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帽鹿

蕭以恒聽說要去北京出差時，手里的水杯差點滑落。這些年，他刻意避開北京，如今卻避無可避。

機場，廣播里響起登機提示音：“前往北京的旅客請注意：您乘坐的CA8201次航班現(xiàn)在開始登機。請帶好您的隨身物品，出示登機牌，由5號閘口登機。祝您旅途愉快。謝謝！”

蕭以恒的思緒被打斷，他嘆了口氣，握緊了登機牌，起身排隊登機。當(dāng)飛機升入云層中，棉絮般純白柔軟的云朵浮在眼前，天上的光景是亙古的，他想起6年前離開北京時，只敢躲在云彩里，在離她那么遠的地方告白。

1

蕭以恒遇見顧蓁蓁時，是在明媚的9月。

北方的風(fēng)有些干燥，蕭以恒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低頭拿紙巾塞住鼻子，大抵是對陌生的環(huán)境不太適應(yīng)，他有點流鼻血了。

“嗨，你好，請問你旁邊有人坐么？”

清亮的聲音響在他頭頂，蕭以恒抬頭，是一個長直發(fā)、穿著淡藍色連衣裙的女孩兒，她有一雙彎彎的笑眼。蕭以恒喜歡看書，書中常描述，有的人笑起來眼睛會變成月牙的形狀。那樣美好的笑眼，令蕭以恒莫名緊張局促起來：“沒，沒有人?！?/p>

“那我就坐這里了?！鄙倥畬咨臅旁谧郎?，坐在他旁邊，伸出手，“認(rèn)識下，我叫顧蓁蓁，‘桃之夭夭，其葉蓁蓁的蓁蓁。”

蕭以恒慌忙將紙巾取出，又拿濕巾擦擦手，輕輕碰了碰顧蓁蓁的手：“你好，我叫蕭以恒?！?/p>

大概是看到蕭以恒鼻子紅紅的，顧蓁蓁關(guān)心地問：“你是流鼻血了么？要不要去醫(yī)務(wù)室看一看，我知道在哪里?！?/p>

蕭以恒的臉紅到了耳根，慌忙擺手，說著“不用不用”，不僅是尷尬，心里竟生出一種挫?。簽槭裁雌谒媲埃绱死仟N不體面呢？

自此，顧蓁蓁成為蕭以恒的同桌。彼時，他16歲時，隨著父親工作調(diào)動來到北京念書。初次從南方的小鎮(zhèn)來到繁華的大都市，雖然同樣是高一新生，但蕭以恒多少都有些緊張。當(dāng)顧蓁蓁填補身邊那個空座時，那些微微的怯意竟變成淡淡的歡喜。

蕭以恒用余光看向少女，她陶瓷般光潔的臉上有健康的紅潤，逆光下，甚至能看見她鼻尖細小的絨毛，睫毛又密又長，像蝴蝶的翅膀那般輕盈。他的嘴角彎起弧度，莫名充滿信心，新生活一定會充滿驚喜。

2

是金子總會發(fā)光，顧蓁蓁這朵最甜美的花又怎么會只有蕭以恒一個人欣賞呢。很快，顧蓁蓁成了班上最受歡迎的人，她品學(xué)兼優(yōu)，活潑大方，進退有度，全票當(dāng)選了班長。

在旁人眼里，顧蓁蓁完美極了，可是蕭以恒卻知道她的另一面。比如，她會利用早讀時補覺，讓蕭以恒幫她“放哨”;在那個喜歡周杰倫會被當(dāng)成叛逆的年代，她有一個歌詞本，抄滿了周杰倫的歌詞;在老師布置很多很多作業(yè)時，她也會長長嘆息，噘著嘴小聲抱怨……

后來，蕭以恒終于明白，如果顧蓁蓁真的完美如女神，那么他不會將她放在心里那么久，女神是用來崇拜敬仰的。正是因為他知道顧蓁蓁那么多“小缺點”，于是，她變得真實可愛，在他的生活里閃著靈動的光，似乎伸出手就能照耀到他。

