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毅
2018年到來的前一天,我買了機票,從北京去了四川。我還沒想好如何做“5·12”地震十周年的回訪。只想一個人去看看。惟一確定的是,我必須去那里,這一年才有意義。大清早的首都機場,已是人頭攢動。我想起十年前的5月。2008年5月10日,我坐的飛機降落在首都機場,我開始成為《南方人物周刊》的駐京記者。沒想到的是,幾天之后,我又到了首都機場,從那里去了四川。
我?guī)еX鋼老師寫的《唐山大地震》。錢老師在序言里寫道:
十年前。當我——一個未諳世事的青年,從平靜的生活中一步跨到了堆滿尸體的廢墟上時,我只是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災(zāi)難”?!抑皇歉杏X到自己在一夜之間長大了,卻還沒有理解生活的底蘊。而這次重回唐山,我忽然覺得,自己懂得些什么了……
1985年的春節(jié),錢鋼老師是在唐山度過的,那是他對唐山大地震十周年的回訪。
2008年到2018年,十年之間,我會在一些場合忽然想到“5·12”地震。有一次,恰好是因為錢鋼老師。幾年前,在香港淺水灣的海灘上,我聽到錢鋼老師忽然哼起《甜蜜的事業(yè)》中的主題曲:“幸福的花兒心中開放……”我對錢老師說,我小時候聽大人們唱過。錢老師說,我們年輕的時候聽的就是這些歌,不自覺地就哼出來了。我問錢老師,其實我很想知道,你當時是怎么采訪的?錢老師說,住在那,聊家常。
這對我有啟發(fā)。在2018年春節(jié)到來前,我和攝影記者大食又去了四川,并打算在那里過春節(jié)。春節(jié)的時候,才能見到許多從外地回來的人,也許那時才更有時間聊聊天。
我已經(jīng)回訪震區(qū)多次。2008年年底、一周年、三周年、五周年,我都有寫回訪文章。一個巨大的災(zāi)難放到足夠長的時間里,其影響才逐漸顯露出來。外在的變化是顯而易見的。許多人說,震區(qū)的這十年是跨越了五十年。最難看到的是人的內(nèi)心。此次回訪,我特別想找到當年對震區(qū)進行過心理援助的人,讓他們談一談?wù)饏^(qū)人心理的變化。我覺得,這是具有延續(xù)性的狀態(tài)。我找到了賈佑春。她在北川待了三年,對大量災(zāi)民進行過心理咨詢。我想讓她帶我們?nèi)セ卦L當年的一些心理咨詢案例,從中看到這些年的變化。賈佑春有些猶豫,但還是去了北川。在北川,我們見到了賈佑春給做過心理咨詢的人。他們都曾患有不同程度的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PTSD),這些癥狀廣泛地見于經(jīng)歷過重大災(zāi)難的人。他們之中,有的人變得較好,有的人則變得更糟。
讓我感到意外的是,賈佑春告訴我,在震區(qū),她自己也患上了嚴重的PTSD。不僅如此,和她一起在北川進行心理咨詢工作的丈夫,也患上了PTSD。兩人的生活被改變,經(jīng)常吵架,最后離婚。
2018年第12期封面報道《5月12日里的十年》
我是在夜行的汽車里聽到賈佑春的這些講述,頓時覺得周圍的空間仿佛變成了深谷,谷底開滿了黑暗的花朵。
在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一部小說里,我看到其中引用的松尾芭蕉的俳句,句子是從日文譯成英文又譯成中——
來吧,看看
這個痛苦世界的
真實花朵
這十年間的采訪,我看到許多“痛苦世界的真實花朵”。2008年5月19日,地震“頭七”那天,我正在采訪,看到太陽照著無邊的綠色,還有星星點點不知名的野花,這種強烈的反差,會讓人產(chǎn)生一派祥和的錯覺。2008年底回訪的時候,一位受訪者拿出一張去世的女兒在桃花下拍的照片,那種鮮艷的花色格外的殘忍。還有那些在廢墟上生長的花期很長的蒲公英,每次到震區(qū)幾乎都能看到,這是最讓人產(chǎn)生哀傷飄零感的植物,但卻生生不息。
在北川茅壩中學(xué)亂石堆的紀念碑前,一直都有悼念的黃白色菊花。幾次回訪中,我發(fā)現(xiàn)茅壩中學(xué)倒塌的吊車上寫著字的橫幅是在更換的,上面已經(jīng)疊加了厚厚的好多層。我對此產(chǎn)生了好奇。我找到了掛橫幅的成興鳳和賀德志。他們掛橫幅是為了紀念去世的兒子。我這才知道,從2008年起,每逢春節(jié)、地震紀念日、兒子生日,他們都會寫一封信,做成橫幅,掛在廢墟上。如此這般,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十年。當初剛開始掛橫幅的時候,還被拿掉,成興鳳找到有關(guān)部門,據(jù)理力爭,才讓橫幅得以掛了十年。成興鳳讓我想起電影《三塊廣告牌》里的母親,她在橫幅上寫的那些信告訴觀看者,地震有多劇烈,母愛就會有多深痛。
2018年2月,北川遺址圖體刊記者大食
賈佑春的工作是讓人們淡忘掉地震的痛苦,她和家人則因此陷入了未曾預(yù)料的痛苦。成興鳳不斷地通過橫幅向上蒼述說自己的痛苦,傷口才能暫時得到麻木。這是我十年回訪的兩條線索?!霸噲D忘記”和“試圖記住”就這么矛盾而統(tǒng)一地出現(xiàn)在震區(qū)人的身上,原因是“根本忘不了”。
十年里,忽然就讓我想到四川震區(qū)的場合,還有臺灣南投鋪里鎮(zhèn)。這里是“9·21”地震的震中。2015年,臺灣作家陳若曦帶著我們來這里拜訪了菩提長青村?!?·21'地震發(fā)生于1999年,菩提長青村的居民所住的板房一直沿用至今。板房周圍的環(huán)境布置得非常漂亮。我在想,一直住在這樣的板房里,會不會讓他們?nèi)韵胫卣鹉??后來又想,四川震區(qū)那些住在新建樓房里的人,他們的內(nèi)心未必不是一直住在“板房”或者“廢墟”里。
陳若曦老師曾經(jīng)在南投做駐縣作家一年,寫了長篇小說《重返桃花源》,講的是災(zāi)后重建中的人。人們都在努力回到那個曾經(jīng)的桃花源??墒牵軌蛑胤得??
