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三棗
圖|李 平
一
小云的奶奶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會寫毛筆字了,在紙上刷刷點點,熟練得就像在春天松軟的泥土里撒種。
奶奶對小云說:“沒想到,寫毛筆字還這么舒服?!?/p>
小云說:“奶,你那是做夢,真給你個筆,你就不行了?!?/p>
奶奶不吱聲了。
奶奶小學沒念完,摸了一輩子鋤頭、耙子、鐮刀,一雙手幾乎長成了方形,怎么看也不像女人的手。這雙手,干活靈巧,可是,握著筆桿在小云的卷子上簽字,就不靈了。粗粗的指頭總是斗不過細細的筆桿,名字寫得張牙舞爪,每次都搞得小云直叫:“奶,卷子被你弄臟了!”
奶奶白天有忙不完的活計,晚上睡覺很香,已經(jīng)很久不做夢了,現(xiàn)在突然做起了寫字的夢,自己也覺得怪。
她望望窗外,大楊樹靜靜的,葉子濃密茂盛,院子里的雞咕咕叫。走出屋門,大日頭立刻罩住她,要把她蒸發(fā)了。她給雞食盆續(xù)上水,一群大雞小雞就嘰溜嘰溜喝起水來。以前她養(yǎng)了好幾百只雞,現(xiàn)在養(yǎng)不動了,只剩下二十多只。
放眼望去,菜園里的青菜蔫頭耷拉腦,對面是玉米地,早該熟穗黃須了,卻瘦小得像小清湖邊的葦子。旱啊,今年雨水少得可憐。按理說,溪山村不怕旱,村旁那座高高的溪山上,叮叮咚咚叮叮咚咚,一條溪流總是歡快地唱呀唱,匯成了一片小清湖??墒牵l去挑水?家里只有她和孫女小云了,即使挑水,要挑多少水才解得了田地的渴呢?
小云奶奶和莊稼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看見地上干裂的口子,心里難受。難受了,夜里就睡不好,可是她不夢下雨,不夢種地,偏偏夢見寫毛筆字,真怪。
忽然,小云奶奶看見門板上貼著的福字。那是去年臘月,山上大廟里的老和尚給寫的,紅紙經(jīng)過大半年的風吹日曬,只剩下淺淺的粉色了,墨跡卻依然黑得耀眼。終于找到夢的源頭了,她笑了。每天進進出出,總看見這個大大的福字,你說它能不鉆進夢里去嗎?
二
午后的日頭,把溪山上的大廟烤得白花花的,瓦片都要化作糖稀淌下來了。
老和尚走進觀音殿,頓時就涼快了。這真是個避暑的好地方,不管外邊的日頭多么毒,觀音殿里老是涼絲絲的,像浸在水中。老和尚把鋤頭立在門邊,摘了草帽,擦把汗,坐在八仙桌前,啜了一口茶,看見桌上凌亂地堆著幾張毛邊紙。
慧寬慌忙卷起毛邊紙,說:“寫好的,送回房里了。”
老和尚又啜了口茶,看見爐里的香已燃盡,就說:“靜坐一爐香,酷暑得清涼,把香續(xù)上?!?/p>
慧寬趕忙點燃三炷香,在佛前拜了拜,賠了不是,夾著那卷毛邊紙,溜出觀音殿。
“小和尚!”一個銀鈴般的聲音,喚住了慧寬。
山門外進來的是小云,挎著柳條筐,幾步就蹦到慧寬跟前。
“呀,你寫的毛筆字?”毛邊紙透出的墨跡,吸引了她。
“寫得不好?!被蹖捯亍?/p>
小云手快,搶過去了。
小云剛展開紙,慧寬就要往回搶,她就邊看邊跑,邊跑邊看。大廟沉寂的午后,被腳步聲、喊聲、笑聲,攪得熱鬧起來。
小云終于看夠了,說:“寫得真好,橫平豎直的,教我練字吧?!?/p>
慧寬終于奪回了紙。
小云很認真地說:“我奶早就叫我練大字,今天又催我了,可村小學不設(shè)書法課?!?/p>
“反正別跟我學?!闭f著,慧寬去了殿后的禪房。
