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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枕紗琴

2018-05-31 22:16莫卡
飛魔幻B 2018年3期
關鍵詞:書生廬山泰山

莫卡

他們每一個人都用情至深,可惜誰與誰,都沒能相愛。

泰山之頂,狂風如怒,暴雨傾崩。

蘇琴意看著門扉的薄紗紙上,繃亂弓弦般的竹影中巋立不動的清峻身影,嘆了口氣:“琴意素來膽小力微,實不敢與泰山府君爭鋒。公子還是早些回去吧。”

溫枕流赤足立在門外,一身廣袖白衣濕透,只拿手籠住腰間一只銀鈴,任山雨沖刷寸步不挪,似一塊桀驁頑固的山石。

“今日宴上,眾府君待枕流都似玩物,唯廬山府君你不曾輕踐枕流。若府君無意,枕流只好豁出去與那些尊貴的府君一搏,任他們煮了炸了?!?/p>

數十代的凡間君王皆以泰山為尊,為帝必拜泰山。泰山府君受皇家煙火熏得久了,便多有些陶醉,如今更是將五岳之首的架子端滿了十分,連百年一次的川岳會都不肯親自主持,只派出一個俊俏的青年來——白衣赤足,眉目如畫,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

眾府君的臉色皆有些不好看,青年自言本是山間棄兒,蒙泰山府君抬愛,賜名“溫枕流”。

當下便有一些深諳風月之道的府君嘻嘻笑起來,聲音不高不低地討論,說這“枕”字用得極好,讓人一聽便可知小公子是極受泰山府君“恩寵”的。

青年眼尾掃過他們,并不動怒,只從背上取下劍來,笑道:“泰山府君令我好好款待諸位,這些果子和酒到底無趣,不如枕流舞段劍助興吧。”

劍是好劍,清光凝霜;舞得極妙,來若雷霆,去若江海,旋似秋月,化如春風。

只是那些自覺被泰山府君輕視了的川岳府君們打定了主意要折辱這青年,便都將曖昧的眼神不加遮掩地落在他赤裸的腳和旋起衣擺露出的腰身上,不等他一曲舞罷,便七零八落地拍手叫好,將酒案邊一些瓜果假做嘉賞,劈頭蓋臉地砸在他身上。

直到有人趁亂將一只石杯丟過去,磕破青年的額角,相互指責說笑:“這是誰這么缺德,砸壞了泰山府君的寶貝,仔細掀了你的山頭也賠不起!”眾多身形高大的府君堆中坐著一個嬌小的女子,青朽素衣上也繡著府君的星月山河章紋,她皺著眉似乎對這些府君的言行不大認同,卻也只是站起,默不作聲地走了出去。

這時,有府君讓溫枕流將砸在他腳邊的“賞賜”撿起來吃了,她霍然回頭,正與溫枕流對了一眼,那眼神像瀑布下潭子里攢的星光,寂謐又喧囂。

溫枕流的心突突一跳,借口去換衣服,扯住一個仆侍問:“那是誰?”

泰山府君的仆侍恭敬地垂首答道:“是廬山府君,蘇琴意大人?!?/p>

溫枕流將這名字輕輕念了一遍,像是咀嚼什么美味一般將那三個字含在唇齒間。

“府君大人,我……”溫枕流話音未落,四處找尋他下落的府君們便如窺見一般,數十道驚雷急急從天邊掠來,劈向愣愣站著的他。

電閃之中,蘇琴意一把推開門扉,那些驚雷如亂舞的藤蔓被她纏在手臂上牢牢扯住。

她額上漸漸沁出豆大的汗珠,咬牙撐著,直到藤蔓漸漸變細變小,變成食指長短的幾道紫色閃光。

溫枕流緩緩看到嬌小的蘇琴意托著那一團紫光,撐起五岳的重量,在無星無月的黑夜里向他走來。只走了一步,便已耗盡了她全部的氣力,她腳下一軟跪了下去。

溫枕流堪堪扶住她的手腕,攬臂去抱,卻只擁住了一頭跪倒在地的白鹿。

白鹿用角抵著地慢慢站起,抬頭對溫枕流說:“我如今靈力耗盡,速速上我背來,我馱你逃命去?!?/p>

溫枕流恍然,廬山府君真身原來是頭白鹿。

白鹿馱著赤腳俊美的青年闖進雪崩雷驚中,風雪撕扯著青年的墨發(fā)白衣,他卻搖著腰間清脆的銀鈴,笑容里帶著蔑視蒼生的不羈——如果忽略馱著他的那頭白鹿奔跑時亂顫的細腿和因害怕和辛苦,在狂風中凍住的涕淚。

