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索 駱永融
從細微處發(fā)現(xiàn)生活的美學、人文與文化,尋找視覺的驚奇與心靈的觸動。
遇到一個在地方市役所上班的年輕男生,聊起彼此的學生時光,他說自己高中時代是學校棒球隊的,動真格那種,以打進甲子園為目標進行過艱苦的訓練。
“后來為何淪落如此呢?”我難免要笑他。
“結果一次都沒打進過甲子園,”他倒是不遺憾,“高中畢業(yè)就去了中國留學,念完大學仍然不想回日本,四處晃蕩來著,有段時間在東南亞某個國家捕撈牡蠣,掙不了什么錢,好處是每天都有新鮮牡蠣吃。哇,是那樣美味!”
再回到日本就是二十七八歲的年齡,家鄉(xiāng)在京都某個臨海小城,試著參加公務員考試,竟然一次通過。接著就順利就職結婚,第一個孩子將在夏天出生,人生中再也沒有棒球出場的機會。
“但甲子園的比賽還是會看的,每年都看?!彼盅a充,“不是我驕傲,只要公布這一年的出場隊伍,我就能猜到冠軍會是哪家。”我有些驚奇,和他當場約定:“今年一起去看甲子園呀?!?/p>
日本人之間心血來潮的約定多數(shù)不管用,立秋都過了,我才想起還有甲子園的事。查了一下賽程,距離決賽還有一周,原本以為門票已經(jīng)售罄,卻原來要到賽前三天才開票。不如就去看吧,這么決定了,結果還是我太過天真——周日一早起來搶票,系統(tǒng)徹底癱瘓,歷經(jīng)一小時,眼睜睜看著網(wǎng)頁上出現(xiàn)幾個紅色大字:予定枚數(shù)終了。去現(xiàn)場排隊是下下策,那天的電視新聞剛播出半決賽當日券在早晨5點40分銷售一空的消息,球場外東倒西歪都是打地鋪的徹夜組。只能上二手網(wǎng)站上買一張,定價2800日元的票賣到10000日元,雖說并不太貴,也翻了近四倍。郵寄是來不及了,日本人又不愛跟人見面,不久后賣家給我發(fā)了條消息:不如將球票存在甲子園門口的郵局里,比賽當天拿著快遞單號和身份證去取?
取票時還是忐忑的,但見小小的郵局前取票的人排著長隊,也就安心了,看來大家都習慣了這樣的方式。只有個與眾不同的老頭子,拿著厚厚一摞明信片,要免費把甲子園的章都挨個蓋一遍,郵局小姐并不心急,耐心地一張一張蓋下去,生怕暈染了墨水。進了場才知道自己中了頭獎:那張票位于中央特別席最前方,眼前就是本壘。幾乎疑心這賣家做了賠本生意。
已是正午,距離開賽還有兩個小時,球場里已經(jīng)坐下大半的人。人們悠閑地吃吃喝喝,所有的飲食店門前都熱鬧得很,人氣最高的無非是號稱甲子園三大美食的咖喱飯、烤雞串和炒面,尤其是咖喱飯,據(jù)說是從甲子園開業(yè)之初就誕生的美食,怎能不吃一回?因為是在殘暑的天氣里吃咖喱飯,就想喝冰啤酒,我迄今的人生酒歷中,尚未遇見比甲子園球場里更美味的啤酒。
多年前有過一次分手旅行,彼時還不知道那就是最后的一程了。兩人第一次來甲子園,才發(fā)現(xiàn)那天有職業(yè)隊比賽,售票處熒光屏上滾動著“今日門票售罄”幾個大字,就也不執(zhí)念,去博物館里看了安達充的漫畫原稿,買了支球棍攥在手里,沿著球場走一圈。門口擺著僅有的幾個小攤,賣的是新鮮生啤,走過去打一杯,泡沫滿滿地浮起來,滿心清涼。喝著啤酒走在球場外,時而“砰”的一聲,墻內傳來清脆擊球聲,繼而歡呼,鼓掌,喧嘩鼎沸。時而有人路過我們,瞥我一眼,又回頭定睛細看,指著我T恤上的圖案驚呼“哇,是達也呀!”,眼里溢滿笑意。
那件上杉達也的T恤不知所蹤多年后,我又坐在甲子園的球場里喝啤酒,從前的旅伴如同T恤的蹤跡一般,永遠地留在了一個夏日。球場里販賣啤酒的年輕女孩背著巨大的酒桶,全場比賽中四處穿梭,元氣滿滿,酒遞過來總要問一句:“今天支持哪一隊啊?”坐在我前面的兩位不喝啤酒,就買一袋冰塊,300日元,搭配一根吸管,也不戳破袋子喝冰水,只是放在胳膊和脖子上降溫,我在比賽高潮的烈日當頭也買了一袋效仿,果真有奇效。
