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旅人來說,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的位置也許會因歲月和經(jīng)歷而互換。這一次,一悅游一邀上兩位漂泊異鄉(xiāng)的南京人重回故鄉(xiāng),一位是定居中國香港的作家葛亮,另一位是少時移民加拿大的新生代鋼琴藝術(shù)家張浩天。這一程,他們的故鄉(xiāng)記憶交疊著南京的舊與新,在昆曲中尋覓父輩往事,在現(xiàn)代感的玻璃盒子里揮毫潑墨,赴一場茶館中的雅集:品茗、鑒古、唱曲、閱書,又或移步于四方當代藝術(shù)湖區(qū)的現(xiàn)代空間光影之中……亦新亦舊,皆為金陵。沉甸甸的歷史和舉重若輕的民生還在,優(yōu)雅和鏗鏘還在,南京人依舊善將生活變成藝術(shù),若說藝術(shù),也是日常。
十年前,我完成兩部關(guān)于南京的小說?!吨烊浮?,寫一個華裔肯年的返鄉(xiāng),見識這城市的氣象;《七聲》,寫一個本地少年成長的軌跡,如這個城市的民生。
——題記
這個城市一向被命為“傷城”,緣起李商隱一句“三百年間同曉夢”。王朝更迭之頻蹙,令人忘記了宏大和厚重。南京于他人的輪廓,似有一點兒秦淮金粉的遺韻,再有一分“最是無情臺城柳”的決然。
被經(jīng)常問及有關(guān)家鄉(xiāng)的種種,盡管內(nèi)心不期做一個出色向?qū)?,但總覺得身體力行,才會讓南京外的朋友們感受它的好。春江水暖,必是身處其境,才得其中況味。
這一程,若說下榻在南京涵碧樓,是其中一妙。身為中華民國舊都,有中山陵氣韻虬然,亦有總統(tǒng)府莊嚴中正。涵碧樓正對中山路中軸,地理卻得其清雅。設(shè)計可見日月潭行館之性靈,卻亦氣象闊達。依窗展望,揚子江浩浩湯湯,至此卻有靜和之態(tài)。夜?jié)?,燈火闌珊處,可思古幽情,六朝遙想。
次日早晨,與《悅游》諸君會面。并見一少年,立于花樹之下,神情悅?cè)?。知是此行小伴張浩天,年輕的鋼琴家。祖籍南京,五歲離鄉(xiāng),遠赴輾轉(zhuǎn)美、加。如今學成,載譽歸來。少小離家,金陵雖未經(jīng)滄海,不知可會近鄉(xiāng)情怯。我便帶他一道,看看現(xiàn)時的南京吧。
人類學家張光直有云,進入一種文化最好的途徑是通過他的胃( Oneof' the best ways of getting to a culture's heart would be through itsstomach)。說起南京的美食,數(shù)年前有首Rap,叫《喝餛飩》。一句“阿要辣油啊”,惹動多少鄉(xiāng)思。問起幾個外地朋友,知道的除了南京大牌檔,便是鴨血粉絲湯。地道的南京美食遠不止于此。
當年寫《朱雀》,起因是秦淮河畔的一間老字號“奇芳閣”。深為觸動,才有了夫子廟、東西市的一段鋪衍故事。世人只記秦淮風月,夫子廟實以科考文化著稱,鄰近鼎鼎大名的江南貢院。貢院始建于宋孝宗乾道四年。明定都南京,為南直隸鄉(xiāng)試及全國性會試場所;鼎盛時有號舍兩萬多間,可見學子之盛。清初,南京為江南省首府,故貢院一直沿用“江南貢院”之名。翁同穌、李鴻章、清末狀元張謇等皆出于此。這間清真老號算是當時知名的周邊企業(yè),尤以和科考傳統(tǒng)相關(guān)的食品聞名,如“狀元豆”和“路路通”。前者是筍干醬黃豆,后者實是糯米糖蓮藕。食材平樸,名卻可見“學而優(yōu)則仕”的期冀,多是要為當年的考生討個好彩頭的。好吃的是“秦淮八絕”,“奇芳閣”獨占兩味,鴨油酥燒與素什錦包。久違于此,再次吃到了家鄉(xiāng)美食,白是展顏??瓷砼缘暮铺欤掷锱趿藵L熱的艾草糕,心里白也有一塊化不開的鄉(xiāng)情吧。