突然,白鹿蹄下一陷,滾進了冰窟摔暈過去。醒來時,它發(fā)現自己傷了腿,毛皮都與冰雪凍在了一處。

它大大的眼睛里露出了絕望,這一刻十分想念被自己丟棄在泰山廂房里的一條玄狐毛圍脖。那是她的屬下送她的禮物,是百年以上的玄狐絨毛做的,特別暖和,自收到以來,她從不離身,若是有那個圍脖在,一定不會這么冷了。

她懨懨地垂著眸道:“你自己走吧,走多遠就看你的造化了。”

溫枕流在她邊上蹲了下來,摸摸她的毛皮,拿出一把匕首。

“你干什么!”

“割點鹿血喝了暖身?!彼掷锏呢笆自谏l(fā)抖不敢說話的白鹿面前比劃著,嗤笑一聲,反手割開了自己的手腕,湊到白鹿嘴邊,“喝吧。”聲音低沉,滿含深情。

蘇琴意忽然感到腳上一輕,已凍到麻木的腿上居然感覺到烈火焚燒一樣的灼熱。

她慢半拍地將眼神落到自己腿上,發(fā)現自己被凍住的毛皮直接被溫枕流連皮帶肉撕扯開了。

“再哭,等會兒眼淚能把你的眼睛凍瞎?!?/p>

他依舊輕輕笑著,讓蘇琴意心中疑惑,這和那個,卑微美貌的,對她傾心依賴的寵侍,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然而,當光著腳的溫枕流把傷了腿的白鹿背起來,一步一步走完剩下的山路時,被山風嗆得幾乎背過氣去的蘇琴意俯在他積滿冰雪的背上想,也許她膽小隱忍前半生,就是為了在這個雪夜傷這么一次,英勇這么一次。

只要能逃出生天,她一定會對溫枕流很好很好,普天之下,五岳百川,凡是她廬山府君能得到的東西,都可以給溫枕流。她得不到的,如果,不是特別特別難,她也愿意設法弄來給他。

溫枕流的凍傷很嚴重,蘇琴意傾倒了整個廬山的靈丹妙草,他的傷卻總是反反復復。

溫枕流倒是不甚在意,靠在浸滿藥香的床榻上輕飄飄地道:“治不好便治不好,若是治好了,卻壞了手腳,不能舞劍不能奔跑,我一樣要拖著這殘敗的身體去死?!?/p>

“怎么能不治呢?我再去翻翻藏經閣的藥書,一定能找出辦法來的。”

溫枕流俯身像是要吻她,涼涼的氣息都已拂上了蘇琴意的額發(fā),又忽然體力不支一般歪倒在一邊。然后,他拂開蘇琴意要扶他的手,扯了扯唇角看著窗外道:“隨你,有也罷,沒有也成?!?/p>

似乎天意垂憐,就在這日,蘇琴意在她的府庫中翻到一本她都不記得來自哪里的古籍,上面記載的方法正與溫枕流對癥。只是,需要一顆內丹。

內丹,神有,妖也有,只是每一顆都是性命攸關、獨一無二的,她要去哪里尋一顆內丹來給溫枕流治???

“不喝了,反正也沒有用。”屋外的電閃雷鳴擾得溫枕流心煩,他推開蘇琴意手中的藥碗。

蘇琴意見他衣擺上沾了些泥土,皺了眉,要低頭細瞧。溫枕流卻忽然發(fā)起怒來,猛地推開她:“不要管我!我不信我永遠也沒法走路!”