作文課，語文老師讓大家描寫一個人，蕭以恒寫的是：她就像一只小鹿，有點小驕傲，安靜時，時光都為她慢下來，歡騰時，陽光都會跳舞，沒有攻擊性，卻很有性格。

顧蓁蓁偷看了他的作文，打趣他：“哎呦，你這是在描述夢中情人么？”蕭以恒沉默了很久，沒有告訴她答案，只是認(rèn)真回復(fù)：“是一個很美好的人?！?/p>

“嘻嘻，”顧蓁蓁輕笑，趴在桌上，側(cè)著頭看著他，“蕭以恒，你知不知道，你也是很美好的人呢?！?/p>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細細的塵埃飛揚，蕭以恒的心跳得快極了，身邊的嘈雜都離他好遠，他的腦中只浮現(xiàn)那句詩：桃之夭夭，其葉蓁蓁，還有少女彎彎的眉眼。

3

高二時，蕭以恒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北京的氣候和生活習(xí)慣，但他骨子里的溫潤安靜沒有改變，這樣的特質(zhì)在咋咋呼呼的高中生里還算是特別，吸引了不少懵懂的少女。面對抽屜里偶爾冒出的粉色信箋，他總是笑著搖頭，當(dāng)成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大概是異性緣太好，又不喜歡和一群男生胡鬧，惹了幾個刺頭子。

物理課上，老師講到了聲音的特點，為了豐富課堂形式，老師展示了幾個繞口令，讓同學(xué)起來念念。繞口令有一定難度，好幾個同學(xué)都沒有圓滿完成，大家都聽得很好笑，氣氛很活躍。

當(dāng)物理老師展示了一個新的繞口令，教室里幾個特別鬧騰囂張的男生怪叫起來，大聲喊著：“老師，這個讓蕭以恒來，他特別行。”物理老師不明就里，點了蕭以恒來念。蕭以恒看到屏幕上那首繞口令：劉奶奶找牛奶奶買牛奶，牛奶奶給劉奶奶拿牛奶……緊張極了，他從未害怕過老師點名，那一次竟不知所措。

南方人的L和N是不分的，而這個繞口令就是考察這個兩個音節(jié)。他小聲地嘗試著，很快就念不下去了，他聽見那幾個男孩子浮夸又迫不及待地大笑，看到他們幸災(zāi)樂禍的神情，蕭以恒終于明白，這是一次整蠱。他們是存心想讓他出糗罷了，蕭以恒握緊了拳頭，低下頭，沉默地抗拒著。

蕭以恒坐下后，仍是停不住顫抖，內(nèi)心承受著巨大的屈辱，即便他寬容脾氣好，少年的自尊心仍是不容踐踏的。忽然，蕭以恒感覺到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偏頭，落入顧蓁蓁清澈關(guān)切的眼眸里，她將一張字條塞進蕭以恒手里。

她的字跡清秀干凈：我的單車壞了，放學(xué)后，能幫我看看么？蕭以恒慢慢冷靜平息，他輕聲回答：“好?！?/p>

得到蕭以恒的答案，顧蓁蓁瞬間笑起來，課桌下，她一點點攤開手：“蕭以恒，我請你吃奶糖，嘴里甜甜的，一切就會好起來?！?/p>

蕭以恒心里有暖流過境，顧蓁蓁的細膩和體貼，治愈了所有傷害。他跌入一片黑暗，卻看到最亮的星空。

4

顧蓁蓁一連幾天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卻不是什么好事，她接連幾次在課堂上打瞌睡，作業(yè)寫得不再完美。蕭以恒看著心事重重的顧蓁蓁，很是擔(dān)心，猶豫再三還是問出口：“你最近怎么了？有沒有我?guī)偷蒙厦Φ牡胤?？?/p>

“沒，沒什么?！鳖欇栎杵v地搖了搖頭，轉(zhuǎn)瞬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臉，“都會過去的，我會加油好起來的?！?/p>