師父讓他練“多寶塔”,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師父說,這種字體,清秀規(guī)整,最練心性。師父遞他一本字帖,《唐顏真卿多寶塔碑》。每天上午,他在觀音殿里迎候香客,沒有香客了就練字。剛開始碰毛筆,他覺得這真是個怪東西。他以前用鉛筆寫字,也用過鋼筆,只管按下去寫就成了,可是,毛筆這東西軟塌塌的,不聽擺布,筆尖上的那一縷毛真狡猾,東躲西藏,他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只大笨貓,被老鼠戲弄著。幾年下來,他的毛筆字已經(jīng)寫得相當不錯了,廟里的標牌、通知,都出自他的筆下,院子里的香爐旁寫著“爐內(nèi)燒香”,院角亭子里的那口古鐘上貼著“不堪一擊”。
三
老和尚接過小云挎著的柳條筐。那是一筐雞糞,奶奶把雞糞攢起來,夠一筐了,就讓小云送進大廟,肥肥菜地。
老和尚在山上開的那塊菜地,種著茄子、青椒、西紅柿,也種些玉米。一老一小,怎么吃得了這么多蔬菜呢?隔三岔五,慧寬就給小云的奶奶送一趟菜,進廟的香客也不會空手而歸。
小云完成了任務(wù),就溜達到后院來。這時候,慧寬怕師父檢查他的字,正急急忙忙鋪上一張新紙,準備好好寫。
小云趴在窗口,一邊看他寫字,一邊說:“知道嗎,我奶做個夢,她會寫毛筆字了。嘿,你說她這么大歲數(shù),怎么突然想寫字了呢?結(jié)果,任務(wù)落到我頭上了,逼著我上山跟老和尚學,我覺得還是先跟你學吧,小和尚,你教教我吧!”
慧寬沒抬頭,心想:你呀,像假小子,是個比我還笨的超級大笨貓,一只大笨貓帶著一只超級大笨貓逮老鼠,想想吧,會啥樣?想著想著,他忍不住笑了,手一顫,一個圓點寫成了長撇。
他瞪了小云一眼:“前幾個字挺好,這一筆,都毀了?!?/p>
“賴誰呀?筆在你手里?!毙≡频靡馄饋?,“你不教我,這就是因果?!?/p>
慧寬生氣地關(guān)上窗子,小云趕緊順門跑進屋里,搖頭晃腦湊到桌前,也不說話,抓起筆,拽過紙,瞅一眼字帖,就寫起來。筆尖一碰到紙,她就膽怯了,手不敢用勁,顫顫巍巍,像八九十歲的老太太,畫出一道細細的浪線。
小云總是大大咧咧的,忽然變得這么小心翼翼,慧寬忍不住又笑了,說了聲:“看我的?!?/p>
他鋪開一張嶄新的毛邊紙,毛筆飽飽地蘸上墨汁,目光落在字帖上,起首是“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寶佛塔感應(yīng)碑文”,慧寬落筆寫了個“大”。
“這一橫,寫得真直呀?!毙≡瀑潎@。
慧寬的臉一熱。師父說過,一橫要有起伏,一豎要有輕重,不能寫得跟木頭棍子似的。
“瞎咋呼什么,橫怎么能這么寫呢?我故意寫個錯的,提醒你?!被蹖捴匦抡耗?,在旁邊又寫個“大”,“瞧,要有起伏,要回鋒收筆?!?/p>
小云看著,點點頭,接過筆,也要寫個“大”,可是,剛一落筆,就戳出個大墨點子。
慧寬奪回筆,看著被按成掃帚似的筆尖,埋怨:“使那么大勁干啥?這是狼毫筆。”
“寫個字還有狼嚎?”
“不是嚎叫的嚎,是狼的毛做的筆,叫‘狼毫筆’,很貴的?!?/p>
“我哪知道它那么軟呀?!毙≡埔荒槦o辜。
慧寬把筆尖在硯臺上靠靠,捋順了毛,繼續(xù)示范。
跟小云比起來,慧寬寫毛筆字的確有靈氣。小云整天看的都是學校的教科書,用的是水性筆?;蹖捵x的卻是佛經(jīng),繁體字,豎排,師父那本《芥子園畫譜》他也用毛筆描過許多遍。收下小云這么個徒弟,他開始有老師的樣子了,一筆一畫,全神貫注,累得滿頭是汗。
過了好半天,小云才抬起頭,一把推開窗戶:“哎呀,忘開了,悶死人啦!”
