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俠
臉 雕
不知怎么地,時常能看到她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
在我上咖啡館的時候,她坐在角落里,手里拿著一幅畫稿,不停地寫寫畫畫,她專心致志,從不曾看我一眼。
在我坐公交車的時候,又看到她坐在駕駛員旁邊,用一支筆,對著平板電腦涂涂畫畫,她似乎并未看見我。
在我去游泳健身的時候,我同樣看到她,站在泳池邊,手指在手機上描摹著什么,緊張的目光像被一條線扯著,死盯著水池,余光收斂,都沒有瞥到我。
然后,在電影院,在公園,在工作單位……她隨時隨地都會出現(xiàn),時時刻刻都用一切可用之物,描繪著什么東西。
我開始感到好奇,第一次被女人跟蹤,不免興奮,更多的是恐懼。
她到底是誰?
我思考著,走過了對街的轉(zhuǎn)角,躲在垃圾桶后面。
她跟過來的時候,我迎頭沖了上去,她嘭的一下,撞到我的懷里。
她手中的畫筆和畫本掉下來,紙張散得一頁一頁。
我終于看清楚了她手中的紙張,那是一些線條與色塊相間的圖案,其中兩幅圖案中,我看到了類似眼睫毛的一部分東西。
難道這是某種拼圖不成?
我一邊假裝道歉,一邊幫她收拾畫本。
她連連道謝,并且雙手在地上摸索,眼睛卻直愣愣地看著前方。
那雙無神而碩大的眸子,像是兩顆死板的玻璃珠,一動不動。
我驀然發(fā)現(xiàn),她是個瞎子。
我將畫遞給了她,但偷偷將其中兩頁放在我的褲包內(nèi)。
自此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了。
第二天,天空中出現(xiàn)了黑色的粗重的長條狀烏云,綿綿延延,不知幾公里遠(yuǎn),其中,還有些縱橫交錯的黑塊物質(zhì)。
卻一直沒有一滴雨,陽光從黑云中投射而出,顯得烏亮烏亮的,如出鞘的刀刃。
大家都嚇壞了,有種世界末日的感覺。
世界末日,真的很快就來臨了。
天空的雨絲持續(xù)不斷,黑色的鉛云持續(xù)增多,都像是一條一條,一道一道的粗而長的蟒蛇,在高空蜿蜒。
全世界都有這種現(xiàn)象,每個國家,每個城市上空,都被這種烏云給占領(lǐng)了。
航天局派出了探測器與戰(zhàn)機,甚至派出了空天飛機,答案是極為奇怪的,那些黑色的云層物質(zhì),竟是一層層的石墨碳粉云,從飛機拍攝的遠(yuǎn)景來看,更像是一條條鉛筆勾勒出來的線條。
大規(guī)模的清理,實在無法完成,那些石墨云條有的長達(dá)幾千公里,有的褶皺出幾個城市,將整個城市的天空都掩蓋住。
但有時候,又仿佛出現(xiàn)了什么情況,云條憑空消失了,但很快又以更垂直或者更曼妙的形態(tài)彌補上來。
看著衛(wèi)星從地球外面拍攝出來的場面,我深感恐懼,因為我看出來了,那圖案,竟與我不斷遇到的盲人女孩畫的某些片段大為相似。
幾天之后,石墨云勾勒出最壯麗的圖案,天上的變化是明顯而離奇的,那些石墨云與石墨云之間,多出了鋪天蓋地的顏色,色塊的區(qū)域廣袤無垠,將幾千平方公里的土地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陽光從棕色或粉紅色的云層中透出,顯得瑰麗又詭異,天的顏色變了,地的顏色也變了,人的顏色也變了,一切都籠罩在奇幻與不真實中。
許多城市都被石墨云和色塊的天空遮擋,人們發(fā)現(xiàn)那是無法清除的,清理飛行器來回穿梭,吸收那些墨條和色塊云層,可是毫無作用,它們牢牢固定在絕對靜止的位置,不會增多,不會減少。清理機可以自由穿過,清理其他物質(zhì),它們卻似乎并非存在于這個空間,任何事物都對它們不起作用。
世界絕望了,城市混亂了,末日降臨了!
