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果

楔子

林子安因說話太直得罪了太醫(yī)院的掌事，被穿小鞋關(guān)進(jìn)了大獄。

他牢房的隔壁關(guān)著一個(gè)瞎子。那是個(gè)十七八歲的姑娘，只是性子陰郁，十分不討喜。林子安無聊時(shí)喜歡給她講外面的事，她心情好時(shí)便聽一聽，心情不好便將腦袋歪倒在墻上，懶懶地打著呵欠。

姑娘是個(gè)比較特殊的犯人，除了一位常年照顧著她的老獄卒外，其他人連她的牢門都不敢靠近。林子安理解他們，因?yàn)檫@姑娘著實(shí)有些古怪——自與她相識之日起，他便從未見這姑娘吃過任何東西。

她對世事看得平淡，只對老獄卒帶給她的藥酒感興趣，她說那有她夫君身上的味道。

林子安嗅了嗅藥酒中的藥草香，忍不住問：“你夫君是大夫？”

她將腦袋歪在墻上，再不愿多言。

后來，林子安出獄了，可他卻沒能回到太醫(yī)院。掌事安排他留在牢獄中給那些受了刑的罪人處理傷勢。這是費(fèi)力不討好的工作，不但拿不到報(bào)酬，還得不到患者的謝意。因?yàn)槟切┑盟嗑鹊姆溉耍⒉幌牖钕氯ァ?/p>

有一天，那瞎子姑娘被獄卒抬到他的面前。

看她渾身是血的模樣，他生了惻隱之心：“看在你我往日為鄰的情面上，我可以不救你?！?/p>

痛痛快快地死，總好過如今的生不如死。

“可我還不能死啊?！彼龖袘械靥羝鹱旖?，“我的罪還沒有贖完，我等的人還沒有回來，我得繼續(xù)活下去?！?/p>

一

不過半炷香的時(shí)間，瞎子姑娘身上的傷便痊愈了。林子安抱著藥箱，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他忍不住向那個(gè)一直照顧她的老獄卒打探她的身世。老獄卒喝了口酒，有些神秘地告訴他道：“她姓方，名千顏，是將門方家的后人?？烧f是后人也不全對，畢竟沒有哪個(gè)人類可以不吃不喝地活這么多年。”

林子安曾在史書上看到過“方千顏”這個(gè)名字，將門方家的幺女，因父兄早逝，年僅十二歲便隨方老太公上了戰(zhàn)場。她與戎軍對抗十載有余，戰(zhàn)功顯赫，勝仗無數(shù)。后因不抵戎軍誘惑，有通敵叛國之舉。方家被抄，方老太公為表忠心撞柱而亡。方千顏被捕入獄，至死不肯招認(rèn)同黨。

若如史書所載，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v然未死，方家叛亂之事已過五十年，她實(shí)不該還是現(xiàn)在這副少女的模樣。如此看來，她早已不算人類，難道她是……妖？

“既然是妖，為何要留在這里？為何不逃？”林子安忍不住自言自語道。

老獄卒皺眉低語：“她說她在等人，等的似乎是她的夫君?！?/p>

她夫君說一定會來救她，可五十年過去了，那人卻至今杳無音信。

林子安仍是不懂方千顏留在這里任人折磨的理由，在她第三次血淋淋地被抬到自己面前時(shí)，他忍不住勸她快些逃。明明是妖，為何要留在人類的牢籠里作踐自己？

林子安這些話說得認(rèn)真，可千顏突然笑出聲來。她側(cè)過身來，懶懶地問道：“你為何這么關(guān)心我？難道你喜歡我？”

林子安漲紅了臉。

“可我不喜歡你?！彼p輕翻了個(gè)身，“你知道啊，我有夫君。告訴你一件很巧的事，你和他的名字是一樣的，他也叫子安?？伤麤]有姓氏，因?yàn)樗茄??！?/p>

他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你是妖，你夫君自然也是妖?！?/p>

“誰說我是妖？”她坐起身子，似是提起了講述往事的興致，“我是人類，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你不必懷疑。我這不老不死的身子是夫君給我的，他還給了我一雙海藍(lán)色的眼睛。只可惜，眼睛被蘇岫挖了去，便是她現(xiàn)在還日日戴在耳上的那對鑲了金絲的珍珠耳環(huán)。都五十年了，她戴著也不嫌煩?！?/p>