蘇琴意心中酸楚,若是沒有內丹,他這一輩子也就只能是這樣了。

房門突然被叩響,蘇琴意的下屬花崖在門外低聲道:“府君,狐族出事了。”

狐族首領是一只玄狐,是在整座廬山也排得上號的大妖,居然在練功時出了岔子,引雷入室,被劈得魂飛魄散,連撮毛都沒剩下。

蘇琴意心中記掛著溫枕流,去狐族安撫了一圈便要走,狐族的長老卻顫巍巍地攔住她道:“府君且慢,首領還留下了一樣東西?!?/p>

一顆流轉著玄光的珠子被小心地捧到蘇琴意面前,蘇琴意眼尾一跳,那是融了狐族首領近千年功力的內丹。

“吾族懇求府君設法為首領溫養(yǎng)內丹,只要內丹還在,首領興許還能有一線醒轉的希望?!?/p>

長老說著便拜倒下去,蘇琴意一把拖住他,眼中有一剎光滅,她幾乎是顫著聲道:“我知道了,我定不負長老所望。”

一念佛,一念魔。那內丹似乎還殘留著原主人的一些執(zhí)念,很有戾氣,蘇琴意怕傷著溫枕流,用自己的靈力溫養(yǎng)了數月,直到他的病忽然又惡化,才給他服用。

她靠在床頭,披著那件繡了星辰山河的府君袍,看著溫枕流赤腳站在地上,眉眼含笑地舒展自己的手腳。

“這千年狐妖的內丹,雖然腥膻了點,但著實有用,我如今覺得身體有的是力氣,一點也不冷了?!?/p>

蘇琴意神思不定地“唔”了一聲。

溫枕流似對她的回應不大滿意,旋身撲住她,將她按在被褥間,仿佛用了狐貍內丹便也帶上了狐貍媚意的眉眼壓下,將蘇琴意吻得喘不過氣來,舔著她的耳垂道:“琴意,我從前在凡間,最羨慕那些書生。你為我在山腳下開間書院好不好,以后我便在那里讀書,天天年年地陪著你?!?/p>

蘇琴意意亂情迷地點頭,溫枕流便開心地跳起來即刻就要去辦。

“等一等!”

聞言,溫枕流的背脊一僵。

蘇琴意披著府君袍下了榻,拎起一雙白靴走到他面前蹲下,對他道:“以后記得要穿靴子,若要再尋一顆內丹,我便只能挖出我自己的給你了?!?/p>

溫枕流看著她柔弱的發(fā)頂,似輕蔑似憐憫,卻在她抬頭來看時,又露出了繾綣溫柔的模樣。

蘇琴意不禁也跟著露出了笑容,不錯,他想要的,她沒有,她也是會為他尋來的。

那是廬山府君一生一顧的良時絕景,起于泰山之巔的風雪,終于泰山忽崩時的兵荒馬亂。

溫枕流的白衣消散在因泰山崩塌導致凡間改朝換代的傾城血雨之中,成了廬山府君不能回顧的一個夢;而廬山府君,卻成了七十八年后,一個少年最溫暖的夢。

少年溫枕流又一次從這有靈識時便有的夢中驚醒,眼前沒有對他情意綿綿的廬山府君,只有一群狐族的小少爺。他們將他從藏身的山洞里給挖了出來,嬉笑著趕著他出了狐族。

他步履蹣跚,血液在慢慢結冰。他的真身是條瀑布,最受不得寒,而這些打小欺辱他的小少爺,平日里打不過他,便等在他冬天里身體僵硬時來看他笑話。

他初化人形就被狐族撿去養(yǎng)大,自懂事起就被灌輸這輩子有兩件事必須去做:報恩,和報恩。

報狐族的養(yǎng)育之恩。報廬山府君的……再生之恩。

傳說廬山府君蘇琴意是頭白鹿,幾十年前愛上了山上一只狐貍。狐貍在山上修成人形,修眉俊眼,笑如清泉滌蓮。他在那足有三層、高數百米的瀑布邊上磨了把劍,化成個青衣才子仗劍去了人間,一筆詩成,詠盡了半個王朝的風流。

府君在山上等過人間幾輪春夏旦暮,狐貍卻愛上了天上的月亮,在追逐月亮時,酒醉踩進水里淹死了。府君在兩人離別的瀑布邊上流了一晚上的眼淚,哭壞了眼睛,從此心冷閉關不出。

