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律廷

自從3歲那年父母離異，程曉麗就一直隨母親生活。因為特殊的家庭環(huán)境，她時常感到孤獨無助，漸漸喜歡上了看宮斗劇。上初中后，她又迷上了有關厚黑學的書，心理明顯比同齡人成熟，對事情的看法也比較偏激、悲觀。

她就讀的學校是全市素質(zhì)教育示范學校，每個學生從小學開始就有固定的“活動小隊”——住得相對較近的同學組成一個小隊，周末一起搞活動，比如義賣、做志愿者、幫助社區(qū)進行垃圾分類等。時間久了，同隊隊員之間關系日漸密切。程曉麗所在的小隊有七八個女生，難免會嘀嘀咕咕地議論一些人和事。每當別人三三兩兩地在一起說悄悄話時，程曉麗就會有種被議論、被嫉妒的緊張感，情緒因此受到很大影響。她之所以如此敏感，是因為她身體發(fā)育較早、個子較高、身材豐滿，學習成績也比較優(yōu)秀——在她的認知里，自己如此出眾，肯定會被別人議論甚至嫉妒。事實上，別人議論的話題或許跟她沒有一點關系。

有時，程曉麗會跟媽媽訴說小隊里女同學之間的關系，每次都會聯(lián)系到爾虞我詐、鉤心斗角、拉幫結(jié)派、打擊報復等。媽媽覺得她考慮問題偏激，試著幫她理性分析，但她不認同媽媽的看法。

程媽媽是一家軟件公司的工程師，工作繁忙，平時很少有時間陪女兒。近幾個月，程媽媽感覺女兒對很多女同學的敵意和偏見不斷加深。她在家長微信群里傾訴苦悶，很多家長都有同感，說現(xiàn)在的孩子越來越復雜，他們的社交小圈子影響到他們的情緒、健康和學習。不過也有家長表示自己的孩子比較獨立，對群體的關注和依賴感沒有這么強烈；還有些學習成績拔尖的孩子家長說，他們的孩子從來不需要迎合別人，都是被別人討好……

近一個月來，程曉麗的睡眠越來越差。她經(jīng)常半夜起來，睡到媽媽身邊長吁短嘆，說“活著沒意思”。程媽媽對女兒的狀態(tài)非常擔心，帶女兒到我的心理門診求助。

主觀臆測緣于宮斗劇

咨詢中，程曉麗非常愿意敞開心扉。聊到最近發(fā)生的不愉快時，她說：“婭婭租住在我家樓下，是個外地女孩，我媽和她媽很熟悉，我倆關系一直都不錯。最近，她的生日聚會卻故意沒有請我，可我早就給她準備了生日禮物……”程曉麗還對婭婭的另一個表現(xiàn)非常不滿：“我們小隊的幾個女生特別煩人，經(jīng)常幾個人結(jié)成同盟一起孤立某個人。每當這時，婭婭總是隨波逐流，從來不敢站在被孤立的那個人一邊?！蔽衣牫隽顺虝喳惖难酝庵猓涸谒械奖还铝r，婭婭沒有站在她這一邊。于是我問她：“這讓你很傷心？”

程曉麗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很深沉地來了一句：“有人的地方就有爭斗，除非像魯濱遜一樣待在荒無人煙的小島上?！?/p>

程曉麗絮絮叨叨地講起她對“圈子”的解讀，給我的感覺就是：不在圈子里，不鉤心斗角她就沒法混。那老成、“深刻”的話語根本不像一個花季少女說出來的。

程曉麗告訴我，她所在的小隊有一對雙胞胎姐妹，很團結(jié)，永遠不會被孤立。所以，她接下來打算“討好”她們，拉攏她們跟自己結(jié)盟。她還惡狠狠地說：“等我們?nèi)齻€人的關系穩(wěn)固了，看我怎么收拾婭婭！這個見利忘義的家伙！”

我真沒想到，現(xiàn)在中學生的社交圈子竟這么復雜——青少年已經(jīng)知道如何察言觀色，并處心積慮地去“討好”和“拉攏”對自己有利的人。但他們畢竟是孩子，很多想法還比較幼稚。