盡管熱風懶洋洋的,撲進來的時候也帶著清新?;蹖捝钗鼛卓跉猓^續(xù)俯身寫著。看著小云一筆一畫組成的字越來越像樣兒了,倆人都高興。他們一直寫到了太陽偏西,寫得有滋有味。
老和尚拎來一口袋蔬菜,裝在小云的柳條筐里。小云挑了幾張寫得不錯的字,挎起筐,連蹦帶跳下山了。
大廟在半山腰,能眺望整個溪山村。村里升起了炊煙,這一縷那一縷,相距很遠,像報信的烽火臺。圍著村子的是田地,盡管旱得厲害,遠遠望去,仍然大片大片綠油油的。可是,那綠色的大都不是莊稼,而是野草。溪山村偏僻,年輕人都進了城,一些長輩也跟著去照管家務(wù),田地就撂了荒。小云的爸媽讓小云和奶奶也進城,可是,奶奶是說什么也不肯挪窩了。小云呢,爸媽說正在給她聯(lián)系城里學校,聽說上初中就能進城了。一想到要進城,小云歡蹦亂跳的腳步就沉重了。她跟爸媽進過城,到處是人,遍地是車,房子像鳥窩一樣窄小。她說,媽,讓我進城,我能憋瘋。媽媽說,你要是還不進城,媽能急瘋。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山路旁,溪水歡唱,滋潤著小云的心田。她從筐里摸出個西紅柿,蹲在溪邊洗了洗,“吭哧”一口,酸甜的汁水順著嘴角淌。
這時,鳥兒歸巢,盤旋著歡叫著,嘰嘰喳喳伴著叮叮咚咚,熱鬧極了,惹得小云抬頭仰望,晚霞映著她的臉頰,紅彤彤的。
四
正值暑假,小云有的是時間,天天下午都來大廟,一練就是三四個鐘頭,直到太陽落山。字呢,進步很快,她摸準了毛筆的性子,起按回轉(zhuǎn),就像使筷子似的自如了。她每天都帶回去幾幅字給奶奶看。
奶奶識字不多,卻愛看,左端詳右打量,笑瞇瞇地說:“奶小時候,教我們的張先生字寫得好,大家都羨慕,大廟里掛的對子就他寫的。要是家里條件好,一直學下去,奶也能寫一手好字?!?/p>
“現(xiàn)在大廟里掛的就是張先生的字嗎?”
“張先生的字早就砸了,這是后換的?!蹦棠贪研≡频淖织B好,摞在炕柜上,“張先生的字,我還記得呢,很黑很粗,富富態(tài)態(tài)的,有錢的人家,都花錢請他寫字呢。臘月里,他給村里家家戶戶寫春聯(lián)、寫福字,是不要錢的。那時候,咱村子大,幾百戶人家,要不大廟能建到咱村旁邊嗎?張先生家里紅彤彤的,掛滿了春聯(lián)、福字,你相中哪副,就拿哪副。張先生還備了糖塊,還有白面大饅頭,隨便吃,我們小孩不取春聯(lián)也老往他家跑,我爹,就是你太爺,還因為這事揍過我呢?!?/p>
說到過年,奶奶的話多起來。過年那些日子,天寒地凍,可是整個溪山村卻像掀開蓋的籠屜,熱氣騰騰的。街上,孩子多,穿著新衣新褲,捏著爆竹,提著鞭炮,挑著燈籠,興沖沖地忙活著,挨家挨戶去拜年,衣兜塞得鼓鼓的。遠遠望去,真像一幅喜慶熱鬧的《百子圖》。大人們都在屋里忙,蒸黏豆包、包餃子、炸丸子、烀肘子,喝酒的,打牌的,推開每家的門,都滿屋子人,四世同堂的,三代同堂的,一個都不少。如果是小孩子來拜年,爺爺奶奶姑姑嬸嬸大姨二姨三舅一頓拜,屋里就掀起一陣熱鬧的小高潮。大廟里的香火也旺,旺得不得了,求福的,還愿的,整日整日,青煙繚繞,宛若仙境。
有一天練字的時候,小云發(fā)現(xiàn)字帖上“千福寺”的“?!弊趾每矗棠淌窍矚g福字的,老和尚送的福字,奶奶總是很當回事兒。小云想:我要寫一個,寫得漂漂亮亮的。她就多臨了幾遍,越寫越順手,就用一張大紙寫了個黑黑大大的“?!?,卷起來,挎上柳條筐,回家了。
第二天早晨,她興沖沖進了大廟:“小和尚,我奶夸我了,說我寫得好,像張先生的字,張先生的字能賣錢呢?!?/p>
慧寬正在換香,雙手合十,在佛前拜三拜。
“奶奶讓我專門練這個福字,練好了,寫在大紅紙上,臘月二十三,給村里每家門上貼一個?!毙≡茋蹖捴鞭D(zhuǎn)圈,“我奶也要寫毛筆字?!?/p>
“她不認得多少字,咋寫呀?”
