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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28 13:27劉浪
當(dāng)代小說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盲道廣場詩歌

劉浪

我到達(dá)勝利廣場的時候,是兩點一刻。廣場上涂滿了亂糟糟的人群、車輛、攤位,像一張在陽光下烘烤的披薩餅。我想,時間還早,不如先四處轉(zhuǎn)轉(zhuǎn),畢竟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來。

沿著那些攤位,我看見有賣花的、賣氣球的、賣炸雞的、賣冰糖葫蘆的……最后,我停在了一個清冷的書攤前。幸好有這么個書攤,可以讓我消磨一會兒。我蹲下去,從日益猖獗的經(jīng)管、勵志、健康類書籍中,發(fā)掘日漸式微的文學(xué)的影子。經(jīng)過一番努力,我搜出了一本詩集,這無異于一次考古發(fā)現(xiàn),雖然它的作者并不合我的口味。是的,我對詩歌非常挑剔,就像對食物一樣,倘若它不能使我的上顎變得鮮美,我就不會食用。但現(xiàn)在的情況有點特殊,芒還沒有來,我必須靠它打發(fā)時間。所以,我還是翻開了它。沒想到幾頁之后,我就在找繼續(xù)翻下去的理由了,這樣又過了幾頁,我就放下它了。

還是看看廣場吧。每隔幾分鐘,它都會從地鐵口那兒批發(fā)一群人,零售給大街小巷,但這會兒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全都滯銷在廣場上了,使它看起來比剛才擁擠了不止一倍。有幾只寵物狗,為了跟上自己的主人,在茂密的腿林中左沖右突。它們敏銳的嗅覺,能于萬千氣味中抓住那唯一的一種,并追蹤而去,準(zhǔn)確無誤。這讓我感嘆之余,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假如芒來了,我如何從人群里認(rèn)出他?

我并未見過芒。我們是在一個詩歌論壇認(rèn)識的。說起來,那是半年前的事了,我因為生活的困頓而狂熱地愛上詩歌??駸岬绞裁闯潭饶?,這么說吧,我經(jīng)常在夢里寫白天沒有寫完的詩,然后跳下床,抓起隨便一張什么紙,把快要消散的夢境速記下來,整理發(fā)到網(wǎng)上。所以我發(fā)詩的時間大多在后半夜,論壇像散場后的劇院,空空蕩蕩,這時我的詩出場了,一步一步,踩著自己的回聲,旋舞到天明。這不僅能讓我的詩被早上醒來的人第一個看到,還有一個好處是:我可以在跳得不好的時候,中途退場。事實上有很多次,我發(fā)完詩回到床上,還沒睡著就反悔了,于是爬起來刪改。直到有一次我爬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詩被人點贊了。顯然那晚我跳得不好,但空闊的觀眾席里,突然響起一聲微弱的鼓掌,還是讓我驚喜莫名。這人就是芒。我迅速點進(jìn)他的主頁,在近乎窒息地讀完他的幾首詩之后,我當(dāng)即判定:這是一位天才。該判定在日后不斷得到印證,并逐漸讓我從一個表演者變成一個觀眾,也就是說,我寫得越來越少了,而看他越來越多了。他那奇詭的意象,那種突如其來和毫無道理,讓我寢食難安。我每天唯一的樂趣和苦惱,就在于破解他詩中的奧秘。當(dāng)然,如果看見他發(fā)了新作,那更是喜出望外和愁眉不展。終于有一天,我給他留言,表達(dá)結(jié)交之意,沒想到很快得到他的響應(yīng)。我們交換了微信號。他的微信昵稱也是芒,頭像是維米爾的《穿藍(lán)衣讀信的少女》。我一直很喜歡芒這個名字,后來得知這是他的筆名,至于他的真名,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

事情就是這樣,我一向不善于打聽別人的底細(xì)。這半年來,我和芒的交流從未跳出過詩歌的范疇,好比棋盤里的棋子,跳出即無效,我們對此心照不宣。而這次約見,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我們雙方都覺得應(yīng)該見一面了,僅此而已。所以,在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年齡樣貌的情況下,如何從人群里認(rèn)出他來便很成問題。雖然我們有微信,但芒無法描述他自己的位置,而我就算能描述,他也看不見。

