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父親躺在被窩里,只露出一個(gè)頭?!鞍职?,該吃晚飯啦。”我們期望父親能夠自己坐起來穿衣下床,可父親說:“起不了了?!蔽覀冋f:“幫你?!闭f罷,母親雙手托住父親的頸脖,我從后面將父親的上半身托在手里。大家手忙腳亂一陣子,才讓父親坐起。就算這樣,父親的額頭還是沁出了汗滴。
我問:“爸爸,你今天出去過嗎?”
“沒有!”父親一口咬定,“就是到活動室散散步?!?/p>
散步是我要求的,沒有錯(cuò)。他是不是借著散步的由頭又到別處去了呢?我琢磨著。
每晚必來家里小坐的表妹來了,說:“下午兩點(diǎn),舅舅一直坐在馬路邊上,坐了半小時(shí),我勸他他也不肯回,說要一個(gè)人好好地、靜靜地看一看莊稼,看一看土地。我告訴他,這莊稼和土地已經(jīng)不用他照顧了,不要看了。他聽后很生氣的樣子,硬邦邦地說,生病的人,看自己地的權(quán)利也沒有了嗎……”
姑母來看父親的次數(shù)也數(shù)不清了。姑母來時(shí),姑父一定陪同,四個(gè)女兒和女婿也來。
姑母顫巍巍地走到父親床前,父親用力伸出雙手,姐弟的手握在一起,相互摩挲。姑母說:“兄弟的手瘦了。”父親鼻涕眼淚一把,姑母替他擦去。父親告訴姑母,飯吃得下,覺睡得著,藥吃得下。姑母點(diǎn)頭,說:“好,好。”
幾個(gè)小時(shí)過去了,父親不覺得短,姑母不嫌長。但我們嫌長了,姑母畢竟89歲了,父親也是個(gè)病重的人,有理由勸姑母離開父親的病榻。姐弟倆理解了這番用心,父親揮揮手,姑母則說下次再來,各道珍重。
父親后來還是離開了我們。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時(shí)間里,他選擇回到自己一生中付出最多的地方,看一看自己辛勞過的土地,看一看老家的親人,那是他生命里最快樂的時(shí)光。他要帶著這段美好時(shí)光離開。
(摘自《解放日報(bào)》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