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望多年希望被拆掉的老宅,終于在震耳欲聾的爆破聲中被夷為平地,被爆破聲卷走的還有一墻之隔的京劇團、郵電醫(yī)院、水晶宮——食品公司的冷庫、煤管局等這些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我并沒親眼見到這一幕,只是聽老媽和兄長在電話中提起,但不知為何,當時心里竟然陡升惆悵之感,一種沒有了根基的眩暈似有似無地開始襲擊我,那種原本應有的遂了心愿的滿足感不知道溜到何處乘涼去了,總之是沒來找過我。
老宅并不是我的祖屋,我沒有那樣的榮耀,盡管我常??释谝黄角逅阒赜心敲匆惶幒芄排f的小屋小院,曾因為住著我的祖先而讓我既有敬畏感也有親近感,以便使我能夠在發(fā)思古之幽情的時候想一想或者看一看。但這確實是不可實現(xiàn)的一種奢望了。
老宅是一棟呈L型的四層樓的磚房,里面曾經(jīng)住了近20家人,我一出生就住在那里,直到十幾歲上大學后遠離了它,中間又斷斷續(xù)續(xù)回去過,和它應該有20來年的緣分。這棟樓建于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是當時那條街的一道風景——一個大資本家的別墅。頂樓有主人房、兒童房、大浴室(關起門來放水可以游泳)、曬臺、曬臺上有插旗桿的專用臺和孔。我們想像得出它當時有旗子在頂樓飄飛的樣子一定很威風。三樓是書房、鋼琴房,二樓是客房、廚房、雜物間,底層是工人房和保姆房。每層樓都有抽水馬桶、帶浴缸的洗澡房。每間屋子門外都有竹子和木頭做成的半截門,夏天用半截門相當于掛門簾不關門的作用,通風、涼快。不管樓梯、過道、房間,地下一律用上好的木地板。
解放后資本家去了國外,這別墅由國家接手,就分給一家公司先當辦公室,后變成員工宿舍。我老媽也是這家公司的員工,所以也在這棟樓分得一間,本來我們是住在三樓的一間小屋,后來和頂樓的段伯伯換到了過去的主人房。
童年的時候,我們總是從公共走道一會竄到東家一會竄到西家玩耍,樓梯拐角處還是我們女孩子游戲的地方,有時候在地上用粉筆畫上一些格子,然后用單腳或者雙腳把串起的算盤子踢進這些格子里面;有時候是用雞毛和銅錢做成的毽子比賽踢毽;有時候和發(fā)小一起耳語一些那個時候覺得是好笑加秘密的事情。
樓梯的扶手一直都保持光滑錚亮,因為我們從來不好好下樓梯,都是整個身體爬在扶手上往下滑,雖然大人們總是制止,怕我們不小心跌下樓去,但我們總是視他們的叫喊聲為耳旁風。扶手是樓里最干凈的地方,因為我們天天都在用我們的衣服褲子為它做清潔。
能插旗桿的大曬臺也變成了我們頂樓五家人的公共廚房,白天煮飯,夏夜的晚上就成了大家乘涼的地方。不過成年男人們大多守著自家屋子不出來,只有孩子們和女人們愛在曬臺講故事聊家常。
樓下幾層沒有曬臺,夏夜就把涼椅、涼床搬到大門口的街邊上去,幾乎各棟樓的居民們那個時候都在街邊上乘涼,我們有時候也下去湊熱鬧。加之每個月的水電費是每家輪流做帳收取,所以大家的交流特別多,左鄰右舍關系大都特別好。
本來樓里每層樓都有很好的廁所和洗澡間,安裝的都是高級馬桶和浴盆,但有的家庭住房面積不夠,就把這本來是必須存在的地方給改造成住房強占了。四層樓只有底樓的后院留下一個蹲位,由于黑黢黢的沒有燈,除了男人們?nèi)シ奖?,我們小孩子和女人們基本不去,都在自家的痰盂里面解決,然后拎到底樓去倒。后來連男人們也不大去了,他們寧愿去周邊的公共廁所,像我兄長那般大的男孩子也借故上廁所而達到順便出去玩耍一下的目的。
以前大上海有每天早上女人們集體出來倒馬桶刷馬桶的壯觀情景,而我們樓里,每天晚上有我們小孩子集體約好下底樓倒痰盂的大隊伍,上海人方便是用木質(zhì)馬桶,我們用的是帶蓋子的洋瓷痰盂。誰只要在晚上七八點鐘的過道上吼一聲:倒尿罐咯!其他人就應和:來咯!小孩子們到底貪玩,有時候把要倒的痰盂齊齊放在過道上,又湊到誰家看稀奇去了,遇到回來得晚的人一個不小心就踢翻,然后聽見他們重重地哀嘆:耶,又埋地雷索!我們就在屋內(nèi)哈哈大笑。笑過之后還得出去硬著頭皮打掃過道衛(wèi)生。
記得三樓有個被我們稱做長外婆的人,由于她從來對我們沒有笑容,經(jīng)常罵罵咧咧,說著難懂的外地話,又經(jīng)常在樓道活剮兔子,我們大家都不喜歡她,認為她太殘忍。她長得很高很瘦,永遠像踩著高蹺一樣,我們私底下就給她取了一些外號,什么木乃伊,什么高腳雞。她的家門正對著樓梯,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有心理負擔,我們每次拎著痰盂走在這片樓梯上都步履不穩(wěn),好幾次從樓梯上摔下去,自然,手里的痰盂也摔在她的門口,自然,又惹來她一片叫罵聲。然后我們一邊裝著虔誠的樣子做她家門口的清潔,一邊在心里幸災樂禍笑:活該!活該挨臭!