狂亂的暴力,殘忍的行為,變態(tài)的殺戮……
當(dāng)然也有:奮力的拯救,善良的幫助,悲憫的吶喊……
人性前所未有的呈現(xiàn)兩極化,道徳的面具被狠狠撕下,法律的威嚴(yán)蕩然無存。
我已習(xí)慣看到搶劫與強奸,尸體與死亡。
我正漠視弱小被欺凌,正義被踐踏。
我更變得絕對的陰暗,恐懼,小心翼翼,欺善怕惡,貪婪邪毒,巧取豪奪,卑躬屈膝。
沒有人性,才是最大的人性。
穿過燃燒著的尸體,踏過文明的灰燼,從殘破的廢墟下來,我回到自己的地下室。
住所就在墓地旁邊,像一座荒墳。
與死人為伍,我還能活著。
是嗎?
家門口的骷髏堆旁,荒草叢生,一群螞蟻正圍著一只蟲子戰(zhàn)斗。
這些討厭的小東西!
我剛要一腳踩下去,卻驀然發(fā)現(xiàn),它們構(gòu)成的戰(zhàn)斗隊形如一幅圖案。
就像天空出現(xiàn)的巨幅圖案。
我知道事出有因。
我找出了那兩頁女孩的圖片,帶著它們,踏上征程。
變成了尸山的咖啡館,燒著殘火的圖書館,被破車壅塞的街道,鮮血干涸的十字路口……
找不到,找不到,怎么可能找到?
我頹然坐下。
在我最絕望的時候,她來了,像一片云,風(fēng)送來的云。
她在地上摸索,像丟了什么東西。
你在找什么?我問。
我在找兩頁畫,她瞪著眼,眼里沒有光。
是不是這兩頁?我遞給她。
她拿出畫冊,畫冊已經(jīng)完成,組合起來,就是一張臉,但,卻少了一雙眼睛。
你把眼睛給我,你會沒眼睛的。她說。
是嗎?那我倒要看看,最后這幅圖,到底是什么?我說。
她將兩頁紙,嵌入人臉中。
眼睛,讓這幅畫有了生氣,有了靈氣。
我更看清楚了這幅畫,看清了這張臉。
那是我的臉。
女孩看著我,眼睛里光彩無限,灼灼有光。
我感覺眼有點疼。
她靈動的眼睛撲閃,突然淚水盈然。
你把眼睛給了我,你怎么辦?她說。
我……會……怎樣……我問。
當(dāng)然是……
當(dāng)我暈厥之后,不知何時醒來,她不見蹤影,我躺在家中。
難道剛才所見,是一個夢?
然而那兩頁紙卻早已不見。
電視上,衛(wèi)星發(fā)來的地球遠(yuǎn)程照片,照片上是石墨云與色塊組成的圖像,當(dāng)時那張巨大的石墨云臉,看到的是沒有眼睛的,如今看到的,加上了眼睛的,居然是我的臉。
我一下子明白了。
那是我的眼。
眼睛越來越疼了。
最后,就瞎了。
耳聽外面的世界開始變好。
天上的墨云條和色塊沒了,人們歡呼慶祝,文明與道德重回人間。
我永遠(yuǎn)看不見了。
墓外有螞蟻爬過。
蟲
好不容易從戰(zhàn)斗中緩過神來,它用肥胖的身軀壓死了一群群四面八方?jīng)_上來的敵人,但迫于無奈,那些源源不斷的敵人無窮無盡,它知道要保持體力,就裝死僵硬不動。
它是這個種族中最頑強與最智慧的一個,它知道,若是要堅持與敵人們拼死對抗,最終的結(jié)果只不過是身上多增加越來越多的傷口,以至體血流盡,力竭而亡。
于是它就只能裝死,悄然純粹的直挺挺,甚至連呼吸和心臟的跳動都趨于靜止。
群敵果真就被欺瞞了過去,不再攻擊和撕咬它了,它們用嘴頂著它的腹部,昂起頭來,抬著它莊嚴(yán)而自豪地進(jìn)了洞內(nèi)。
沒有敵人再敢咬它一口,它感覺自己是一件獻(xiàn)祭的神圣之物,如今要獻(xiàn)給的,是敵人的母王。
我的肉一定很好吃。雖然它從來沒有吃過肉,但它這樣想時,倒有幾分心思想吃了。
敵人們的手下整齊有禮地散去,將它安置在母王大廳里面,四周黑咕隆咚的,母王蠕動著肥大的身軀,還有無數(shù)細(xì)牙交錯的螯齒,向它慢慢爬了過來。它圓滾滾的臀部后面,不斷生產(chǎn)出一顆顆種子,里面是敵人的幼兒,它們會很快孵化出來,成千上萬,負(fù)責(zé)維護(hù)整個巢穴的運營和供養(yǎng)它的生命。