“她說她只寫一個字——田,福字底下那個田?!?/p>
慧寬變成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有一次空閑的時候,慧寬翻開字典,查“田”字,老和尚走過來,看他對著“田”字出神,就提筆寫了個“田”。
慧寬、小云都好奇地看看師父。
老和尚笑著說:“別看田字簡單,只有五筆,卻是人們的依靠,就是佛祖菩薩也不能不食人間煙火,看供桌上擺的是什么?饅頭、花生、桃子,哪樣離得了田?”
說著,老和尚一筆一畫寫起字來:福、富、男、畏、疆、畫……
“這么多帶田的字,以前我還真沒注意過。”小云湊近了看。
“幸福離不開田,富貴全靠田,男兒要能撐起一片田,從古到今,人們敬畏的是什么?就是田。國家的疆土有兩塊田,田還是一幅最美的畫……”
聽著師父的話,慧寬和小云的眼前一亮又一亮,仿佛看到了翻滾著麥浪、綴滿了果實的田園。
小云自言自語:“怪不得我奶要寫田字呢!看來,我奶挺有水平啊?!?/p>
五
大廟的菜地臨著溪流,收成出奇的好。
8月里,紫茄子生得尤其茂盛,除去送給村民和香客的,還剩不少。老和尚犯了愁,茄子水分足,屬于新鮮蔬菜,沒法在菜窖里儲存,擱幾天就會爛掉的。
小云皺皺眉頭,說:“運到鎮(zhèn)上,賣了吧?!?/p>
老和尚種菜,從沒想過賣錢,一時竟拿不定主意。
“師父,我奶總說廟里的蔬菜養(yǎng)人,拿出去賣了,不就養(yǎng)了更多的人嗎?這是行善積德的好事。”
“好好,賣了吧?!毙≡魄勺欤f得老和尚臉上堆了笑,“不過,誰去賣呢?”
“我,還有小和尚,我和他一起去。”
慧寬慌忙擺手:“出家人,怎么能去賣菜呢?”
“我們也賣字。”小云跑進觀音殿,取出慧寬的字,“瞧一瞧,寫得多好?。 ?/p>
慧寬趕緊奪了過去。
“賣畫也行,把你的畫畫本子拿來?!毙≡乒室鈿馑?/p>
老和尚說:“這個暑假,你們的字是越寫越好了,雖然還不夠賣的水平,但是可以寫一些佛家語、吉祥話什么的,送給有緣人呀!”
慧寬漲紅了臉,說:“我……我張不開嘴?!?/p>
“我吆喝,用不著你,你那張嘴留著念經(jīng)吧?!毙≡普f。
“那我也不去?!被蹖掁D(zhuǎn)身要走。
小云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不去也得去,揪著你的耳朵去!”
慧寬疼得嗷嗷叫。
“多寶塔”三個字,慧寬寫得熟,他就寫了好幾幅“多寶塔”。師父告訴他,城里人心亂,喜歡《心經(jīng)》,他就抄了幾份《心經(jīng)》。小云呢,專寫福字。大夏天,送福字,不是時候,可是誰會討厭美好的祝福呢。
第二天,他們裝了滿滿一麻袋紫茄子,一大早就乘公交車去鎮(zhèn)上了。朝陽剛剛探出頭,車上乘客很少。一個小和尚,一個小女孩,抬著一麻袋茄子上了車,立刻引起注意。
一位鄰村的大嬸說:“這不是大廟里的小和尚嗎?這么早,干啥去呀?”
“賣菜,送字。”慧寬有點兒靦腆。
“哎呀,你們廟里的菜可是寶,聽說吃了大廟里的菜,能活到九十九呢!老和尚的字也寫得好,送給誰呀?”
“字,是我們寫的?!被蹖捫÷曊f。
“拿出來看看,能比得上老和尚不?”
“不敢跟師父比,我們只是誠心誠意地寫?!被蹖挷幌肽贸鰜?。
可是,小云手快,已經(jīng)打開口袋,把字拽出來了,一張一張展示。
大嬸嘖嘖贊嘆:“小孩子,有出息?!?/p>
一位戴金絲邊眼鏡的叔叔湊過來:“顏體,多寶塔,挺像挺像?!?/p>
小云追問:“是‘?!窒瘢€是‘多寶塔’像?”
“都像啊,”眼鏡叔叔瞅瞅他倆,“一個大氣,一個秀氣,顏體字的兩種風格,我一樣買一個。”
“字是用來結(jié)緣的,喜歡就送給您?!被蹖捗φf。
眼鏡叔叔又看看油亮亮的紫茄子,問:“多少錢?”