蘇岫，乃當(dāng)朝太后。五十年前，景帝離世，十八歲的她力排眾議輔幼帝登基。垂簾聽政，殺伐決斷，聽聞至今未曾放權(quán)。史書記載，方家叛亂是由太后一手鎮(zhèn)壓的。

林子安突然很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他怕自己知道的太多，會活不過明天。

二

方千顏初見子安是在戰(zhàn)場上。

彼時(shí)，她為緩解陣前壓力，特地繞到后方去燒敵軍糧草。誰料天降大雨，氣得她牙齦發(fā)顫，只能在心底大罵老天厚此薄彼。眼下陣勢不容多想，只能暫且離去。突然，一道明雷從天空劈下，竟引得大火在這暴雨中熊熊燃燒起來。

戎軍的糧草，竟然就這么沒了。

千顏頭腦一熱，便跑過去想要一探究竟。而后，她與子安就這樣遇見了。

那時(shí)的子安不是什么翩翩佳公子，而是一匹狼。帳篷般大小，一身雪白的皮毛。讓人尤其記憶深刻的，是它的那雙蔚藍(lán)色的眼。像大海，像星辰，真的很漂亮。

它在殺人，尖銳的爪子劃破戎軍的頸子，模樣有些兇殘，可更多的還是優(yōu)雅。人命在它的手中有如草芥，它不惜臟了自己的爪子來奪取他們的性命，已是對人類最大的慈悲。這種生物，該稱之為妖。人類見了它，該跑。

可千顏的雙腳卻像是被釘子釘住了一般，完全無法移動(dòng)。她怔怔地看著它的雙眸，莫名其妙地哭出了聲。

它終于看到了她。

暴雨中，一個(gè)小姑娘哭得眼睛嘴巴擰到了一處，丑得像一只被野狗欺負(fù)了的貓。

它拍死最后一個(gè)戎兵后緩緩向她走來，用一雙蔚藍(lán)色的眸子冷冷地注視了她半晌。千顏在畏懼與好奇中擦干了眼淚，而后張口問它道：“我現(xiàn)在的樣子是不是特別丑？”

丑，應(yīng)該快要丑死了。所以它才不愿多看她，轉(zhuǎn)身便走了。

千顏又哭了：“真的……有那么丑嗎？”

狼妖停下腳步，默默回頭看了她一眼。從眼神來分析，它的心情應(yīng)該是很不好。千顏怯怯地往后退了兩步，嘴角堆著還算禮貌的笑。狼妖伸了伸爪子，化了人形。從某種角度來說，這才能算是他們的初見，白衣墨發(fā)的少年，在雨夜中眨動(dòng)著他那雙藍(lán)色的眼。

雖然是妖，可他的頭發(fā)也同千顏一般被這暴雨濕了個(gè)徹底。他皺眉抱怨道：“明知我來此處有任務(wù)，卻偏偏下這么大的雨。雨神那女人，怕不是與我有仇？”

話音未落，雨下得更大了。

千顏壯著膽子拉扯他進(jìn)了營帳，還很是諂媚地找來軍士的棉被給他披上。她怯生生地問道：“你們妖……會生病嗎？”

“妖？”他皺眉反問，轉(zhuǎn)又釋然而笑，“天生萬物，自然都會生病，只是病得不同罷了?！?/p>

千顏似懂非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小心翼翼地往他身邊湊了湊。

“你叫什么？”

“子安。”

“我叫千顏……別看我名字比較小家子氣，其實(shí)我是個(gè)將軍?！?/p>

子安皺了皺眉，忍不住反問道：“哭成那樣的將軍？”

千顏委屈地把自己往被子塞了塞，氣得不想說話。

外面的雨很大，兩個(gè)人在營帳內(nèi)聽著外間的雨水滴答。千顏剛剛被打擊過的心情轉(zhuǎn)眼便好，她又滿是好奇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子安的頭發(fā)：“你的皮毛是白色的，可頭發(fā)為什么是黑的呢？”