十周年回訪,我采訪了一位老家在北川山里的小姑娘,地震的時候她讀小學(xué)四年級。她是一個文學(xué)愛好者,喜歡《悲慘世界》和《穆斯林的葬禮》,背誦古文也是隨口就來。她在我面前背了《小石潭記》和《桃花源記》。背完《桃花源記》最后幾段后,她說:“地震之后改變很多,小時候的農(nóng)村再也回不去了?!?/p>
陳若曦寫道:“地震的慘痛有如一道驅(qū)不散的魅影,罩得到處一片愁云慘霧,人人都沒心思過年。老天成心考驗?zāi)贤度怂频模衲甑亩焯貏e冷,真叫雪上加霜?!边@是“9·21”地震之后一年。
錢鋼寫道:“我提著沉甸甸的包,在唐山的街道上走著。滿地是爆竹的碎紙,空氣中飄著火藥的甜香。我的心沉甸甸的。除夕的唐山,光明和黑暗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新建區(qū)燈火輝煌,而那些尚未推倒的的‘防震棚里,只有暗暗的燈光?!边@是唐山大地震之后十年。
2018年,我在四川待到了除夕前一天,四處是為過年而準備的人們?!澳晡兜恕薄@幾乎是所有中國人的感受,但并不妨礙為“年”而奔忙。就連酒店的人都好奇地問我,你怎么還不回去?
十年前,我就設(shè)想著要在十年后回訪震區(qū)。我沒想到的是,十年之后的心情比十年之前更難受。時間的距離遠了,你才更明白時間對于此地的意義。時間在這里是快的,他們汲汲埋首于工作;時間在這里又是慢的,他們在永續(xù)的傷痛之中。我是一個記錄者,但我開始猶豫,過年的時候,我待在這里任何一個人的家中,可能就仍在提醒著他們,往事就在我的筆下和錄音筆里。
我在除夕前離開了震區(qū)。我對自己說,時代可能已經(jīng)變了。也可能是我變了,變得更脆弱?更敏感?或者是更明白了何為生活。十年過去了,我自己也是這震區(qū)中的一份子,我不在震區(qū)時,也能感受到他們的存在。我在異鄉(xiāng)的夜空看到滿天煙火的時候,會想到他們,想到火藥甜香里的痛。我做夢會夢到地震,不只是我一個回訪者如此。
“5·12”地震這樣的災(zāi)難太巨大,其影響需要我們用余生去感受。十年前只是一個開始,不管愿意與否,我們?nèi)砸掷m(xù)不斷地和地震相處,和未知的災(zāi)難相處,和變化莫測的世界相處。
寫文章的這段時間,我看了大量的關(guān)于災(zāi)難的書籍、電影和紀錄片。有一部叫《海嘯與櫻花》的紀錄片,講的是日本海嘯。結(jié)尾處很打動我:“每年櫻花盛開的時候,都會給我們繼續(xù)前進的勇氣。櫻花看著這個小鎮(zhèn),它們看到了海嘯,看到了一切,我想告訴櫻花,繼續(xù)看著我們吧,我們會振作起來的?!?/p>
4月下旬,我又去了一次四川,希望見到年前回訪沒見到的人,可是,仍然未果。人生充滿殘缺,在震區(qū),你尤其能體會到這一點。我在新北川的酒店里寫完了十年回訪文章。走出酒店,在不遠的地方,我看到了雪一樣盛開的薔薇花,陽光刺眼。痛苦世界里滿是真實的花朵,但愿每一片花瓣都能被陽光照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