咨詢中，我了解到程曉麗的成長經(jīng)歷，以及她愛看宮斗劇，喜歡厚黑學的情況，對她有了一個初步判斷：因為生活在單親家庭，她比一般孩子更缺乏溫暖與安全感，對集體有種天然的依賴。但因受宮斗劇、厚黑學的影響太深，她對人際交往及人際關系的認識有重大偏差，以為人與人之間就是你斗我，我斗你，必須拉幫結(jié)派，搞小團體。一個在同學們中出類拔萃的孩子，腦子里存在如此極端的對人際關系的錯誤認識，時常感覺被議論、被嫉妒，并因此導致心力交瘁，也就不難理解了。

有了以上判斷，我很快理清思路，安慰程媽媽：“你不用太擔心，我們一起想辦法幫助孩子?！彪S后我跟她講了我的判斷與思路，說：“孩子的‘小團體意識是在潛移默化中形成的，不可能單純地通過說教或咨詢來改變，必須結(jié)合家長的言傳身教，同樣以潛移默化的方式讓孩子重新認識人際關系?！?/p>

培養(yǎng)孩子的“腦獨立”

“腦獨立”并不是什么新鮮概念，它是針對從眾心理而言的。所謂從眾心理，是指個人受到外界人群行為的影響，在自己的知覺、判斷、認識上表現(xiàn)出符合公眾輿論或大多數(shù)人的取向的一種行為方式。心理學家公認，社會上的精英人士可以保持獨立性，堅持獨立思考，取得各方面的較大成就。教育學家也認為，孩子只有不斷克服從眾心理，才能發(fā)展出獨立的個性，成長為優(yōu)秀的人才。而腦獨立，則恰恰與從眾心理相反，具有自己的獨立思考與判斷，不隨波逐流。

那么，如何才能讓程曉麗做到腦獨立呢？首先必須通過具體的事情來幫助她檢討自己“看待事物的坐標系”，然后不斷提升她的判斷力。

咨詢中，程曉麗對小隊女同學為什么排擠她百思不得其解，說想要轉(zhuǎn)班或轉(zhuǎn)學。我告訴她：“你覺得被別人排擠很痛苦，但又總認為是別人的問題，而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即使轉(zhuǎn)學，扭轉(zhuǎn)局面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因為問題往往出在自己身上！你不妨想一想，你一直很在乎人際關系，卻不被小隊成員歡迎，得不到別人的信任，原因是什么，你分析過嗎？”

程曉麗想了一會兒，羅列了以下幾個原因：小隊女生們急功近利、鉤心斗角，她的性格不善于討好人、她太優(yōu)秀所以被別人嫉妒……我一聽，感覺她列舉的幾個原因似乎都源于宮斗劇里的劇情，并不是她的主觀思考，于是啟發(fā)她：“我在讀大學時，教授一直強調(diào)‘獨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我發(fā)現(xiàn)你各方面都非常優(yōu)秀，但缺乏大腦的獨立與思維的自由！”隨即我給她舉了個直觀的例子——著名主持人柴靜剛進央視時，資深前輩媒體人陳虻將一盒煙拍到桌子上，說：“假如以這包煙為主題寫3000字的文章，醫(yī)學家會寫尼古丁含量及吸煙的人肺癌發(fā)病率超過普通人多少倍；經(jīng)濟學家會寫煙草是國家重要稅收來源，煙草走私對經(jīng)濟的影響；美術設計者會寫包裝的色彩、標識的個性創(chuàng)意等?，F(xiàn)在，請你寫3000字，你會寫什么？”柴靜一時不知從何入手。我問程曉麗：“如果讓你寫3000字，你會怎么寫？”程曉麗搖頭：“不知道寫什么?！?/p>

我進一步追問：“你有自己看待世界的坐標系嗎？比如你敢不敢提出跟其他同學不一樣的看法？如果其他人都說一個人不好，你是否跟人家的反應一樣？”

程曉麗點頭，承認自己從未認真思考過這種事。當大家孤立或批評某個小隊成員時，她也會受到影響，接受大家的判斷與行為。我建議她及時更新觀念，不要聽人家的閑言碎語；對于“口舌是非”（鉤心斗角或拉幫結(jié)派）不要隨波逐流，不要急于站隊，不孤立任何人；對于不能理解和認同的事情，不要妄下結(jié)論；不要輕易被別人的評論左右，或者動不動就用時髦的網(wǎng)絡語言給自己和同學貼標簽；不隨意同情“弱者”，也不盲從權威，或隨意批評班里的另類同學，甚至有意拉攏某個人；對一些腦海中的定論和困惑，比如我不跟某某搞好關系就沒法在小隊里待，要多問自己幾個問題：這個定論有沒有證據(jù)支持？如果有證據(jù)，又是否能夠推導出這個結(jié)論？這里面是否隱藏著某種價值觀假設？是否有其他的可能性，比如如果我跟她只保持君子之交，是否會妨礙我跟其他女生友好相處？

