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龍
事與愿違
在上小學之前,我從不知道還有“圍毆”這種事。媽媽是典型的“貓媽”:溫柔善良,甚至還有點兒軟弱,很多事都要爸爸做決定。但是爸爸長期在外地工作,每天和我朝夕相處的只有媽媽。媽媽每天給我灌輸?shù)乃枷刖褪牵菏澜绾苊篮茫藗兌际巧屏嫉?,雖然有壞人,但是只要不吃陌生人的東西,不跟陌生人走就沒事。而我所在的幼兒園,因為老師都特別負責任,我和小朋友們幾乎沒出現(xiàn)過激烈的廝打行為,那真是一種充滿陽光的生活。媽媽特別愛讀書,從小就教育我“君子動口不動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還告訴我,即使小朋友之間有矛盾,也不要斤斤計較,因為“一輩子同學三輩子親”,都會過去的。所以6歲之前,我是個基本不會打架罵人的孩子。
而進入小學后不久,我就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班里有幾個男生特別喜歡打架,尤其那個叫李玉成(化名)的男生,一下課就帶著幾個“小弟”到處找碴兒,有時候我莫名其妙地就被打了,他們扇我的臉,幾個人一起追著我用腳踹我。一開始我大聲哭,把班主任給招來了,她嚴厲批評了那幾個孩子,但對我也沒有客氣,因為那幾個孩子說是我先罵他們的,老師信了。而我,根本還沒有學會罵人。李玉成也會打別的同學,但他們都比我跑得快。那時候,班主任邱老師還比較有耐心,會逐一詢問事情的經(jīng)過。后來她因為輪崗,調(diào)到別的校區(qū)去了,當時我們都哭了。新來的班主任章老師是個年輕的女老師,對我們很嚴厲。而李玉成告訴我們:他爸媽給新來的老師送禮了,他誰也不怕。我最初因為反駁他,和他講理,他又打過我?guī)状?,但我聽了媽媽的話——遇到愛打人的孩子,往老師辦公室跑。
最初,我回家跟媽媽說起這事,媽媽將我全身檢查一遍之后,發(fā)現(xiàn)沒有明顯傷痕,便安慰我:“你以后不要招惹那樣的孩子,離他們遠點,不和他們玩,他們和你一樣,都是小孩子,還不懂事呢,等大點就好啦!”媽媽以為,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就會變懂事。但事實不是這樣。到了二年級,李玉成已經(jīng)有了五六個“小弟”,在校園里,只要一個“小弟”和別人發(fā)生沖突,所有的“小弟”不問青紅皂白就會撲上去亂打一通。有一次,李玉成逼著一個同學給他跪下,因為那個同學不小心碰掉了他的鉛筆盒。還有一次,李玉成用堅硬的皮鞋底踢破了女生的腿。很多家長找到學校,李玉成的媽媽也三番五次來道歉,動輒就掏錢給別的家長。但是兩三天之后,李玉成依然會打罵別的孩子。章老師也會批評他,但他好像不怕。媽媽經(jīng)常在家長群里看到有家長公開指責李玉成又打人了,章老師會很不客氣地說:“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在群里說!”我聽到大人們來接孩子的時候也議論過:誰惹得起老師呀,孩子在人家手里呢。
忍辱負重
就這樣磕磕絆絆升入了三年級。開學之初,媽媽還松了口氣:“你們上三年級了,該懂點事了,打架的事肯定會少多了?!必M知,這一年是我最大的噩夢。
李玉成比以前更壯了,他的體重甚至是瘦小孩子的兩倍。他每天課間都會說一些從網(wǎng)上看來的流氓話,還做一些不雅的動作。我回家后問媽媽那是什么動作,媽媽說那是男人對女人不尊重的、犯法的動作,好人不能那樣。而李玉成不但對我們男生說那些話,還對女生做那樣的動作。
一天上微機課,我們?nèi)嗯胖L隊在走廊上等老師。李玉成又鼓著肚子對前面的女生做“流氓”動作。女生不理他,男生們都在笑,我也跟著笑。李玉成看到我笑,就沖過來說:“來,打一架!”沒等我反應過來,他沉重的身體就把我撲倒在地。我掙扎著站起來,這時候他的“小弟”劉澤明(化名)和孫浩(化名)都過來幫忙,他們死死抱住我,李玉成用拳頭打我的腦袋,劉澤明用拳頭猛打我的肚子,我哭都哭不出來,覺得快要憋死了。后來有人報信:老師來了,他們才停下。我嗚嗚哭著,被幾個女生攙扶起來。而劉澤明怕被老師批評,悄悄跑過來跟我道歉:“對不起,我以后不打你了,你千萬別告訴老師!”李玉成則說:“他敢告訴老師,下次打死他!”