聞言，子安想踹她。

他不再理她，撐著下巴歪著身子沉沉睡去。這倒是給了千顏以好奇為名對其上下其手的好機(jī)會，妖怪的眼眸是藍(lán)色的，閉上眼時(shí)睫毛又彎又長，像鴿子的羽毛；妖怪的皮膚可真白，讓她這受盡塞外風(fēng)霜的女人既羨慕又嫉妒；妖怪的嘴唇有些薄，摸起來涼涼的，像用冰鎮(zhèn)過的糯米糕。妖怪突然睜開了眼，并抓住了她的手！

千顏說：“對不起，你不用說話，我馬上就離你遠(yuǎn)一點(diǎn)！”

他沒有說話，動(dòng)了妖法，迷她睡去。

再次睜開眼時(shí)，千顏已置身于自己的軍帳之中。主帥方荀也就是她的爺爺，正吼著軍醫(yī)讓他們快些救她。她晃了晃自己有些迷糊的腦袋，想不起與子安的相逢是現(xiàn)實(shí)還是夢境。

“是現(xiàn)實(shí)吧?！彼林约河|摸過子安的手指，輕笑出聲。

她再次與子安相遇，是在兩年后。

方千顏十六歲生辰的晚宴是在軍中舉辦的。酒過三巡，她便丟下滿營帳的士兵，獨(dú)自跑去后山看星星。她倚在樹上，雙手合十，也不知在對著哪路神明許愿：“我想再見那人一眼，至少也該讓我知道與他相遇是不是我在做夢?！?/p>

“你要見的人是我嗎？”

剛剛還空蕩蕩的樹梢上不知何時(shí)多出一個(gè)人來。白衣墨發(fā)，藍(lán)眸如海，正是她心心念念的狼妖子安。她激動(dòng)地轉(zhuǎn)了好幾圈：“剛剛許下愿望竟這么快便成真了，老天此番待我倒好?！?/p>

“不是老天待你有多好，而是我正在樹上隱身小憩，恰好聽到你在樹下吵吵鬧鬧?！弊影矎臉渖巷w下，白衣夾帶著桃花。他拍了拍千顏的腦袋，懶懶地笑道，“許久未見，你倒是長高了不少?！?/p>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十六歲了?！?/p>

子安不知她此言何意，便也點(diǎn)了點(diǎn)頭。

“按人類的年齡計(jì)算，我可以成親了。”

子安皺起眉頭：“所以呢？”

“你要娶我嗎？”她抓著他的小臂，滿是憧憬地問道。

子安轉(zhuǎn)身要走，卻被千顏死死抱住了大腿。她又軟語求道：“今日是我生辰，你來都來了，也該送我一件生辰賀禮吧。”

“你要什么？”

“要你常來看我?！?/p>

緊接著，子安將千顏從自己的大腿上扯了下去，轉(zhuǎn)身便已消失不見。

只有那一瞬間，千顏才能意識到他是妖，身為人類的自己與他注定是不同的。

她與子安的第三次見面，是在塞外荒漠之中。她與大軍走散，誤入荒漠，失了方向。缺水加上陽光的暴曬，她很快便暈倒在地。瀕死之際，她看到了子安。他著一身白衣，在這荒漠中仍舊不染纖塵。

千顏以為這個(gè)子安是自己的幻覺，便壯著膽子抱住了他的腰身。子安拍了拍她的腦袋，攔腰將她抱了起來：“這是你的生辰賀禮……我來看你了。”

后來，千顏有危險(xiǎn)，子安便會出現(xiàn)。意識到這一點(diǎn)的千顏開始故意將自己置于險(xiǎn)地，子安雖知這是她的把戲，卻還是一遍又一遍地趕來。

“我有危險(xiǎn)你一定會來救我是不是？”她恃寵而驕地問道。

他沒有回答，算是默認(rèn)。她還不滿意，便一直纏著他。直到他親口對她說：“你說得對，只要你有危險(xiǎn)，我就一定會來救你?！?/p>

回憶至此，方千顏輕輕笑出聲來：“后來，我被圣上賜婚，指給了譽(yù)王。我逃不出去，就在轎子里哭著喊子安的名字，他果然來了。刮著妖風(fēng)嚇跑了所有人，順理成章地將我搶走了。我們私自成了親，他成了我的夫君。那時(shí)我才知，原來妖族成親的規(guī)矩與人類一樣，都是要拜天地的?！?/p>

