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一直

聶紺駑在《我與雜文》中說：“若要問我雜文該怎么寫，或談?wù)勲s文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之類，可只能敬謝不敏。一定要逼我說，就只能說，要有個性。什么文體都一樣，作者不把自己放進去，我看是寫不好的?！辈话炎约骸胺胚M去”的雜文，既少個性，又少對話題真切的體認(rèn)，大多是人云亦云或隔靴搔癢的大路貨，用拳擊的話說，揮出去的拳頭總是挨不到肉上。

雜文作者在針砭時弊或批評社會丑惡現(xiàn)象的同時，應(yīng)不失相應(yīng)的自我反省意識，不害怕“弄臟”锃亮的皮鞋，不擔(dān)心“弄皺”筆挺的褲管。像魯迅那樣：“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雜文家不要總是把自己當(dāng)成天生的精神圣徒或道德標(biāo)兵，擺出一副特別高尚、嚴(yán)正的樣子“替天行道”；或以為只要“我”在寫雜文，就自然有了說長道短的權(quán)力，在筆觸所及的方方面面對旁人耳提面命。雖然在雜文界不乏正義感強和人品好的高潔之士，但社會上種種不良習(xí)氣或人性的弱點，在雜文作者身上同樣或多或少地存在。以為自己是無菌試管中一塵不染的潔物，而對試管外污濁之塵世，高高在上地作身在局外的直言讜議。這樣的言論哪怕振振有詞，大概只能在真空世界中自娛自賞，而隔膜于人間真實的大氣。

如今不少雜文家以社會良知或正義化身自許自期，這固然很好，但“匕首”的鋒利和“投槍”的力度，不是單靠膽子大、敢說話就可得來。良知和正義，也不是單看一個人紙上的操練就可算數(shù)。好雜文須經(jīng)作者自身靈魂之火的鍛打和精神之石的砥礪。魯迅雜文的真切、深刻和犀利，就和他自身在這方面的深度鍛打和超常砥礪密不可分。況且魯迅是一個實戰(zhàn)家，不是為了寫文章而去戰(zhàn)斗，而是為了戰(zhàn)斗才寫文章。哪怕在非論戰(zhàn)性的雜文中，也自有“橫刀立馬”的身影在場。

當(dāng)下雜文界有的人“為了文章”而出場，以大同小異的套路，發(fā)一番自以為嚴(yán)正的議論，欣欣然以“匕首投槍”自居。難怪有人說：“我們現(xiàn)在的許多雜文家，大多是書齋里的論客，電視機旁的評論員，報紙‘雜聞的歸納者。自己身上并無一點是非……自己總是一身清?！保ㄩ惥鳎骸峨s文：精神的自衛(wèi)》）這種甚少作者“切膚”之感、不“把自己放進去”的空泛之論，難免和讀者隔了一層。

當(dāng)然，對雜文寫作中“把自己放進去”之說，要作較寬泛的辯證理解。如王小波的雜文幾乎從不針對具體的人和事，至少不像魯迅那樣具有直接的論戰(zhàn)性。但他作為一個對于“有智有性有趣”之世界的由衷向往者，其雜文在整體上，可視為他對所親歷的“無智無性無趣”之現(xiàn)實的抗?fàn)帯Ｋ辽偈橇D為自己，同時也為大家爭個明白：明智比愚昧好，清醒比糊涂好。從中分明可看到他始終把自己“放進去”的在場之身影。雖然“放”的具體方式和途徑很多，但有沒有“放進去”，是雜文能否真切、鮮活和具有個性的不二法門。

寫《紅字》的霍桑說：“當(dāng)一個偵探在調(diào)查某樁不可饒恕的罪惡時，他最終會發(fā)現(xiàn)，那罪惡就在他的心里和行為中?！贝扌l(wèi)平說：“我們對于他人弱點的意識，起源于我們對于自身弱點的意識。不從意識到自身的弱點開始去了解別人的弱點，這是不可思議的。”只有自己有了“切膚”之感，別人讀了才可能感到真切，才可能在筆下將對方一劍封喉。道理很簡單：并不是雜文這種文體賦予作者教訓(xùn)別人的權(quán)力，而是雜文家以切身的經(jīng)驗教訓(xùn)、真情實感和憂思疑慮，借用雜文來告訴讀者什么。

有文化的貪官，何嘗寫不出義正詞嚴(yán)的反腐刺貪之檄文；不法奸商，如有文筆修養(yǎng)，也不難寫出痛斥坑蒙拐騙的妙構(gòu)。雜文家在現(xiàn)實生活中墮落或使壞也不是什么希罕事?？梢婋s文文體本身并不會使操持這種文體的人由卑鄙而高尚，由陰暗而光明。

白巖松談“在浮躁的社會中如何自存”時說：“既然你知道社會很浮躁，就要給自己開藥方。每個人都應(yīng)該努力地從改變自己開始，而不是讓別人去變而自己不變?！蓖瑯樱瑢戨s文“把自己放進去”，激濁揚清，“我”亦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