蕭以恒莫名有些心疼，他了解顧蓁蓁，她有多驕傲就有多倔強，他能做的只有默默陪伴了。

班級組織一周后去春游，顧蓁蓁身為班長，卻不打算參加這次活動。班主任找顧蓁蓁談話，蕭以恒恰巧在幫數(shù)學(xué)老師批改試卷，聽到了一切事情的答案。

顧蓁蓁家境不算好，自小父母離異，靠母親開小賣部生活。前些日子，媽媽摔傷了腿，顧蓁蓁要照顧她，才耽誤了正常的學(xué)習(xí)。

“你都聽到了吧?！被氐浇淌遥欇栎枳猿?，“真實的我就是這樣，比灰姑娘還要窮酸?！笔捯院愕谝淮慰吹饺绱司趩视蛛y過的顧蓁蓁，他讀了那么多書，此時卻講不出一句安慰的話。蕭以恒猛地起身，向外面沖出去，顧蓁蓁對他喊：“馬上要上課了，你要去哪里？”

那節(jié)課，正好是最嚴(yán)苛的化學(xué)老師的課，蕭以恒遲到了，被罰站一整節(jié)課。下課后，蕭以恒從口袋里拿出各種口味的阿爾卑斯：“沒有奶糖了，老板說，這種糖也很甜。”

顧蓁蓁驚訝地望著他：“你就是去買這個？”蕭以恒點頭，小心翼翼地解釋：“你說嘴里甜了，一切就會好起來?！?/p>

當(dāng)時，蕭以恒想不明白，為什么顧蓁蓁會笑著笑著眼淚就出來了，只能手足無措反復(fù)說著：“你別哭啊，是糖不好吃么？”

她問他：“蕭以恒，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呢？”蕭以恒思索半晌，木訥地回應(yīng)：“因為，你對我也很好?！?/p>

有人說，女生比男生至少早熟3歲，所以很多錯過都是因為她比你先懂得感情。后來，他終于知道眼淚是因為歡喜和感動，他應(yīng)該給她肩膀和鼓勵，應(yīng)該回答“顧蓁蓁，因為我喜歡你啊”時，她已如一縷清風(fēng)，徹底離開了他的生活。

5

在班主任的幫助下，顧蓁蓁還是參加了春游。蕭以恒和顧蓁蓁尋了僻靜的角落，曬著太陽，吹著暖風(fēng)，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蕭以恒，你來北京多久了？”

“快兩年了?！?/p>

“那你去過故宮么？”

“當(dāng)然去過啊?！?/p>

顧蓁蓁將一顆石子扔進了湖里，有些落寞：“說來很好笑，我在北京長大，但從來沒有去過故宮?？傆X得距離那么近，有的是機會，有的是時間，但其實越是觸手可及的風(fēng)景，越是容易錯過吧?！?/p>

湖面漾起一圈圈漣漪，蕭以恒看著她纖細的身影，不知哪里來的勇氣：“顧蓁蓁，明天是周末，我們一起去故宮吧?！?/p>

顧蓁蓁愣了一下，回過頭沖著蕭以恒笑：“那就這么說定了！”燦爛的陽光落在少女身上，鍍上一層光暈，風(fēng)揚起她柔長的發(fā)，嬌俏可人。蕭以恒跟著她一起笑，心里仿佛住進了一枚太陽，溫暖明亮。

翌日，蕭以恒和顧蓁蓁一起去了故宮，當(dāng)他們到達紅色的城墻外時，顧蓁蓁感嘆道：“原來就半個小時的車程，我怎么就耽擱了這么久呢?！?/p>

蕭以恒微笑，舉起相機：“要不要拍個照？”他早就想好了，要給她拍很多很多照片。

進了故宮，顧蓁蓁開心地像只吃到胡蘿卜的兔子，東看西看，對一切都十分好奇。好在蕭以恒愛看書，尤其是歷史類，對顧蓁蓁的問題能回答個七七八八，他立刻收獲了她贊賞的目光：“蕭以恒，沒想到你懂得這么多，真的好厲害?！蹦翘斓念欇栎枋鞘捯院銖奈匆娺^的，好奇又歡喜，像個孩子般純粹，各種情緒流露在臉上。