我的目光繼續(xù)在人海里絕望地游著。這時,有兩張戴墨鏡的臉一閃而過,給了我提示:芒會不會也戴著墨鏡?我想極有可能,因為——我還是說出來吧——他是盲人。關(guān)于這一點,我不想過多談?wù)?,這大概也是我和他交往這么久,卻始終避談其它話題的原因,我怕一不小心就滑入這個禁區(qū),之后無論安慰或掩飾,都是不自然的,甚至更糟糕。我寧愿從一開始就裝成瞎子,對他瞎了的事實視而不見,也不愿捅破這層紙,再進(jìn)行愚蠢的補(bǔ)救。何況他自己也沒有主動提起,我是通過他的簽名——一個盲詩人——得知的。他公布的意圖很明顯:讓你看見,然后沉默。是啊,對于我們無能為力的事,除了沉默又能怎樣呢?沉默就是最好的尊重。一會兒見面,我會像見到正常人一樣見他,他也會像正常人一樣見我,我們都善意地不去揭開上帝在他身上犯下的罪惡——用他自己的詩來說:上帝在我眼里投下了一顆原子。

以是否戴墨鏡來辨認(rèn)芒,似乎是可行的,但當(dāng)我真正這樣去操作時,卻發(fā)現(xiàn)行不通:無論是因為陽光強(qiáng)烈,還是因為時髦,總之戴墨鏡的人在這個廣場上絕非稀有物種。那么,除此之外,芒還會有什么特征?我立刻想到了手杖。對,芒一定拿著手杖。加上這點,就能把搜索范圍進(jìn)一步縮小了。而且,雖然我不清楚芒的具體年齡,但他總不至于是個老人,老人寫不出那樣的詩。

于是我又像拋竿一樣,把視線拋到人海里,這次我要釣起的是一個拿著手杖、戴著墨鏡的年輕人……哦,一條形容詞太多的魚,我目光的鉤子被涌動的人潮沖來沖去,搖擺不定。有幾個瞬間,我真后悔把約見地點定在這兒。我為了照顧芒的行動不便,提議在他家附近碰頭,然后他就給我發(fā)來勝利廣場的地址。他說:這兒我常去,離地鐵口也近。仿佛這是個兩全其美的法子,現(xiàn)在看來完全是下策。

正當(dāng)我東張西望、茫無頭緒之際,廣場中央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弦樂,一股沖天而起的噴泉,以八爪魚的姿態(tài)落下,嚇得它周圍的人紛紛后退,整個人群像漣漪散開,把站在外圍的我一直逼到了廣場邊緣。

我腦子里出現(xiàn)了“唱片”的意象。芒說他經(jīng)常來這兒,我猜,他那首廣場詩的靈感多半來源于此。原詩我無法背誦,只能轉(zhuǎn)述如下:

廣場像一張唱片,一根秘密的唱針劃過:孩子高亢的尖叫,自行車清脆的鈴聲,攤販熱情的叫賣,人們渾濁的交談,陀螺的鞭響,空竹的嗡鳴……而我是唱片上無聲的部分。那把雙手反剪在背后的輪滑少年,你可知道,你自己就是唱針?當(dāng)你微微仰著頭,那么自由地劃著,一圈又一圈,加深我身上快樂的凹槽……

可以想象芒的快樂,他是唯一知道廣場真相的人。讀他的詩,我經(jīng)常有一種自己是瞎子的感覺。芒說:詩是我們的第三只眼,很多人一輩子也沒有睜開過它。

表針指向兩點三刻,快到我們約定的時間了,我不得不重新考慮辨認(rèn)芒的問題。我把目光從人群的布朗運(yùn)動中,像望遠(yuǎn)鏡一樣縮回來,讓視野里只剩下一團(tuán)懸停不動的蜂群似的黑霧。盯著這團(tuán)黑霧,我忽然產(chǎn)生一個念頭:芒會在他們其中嗎?也許我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

蕨類植物怎么可能曝曬在陽光下?我?guī)缀跻俺鰜砹耍好⒉豢赡馨焉匙訐竭M(jìn)沙堆里讓我分辨!想到這里,我徹底扭過頭,不去看廣場上的人了,芒不會出現(xiàn)在他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廣場上。

我開始觀察廣場周圍的情況。這是一個三面環(huán)樓、只有一面朝向馬路的廣場,在廣場和馬路之間,有一條覆滿樹蔭的人行道。如果芒步行過來,肯定會走這條人行道,那是不是說,只要我守在這兒,就能等到兔子?聽起來不錯,可人行道上的情況和廣場相差無幾,我不是從跑過來的一群動物中認(rèn)出兔子,而是從跑過來的一群兔子中辨別雌雄……我有些累了,坐在路緣石上抽起煙來,讓繚繞的煙霧代替我思考。