程曉麗特別聰明，聽完我以上建議，似乎茅塞頓開，說：“我明白了，是我的一些想法有問題，以后我會對照你剛才說的這幾點，重新審視自己的想法與判斷，提醒自己更新理念，并不斷反思與總結(jié)。”

在進一步的交流中，程曉麗更加深刻地認識到了自身存在的問題：“我發(fā)現(xiàn)把太多時間浪費在臆測別人上了，很多想法與判斷都不客觀。作為一名學生，這肯定是不對的，學習才是我的生活重點?！?/p>

她能夠如此深刻地反思自己，我特別欣慰，進一步引導她：“人際關系并沒有你想得那么復雜，尤其是你們孩子之間，很多矛盾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而且處理這些矛盾的過程，也是你不斷成長的過程，你不但不應該回避，反而應該勇敢地去面對。”但我同時勸誡她：“不要因為偏見或自卑影響你的判斷。當你心中產(chǎn)生對某個女生的厭惡情緒時，不要倉促下結(jié)論，也不要輕易去附和他人的意見。當你聽到別人背后議論你時，不必怪罪別人，反而應該反思自己。很多時候，他人的批評也能幫助我們成長，未嘗不是一件好事?！?/p>

走進更廣闊的世界

在我通過咨詢的方式校正程曉麗觀念偏差的同時，程媽媽則根據(jù)我的建議，努力幫助程曉麗擴展社交圈。除了帶她參加各種聚會，結(jié)識很多其他學校的同齡人外，還給她報了一個“小記者班”，每周定期上課或隨班外出采訪實習。媽媽有意識地引導程曉麗放寬視野，說：“你的世界不局限于你那一個小隊，你的價值也不局限于某幾個人如何看待你?！?/p>

此外，程媽媽還帶程曉麗看很多勵志電影，如《勇敢的心》《美麗心靈》等，告訴她：“想要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人，就必須跳出既有的人際圈子，去結(jié)識更多更優(yōu)秀的朋友。當你發(fā)現(xiàn)身邊人有缺點的時候，抱怨、指責沒有用，而應該去做你認為對的事情，去影響甚至改變他們，讓自己做黑暗里的一束光！”

程曉麗也由衷地感嘆：“看過這些電影，我突然覺得世界變大了，跟看《甄娠傳》《紙牌屋》可真不一樣。如果活著都是鉤心斗角，其實很沒意思的?！?/p>

在這個過程中，程媽媽也跟女兒一起成長。她跟女兒分享自己的職場經(jīng)歷：“我有個年輕同事被領導重用后，一開始我覺得這個年輕人是因為會拍領導馬屁才上位的，但后來我轉(zhuǎn)換視角，才發(fā)現(xiàn)他真的有很多比我們強的地方。于是我開始欣賞他，學習他的長處，也向他傳授我的經(jīng)驗，并幫助他獲得其他同事的認同。這樣一來，不但促進了工作，同事關系變得很融洽，我的內(nèi)心也很愉悅?！?/p>

雖然對媽媽的做法不是完全理解，但程曉麗從媽媽身上學到了一點，就是用一顆不斷學習、包容接納的心去處理人際關系，而不是為了達到某個目的而刻意討好別人。

程曉麗原本想打擊報復樓下的婭婭，媽媽提醒她：“真正的朋友，會善待彼此，會相互饒恕與原諒。當你善待她，在她犯了錯誤以后饒恕她，原諒她，她才能成為你真正的朋友，永遠不會拋棄你。”

為了讓兩個女孩重修舊好，程媽媽刻意營造機會，帶她們一起游玩，讓她們一起學輪滑，鼓勵程曉麗學習婭婭的優(yōu)點。漸漸地，運動帶來的快樂讓兩個女孩關系越來越好。

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努力，程曉麗漸漸走出困境，失眠問題解決了，變得一天比一天陽光開朗。如今，她把更多精力放在自我提高上，對人際關系有了新的理解，對小隊里同學之間所謂的“鉤心斗角”早已不再關心，情緒更不會受到不良影響——原來那種“復雜的關系”大多是她臆測的，其實根本就不存在。

【編輯：馮士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