我并不是忠實的球迷,也不特別支持哪一隊。只是那天的球場上有一支奇跡般地打進決賽的球隊。前一天我在東京的韓國料理店,聽到四周的歐巴桑都在議論金足農(nóng)的少年們:“那支秋田的雜草軍團,今天竟然大逆轉了呢?!逼孥E和逆轉不會永遠發(fā)生,那天他們的勁敵是號稱坦克一般的大阪桐蔭,比分轉眼就打到了12比1,我的鄰座是一個從秋田專程趕來看決賽的中年男人,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比賽,屢屢發(fā)出“真是太厲害了”的感嘆。平成最后的怪物最終沒有逆襲,我在瞬間的寂靜之后,聽見全場發(fā)出轟鳴的掌聲,球場中的少年抱作一團,是最后一刻。
這是第100屆的高校棒球賽,甲子園來場人數(shù)第一次超過100萬人,我也成為了那極為渺小的100萬分之一。賽后大阪桐蔭的隊長接受采訪,少年黑黝黝的臉投影在大屏幕上:“去年因為我的失誤,導致球隊沒能春夏連勝,我非常不甘心,今年無論如何都想帶大家走到這里?!笔羌鬃訄@沒錯,這里永遠有最好的青春,可以固執(zhí)、倔強、一意孤行和快意恩仇。在走出場時,我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屏幕,少年們已經(jīng)回到休息室準備離開,觀眾席上的人卻遲遲不肯散去,像是不肯散場的青春。天空湛藍而高遠,似乎除了在甲子園,再也不會看到這樣如同深海一般的好天氣。那屏幕上還留著最后一句話:謝謝你們,再見了。
這不是我在甲子園看的第一場球。去年也來過一次,大約是更加秋天的時候,高校棒球大賽已經(jīng)結束了很久。那人不知道從哪里得到兩張門票,阪神對巨人,對兩個初次在甲子園看球的人來說,起點過于高了。結果我們到了最后也沒能搞懂戰(zhàn)術,唯一記得的是比賽漫長得好似沒有盡頭,四個半小時的體力戰(zhàn)延續(xù)到深夜,散場的瞬間,人人松了一口氣。
“朋友最近在Facebook上發(fā)了在甲子園的照片,令我想起去年夏天的時光,那時候可真是美好啊,今年也一起去吧。”今年剛到夏天,那人給我發(fā)消息說。
“去吧去吧,想去看高校棒球已經(jīng)有三年了,一起去看少年們吧?!毕露Q心,今年無論如何都要去。
“也要喝啤酒,在甲子園球場里賣啤酒,大概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工作了吧?!?/p>
“說起來,那個叫藤川的選手,現(xiàn)在還是沒搞清楚他是什么來頭……”
到底是未能同行,很長一段日子里我都懷疑世間真的存在某些魔咒:比如說一起去過甲子園的人,最終一定會分手。細數(shù)一下,淺倉南對上杉達也說“帶我去甲子園”這句話,已經(jīng)是三十多年前。其實安達充一直畫著棒球的漫畫,只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怎么關心了。少年時光永遠地逝去了,不只是一個人的時光,也是一個時代的時光。
聽說,只有當甲子園終場哨聲響起的時候,夏天才算是真正結束了;又聽說,那日頒獎式時,甲子園的天空上出現(xiàn)了一道彩虹。我沒能看見彩虹,回來才知道因為我坐在彩虹下面。如此想來,甲子園又總是充滿錯過的,我在這里留下的回憶,無非都是一些從我的人生中離場的人。但中途退場也無礙于人生,從此我再看到“夏天”這兩個字,想起的就是一些聲音:歡呼的聲音,吹奏的聲音,鼓掌的聲音,球棒擊球的聲音,終場結束的哨子的聲音,人們一起唱起生日歌的聲音。
那是青春的聲音,是我們無比熱愛甲子園的理由。這里能獨自坐在觀眾席上悠閑地喝著啤酒,和身旁那個大叔一模一樣,也能和告別的人重逢,也能重溫舊夢。在一段極為短暫的午后時光里,在刺痛皮膚的烈日之下,少年又開始揮棒和奔跑了,下一個也許就是本壘打。
往后的夏天,也在甲子園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