關(guān)鍵性的轉(zhuǎn)折發(fā)生在第二根煙快要抽完的時候。我透過煙霧看見它,幾乎跳了起來,把煙頭捻滅在垃圾桶里。

我看見了盲道。

一條狹長的布滿條狀凸起的黃線,擠在人行道內(nèi)側(cè),十分醒目。我第一次看見它這么醒目,像黑夜里一束猝然射來的強(qiáng)光。這是芒唯一可以走的路,正如滿世界的路,只是我們正常人的盲道一樣。我想到了人們進(jìn)洞探險,或者涉水過河,都會在身上系一根繩子,以免失散。而這條盲道就是我和芒之間的繩子,握住它,我仿佛感到手上的震顫,那是芒越來越清晰的心跳。

我就這么站在盲道上向它的兩頭張望著。一個有趣的發(fā)現(xiàn),當(dāng)我把視野縮到盲道這么窄時,忽然看見了一些之前看不見的事情。比如那些誤入盲道的人,他們有的低頭玩手機(jī),有的和同伴高聲談笑,有的沉浸于自己的心事,無論干什么吧,都沒有把心思放在走路上,更確切地說,都是盲的。沒錯,我看見了盲,就像芒在一首詩中定義的:盲不是你對世界閉眼,而是當(dāng)你睜眼,世界對你永遠(yuǎn)閉上了。我想,假如我繼續(xù)縮小視野,小得像一根啜飲萬物的針管時,世界會不會對我更開放呢?這是可能的,盡管我還沒有嘗試。

時間過得真慢,像是從罐子里倒出的粘稠的蜂蜜,每一秒都滴成一根頭發(fā)似的細(xì)線,“嘀”和“嗒”久久不能分離。我又坐了下來,抽出煙盒里的錫紙,把它疊成四分之一,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芒還沒有來,而報時的鐘聲從遠(yuǎn)處響起,飄過廣場,落在我頭頂?shù)臉淙~上。

三點了。

約定時間已到。我不禁懷疑自己的判斷,這附近莫非還有別的盲道?抑或芒對這一帶熟悉,根本用不著盲道?可芒若是來了,肯定會發(fā)微信的。我一直好奇盲人如何使用微信,但現(xiàn)在不重要了,我得問問他。

我給他發(fā)了一條信息:到哪兒了?

漫長的一分鐘后,收到回復(fù):還在路上。

我松了口氣,再次堅信能在盲道上等到芒。這位天才詩人,他會以什么形象出現(xiàn)呢?荷馬,彌爾頓,博爾赫斯……這些仍在世上行走,并迫使我們用閱讀之眼為他們看路的盲人,像幻燈片一樣在我腦海里放映著。芒不會是他們的樣子。芒應(yīng)該是中國式的,清癯,素樸,像一首絕句。他應(yīng)該永遠(yuǎn)站著,吃飯睡覺都站著,連脫下的外套,也筆挺地立在衣柜里。我甚至想象他和女人做愛也是站著的。他死了,棺材會被豎著埋葬。

可是幾分鐘過去,又幾分鐘過去,芒依舊沒有出現(xiàn)。我等的是芒,還是戈多?望著平靜的盲道,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芒曾經(jīng)向我透露,他有在路上寫詩的習(xí)慣,因為走在路上往往會有不同尋常的體驗。具體什么體驗,他沒有說,我也不便詢問(我總提防著話題滑入那個禁區(qū)),但我相信他說的。走路寫詩這種神話,在別人身上也許不可信,在他身上我卻深信不疑。芒是一個用聲音工作的詩人。他會把汽車引擎、水泥攪拌機(jī)、甚至地下鉆探的聲音注入自己的詩中,就像舒伯特把溪流、磨坊、鱒魚,譜進(jìn)他的套曲里。有一次我們討論詩歌翻譯,芒說他最服膺弗羅斯特的觀點:詩歌是翻譯以后失去的部分。當(dāng)我提出另外一句幾乎同樣有名的馬克·斯特蘭德的觀點時,他表示不以為然。他說:詩歌怎么會是翻譯以后仍然存留的部分呢?存留的只是意義,聲音全失去了。

在他看來,詩歌首先是聲音,其次才是意義。而我似乎跟他相反。這大概就是我理解芒的詩歌存在障礙的原因吧。比如他會寫“一切墜落都是白色的”,或者“一聲玻璃式的嘆息”,而我很難想象墜落的顏色和嘆息的質(zhì)地。

說了這么多,我真正要說的是:此時此刻,芒會不會在路上寫詩?