母王要吃我了!它感覺那尖口器要插進(jìn)軟體內(nèi),吸吮它的肉汁,它突然睜開眼睛,對著母王肥碩的身體沖了過去,一口咬開了它白嫩的皮膚,甜膩的汁液和肥美的肉質(zhì)灌入其口中,它貪婪地吸吮,大口地咬食。
母王疼得打滾,卻因為肥胖,連挪動身軀的力氣都沒有。
它吃掉了母王的軀體,躲在它的表皮之下,敵人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還將食物不斷送上來,它套用母王的嘴巴,去吃那些附近送來的食物。但它無法產(chǎn)出種子,也沒法逃跑。終究還是被幾個敵人認(rèn)出來了,它們將它團團圍住,要不是因為母王的威儀還在,它們早就一擁而上了。它感到了它們的絕望與憤怒。它上天無門,左右難走,只能選擇,往地下鉆。
它不停地吃著地下的泥土,又從臀部排泄而出,身體就逐漸移動行走,追兵跟了上來,它用泥土擋住退路,只能不斷地前進(jìn),前進(jìn)。
它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它的身軀也越長越大,它前行的速度越來越快。它鉆過了氧、硅、鋁的花崗巖層,再鉆過了富含硅、鎂的玄武巖層,終于到達(dá)了莫霍洛維奇不連續(xù)面。
火熱的力量燒灼著它,它的外表變得更加堅固和粗大。它還是很害怕,而且不敢回頭,只有硬著頭皮往前沖。前面非常的堅硬和怪異,先是一些硅酸鹽物質(zhì)擋著它,然后是橄欖巖,許多反射性物質(zhì)不斷強化和改造了它,溫度變成了一千度,越往下越高,到達(dá)了三千度,巖石都已經(jīng)融化了,它感覺輕松了不少,身體卻熱得難受,差點就要暈過去。氣壓更是比外面高了一百五十多倍。外表的軀殼保護(hù)著它不受熱力和壓力的傷害。不久,它吞噬了鐵、鎳等金屬,但它毫不放松,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過了沒多久,便到達(dá)了古登堡不連續(xù)面。
它鉆通了這個面。吸收了大量的鐵和鎳,那些液態(tài)的鐵,像是樹脂和蠟一般,它在它們中間游動,徜徉,這里的壓力以及高達(dá)三百五十萬個大氣壓,溫度超過六千度。這些長期處于高溫高壓下的物質(zhì),短時間內(nèi)比鋼鐵還要堅硬。
它繼續(xù)前行,哪怕后面沒有追兵,它已經(jīng)無法停止。
行程達(dá)到了六千多公里,堅硬的鐵鎳合晶體擋在了前面。
它不斷地吞食,不斷地前進(jìn),挖開了一個洞穴,永無止境地沖擊。
身邊開始漸漸變冷,壓力也小多了。
不過它已習(xí)慣了那些滾熱的巖漿和氣壓,它熱衷于在里面捕捉細(xì)菌,也愛喝紅紅火火的熔巖。
此時,它的軀體已經(jīng)綿延了一千多公里長,它的身軀也有水桶般粗細(xì)。
它的頭部,進(jìn)化為挖掘與吞噬一體的紅熱熔須,能夠迅速熔化前面的物質(zhì),抓爬出一個又一個的空間。
它感覺又走回了老路,遇到了橄欖巖和硅酸鹽,后來,壓力更小了,熱力也沒有了,它鉆過了玄武巖層、花崗巖層。
外面的世界,冰冷刺骨,氧氣太多,太濃,它早已受不了。
最可怕的是,外面又來了那一群敵人。
它們早就在外面等著我嗎?
千百年的穿梭,前進(jìn),最后竟然是這樣的結(jié)局?
它悲哀地垂下眼淚。
就這樣凝結(jié)成冰。
歸 遇
地球內(nèi)核即將爆破,磁極正在翻轉(zhuǎn)。
地球就要完蛋了。
地球末日的那一天,是我們仨最后喝酒的日子。
從此以后,此生不見。
干杯!
干杯!
干杯!
杯己碎!
人已醉!
末日的陰云密布整個地球上空。
翻轉(zhuǎn)的磁極將會使地球大氣層消失,再也沒有生命能共存。
我問,明天末日降臨,你們打算做些什么?