我肚子疼得厲害,跟微機老師說了一聲,便去找章老師。我沒敢說是被李玉成他們打的,只告訴她我肚子疼。章老師給我媽媽打了電話,媽媽接我去了醫(yī)院。一路上,媽媽都問我是不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比如硬幣之類的。后來她看到我耳后的指甲印和血跡,我才將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她。媽媽氣得發(fā)抖,給章老師打電話,她沒有接。媽媽就先帶我去檢查身體,等待化驗結(jié)果的時候,給章老師發(fā)了信息。這時候我已經(jīng)疼得不能直起腰。檢查結(jié)果出來,醫(yī)生說有血尿,可能是外傷引起的。這時候,幾個家長都被老師攆來了,他們當時很客氣。媽媽本來憋著一肚子氣,一聽見他們道歉,也就沒好意思發(fā)作,只懇切地要求他們以后說說孩子,打鬧不能如此下狠手。
幾個家長回去后跟章老師說,我“沒事”,“哪兒都沒破”,“小孩子打架還能打多重”。而當天晚上,我在醫(yī)院輸液,疼痛使我一夜沒睡。我的呻吟更讓媽媽揪心,她整夜抱著我流淚,不時地說,“孩子,是不是媽媽錯了,將你教得過于善良?”“媽媽多么想替你承受這個疼痛!”當時媽媽單位不景氣,工資常常不按時發(fā),但是她沒好意思跟那幾個家長提醫(yī)藥費的事。好像所有的人都期待著這件事趕緊煙消云散。
自我安慰
三天后,我從醫(yī)院回家休養(yǎng)。到了夜里,原本減輕的疼痛又劇烈發(fā)作起來,我忍不住嗚嗚哭起來。媽媽背著我,連夜打車去了醫(yī)院。這次,醫(yī)生要求做CT。媽媽知道,CT有輻射,9歲之前的小孩能不做就不做。但是,她又怕我有什么看不見的內(nèi)傷,只好同意了。當我躺在那個白色的機器床上時,媽媽用手機給我拍了一張照片。
從CT室出來后,媽媽又將我背下樓。這時,我發(fā)現(xiàn)媽媽的頭發(fā)都被汗水濕透了。我們坐在醫(yī)院的大廳里休息,我讓媽媽給我放個動畫片看。打開微信后,在家長群里,我們發(fā)現(xiàn)那幾個打我的孩子一會兒聊游戲,一會兒問寫作業(yè)沒有,還有一個居然說:“我們把他給打了,他媽媽一點也不厲害,沒罵我呀?!眿寢屧僖踩滩蛔?,將我的照片發(fā)到了群里,憤怒地說:“我的孩子被你們打得還在醫(yī)院受罪,你們還有心情說笑,是不是讓全校知道了你們才舒服!”