完全可能。想想看吧,芒在趕來和我見面的途中,先和詩歌見了面,如此龐然大物,他一時半會兒繞不開,因此耽誤了行程。也就是說,芒從家里走到廣場,不僅要走兩地之間的實際距離,還應(yīng)該加上一首詩的長度。嗯,沒有比這更合理的解釋了。

但一首詩有多長?誰也說不清。芒告訴我,他每次出門,不是從家里出發(fā)的,而是從某個聲音:一聲鳥鳴,一陣樹葉的簌響,一位過路老人的咳嗽……接著就像他在詩中描述的:走過一段海底隧道,周圍游動著五顏六色、千奇百怪的聲音,偶有兇猛者穿透我的身體,而玻璃安然無恙。最后呢,也不是回到家里,而是回到寂靜,一種“一萬根火柴同時嗤響后的寂靜”。

從聲音到寂靜,這長度如何測量?

隨著分析的深入,我對盲道的興趣越來越濃厚了。這條隨處可見、包括我自己也無意中走過很多次的小路,真能產(chǎn)生芒所說的那種不同尋常的體驗?除了海底隧道,芒還體驗到了什么?他那些瑰麗的意象是否也與此相關(guān)?盲道之于芒,一定有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甚至可以說,盲道就是通向芒詩歌秘密的暗道。

我又給芒發(fā)信息:哪個方向?

芒回:東。

我決定沿著盲道走一次看看了。反正等著也是無聊,不如去跟他會合,也許困擾我半年的問題,都能在這條路上找到答案。

廣場以東是一條商業(yè)街,人數(shù)之多,不亞于廣場。我逆著人流,像洄游的鮭魚,一切喧嘩只是穿過我的鰓而逃離的水聲。芒有一句寫人群的詩,我至今記憶猶新:我叩開了人群,卻聽見他們身體內(nèi)部,一片砰然的關(guān)門聲。換做別的詩人,我會認(rèn)為他在想象;但芒這么寫,我總覺得他是真的聽見了。芒還在另一首詩里說:我嗅出了人群中某個行尸走肉的氣息,就像在車間里聞到一根生銹的鐵釘。盡管我伸長鼻子試了好一會兒,什么也沒聞到,但我還是要說:這多么真實!

我在盲道上走著的時候,沒有人注意我。誰也看不出我在走盲道。倘若迎面過來一個人,讓開的也是他;我會堅定地占住盲道,和他對峙。正如前面說的,誤入盲道的人多少有些盲,我的出現(xiàn)反而提醒了他:嘿,你能看見!他一個激靈,躲到一邊去了。我就這樣一個個把他們從盲道里拎出去,清空去往芒詩路上的障礙。

前方忽然一陣騷動,有兩個人吵起來了,像硫酸一樣,把人群燙開了一個洞。我對這種事通常是避而遠(yuǎn)之,但盲道恰巧經(jīng)過他們,而且既不左也不右,只能從他們中間穿了過去。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走到他們中間。這當(dāng)然起不了任何調(diào)停的作用,罵戰(zhàn)仍然正酣,像兩列對開的火車在我的耳朵隧道里相撞。我瞥見他們火紅的眼睛和焦油滾滾的嘴巴,他們的憤怒如此相等,以至于誰都不可能多占一句便宜。我繼續(xù)走著,把他們甩在身后,漸漸連罵聲也聽不到了,這才驀地想起,類似的場景我在芒的詩中也經(jīng)歷過。是的,這一路我都在尋找現(xiàn)實場景和芒詩的對應(yīng),像拿著榫頭尋找卯眼,在它們合上的瞬間,我感到某種光照。芒在那首詩中寫道:他們互相扔著語言的榴彈,身上布滿刺耳的坑洞。