那瀑布卻因得了仙君的眼淚得以化出人身來,被來此追思狐貍的狐族撿走,取名溫枕流。

許是打小聽著這樣的故事長大,從有靈識起,他便會做一些夢,夢里廬山府君對他無不纏綿溫存。

然而,事實上,他根本就不曾見過府君。

他被追趕進深山,看到一頭白鹿叼著絳紅的野果跑過,手中的匕首慢慢舉了起來。此時正是隆冬時節(jié),廬山上冰雪封山,若是獵得了這頭鹿,興許還能熬過這個冬天。

溫枕流看準時機撲上前去,匕首出鞘——

“咳……”白鹿在他手下化作了一個女子,眸子里印著冰封的青山和山頂的白云,定定地望住他。

他耳邊霍然響起瀑布絕巖的聲勢浩大,心中彌漫出重紗層疊籠人心神的水霧。

“府君!”最得廬山府君器重的花崖急叱而至。

溫枕流猛地后退半步,慢慢地跪了下去。

“你是誰?”

“我……是狐族長老的小兒子?!?/p>

蘇琴意在花崖的攙扶下站起來,慢條斯理地撣了撣衣裳,一雙好看卻無神的眸子從他身上掃過去,無奈地問花崖:“又出了什么事?”

花崖雖不是頂聰慧,卻也能將一應瑣事打理得極妥,若無難事絕不會到這里來打擾她。

花崖低聲道:“山下鎮(zhèn)子里丟了好些書生,書生家里的人們去城隍廟里鬧,說是給我們山上的狐貍勾去了?!?/p>

蘇琴意笑笑:“去狐族問問,是誰家的孩子貪玩,早些把人放回去?!?/p>

“府君,事情怕是沒有那么簡單……這丟書生的事,最早從數十年前便開始有了,偶爾一年丟個兩三個,那時府君閉關,城隍不敢擾您清修便一直暗中查探。近來卻忽然丟了一群原本要進京趕考的舉子,都是文曲星君朱筆圈過的人,這會子星君親自下來,要討個說法。”

“數十年前?”

“是……第一起在七十八年前,正是,溫枕流下山的那一年?!?/p>

蘇琴意臉上的表情一瞬有些茫然,恍惚道:“已經過去了七十八年嗎,若是在人間,也夠一對兒夫妻白頭到老了?!?/p>

邊上的瀑布少年卻忽然道:“我七十八年前才剛出生,并不曾下過山?!?/p>

花崖小聲在蘇琴意耳邊將瀑布少年的來歷說了,蘇琴意點點頭,輕聲道:“沒說你,是我以前認識的人,和你一個名字?!?/p>

瀑布少年倔強地看著蘇琴意,心中想著夢中她對那個和他名字一樣的人,可不是這樣的冷淡,莫名帶了幾分委屈問:“我和他,不像嗎?”

蘇琴意臉上露出點笑意,搖頭道:“不像,他沒有你坦率,也從來不會用你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蘇琴意并沒有去見星君,她帶著花崖與執(zhí)意跟隨的瀑布少年換了一身衣服,都作趕考書生打扮。少年偷眼瞧著她,只覺她將男子的書生袍穿得極是好看,三分書生意氣,兩分謫仙風姿,像壓霜的竹,凌霄的鶴。

他們謊稱自己與那些丟了的書生約好一同進京趕考,來向書生的家人們打探他們的情況。

這些書生的性格、樣貌、家世不一,并看不出什么相同之處。

少年百無聊賴地拿起一本書,見上面落了些灰塵,低頭一吹,那書居然在他手上變成一把干樹葉,嚇得他手一揚,樹葉洋洋灑灑地飄在眾人頭頂。

蘇琴意皺眉撈了一葉,在手中細細查看,又讓少年將滿屋子的書都拿到手里吹一吹。

整整五排書架,除了最開始那本書,其他的書都沒有問題。

“這是什么書?”

少年想了半天,那封面上的字雖則瀟灑肆意,卻也十分潦草,他尚未來得及辨認,只勉強能記起“詩集”二字。

“《在深詩集》!”書生的妻子驚呼出聲,眼淚已滾了出來。

“這屋子我日日打掃整理,所有的書都好好放在架子上,唯這一本……他那日興沖沖地回來,說是識得了一位山長,論學識不輸前朝有名的大才子,若去了那處必然大有增益。那位山長送他這本詩集,他愛若珍寶,就放在這桌上,要每日讀的,第二天他便消失了……”

蘇琴意低聲對花崖囑咐幾句,便帶著瀑布少年又朝著山上去了。

“花崖大人去哪里?”

