大唐,官員可隨意炫耀“水引春心蕩,花牽醉眼迷”,文人也可沉浸“舞急紅腰軟,歌遲翠黛低”。
由是觀之,再體悟白居易內(nèi)心,不禁莞爾。篤信“山高遮不住太陽,水大漫不過船舷”的白居易,其行為以現(xiàn)代眼光看似有失檢點,實則遵循那個時代的規(guī)矩?!按筇埔桓纭弊鴵怼叭龑m六院七十二嬪妃”,還“緋聞不斷”,站在臣子的角度,你皇帝可以“三千寵愛在一身”,他白居易自掏腰包“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有何不可;你皇帝可以玩“怨女三千出后宮”的高雅,他白居易怎不能有“十載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蛾眉”的浪漫?
這叫“前有車后有轍”。白居易的“作”,如金圣嘆所言“亂自上作”。話說回來,大唐的氣度,不在白居易“白粉”與“紅粉”泛濫,而在白居易能拿皇帝跟兒媳的糗事開涮。僅此一點,就夠因“哭廟”腦袋搬家的金圣嘆自愧弗如!批白居易,既有“一蟹不如一蟹”時代之悔,兼有“五十步笑百步”藝術(shù)之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