“后來呢？”

后來子安突然不見了，不管千顏怎么找都找不到。

方家出了事，被人構(gòu)陷通敵賣國，千顏被抓到這兒來，被蘇岫逼問她想要知道的事情。

千顏沒有反抗，也沒有逃。她在等子安來。他說過，只要她遇到危險(xiǎn)，他就會來救她。

子安對她從不食言。

她的故事還沒有講完，比如她是如何得到了這副不老不死的身體，比如她的夫君究竟去了何方……

三

林子安將自己聽到的故事整合在一處呈給了太后，太后看完，冷笑著將那奏折撕成了碎片：“五十年了，她還是不肯承認(rèn)那個(gè)妖怪不愛她?！?/p>

林子安緩緩抬起頭來，心下好奇，卻也不敢多言。

他原本就是太后的人，所謂“得罪掌事被關(guān)進(jìn)牢獄”都只是提前排練好的苦肉計(jì)而已。太后說他長得像極了那人，便為他改名子安，并將他送到千顏的身邊。太后想要利用他從千顏口中套出她想要知道的秘密——以人類之軀，如何能夠長生不死。

“五十年了，哀家的白發(fā)是怎么藏都藏不住了，可她還是那副年輕貌美的模樣。”太后拿起鏡子，似笑非笑地看著鏡中如今被她厭惡至極的這張臉，“你很好奇哀家為何說那只妖怪不愛她？左右今日無事，哀家便告訴你好了?！?/p>

狼妖子安在遇見方千顏之前，喜歡過一個(gè)女孩兒。

女孩兒是人類與妖族交合所生的半妖，弱小卻又驕傲。人類不喜歡她，妖族更容不下她。她孤身在世間流浪，不管是誰，都能隨意欺辱于她。一次偶然，她在山間救下一只剛剛經(jīng)過雷劫的狼妖。狼妖醒來后，想要感謝她。她也沒什么要求，只是想要跟在狼妖的身邊。她說自己可以照顧他，希望他也能保護(hù)她。

狼妖與半妖在一起生活了五年，后來，他們就相愛了。

三年后，狼妖有事前往東海，無法將半妖少女帶在身邊。當(dāng)他回來后，卻只見居所內(nèi)留有一攤黑紅色的骨血。少女死了，被人類的道士所傷，尸骨無存。狼妖瘋了，不知該尋誰給少女報(bào)仇。他開始四處殺人，并在那暴雨之夜闖入戎軍的營帳。

故事從這里開始，才是他與方千顏的相遇。

“他喜歡的是那半妖姑娘，他們的愛情中并沒有方千顏的存在。一切都只是那丫頭的一廂情愿罷了，否則子安也不會離開她，也不會放任她在牢中受盡折磨而不聞不問?！碧K岫懶懶地打了個(gè)呵欠，“我討厭她，一廂情愿的女人最令人討厭了，你說對嗎？”

林子安皺起眉心：“太后，小人有一言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問?！?/p>

蘇岫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你覺得呢？”

林子安便乖覺地閉上了嘴。

他想問的是，太后娘娘難不成便是當(dāng)年那半妖姑娘？

太后懶懶地挑起林子安的下巴，由衷贊嘆道：“若非性子太多，你又全然是個(gè)人類。哀家當(dāng)真會以為，你便是他。五十年了，若得轉(zhuǎn)世為人，他也的確該有你這么大了。”

四

這件事辦得成，加官進(jìn)爵，永享富貴。若是辦不成，太后得不到長生，自然也不會讓他好過。太后想知道方千顏長生不老的秘密，可她耗盡五十年都沒能問出口的事情，他林子安又怎能問的出來？都說“殺人誅心，才是上策”，既然方千顏一門心思在等那狼妖，那他就要讓她明白狼妖永遠(yuǎn)也不會回來了。心若是死了，便也沒什么好僵持的了。