那幾個孩子的聊天可能被家長制止了,沒有人再說話。而“讓全校知道”這句話可能得罪了章老師,她在群里對我們說了句:“那你們告訴校長去吧,我相信每個家長平時都會教育孩子不要打架的……是吧。”沒人敢惹班主任不悅,很多家長都隨聲附和,他們有的說“管好自己孩子就行了”,有的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媽媽不再看手機,背著我回家。上樓后,我平躺在沙發(fā)上,肚子還是一陣一陣地疼。媽媽坐我身邊喘氣,她看起來好累。我說:“媽媽,我會不會死?”媽媽笑著說:“怎么會呢?你死了媽媽怎么活?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但她的眼睛里滿是淚水。后來因為我吃了止疼藥,開始犯困,我說“媽媽我愛你”,然后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媽媽還在看著我。
爸爸回來后知道這事特別生氣。他要求那幾個孩子的家長賠償醫(y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總共2000元。其實這些錢還不夠醫(yī)藥費的。爸爸說為的是讓那幾個孩子記住,打了人是要負責任的。那幾個家長一開始沒意見,同意給錢。爸爸去學校,約見了李玉成的媽媽,并當著她的面批評了李玉成。當著我爸的面,章老師說:“都是為了孩子,以后都管管自己孩子?!蔽野忠詾檫@事過去了,就回外地上班了。而當媽媽去取醫(yī)藥費時,章老師說:“精神損失費沒有依據(jù),想要用錢給他們一點教訓,那是不可能的?!彼终f了很多,意思是我平時也不省心,成績也不太好,那天被打是我自己惹的,說我平時也有點嘴欠。媽媽當時氣得雙手冰涼,但因為我以后還要繼續(xù)在這里上學,也沒再多說什么。同時,她又怕我爸生氣回來找校長。老師不讓給錢這件事,她也沒告訴我爸,只是私下對我說:“兒子,你以后要多吃飯多鍛煉,身體強壯了,才不會被人欺負?!?/p>
不堪回首
讓人想不到的是,十天后我回校上課,章老師告訴我媽,打架的孩子都要被罰,都停課一周,之前因為我總?cè)メt(yī)院,所以沒和他們一起罰。我媽當時就爆發(fā)了:“我們又被打又被停課,這說不過去吧?眼看就要期末考試,半個月不上課,還怎么考?”章老師只好讓我復課,但我永遠記得她那天陰沉的臉。
接下來的日子,她再也沒有在課堂上提問過我。而我每當有一點小事,她就會打電話把我媽叫到學校,說我怎么不對。比如一次和李澤明打架,他先伸腿絆我,但他告訴老師是我罵了他。那段時間,李澤明發(fā)動全班同學不跟我玩,到處對別人說:“你們都別跟他玩,他有病,尿血還賴別人?!薄八腋F,他媽想用他跟我們要錢,沒門!”老師還把我從中間位置調(diào)換到了最后一排,她說我個子太高了。而那個打我的李玉成,比我高半頭,卻坐在第三排。媽媽發(fā)信息跟章老師說過座位的事,她一概不回應。后來媽媽去接我,當面又跟她說過一次,能否讓我往前坐坐,章老師冷著臉說:“不行,學校不準許?!闭f心里話,老師無視我給我的傷害,比李玉成他們那次打我更讓我傷心。
后來,爸爸為了讓老師給我調(diào)換座位,指使媽媽去買了張300元的購物卡,送給老師。媽媽說她特別不喜歡做這種事,但為了我還是硬著頭皮去了,但卡被章老師拒絕了。我年幼無知,在班里說了這件事,恰好被李玉成聽見,他冷笑著說:“怪不得李澤明說你家窮,300元錢算個屁,我媽給的是3000元的卡!”
被老師當作空氣的那幾個月,我的成績直線下滑,一直退到了班級倒數(shù)。雖然媽媽一直安慰我“這是老師在考驗你,男子漢要挺住”,但我內(nèi)心非常失落。
幸運的是,下學期我們換了一位50多歲的班主任馬老師,她既嚴格又和藹,對于差生她從不放棄,越差的學生她越要提問,而且她特別喜歡表揚人。在馬老師的鼓勵和監(jiān)督下,到四年級期中考試時,我的成績終于提高到中上。而李玉成因數(shù)次打傷同學、破壞學校設施等,被家長集體要求轉(zhuǎn)學,馬老師沒有包庇挽留。李玉成走后,他的“黑幫”也散了,班級基本恢復了寧靜。
轉(zhuǎn)眼幾年過去,在親人的呵護和老師的引導下,我依舊陽光,但那段傷心往事,我還會時常想起。
【編輯:花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