“不用管他……”

“小心!”少年一把將被埋在朽葉中的樹根絆得斜飛出去的蘇琴意拉回,蘇琴意茫然撲在他懷中,抬起的眸子里漫著彌天的霧,吞噬了本該璀璨的星子。

那眉眼是少年在夢中再熟悉不過的,卻與夢中的纏綿繾綣大不相同。

他如被蠱惑一般,脫口而出:“我常常會夢到你……”

蘇琴意愣了愣,推開他,霧蒙蒙的眸子落在他臉上,笑道:“狐族的少年說起話來,都似你這般愛拋小鉤子嗎?”

“我是說真的!”

蘇琴意靜靜看他:“哦,那都夢到我什么了?”

“……”

夢到我俊美不凡,夢到你對我情根深種,夢到咱們兩個纏綿悱惻?不對,我現在知道,那個“溫枕流”并不是我了。我做了一場夢,以為夢中的人愛著我,于是我也愛上了夢中的人,我終于見到她,卻發(fā)現,她的愛,跟我沒什么關系。

少年要出口的話像一壺燒得通紅的水,在壺肚子咕嚕咕嚕亂撞,此起彼伏爭先恐后,最終嘶鳴著消亡。蘇琴意卻來了興致,拿手指撓他的下巴:“說說呀,夢到什么了?”

少年抬手去擋,蘇琴意便把手收回去,但他一將手放下,她又伸手來擾,一神一妖站在山路上你來我往玩得渾然忘我。

“府君大人……”花崖忽然出現,少年猛地縮回手,蘇琴意低頭整理自己的袖角。

“全問過了,的確有很多書生家里的人都聽書生提起過一位才華橫溢的‘山長,也有不少人家里找到了《在深詩集》?!?/p>

花崖將一沓詩集奉上,蘇琴意示意少年上前——沙,沙,沙一本本線裝的書像蒲公英一樣被他一吹便化作樹葉四散飛去了。

蘇琴意彈落枯葉,問花崖:“還有什么線索?”

花崖搖頭。

蘇琴意緩緩問:“所有書生都見過這位山長嗎?見過的是哪些,沒見過的是哪些?”

花崖細細一想,驚道:“府君大人……”

蘇琴意接道:“只有這批星君朱筆圈過的人見過。”

妖怪吃人大多選個夜黑風高,講究無知無覺。

又是狐族的法術,又是《在深詩集》,還要故意驚動天上的星君,這位要么是怕死得不盡興,要么就是想要引她出來。

“既是故人相約,本君是不好掃他顏面的。”

似乎是響應她的話,那些枯葉化作小鶴,如一道枯葉色的波浪朝著一個方向涌去。

山路陡峭險峻,又落滿了雪,三人走得深一腳淺一腳,不時滑歪了身子。

“我背你?!?/p>

瀑布少年一把將蘇琴意背了起來,他走得穩(wěn)且快,衣角飛揚時仿佛還有銀鈴叮當。

三人一路穿過七橫八縱的樹和山石,蘇琴意輕聲道:“小心一些,咱們進了一個陣?!?/p>

花崖緊張地問道:“什么陣?”

蘇琴意不答,神情晦澀。

小鶴最終飛進一間建在懸崖側面的書院,落在一個坐在山石上的人指尖。

書院如同立在四季之外不驚不擾,溪流歡快地繞著那塊巨大平坦的山石,山石上的人一手拿著一本書,一手食指立在山石上,不停在描什么字。

走得近了,才看到她在寫“在深”二字,那兩字已經深深凹進石頭中,上面有嫣紅的顏色,仿佛是人指尖的血。緊接著,她抬起頭,緩緩一笑,便是傾世容姿。

蘇琴意的眼睛已經不太好,只覺得這身姿有些熟悉。

那女子輕輕問了一句:“在深,是你來了嗎?”