于是，他旁敲側(cè)擊地將從太后蘇岫那兒聽來的真相告訴給了千顏。

轉(zhuǎn)述過后，他還不忘添油加醋地道：“既然他愛的人不是你，那他為何又要娶你？”

她縮在墻角，一言不發(fā)。

他不愛她，她其實(shí)是知道的。

那日他將她從花轎中劫走，私奔的名分就此達(dá)成。二人索性當(dāng)晚便成了親。嫁衣緋紅，喜燭搖曳。在他用妖力變出的婚房中，他掀開她的蓋頭，笑得溫柔而疏離。

“千顏，如今我們成了夫妻，有些事情便該告訴你。”他認(rèn)真地道，“比如我是誰，從哪里來，為何要娶你?！?/p>

世人說它是妖，可千年前，人們卻奉他為神。司掌藥廬的神明，掌世人生老病死禍福疾病。

天界的神明很多，除卻天帝及其直系的各位血親外，所有的神都需依靠人類的信仰而生存。人們需要你，便給為你修建廟宇，上香供奉。因?yàn)檫@些信仰，神明會長長久久地活下去。可如果某個(gè)神明被人類遺忘，那他就會煙消云散，融入亙古洪荒。子安已不記得自己目送了多少位神明離去，可他從不認(rèn)為這種事情會降臨到自己的身上。因?yàn)閷θ祟悂碇v，他是一個(gè)有用的神明。

他的藥廬很忙，天帝體諒他，特意給他派來一個(gè)打雜的小童。

小童長得很小，子安走路不看地面時(shí)，生怕自己會把她踩到。小童做事很認(rèn)真，日日趴在藥廬添柴扇火，弄得自己灰頭土臉。小童很聽話，只要是子安的命令，她都會盡力去完成。小童偶爾也會有些調(diào)皮，比如偷吃藥廬中的丹藥，偷練那些所謂長生不死的禁術(shù)。

子安發(fā)現(xiàn)了，隨意瞪了她一眼。她便被嚇得大哭出聲：“我是個(gè)一點(diǎn)用都沒有的神明，沒有人類會為我修建廟堂。如果不依靠上仙的丹藥，小童就會死。小童不想死，小童還想一直伺候上仙，直到上仙再不需要小童為止。”

他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離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此事就算過去了。

有了他的縱容，小童的膽子愈發(fā)大了起來，偷拿他的仙藥不說，竟還對天帝的貢品起了心思。

那日天宮晚宴，她竟偷偷潛入了天帝的藏寶閣?！坝郎ぁ?，藥如其名，服下便可長生不老。她怯生生地將手伸過去，而后便驚動(dòng)了藏寶閣的守護(hù)神女。

事情敗露，她被押送至天帝的面前。

子安也在，他負(fù)手站在一邊，冷冷地看著她，顯然有了怒意。她害怕了，沒有跪在天帝面前求饒，反而抱住了他的大腿：“上仙，對不起。你原諒我，你一定要原諒我?！?/p>

無論理由如何，她終歸是觸怒了天條，被貶下凡塵。誅仙臺旁，她站在他面前，怯怯地說道：“上仙，我怕死，是因?yàn)槲也幌腚x開你……是因?yàn)槲蚁矚g你?！?/p>

他心下觸動(dòng)，可她卻已被貶入凡塵。

他心中擔(dān)憂，下凡相護(hù)。在她遭受危險(xiǎn)時(shí)，他失手殺了那欲對她圖謀不軌的凡人。以神明之身殺凡人者，當(dāng)處極刑。他背負(fù)著天罰給予的詛咒墮入妖道，成了那白皮狼妖。

天罰給予他的詛咒是他會不老不死，可他愛的人會一次又一次為他而死。他不信命，拼命護(hù)了她五世……也眼睜睜地看著她在自己面前死了五次。第六世，她投生成半妖，只留一攤骨血在他面前。子安認(rèn)命了，既然不能同生，他選擇同死。

為此，他將不知從何處拿出的匕首刺入千顏的胸口。在對她下了殺手的同時(shí)，他還不忘溫柔地在她耳邊解釋：“天罰的詛咒是可以解的。尋一個(gè)愛我的人，將匕首插入她的心臟，我不老不死的詛咒就可以承繼到她的身上，這樣，我就可以像普通人類那般生老病死?！?/p>