記得樓里還有兩個老爺爺,和這個長外婆相反,是受我們大家尊重的人,一個姓戈一個姓曹,都長著一把長長的白胡子,仙風道骨般清朗。他們經(jīng)常輪番杵著拐杖坐在樓下大門口的花臺旁,做義務看門人,凡是有不認識的人來樓里,首先得經(jīng)過他們這一關的盤問。孩子們在大門前的街邊玩耍,他們也時常提醒要注意馬路上的車,要注意不許跟陌生人搭腔,免得被騙子拐走了。一度因為有他們的把守,我們這棟樓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偷盜的事件。所以只要看見那飄飄的白胡子,我們都覺得非常安全。
樓里還有個特色人物,就是之前我提到的和我家換屋子的段伯伯。每天他會挑著擔子上樓來收大廚房的垃圾和打掃樓道衛(wèi)生,而大家也都很尊重他。他家住在三樓一間小小的房子里面,有老伴和兒子,而那間屋子正是我家原來住的,我們住的主人房以前是他家的。由于他和老伴中年得子,害怕寶貝兒子小伍在頂樓玩耍不安全,而我家老少三代又在小房間里面擠不下,他就和我們主動互換了。用大房間換小房間的事情在現(xiàn)在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但這是那個年代的真事。
后來才知道,一直在樓里打掃衛(wèi)生的段伯伯,竟然是公司的黨委書記,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才被發(fā)配來下苦力。他和我老爹一樣,直到打倒“四人幫”后才獲得平反。當時表面平靜的他,內(nèi)心不知道該有過怎樣的掙扎和痛苦?
這棟樓由于年久失修,有的地方損壞了,房產(chǎn)公司派人來做了一次大動作的修繕,記得那段時間我和老媽住進了她的辦公室,白天辦公的桌子,晚上就用來睡覺,兄長去了姑姑家暫住,老爹去學校臨時借用了一間小屋子居住。
大樓修繕好之后我們的房間發(fā)生了變化,西邊倚在樓下房頂?shù)拇皯糁苯訑U大到外墻,面積大了,一間房變成了兩間,樓上還增加了一個可以住人的閣樓。這樣相安無事住了十來年,問題又慢慢出現(xiàn)了,比如木樓板的縫隙足以讓我們看到樓下鄰居的生活,夏季一聲悶雷整棟房子好像要倒掉一樣搖晃,電路也經(jīng)常出些問題,大家都認為這是個極為不安全的地方。加之廁所問題一直困擾著每家每戶,而那時又出現(xiàn)了時髦的自家?guī)ш柵_、廁所還有廚房的單元樓,于是,有條件的人家都換房換走了,盡管深知這里是最熱鬧的地段,留念卻也無奈。沒條件搬走的,心里就巴不得它快點被拆除掉,然后當拆遷戶住新樓。
盼了很多年,周邊幾乎都是李嘉誠等大富豪出資修建的大廈了,我們那老宅還千瘡百孔地立在這重慶市區(qū)最昂貴的黃金地段。此時我們原來的住戶早已經(jīng)搬走得所剩無幾,那里基本成了外來農(nóng)民工租住的地方。我們也只是偶爾路過去看看熱鬧。看了之后感嘆一聲:耶,居然還在!
直到大家都盼得沒有希望了,這個曾經(jīng)帶給我們歡笑和苦惱的大樓才終于被拆掉,好大一片工地啊,外圍寫著“環(huán)球金融中心”的字樣,一個曾與我們生活息息相關的地方,變成了和我們完全無關的機構。
有些東西失去了才覺得倍加懷念,這是我們的悲哀。我每次回重慶都要站在這曾經(jīng)的老宅前許久,我在想我們到底失去了什么?
我們的老宅不是古跡、不是文物,只是民國時期的一棟小別墅而已,沒有多少人記得起它。它最初的主人估計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后來分享它的老一代員工們也多數(shù)作古,只有我們這些在里面度過青少年時期的下一代還時常懷念起它。與其說是懷念它也不那么確切,我們真正懷念的恐怕是自己的青春,它只是一個與我們的青春有些關聯(lián)的背景和符號。它在我們的心里是否得到過真正的尊重呢?我一時回答不上來。
我重慶的朋友在微信里感嘆:外地朋友要看重慶最有特色的吊腳樓,可吊腳樓早就被拆得無蹤無影。是啊,重慶以前十七個城門不也只有一個通遠門還完整保留著嗎?一個古城沒剩下多少古舊的東西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仿古之作,一些蹩腳的贗品,這是經(jīng)濟發(fā)展帶來的必然問題,這是歷史積淀遭遇急功近利的結(jié)果。與其把舊城改造得四不像,不如好好修繕保護,留一段歷史的原貌給世人。這道理大家似乎都明白??墒牵跁r髦和享受面前,我們自己能做到不浮躁、不折騰、不追逐嗎?除了蒼白無力的哀嘆,我們還能做什么?!
東方莎莎,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獲得過全國冰心散文獎等幾十項國家級和省市級文學獎,著有散文、長篇小說、中篇小說,并被翻譯成日語、蒙語等多種文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