但接下來的情形不太妙了。我走了很遠(yuǎn),幾乎穿過整條商業(yè)街,都沒有找到其它對應(yīng)。事實上我一直留心周圍的事物,就像芒走在這條路上的時候一樣。芒詩的碎片像一群野獸在我的頭腦里沖撞著,它們急欲跑出去,認(rèn)領(lǐng)那些事物,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全被牢牢地困住了。我像一座行走的囚籠,尋找可以打開自己的鑰匙。

當(dāng)我由于長時間找不到鑰匙,而心灰意懶地把射向四面八方的目光,重新聚焦到盲道上時,我又想起了縮小視野的嘗試:視野越小,看到的就越多。雖然這還有待證實,但現(xiàn)在不正是時候嗎?也許當(dāng)我看到足夠多時,鑰匙就出現(xiàn)了。

我抱著孤注一擲的心態(tài),把上眼皮和下眼皮拉近,運(yùn)用眼部周圍的肌肉,像撮起嘴唇一樣,將視線集中為一點——

奇跡發(fā)生了!

正如捏緊軟管就能加速里面的水流,我感到世界進(jìn)入我身體的速度陡然加快了:樓房、車輛、綠籬、人群……爭先恐后地涌來,試圖沖垮我的認(rèn)知能力。寫詩達(dá)到極限狀態(tài)時,詞語在大腦里的運(yùn)轉(zhuǎn)也會陷入類似的瘋狂。我趕緊睜開眼睛,讓一切恢復(fù)如初。

這時我才意識到一個嚴(yán)重的問題:我還沒有盲。我沒有真正地走在盲道上。芒從黑暗中掘來的詩句,我怎么能睜著眼睛找到呢?現(xiàn)在我明白了,完好的視力才是進(jìn)入芒詩最大的阻礙。

我決定閉起眼睛,像一個真正的盲人那樣走路。這可不簡單,都說恐懼源于未知,在“失明”的前幾十秒里,我基本是僵立不動的,像拋在河底的錨。漸漸適應(yīng)了之后,我才拖著自己向上游移去。

不得不說,每一步都要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礙,仿佛我的心是一條淤塞已久的河道,現(xiàn)在要開始艱難的疏浚。與此同時,由于視覺的關(guān)閉,我的其它感官被空前地打開了。雖然它們還處在高度警戒的狀態(tài),不足以對外界進(jìn)行詩意的攝取,但我的耳窩里已經(jīng)盛滿了世界的語無倫次,各種平滑、開叉、卷邊、磨尖的鐵質(zhì)聲音,一股腦兒傾入聽覺的熔爐,冶煉出我并不需要的物件。我發(fā)現(xiàn)我走進(jìn)了一個聲音的渦流,而且就處在它中心的位置,或者說,這渦流就是我造成的,世界原本像一缸平靜或沸騰的水,是我拔去塞子的耳朵,讓它旋轉(zhuǎn)起來。

相比撞到行人,我更擔(dān)心自己走出盲道。這里已經(jīng)出了商業(yè)街,撞人的幾率極低,就算撞到,也頂多是個鼻青臉腫,而走出盲道的后果就嚴(yán)峻多了。我不僅會偏離芒詩的路線,還有可能偏到馬路上去,被車撞到。因此,我對自己還在不在盲道上有種深深的憂慮,每走幾步,都要遲疑一下。我總感覺我在往一邊傾斜,而且越往回拉,傾斜得越厲害,好比在白紙上寫字,后一個字都是對齊前一個字寫的,但整體上還是不可挽回地斜了。

巨大的不確定性終于讓我停下腳步,并且睜開眼睛。然后,我便看見我的兩只腳,仍然安全地待在盲道里。這使我受到了鼓舞。我還發(fā)現(xiàn),盲道上除了表示前進(jìn)的條狀凸起,還有表示轉(zhuǎn)彎的點狀凸起。也許是我的鞋底太厚了,我完全感覺不到它們。想到這里,我毫不猶豫地把鞋子脫掉了。

于是,一個光腳閉眼、手里提著鞋子的“盲人”再次上路了?,F(xiàn)在我不僅是感覺,而且是疼痛地感覺到那些凸起,但這疼痛令我愉快,我因此確定自己還在盲道上。那些像風(fēng)一樣從我身邊刮過的路人,他們怎么看我呢?反正我看不見。沒過多久,芒的一句詩就隨著腳底的涼意升上來了:一個掉了鞋底的人以大地為鞋底,走動……