千顏的心有些疼。

她含著腔子里的一口血，傻傻地問道：“如果你的詛咒沒解開，是說我不夠愛你嗎？”

“是?！?/p>

“如果我不夠愛你怎么辦？”

“那你就會死，而我只好去找別人。”

她掙扎著向前抱住了他的身子，任憑匕首又在自己的心口里深了幾分。她有些沒出息地笑道：“你的詛咒我替你擔(dān)著，你喜歡別人便去喜歡吧。我現(xiàn)在有些困，我只求你，等我睜開眼時(shí)你還能在我身邊。我們才剛成親……我們……”

我們的日子還有很長很長。

五

“可等我睜開眼時(shí)，他已經(jīng)不在了，只留給我這副不老不死的身子，還有他那雙蔚藍(lán)色的眼睛。再后來，我無處可去，只好重回戰(zhàn)場。”

他說過如果她遇到危險(xiǎn)他一定會出現(xiàn)，她記得他的諾言。所以，她無數(shù)次讓自己身陷險(xiǎn)境?？蔁o論是身陷重圍被萬箭穿心也好，還是慘遭活捉被砍下頭顱也罷，他都沒有出現(xiàn)過。而她，也一直活得好好的。

漸漸地，方千顏成了邊關(guān)的傳說——不老不死的藍(lán)瞳女將軍，是上蒼派來守護(hù)大姜的戰(zhàn)神。戎軍逃了，再不敢越雷池一步。方家軍得以班師回朝，再不必受塞外苦寒。

皇帝擺下的慶功宴上，一直居于深宮的太后娘娘緩緩走了出來。她親自舉杯敬了方千顏一杯酒：“久聞方將軍不老不死，是上蒼賜給我大姜的神將。可哀家看你這雙眼睛，卻覺得像極了妖邪。”

千顏嗅了嗅太后身上那若有若無的妖氣，突然笑出聲來：“他愛極了的那個(gè)人，也是個(gè)半妖?！?/p>

太后的臉?biāo)查g黑了下來，那日的慶功宴不歡而散。

再后來，方家被人搜出與戎國私通的書信，祖上傳下的英名就此毀于一旦。方老爺子接受不了這個(gè)打擊，在朝堂之上撞柱而亡。千顏的母親不堪受辱，自縊于梁上。方千顏則被押進(jìn)大牢，被逼問“謀逆的同黨”。烙鐵燙在身上，她感覺不到什么疼，反而突然笑出了聲：“我會不老不死，我愛的人會因我而死。是我害慘了爺爺和阿娘。”

這是子安送給她的詛咒，她應(yīng)該恨他吧。但是，已經(jīng)五十年了，她依舊沒有學(xué)會該怎樣恨他，反倒是愈發(fā)思念。她想再見他一面，問他解開詛咒后，過得可還開心。

太后鳳駕親臨地牢，將一只黑木盒子丟到千顏面前。千顏摸索著打開，取出放置在其間的兩顆珠子來。她知道，這是當(dāng)年蘇岫挖走她的那雙眼。蔚藍(lán)色的，似星星，像大海。子安還是狼身時(shí)，她便愛上了這雙眼。

這雙眼后來生在她的眼眶中，日日為她帶來循環(huán)往復(fù)的噩夢。夢中，子安用匕首刺穿了她的心臟，并對她說“我不愛你，我要為我喜歡的姑娘殺了你”。所以，當(dāng)蘇岫以為這眼睛便是她長生不老的根源時(shí)，她想也沒想便任憑其挖走了它。

千顏不知，蘇岫為何要將這眼睛還給她。

“所愛之人就在眼前，可你卻瞧不見。哀家可憐你，特將眼睛還給你，讓你見一見你心心念念的好夫君?！?/p>

話音落下，牢內(nèi)一片死寂。林子安也好，一直在旁侍奉的老獄卒也罷，都緊張得不敢呼吸。

方千顏慌忙將那已經(jīng)死了的眼睛放進(jìn)眼眶，它們漸漸活了過來，在昏暗中閃過柔和的光。她睜開眼，看到了林子安的模樣。原來，他和子安像的不是只有名字與聲音，他們的臉也這般相像。

