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波
祖母年夜交響的序曲是從清晨奏響的。簡單地用過早餐,把一家人的鍋碗洗刷干凈,祖母就拎著菜籃子到自家的小菜園采摘年夜飯用的菜蔬。她用一雙皸裂的手扒開地垅上的積雪,挑上一棵早就做好記號的大白菜,解下捆在大白菜腰上的草繩,輕輕用鏟子把沉甸甸的大白菜收入籃中;然后用鏟子刨開地垅,刨出嫩油油的芹菜芽子。這些芹菜芽子早就等候祖母許久了,閃著新鮮潤澤的光。最后再挑上一些蒜苗和香菜,年夜飯用的菜蔬就準(zhǔn)備的差不多了。祖母用憐愛的目光掃了地里的菠菜一眼,就讓它們多躺一會兒吧!她是不允許菠菜在她的年夜交響里掀起一絲“波瀾”的。
從菜園回來,祖母又蹣跚著小腳,把這些菜蔬拎到溪里清洗。祖母反復(fù)地清,反復(fù)地漂,她要把一個舊年交給溪水帶走,漂出一個嶄新、燦爛、溫暖的新年。祖母不識字,但她現(xiàn)在心里裝的全是“五谷豐登”“年年有余”“吉祥如意”的詞,更是來年一家人歡歡喜喜、紅紅火火的大場景。
所有的物什都齊當(dāng)了,日頭已經(jīng)晌午,祖母便全身心地投入演奏她的年夜交響中。她系上圍裙,蒸、炒、煎、炸、煮,在她的心里一切成竹在胸。一個大大的蒸籠是她的最大法寶,扣在一口大鍋上,上下三層,上層用來蒸米粉肉,寓意著“蒸蒸日上”,下兩層用來蒸臘肉、香腸之類的咸味。母親和祖母搭手,把灶膛里的火燒得旺旺的。不一會兒,大鍋里冒出騰騰的熱氣,把臘肉味、香腸味、米粉味……攪拌在一起,攪成一種濃的化不開的“年味”。祖母腳下的小炭爐也不甘示弱,撲哧撲哧煨著一罐老母雞湯,上面的蓋子被不安分的雞湯沖得上下跳動,吻著罐邊,哐當(dāng)哐當(dāng),合奏著年夜的交響。
主菜都準(zhǔn)備好了,母親把外面的鐵鍋燒得通紅,祖母看準(zhǔn)時機(jī),把早就切好的菜倒入鍋中,滋滋啦啦,不一會兒,就從她的年夜交響上捧出幾道“紅燒鰱魚”“芹菜炒肉”“白菜燒豆腐”的菜來。時候差不多了,祖母麻利地掀開蒸籠,等熱氣散盡,把里面的臘肉、香腸一一切好裝盤,然后燜一鍋米飯,一頓豐盛的年夜飯全部就緒。
父親帶著我們幾個兄妹到院中燃放鞭炮,噼噼啪啪,一聲聲辭舊迎新的禮炮,把祖母的年夜交響推上了高潮。祖母把菜肴全部端上桌,擺上碗筷,酌滿酒,在香案上燃上香。她面對香案,口中念念有詞,全是一些祈求祖先保佑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子孫平安的話。祭祀完畢,一家人圍上桌,正式開用年夜飯了。
年夜飯祖母要我們慢慢吃,慢慢品,如此好的福氣、好的兆頭、好的日子才會“細(xì)水長流”。祖母平日沉默少語,年夜飯上,她忽然變成了一位學(xué)識豐富、能言善辯的語言家,每一道菜后面她都能編出一長溜如“團(tuán)團(tuán)圓圓”“平平安安”“清清白白”“好運(yùn)當(dāng)頭”“一馬平川”之類的話來,讓我們邊吃年夜飯,邊沐浴著她那慈祥的大愛春風(fēng)。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從祖母的年夜交響里,奏出了我們的美妙童年,奏出了我們的爛漫少年,奏出了我們生命的濤濤河流。祖母的年夜交響,長成了我們血脈中一個永久的最悅耳動聽的音符。
摘自《今日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