你說,你哪也不去,就待在地球上,待在一個石頭里,待在一顆分子里,待在一顆原子里,直至那最微小的量子域。那是最微小,也是最安全,更是最廣闊的新的宇宙。如果地球連分子都不存在,他愿與它共存亡。
他說,他早已絕望,他無法忍受孤獨的航程,狹小的飛船,更不可能忍受那沒有都市,沒有享樂,沒有酒和女人的日子。
于是我們都好奇地問,那你會怎么做?
他說,死亡,死亡是唯一能令我解脫的事!
我們都沒想到,平時最樂觀的人,為何到了這時,卻比我們還要絕望。
他笑著啜飲道,死亡也是一種新生,甚至是永生。我已建造了永不衰竭永遠(yuǎn)安全的網(wǎng)絡(luò)系統(tǒng),永埋這地下,我的肉體將會死去,但我的思維和記憶,將會永遠(yuǎn)在其中生存,那是一個無比美好的虛擬世界,卻真實得分不出虛假。那里比這里美好一萬倍,那里就是夢里最快樂的地方,那里就是傳說中的天堂!
他的選擇可以理解,他一向就是喜歡逃避現(xiàn)實的人。
但我們不是!
我說,我不會選擇留下,也不會選擇逃避,我要帶領(lǐng)人類,離開地球,走出太陽系,走出銀河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整個宇宙,找到新的星系,建立新的家園。
而你不一樣,你又是另外一種選擇。
第二天,我們就各自上路。
你微縮了自己,乘坐著納米飛船,向量子域進(jìn)發(fā),此生再無相見的可能。
他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將靈魂安放在虛擬的天堂,此生永別。
我?guī)е敢夂臀蚁蛐浅酱蠛jJ蕩的人類,率著幾萬艘飛船,浩浩蕩蕩,離開地球,向最廣闊的宇宙進(jìn)發(fā)。
我回頭看了地球最后一眼,那片土地與白云間,多么像一張臉。
腦門上洞口大開,蜷曲成一團的巨型蟲子的尸體就在那里,這條長達(dá)千米的異蟲,不知用了多少個世紀(jì),在地球內(nèi)部寄生,吞食,汲取,最后貫穿出一個內(nèi)部的蟲洞,使地核崩塌內(nèi)陷。
抵抗了不知多少外敵和危機的地球,終于從自己內(nèi)部走向滅亡。
永別了!朋友!
永別了!地球!
艦隊向宇宙深處挺進(jìn),借助蟲洞,穿梭了幾億光年的距離,星弦曲張,星際之門開啟了一扇又一扇。
我們的足跡踏遍了許多個星系,卻從來沒遇到過類似地球的星體。
直到有一天,偵察艦回來報告,說,前方有另外一個地球。
我們興奮地沖了過去,確實是一個美麗的世界,美得都有點不真實了。
我們停在這星球上,茫茫的草原,風(fēng)中送來花香。向著城市走,我們居然看到了其他的人類,不是外星人,而是與我們一模一樣的人。
我們吃驚,他們更吃驚,因為這里從來沒外人來過。
他們夾道歡迎我們進(jìn)城去。
城市非常繁華與發(fā)達(dá),各種機器人為人類工作,人類和諧地生活與娛樂,互相之間都和諧融洽,很少有沖突,更難有犯罪。
我問他們這里的最高領(lǐng)導(dǎo)人是誰?
他們說最高領(lǐng)導(dǎo)人正等著見你呢!
當(dāng)我走上象征著最高權(quán)力的高臺,看到這個星球的最高統(tǒng)治者時,我驚呆了,他也驚呆了!
居然是你?我們異口同聲。
居然是他!
你怎么來到我們這里的?他問,你不是去了宇宙?難道你們也拋棄了肉身,進(jìn)入了天堂?
我說不知道,我們一直在宇宙中游走,為何會來到這?
突然之間,警報響起,又有外人入侵!
那是一種奇異的宇宙飛船,它們出現(xiàn)之時,肉眼根本就看不見,它們正迅速擴大,從比原子還小,變得有米粒大,繼而擴大為足球大小,最終成為房子那么大的球形戰(zhàn)艦。
我們的人和他們的人,都嚴(yán)陣以待,開啟武裝防御模式。
入侵者出來了,盡管幾百年沒見了,我還是認(rèn)出了你!
你變年輕了!
你不是去了那所謂的最微小的量子域的世界么?
為什么在這個虛擬的宇宙盡頭,我們還能相遇?
你我他相顧大驚!
干杯!
為什么會殊途同歸?
問天,問宇宙?
你問我,我問誰?
我掏出了紙和筆,輕輕地在上面畫著一張臉。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