很多年以后，蕭以恒談戀愛，在女朋友身上見到這樣的近乎幼稚的單純。女朋友說，那是因為覺得很安心，很信賴。

6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余輝斜射在故宮金色的琉璃瓦上，人群都散了去，蕭以恒送顧蓁蓁回家。逼仄的小胡同里，昏暗的路燈下，兩人越走越慢，顧蓁蓁忽然停下腳步：“蕭以恒，其實我還不太想回家?！?/p>

“嗯？”蕭以恒也頓住腳步，“那你想做什么呢？”

顧蓁蓁歪著頭想了半天：“我們來玩?zhèn)€游戲吧?！币膊活櫴捯院惴磻?yīng)，拉住他的袖角，朝反方向跑去。

公園的長椅上，顧蓁蓁和蕭以恒玩“你寫我猜”的游戲：一個人閉上眼，另一個人在他的掌心上寫字。很無聊的游戲，倆人卻玩了很久，直到月亮爬上樹梢，顧蓁蓁紅著臉說：“我真的要走了。呆子，你好好想想我寫給你的字?！?/p>

顧蓁蓁跑掉了，他沒有追，因為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寫在他手心上的問題：你喜歡顧蓁蓁么？

7

出差很順利，蕭以恒提前結(jié)束了工作，北京的變化很大，他情不自禁想四處轉(zhuǎn)轉(zhuǎn)。閑逛時，冥冥之中，他來到了故宮。此時，正是冬天，還落了幾場雪，記憶中的紅墻金瓦都被素色的雪掩蓋了，一片蒼茫和純凈。

“蕭以恒，等到盛夏、金秋、雪日，我們再來一次故宮吧?！蹦X海里驀然出現(xiàn)顧蓁蓁離開故宮時渴望期待的樣子。蕭以恒想起那年的寒假，北京初雪，他想約顧蓁蓁一起去故宮，爸爸告訴他：“以恒，爸爸工作調(diào)到杭州了，這次是真穩(wěn)定下來了。開春了你就去杭州讀書吧，學(xué)校都聯(lián)系好了?！?/p>

機場，蕭以恒和顧蓁蓁告別，顧蓁蓁說：“杭州環(huán)境很好的，你再也不會干燥到流鼻血了?！笔捯院闵焓窒氡б幌滤詈笾皇菍⑺~前的碎發(fā)別在耳后。父母已經(jīng)辦好手續(xù)，蕭以恒馬上要登機，顧蓁蓁問了一句：“你沒有別的要講了么？”蕭以恒遲疑良久：“你要好好的?！?/p>

顧蓁蓁的失落他都看在眼里，卻還是退縮了。經(jīng)年后，蕭以恒多么后悔他這溫吞的性子，穩(wěn)重謹(jǐn)慎，所以不敢輕易承諾。

當(dāng)飛機升到萬米的高空，躲在厚厚的云彩里，蕭以恒望向那座城市，開口：“我喜歡你，顧蓁蓁。”

8

后來，他們在QQ上聊過幾次天，不溫不火，時間長了，就淡了散了。沒有人追究，默認(rèn)這就是結(jié)局。

慢熱的人似乎更長情，蕭以恒的生活很正常，不會輕易想起顧蓁蓁，可就是不愿意去北京。也許是想讓那個小鹿般的少女與北京一起存在遙遠的記憶中，不要踏足北京，不要驚擾青澀懵懂的時光。

蕭以恒離開北京時，天還是很藍的，似乎從未被霧霾籠罩過。他上了飛機，在靠窗的位置再看這座城市，輕聲念：“顧蓁蓁，愿你平安順?biāo)?，長樂未央?！彼男脑笍奈醋冞^，是那年寫在她掌心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