可她卻覺得他不是子安。明明是相差無幾的容顏，可他偏偏就沒有她印象中的子安長得好看。

“子安死了，五十年過后，轉(zhuǎn)世投胎的他再一次站在你我的面前。容顏、聲音與姓名通通未變，你為什么認(rèn)不出他？”蘇岫轉(zhuǎn)而命守衛(wèi)抓住林子安，并將兵刃抵在他的脖頸間。她冷聲威脅道，“不想看他再一次死在你面前，便將長生不老之法告訴我。”

林子安不敢置信地看著蘇岫，顯然，他并不知事情會發(fā)展到這個(gè)地步。指望蘇岫看在以往他盡心盡力的情面上放他一馬幾乎是不可能了，他只能將希望寄托到千顏的身上：“方姑娘，求求你，救救我?！?/p>

她的眉頭皺得愈發(fā)深了些，印象里的子安，絕對不會說出這種話。

僵持不下中，地面突然傳來一陣晃動(dòng)。千顏在空氣中嗅到一股火藥味，蘇岫顯然也察覺到了，忙忙帶人跑了出去。

狹窄的地牢內(nèi)，只有方千顏和那老獄卒還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她回頭看了那不起眼的老人一眼：“我不逃，是因?yàn)橹雷约翰粫?。你不逃，莫不是也因?yàn)椴粫溃俊?/p>

“老朽只是年歲大了，不想逃了?！?/p>

“炸藥是你放的？”

“老朽不知姑娘在說什么?！?/p>

“是為了制造混亂讓我逃出去？”方千顏默默落下淚來，“子安，五十年了，你終于來救我了?！?/p>

六

愛一個(gè)人，便是無論他變成什么樣，你都能一眼便認(rèn)出他來。

就像現(xiàn)在，他站在自己的面前，脊背佝僂，頭發(fā)花白，他低沉著嗓子否認(rèn)著自己的身份，可她還是很清楚，他是她愛的那個(gè)子安。而剛剛那個(gè)長的與子安一模一樣的人卻不是。皮囊一樣，骨子卻相差甚遠(yuǎn)。

這個(gè)老獄卒在這里整整陪了她五十年。他給她的藥酒有子安身上的藥草香，她喜歡得不得了。她喜歡給他一遍又一遍地講述她與子安的相遇，他默默聽著，露出過來人的笑意，說：“年輕真好?！?/p>

淚眼朦朧中，她似乎看到了他們的新婚之夜……

沒有皇帝的賜婚，沒有譽(yù)王的花轎。她在戰(zhàn)場上被戎軍包圍，傷了心脈與眼睛。子安將她救回自己的居所。她什么也看不見，周身軟得像小兒喜食的糯米糍糖。她緊緊抱著他，連哭帶喊地許下生命中最后的愿望：“子安，我就要死了。你可以不可以娶我，讓我在生命的最后做你的新娘？”

他說：“好?！?/p>

后來，子安給她吃了自己的妖丹，給她安上了自己的雙眼。他又尋來舊友天帝之子少白改寫了她的記憶，便走了，千顏則揣著那虛假的故事怨天尤人地活了整整五十年。

她抓著子安的手，想要問他些什么。不知誰在她頸后給她一記手刀，砸得她當(dāng)場暈倒在他的懷中。原本空蕩蕩的地牢中平白多出一個(gè)少年，白衣白發(fā)，還有一雙黑曜石般的眼。他的臉生得極好看，若是讓千顏來評判，應(yīng)該只是稍稍比子安差了一點(diǎn)。

子安看了白衣少年一眼：“枉你身為天帝之子，少白，你竟連一個(gè)凡人的記憶都改寫不好。”

“意外，這是意外?！鄙侔走屏诉粕?，“念著舊友的情分，我再送你一次更改她記憶的機(jī)會。最后一次，請務(wù)必珍惜?！?/p>

“在她的記憶中將我徹底抹去吧。從前是我太自私，總不想讓她徹底忘了我?！彼蒙n老的手小心翼翼地?fù)崦ь伒念~頭，“免得再讓你來編故事，編得像人類最喜傳閱的禁書。”