朵頤留香,再要拜訪的去處是朝天宮“蘭苑”。說起朝天宮,即朝見天子之處。歷史可遠溯春秋吳王夫差修建冶城,可說是南京主城的發(fā)祥地。之后或為寺院,或為道觀,或為學宮。至于明,太祖朱元璋下詔御賜其名,為朝廷舉行盛典前練習禮儀之所。其后數(shù)朝,可謂歷經(jīng)滄桑。在南京人記憶中,這棟建筑幾經(jīng)凋落,已無莊嚴盛大之意,反是一派親近莫名的人間煙火。我曾在《七聲》中寫道:
“那時候的朝天宮,遠沒有現(xiàn)在的博物館建筑群這樣規(guī)整,有些凌亂。也是因亂,所以帶有了生氣。有一個很大的類似跳蚤市場的地方,所謂的古玩市集,其實是后來的事情了。當時的氣息很有些像北京的天橋。這市場里,有賣古董的,真的假的都有,有做小買賣的,完全與藝術(shù)無涉,甚至還有敲鑼鼓耍猴賣藝的?!?/p>
然而,在我的記憶中,也有一個通幽雅處。那便是座落于朝天宮四號、在原江南府學的原址上建起的“江蘇省昆劇院”。三十年前,13名“繼”字輩演員重燃昆曲香火,淵源正在于此。
再踏足蘭苑劇場,分外親切。1987年,白先勇歸游南京,在這個劇場,觀摩名角張繼青的拿手戲《三夢》——《驚夢》《尋夢》《癡夢》。白先生回憶,“臺上,張繼青‘用一把扇子就扇活了滿臺的花花草草”“在臺下,我早已聽得魂飛天外,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我依稀有少年印象。周末下午場,陽光猶在,“兩角錢門票,奉送清茶一杯”。前輩朋友、省昆的副院長王斌老師為我續(xù)上了兒時記憶。你看,“你父親20世紀80年代帶你看戲的地方,如今整舊如舊。這個劇場,完全搭在古建上。劇場的后臺是明倫堂,當年曾國藩的談經(jīng)論道處”。眼下,我靜坐在觀眾席間,臺上一桌二椅,微黑似有歲月烙印,大道極簡。臺下鼓點依稀,有一個年輕人依桌排練。簡素的練功服,不著粉墨。一招一式,法度謹嚴。全然不顧臺下,渾然忘我,投入角色演繹。其聲沉郁有韻,雖無擴音,卻有繞梁三日之感。他是施夏明,與另一演員單雯并稱省昆最紅的“一生一旦”。二十歲時成名于田沁鑫導演的《1699桃花扇》,那是昆曲低迷后的難得盛況。臺上,他是風流倜儻的侯方域,唱盡家國己任,才子佳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聽陶喆、林俊杰的歌,熱衷攝影。說起來,非遺式微,總是我們局外人的嗟嘆。在這些年輕演員身上,卻可見傳統(tǒng)藝術(shù)復甦當下,更見生機。新舊之好,常變之道。施夏明在蘇州曾嘗試,幔前輕舞水袖,慢吐曲辭,幔后伴奏卻是貝斯、小號等節(jié)奏感分明的西洋樂器。他有一張著名的劇照,身著《牡丹亭》柳夢梅的戲服,泰然立在人頭攢動的地鐵里。如今,其在臺上水袖翩精,鋼琴家浩天為其所感染,似有交響靈動在耳。古今穿越,亦中亦西,恍然驚夢。
若說藝術(shù),也是日常。在南京是有老傳統(tǒng)的。吳敬梓先生在《儒林外史》中寫金陵,謂“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領(lǐng)略南京人善將人生活成藝術(shù),至今如是,有一處便要去。陶淵明吟出“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匆婇T口的石吞,疏疏籬落,便是“柴門”茶館。這是竹西佳處,卻坐落在玄武湖北面,中山門鬧市附近工廠區(qū)內(nèi),可謂大隱隱于市。設(shè)計師田衛(wèi)新將一處廠房改建,分一年四時主題,各設(shè)有蕉窗、雪堂、云舍、樸廬四個大小不一的包間。白墻青瓦,池水臺階。大廳內(nèi)陳設(shè)也極盡樸拙。迎面是“滿目青山”的匾額,便知合陶公“悠然見南山”之境。條幾杌凳,上有賞石文玩錯落其間。入門圓窗,又為一絕。窺可見人在景中,或人原已為景。
悅游 Condé Nast Traveler2018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