“五毛錢一斤?!毙≡茡屩?,“師父說,就為了讓大家都嘗嘗鮮?!?/p>
“我全包了?!彼统鲆化B鈔票,“給你們500元?!?/p>
小云說:“用不了這么多錢,只賣五毛錢一斤?!?/p>
“剩下的,是我給廟里的香火錢?!毖坨R叔叔要把錢塞給慧寬。
“香火錢要當著觀音菩薩的面兒給。”慧寬不接,“再說,這茄子是要讓大家嘗的,不能都賣給你一個人。”
最后,眼鏡叔叔拿了5個茄子、兩幅字,慧寬不得不收了100塊錢,他兜里實在沒零錢可找。
大嬸說:“小伙子,你有口福了,廟里的蔬菜都是喝著溪山上的泉水,澆了村里的有機肥長起來的,跟上了化肥長出來的菜比,味道不一樣的?!?/p>
眼鏡叔叔把茄子捧到鼻子前,聞了聞,笑著說:“嗯,聞到小時候的味道了。這種蔬菜,溪山村多嗎?”
“今年旱,村里人進城的又多,溪山村都快成荒地了,我奶要愁死了,叫我爸我媽回來幫忙,他們說城里活忙,脫不開身。我奶說,人氣沒了,地氣就不足,天氣也跟著作亂……”小云說。
“孩子,別急,我們公司正在開發(fā)綠色農(nóng)作物栽培項目,也許你們溪山村適合。”
小云不太懂得他的意思,便說:“只要能讓田里熱鬧起來,我奶就高興?!?/p>
“好,過幾天我就去看看。”
聽了眼鏡叔叔的話,小云伸出手,說:“說定了,我們拉鉤!”
六
節(jié)氣已近寒露,金風開始盤旋。
老和尚煮了一鍋苞米,慧寬、小云一人一穗,坐在廟門前啃??兄兄娎淝宓拇遄?,他倆一下子都安靜了。慧寬想起以前的秋天,他往山下眺望,看見家家戶戶把苞米掛在樹上晾曬,一穗穗苞米裝飾著的大楊樹,像金燦燦的寶塔。小云也記起過去的情景,田地里收割了稻子,打谷場上就堆起了高高的草垛,像座寶塔,整個村子都彌漫著干稻草的香氣,她和伙伴們在軟綿綿的草垛上爬來爬去,藏貓貓、過家家……
這時,山下駛來一輛面包車,下來七八個人,在小清湖旁站了一會兒,就議論著什么,拾級而上,向大廟走來了?;蹖捼s忙站起來,去殿前迎候香客。
幾個人進了觀音殿,其中一位叔叔問:“小師父,還認得我嗎?”
慧寬抬頭仔細端詳,戴著金絲邊眼鏡,哦,是公交車上的眼鏡叔叔。
“吃了你們的茄子,總也忘不了那純正的味道,特意帶幾個朋友來看看。”
“可是,現(xiàn)在沒茄子了,菜窖里只有土豆、蘿卜、大白菜,還有新煮的苞米?!?/p>
眼鏡叔叔笑了:“我們不是來吃茄子的,是要看看生長茄子的地方。”
慧寬帶著客人們廟前廟后轉(zhuǎn)了轉(zhuǎn)。溪水叮叮咚咚地奔流著,歌唱著,比夏天還要歡快。一位客人灌了一瓶子水,拔涼拔涼的,舉起來對著太陽看。
“這是山泉水,干凈,能直接喝,源頭就在山頂?shù)凝埾??!被蹖捊榻B著,“廟里的菜地澆的就是這個水?!?/p>
“吃苞米啦,大廟里種的?!毙≡贫藖硪慌锜狎v騰、香噴噴的煮苞米,分給客人們,然后湊到眼鏡叔叔跟前,“叔叔,你不是說,能讓咱村的田里熱鬧起來嗎?”
“是啊,你們村的情況,我們知道了,是塊寶地,我們正在考慮把綠色基地建在這里呢。如果搞好了,你們村的農(nóng)作物,就是一座多寶塔?!?/p>
回到家,小云把這件事講給奶奶聽。
奶奶說:“我看這個綠色基地有希望,電視里總報道綠色農(nóng)作物的事兒,國家支持?!?/p>
晚上,小云的奶奶又做夢了,夢見山上的溪水分成好幾股,叮叮咚咚往下淌,跑進村子,鉆進田里,稻穗呀、苞米啊,喝得飽飽的,都來了精神。奶奶還夢見,她寫了個大大的“田”字,筆畫笨拙粗壯,真像莊稼地里長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