我又開始回憶芒的詩歌,用腦細(xì)胞給它供電,仿佛它是我在盲道上唯一的光源。不同于芒認(rèn)為自己是“一滴在人群中洇開的黑夜”,我感到我的身體在發(fā)光,準(zhǔn)確地說,是芒的詩歌在發(fā)光,透過我的皮膚,從我的衣領(lǐng)、袖口、褲腳溢出來了。沿途的靜物都沐浴在這光里,偶爾經(jīng)過的一個人,一條狗,甚至一只螞蟻,也都走在這光里。他們被照耀著,自己卻一無所知。

我逐步解除了對黑暗的戒備,用鼻子和耳朵,去觸摸眼睛看不到的真實。車輪滾過的灼熱氣息,園丁剪枝的清香,變壓器內(nèi)電流繞著線圈瘋跑的嘶嘶聲,喜鵲從半空播撒的好聽的顆粒,行人鎖在匣子里的私語……都像路標(biāo)一樣,清晰地標(biāo)出我的位置。我甚至能聽見被砌進(jìn)墻里的一聲慘叫,和死者在樹干里被年輪縛住的掙扎。有時聽到某個陌生的聲音,或者耳熟但說不上是什么的聲音,我很想睜開眼睛看個究竟,但隨即被我內(nèi)心的另一個聲音喝止了:一旦睜眼就等于前功盡棄。我固執(zhí)地以為,只有閉起這兩只眼,才能睜開第三只眼。

在我這樣努力的過程中,我不是沒有想過和芒失之交臂的可能。也許他走的不是這條路,也許我已經(jīng)拐上了另一條路,總之瞎子碰到瞎子,比瞎貓碰到死耗子的概率還小。但很快我就坦然了,這么久還沒碰到,應(yīng)該早就錯過了,而如果能走進(jìn)芒的詩歌,那也算是比較圓滿的會面方式。

我更加了無牽掛地走著,像脫去了衣服和骨肉,從渾濁走向清澈,走在一座由聲音構(gòu)筑的城市里:每塊聲音都是它的建筑材料,沉默是它的穹頂,而最遠(yuǎn)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是它的地平線。我在其中穿梭無礙,時而騎上一陣風(fēng)聲,去散發(fā)著香波氣味的頭發(fā)里旅行;時而借助水聲的浮力,一路漂回它幽咽的源頭;時而坐入某個笑聲的滑梯,滑向長長的、無休無止的喜悅。芒的詩句第一次不是從內(nèi)部,而是從外部涌向我。它就裹挾在那些聲音里,以千變?nèi)f化的指法彈奏我,把我變成一件無法發(fā)出自己聲音的樂器。

我走了多遠(yuǎn)?我不知道??赡芪以谝环昼娎镒吡艘粋€世紀(jì),廣場已經(jīng)不在我剛剛離開的那個地方了,我想回去都非常困難。我正走在非洲雨林中,或邁阿密海邊,或香榭麗舍大道上,或錫安山腳。更有可能,我走在死亡之后的第二次生命里,或出生之前的負(fù)數(shù)生命中。當(dāng)然,也不排除我還在原地,在時間的跑步機(jī)上。芒曾有一個譬喻:時間是一條傳送帶,我們在上面走或者跑,以盡力向前或原地不動,而死亡就是被帶走。

當(dāng)我穿過無數(shù)美妙的聲音之門,即將進(jìn)入那幽冥秘境的時候,有一個聲音,像空氣中突然出現(xiàn)的玻璃墻,攔住了我的去路——

“哎喲!”

我不清楚這聲音是誰發(fā)出的:是我,還是別人,還是我們一起??梢源_定的是,我就撞在了這個聲音上。在前一秒鐘,我還想著我快要睜開第三只眼了,但現(xiàn)在,我的雙眼如城門被撞開了一線,現(xiàn)實世界的大軍攻了進(jìn)來。我的其它感官關(guān)閉,芒的詩句熄滅,一切又回到最初被它占領(lǐng)時的樣子。

一片白光中,一個人形的輪廓浮現(xiàn),攫住我整個視野的四分之三。等我的眼球熬過了光明最初的刺痛,他的樣貌才清晰起來……

我已經(jīng)不抱希望了,甚至打算忘記我今天來這兒的目的,但面前這個人我還是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他就是芒。除了沒有戴墨鏡,其它特征都符合我的想象,仿佛就是從我的記憶底片里沖洗出來似的。此刻,他把手杖抱在胸前,像受了驚嚇的孩子,眉毛下兩點呆滯的光,落在我的左肩。

我問:芒?

