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娟
小時候,沒有電視和電玩,連電影也難得有機(jī)會看,我的游戲,就是唐詩。
母親不知道從哪里找到一本破舊的《唐詩三百首》,教四歲半的我和一歲半的弟弟背誦。“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是我生命里第一首詩。
我還不識字,母親念一句,就跟著念一句,像堆積木似的,把一首詩完整地堆砌在小腦袋瓜里。
就是這二十個似懂非懂的字,敲開了一扇鳥語花香的詩意之門。
吃過晚飯散步時,我們會把白天背熟的詩背給父親聽,“欲窮千里目”,砰,我把一粒石子踢得遠(yuǎn)遠(yuǎn)的,“更上一層樓”,追上去踢得更遠(yuǎn),痛快地,砰!
少女時期,我曾買下自己第一本詞選,《三李詞選》,選的是李白、李后主和李清照。這三位詩人的詞選都是感傷的情調(diào),這使我耽溺于眼淚與自憐。
有個同學(xué)整日是開心的,如同陽光下的銀杏樹,嘩啦嘩啦,一陣風(fēng)過就閃著細(xì)碎的笑聲。她很驚訝于我的落落寡歡,有一次我生日,她在卡片上抄了首詩給我: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
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
這里面的憂愁呢?追悔呢?為什么既不懷念遠(yuǎn)去的朋友?也沒有年華老去的無奈?為什么這首詩讀完,竟對生活有了好多喜悅的情緒,讓我忍不住想出門去,感覺一年四季的風(fēng)花雪月,感覺活著是一種幸福。
從那時我就意識到,詩詞的世界何其廣闊,絕不只是提供多愁善感而已。
遇見困擾或煩惱時,不求神問卜,我習(xí)慣翻閱詩。那些詩人從不吝惜以他們的生命故事,給我們?nèi)松鷨⑹尽?/p>
一年四季,你喜歡哪個季節(jié)?
王國維是春天的擁護(hù)者:“四時可愛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從古到今,人們企圖用各種方法留住青春,然而,最好的回春術(shù)其實不假外求,只要我們心中的火種不熄,便能滋生出一片草原。
司馬光在初夏的客邸中,見到了金黃色的花:“更無柳絮因風(fēng)起,惟有葵花向日傾”,他將這花視為夏日的力量。人生走到夏季,約莫都能尋找到自我,發(fā)現(xiàn)值得去奮斗的目標(biāo)了。有明確方向的人,就像是艷陽下的向日葵,可以盡情綻放。
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又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呢?一方面收獲自己的耕耘,一方面還能欣賞別人更高的成就,不張狂,不嫉妒,正是學(xué)習(xí)悠然的好時機(jī)。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是白居易邀請朋友前來飲酒的詩。下雪之前的氣溫,酷寒砭骨,然而,詩人卻在紅泥小火爐上暖著美酒,哪怕走到生命的冬季,仍不能割舍所有生之歡愉。
這些詩詞帶給我們的,不只是多愁善感的情意,更多時候還有心靈與智慧的啟發(fā)。我們必須有一首,或是幾首詩,要放進(jìn)人生的行囊里,足以抗御這詭譎多變的人間。
我常想到童年時,背著詩,踢著石子,在黑夜里暢快地奔跑。
讓我們一邊念一首詩,一邊把挫折和煩惱踢開,還給自己一個鳥語花香的好時節(jié)。
(珠珠摘自《人間好時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