七

千顏問少白，自己的記憶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

少白回答：“他愛你是真，他傷你是假?！?/p>

子安來到人界并非因?yàn)樘K岫，他只是聽到了人類的祈禱來救死扶傷罷了。蘇岫曾經(jīng)是他的藥童，他只是隨手幫她一把。無關(guān)愛情，只是同情。那日，他在戎軍殺戮，是奉天帝之命懲治那些擅自在人界挑起戰(zhàn)火的人類。然后，他看到了一個(gè)女孩兒，在暴雨中哭得很丑很丑。丑得讓他移不開步，滿腦子想的都是她到底在哭什么。

她不哭了，眉心舒展。不丑了，還很好看。

所以，他動(dòng)心了。

她說他是妖，他便默認(rèn)了。她給他拿了棉被，他忍著潔癖沒有拒絕她的好意。她對他好奇，他就故意裝睡，任她對自己戳來戳去。做神，不能這樣放縱自己。于是，他以仙法迷暈了她，將她送了回去。

他畢竟是個(gè)上仙，為了面子不敢直言喜歡。直到千顏在樹下祈愿，說想再見他一面。他是神，為了回應(yīng)人類的愿望，終于光明正大地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少白繼續(xù)說道：“你受傷了，生命垂危。為了救你，他將自己的內(nèi)丹與眼睛通通給了你。失去這些，他不再是神。他會老，會死，而你卻可以依靠著他內(nèi)丹的仙力長長久久地活下去?！?/p>

千顏怔怔地問道：“那他為何要讓你來篡改我的記憶？”

“如果他為你而你死，你會如何？”

“自然是隨他而去?！?/p>

“這就是緣由。”

她呆怔半晌，突然笑道：“便是篡改我的記憶，你編的故事也未免太狗血了一些。”

少白有些頭疼，這故事是他妹妹少惜寫給他的。少惜身子弱，平日最大的樂趣便是躺在藤椅上看人類的話本子。她耳濡目染地學(xué)了些創(chuàng)作的技巧，寫出的故事就被少白拿來改寫祈愿之人的記憶。

當(dāng)然，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受子安所托，要抹除千顏頭腦中所有關(guān)于他的記憶。誰料他走了下神，千顏便逃走了。他忙忙運(yùn)氣使出仙法，追上前去。

千顏知道自己逃不過，便跪下來懇求道：“你讓我去找他，讓我把這條命和這雙眼還給他?！?/p>

“還不回去你待如何？”

自該隨他而去。

可她不能這樣說，她只能解釋道：“我不會尋死，會帶著有他的記憶好好活下去?！?/p>

“人類，你何必在神的面前說謊？可即便你喜歡說謊，身為神明，我也該告訴你一個(gè)事實(shí)。五十年來，你在那地牢之中飽受酷刑折磨，可感受到了一點(diǎn)傷痛？”少白緩步走近，冷冷地說道，“因?yàn)樗麑⒛欠輦崔D(zhuǎn)到了自己身上，以普通人類之軀，通通替你受了?！?/p>

她頓時(shí)怔住了，站在原地，一動(dòng)不動(dòng)。

少白的手輕輕拂過她的眼眸：“別怪我，我也是受人之托?！?/p>

尾聲

太后離世那天，方千顏正在街邊喝茶。

聽聞太后一直在尋求長生之法，如今卻也已仙去，看來人類注定無法得到長生。送葬隊(duì)伍走過，道路對面跪伏的人們漸漸走散，只留下一個(gè)長相俊美的少年。那少年也看到了千顏，臉色突然變得有些難看。

千顏皺了皺眉，下意識地抓住那個(gè)茶樓老板問少年的身份。

“他是太醫(yī)院的林太醫(yī)，雖說年紀(jì)輕輕，卻頗得太后喜歡?！?/p>

千顏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而望向那個(gè)年過花甲的茶樓老板，由衷地贊嘆道：“先生家的茶，有我喜歡的味道。這是，藥草香嗎？”

老者笑了笑，灰白的雙眸似乎有些寂寞，看得千顏心疼得揪在一處，默默哭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