他點點頭,笑了。

我也笑了,如果硬擠出來的笑也算笑的話。這個讓我晝思夜想、神魂顛倒的天才詩人,在他現(xiàn)身的時刻,我非但沒有半點激動,反而感到某種不快。好在即便我不去掩飾,他也看不見,所以我象征性地笑了兩聲,就收工了。

芒解釋他遲到的原因,是由于接了一個長途電話云云,我嘴上“嗯嗯”地應(yīng)著,實際一句話也沒聽進(jìn)去。我有一半大腦似乎還處在剛才的黑暗中,它可以聽任何聲音,就是不能聽芒的聲音。芒每說一句,那半個大腦就蘇醒一點,最后徹底醒得像個白癡。是啊,如果芒早點出現(xiàn),在廣場出現(xiàn),在我走上盲道的時候出現(xiàn),只要在我閉眼之前出現(xiàn),情況都會完全不同,我會像粉絲見到偶像那樣大呼小叫,我們也將度過一個愉快的下午。可事實卻是,芒就出現(xiàn)在他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地方,打破了這一切。

接著,芒提議我們?nèi)V場附近,找個地方坐下來再聊。我同意了。

返回廣場的路上,我一言不發(fā),左顧右盼,像在尋找一個消失王國的遺跡。這尋找注定是失敗的,因為我又犯了和之前同樣的錯誤:用眼睛去找只有耳朵能聽到的東西。而走在我身后的芒,卻幾乎一刻不停地說話,從我走路很輕說起,說到他認(rèn)識幾個和我一樣步履輕盈的家伙,還說什么我們都是那種提著自己走路的人。我暗自好笑,其實我提的不是自己,而是我的鞋。但我不打算告訴他這一點。

說真的,對于聊天我沒有多大欲望。如果聊天能幫助我進(jìn)入芒的詩歌,我就不會走上盲道了。這是迄今為止唯一有效的途徑。我想,與其枉費(fèi)口舌,不如在到達(dá)廣場之前,繼續(xù)剛才沒有完成的探索。

我又閉起眼睛,發(fā)出對芒詩的召喚。黑暗的感覺回來了,我的聽力也得到了部分恢復(fù)。一個混亂不堪的世界重新變得純粹透明。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找回那會兒的狀態(tài),芒的詩句將再次從四面八方涌過來……想到這里,我感到了一絲安慰。

但我沒有如愿。問題還是出在芒身上。我的確聽到了和上次一樣的聲音,但它們被芒的說話聲、喘息聲、腳步聲和手杖敲地聲,扭曲變形了,像一張被哈哈鏡玩弄的臉。有時,我感覺我就要抓住那個可以讓芒詩現(xiàn)身的聲音了,但它很快被芒制造出來的雜音吞噬掉。芒的肉身,死死堵在我和他的詩歌之間,讓我難以為繼。在我上學(xué)的時候,也曾碰到過這樣一位老師,他總是把自己肥胖的身體擋在學(xué)生和黑板之間,讓我們看不見他講解的內(nèi)容。

我加快腳步,試圖擺脫那些雜音的干擾。但是沒用。芒作為一個具體的形象,已經(jīng)橫亙在我的面前,無論睜眼閉眼,全是他。現(xiàn)在,芒成了我進(jìn)入芒詩最后的阻礙,而我無法從記憶里搬開他。

我穿上鞋子,不再進(jìn)行這種無謂的游戲了。我們在商業(yè)街上找到一家咖啡館,芒要了一杯拿鐵,我也跟著要了一杯。店里人很多,但還算安靜,我們坐在靠墻的位置。等咖啡期間,芒又說了幾句閑話,然后就把話題轉(zhuǎn)向詩歌了。我漫不經(jīng)心地答著腔,一會兒欣賞杯子的投影,一會兒望一眼門外的天色,一會兒看看墻上的掛畫,好像故意要在一個盲人面前做一些他看不見的小動作似的。如果說我的興趣不在交談,而在杯子、天色、掛畫上,那也不是實情,因為我在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心里想著的卻是另外的事。什么事呢,我也說不清,但我不能停止去想。我得在腦子里塞滿東西(不管是什么),以此避免芒的進(jìn)一步闖入。

不過有幾分鐘,我確實沉浸在那些掛畫上。這是一家挺有格調(diào)的咖啡館,我指的是總體氛圍,而不單單是那些掛畫。但掛畫的確為其增色不少。主要是19世紀(jì)以后的畫作,馬奈啊,塞尚啊,梵高啊,畢加索啊,這些人的。但我還是意外發(fā)現(xiàn)了幾幅17世紀(jì)的風(fēng)俗畫。沒錯,維米爾的《穿藍(lán)衣讀信的少女》也在其中,就是芒用作微信頭像的那張。我的目光不自覺地停在上面。奇怪的是,畫中那道從窗外射進(jìn)來、照亮少女和信件的光線不見了,整體色調(diào)異常陰暗。起初我以為是店里面的光線不足,但湊近去看時,還是如此。我想,可能是印刷問題吧,這種小事本就沒人在意。我又去看別的畫了。

過了一會兒,咖啡上來了,我又多了一件可以轉(zhuǎn)移注意力的事。我用匙子抄起表面的奶沫,放在嘴里吮掉,然后把匙子放回杯中,輕輕攪動著。沙漠色的咖啡被攪起一個漩渦,我盯著它,心想要是我能縮小到匙子的尺寸,陷進(jìn)去該多好。誰知芒還是用一段話把我拉了上來。

芒說:我看見你的詩是出于偶然。那晚我醒來,以為天已經(jīng)亮了。你知道,盲人如果不借助鐘表,是很難區(qū)分白天黑夜的。醒來之后睡不著,我就逛逛論壇,發(fā)現(xiàn)了你的詩?,F(xiàn)在想想,真是天意。

這勾起了我那個一直就有的好奇,既然話都說到這兒了,我也沒什么好顧忌的。我問:你平時怎么上網(wǎng)和用微信?

芒笑笑,說:有專門的讀屏軟件。比較復(fù)雜的操作,就要靠家人幫忙了。

這時,我才注意到芒的心情很好。其實從我們見面開始,他就笑個不停,只不過我很少觀察他的臉。一個心情糟糕的人總傾向于忽略那些可能讓自己心情變得更糟糕的事物。但現(xiàn)在,由于好奇,我想知道芒在高興什么。

我說:你看起來心情不錯。

芒笑得更厲害了。他笑得閉起了眼睛。

我們在咖啡館里又待了一個多小時,直到黃昏才離開。但在這一個多小時里,我度過了也許是人生中最難捱的時光,直到今天,我還是難以接受芒帶來的好消息。

芒說,他明天要飛一趟上海。他在路上接到的長途電話,就是從上海打來的。他等這個電話十幾年了。電話那頭是他的父親。他說,他將永遠(yuǎn)忘不了父親那激動的語氣,即使隔著電話,他也能清晰地看見,父親那張已經(jīng)老了的臉因興奮而年輕了一會兒。父親真的老了,一句話要被咳嗽分成三段說完。他聽到了那個幾乎是被他父親咳出來的好消息:找到角膜了。這是他父親東奔西跑十幾年的結(jié)果。

芒的失明是因為角膜損傷,而現(xiàn)在有了可以移植的健康角膜,也就是說,芒就要重見光明了。真是個好消息,我應(yīng)該恭喜他。至少,我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比剛才開心一點兒。雖然作為一個正常人,如果體會不到盲人的痛苦,其實也無法體會他此刻的喜悅。

但在我身體的某個部位,還是隱隱缺了點什么。我的恭喜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我的失落也是,這并不沖突。在我走上盲道之前,我認(rèn)為盲只是一種單純的災(zāi)難,但現(xiàn)在,我覺得它也是財富,或者說,芒把它轉(zhuǎn)換成了財富,就像巴赫用《馬太受難曲》將痛苦轉(zhuǎn)換為美。芒的才華,會因為他的雙眼復(fù)明而瞎掉嗎?今后那些藏在黑暗中的詩誰來辨認(rèn)?這正是我擔(dān)憂的。它們一直多么重要地平衡著我們身上不易察覺的喪失。

芒最后開玩笑說:用別人的角膜看世界,是我在看,還是別人在看?

我又低下頭去攪拌咖啡。芒的笑聲一陣陣傳來。我加快了攪拌的速度,匙子激烈碰撞著杯壁,仿佛那笑聲是落在里面的糖塊,而我要讓它盡快融化在咖啡的苦澀中。

責(zé)任編輯: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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