蘇琴意的身體僵住了。昏舊的前塵里,凡間皇家的御花園,也曾有一個女子,從茂盛的牡丹架子后面探出頭來,這般帶著笑喚她。山河崩塌國破家亡之時,那女子從高高的城墻上被憤怒的士兵推下去,也是這般躺在她的懷里,用這樣的語調輕輕問她。

女子聲如銀鈴,言顰都帶著笑意:“他們都說《在深詩集》里那些靜水流深的句子,是你寫給一個男子的。我不信,你明明說過,這是寫給我的呀?!?/p>

“他們是誰?”花崖問。

“就是那些書讀得最好的書生呀?!迸尤崦赖难劬飵е煺娴纳裆?,“我找了好多愛鉆研詩詞的書生,他們不把這些句子讀懂了,我就不許他們回去?!?/p>

蘇琴意攔住花崖,踏過淺淺的溪水,將她從山石上拉了起來:“玫娘,我是個女子。”

玫娘好奇地打量著她,不太能理解她在說什么。

“我也不叫在深,我是廬山府君蘇琴意,這本詩集是我寫給溫枕流的。他,是我喜歡的男子?!?/p>

玫娘拽緊了手里的冊子,又驚醒一般低頭將褶皺慢慢撫平,詩集上的字開出一朵水花,是玫娘的眼淚。

凝住時光的墨化開,詩集上的字顆顆掉落,如走馬燈一樣飛速旋轉重排,屬于那些文字的時光也在這旋轉中重現?;ㄑ陋q在愣神,瀑布少年已踏前一步沖了進去。

七十八年前,有一個繁盛的王朝,有名酒名花,有天上明月一般的美人,有追逐明月流云飛星一般的才子。明月一般的美人叫玫娘,藏在皇帝的深宮中。

追逐明月的才子有兩位,一位仗劍而來,一位抱琴而至,在御花園里不期而遇,互相瞧一眼,都是暗潮洶涌。仗劍的是溫枕流夢中的模樣,抱琴的是化作男子的蘇琴意。

皇帝企圖說服他們一個舞劍,一個撫琴,在這春光里留一段佳話。可惜仗劍的那個嘲諷地掀了掀唇角,抱琴的那位垂著眸子滿臉漠然?;实塾行┥匣稹?/p>

明月般的美人鋪開畫紙笑道:“玫娘同陛下討了恩典,若能促成二位合作一曲以作一畫,便與陛下換一只新進的牡丹簪——不知二位可能幫玫娘如愿?”

兩人不情不愿地對著美人拱了拱手,雖全無交流,劍舞與琴曲卻如比翼蝴蝶,蹁躚地掠過滿園春光落在美人筆尖。

那幅畫后來傳到宮外,受到整個王朝的追捧,傳說后來的夷族,正是因為被這畫中盛景所吸引,才舉兵而下。畫外,戴牡丹簪的美人嬌羞地拿著一本詩集跑走,半途又拂開低垂的花藤,笑吟吟地藏在花藤后回望蘇琴意。

蘇琴意也對她淺淺一笑,拂去肩上落花,垂眸抱琴而去。此時,一柄寒光泠泠的長劍從繁花中挑出,卡進了她的琴弦。

持劍的人面色籠在王朝的黃昏中看不真切,聲音中卻帶著咬牙切齒的狠:“玫娘很天真,她喜歡你,你卻這樣騙她,怎么忍心?”

“你騙我時,也沒有不忍心呀,泰山府君?!?/p>

長劍一抖,割斷的弦在蘇琴意的側臉上劃出一道血痕。

“你要報復我,便沖我來,如果你敢傷玫娘,我便讓你不得好死?!?/p>

“你這個大才子,說話真粗俗?!?/p>

蘇琴意一笑,臉上傷口的血洇了出來:“你追逐玫娘,玫娘追逐我,一顆真心被丟棄踐踏的感覺,我當與泰山府君大人同享?!?/p>

泰山府君怒極,腰間的銀鈴叮當作響——那在兩人濃情蜜意時,他也不許蘇琴意摸一下的鈴鐺,自然是來自玫娘。

君王封禪皆要親拜泰山,玫娘是君王寵妃,得以一同前往。那日雪霽初晴,玫娘心愛的小兔子戴著銀鈴跑丟在皚皚白雪中,外出找尋的玫娘與宮女走散,奄奄一息時遇到了泰山府君。泰山府君彼時正對凡間極有興趣,一時興起化作了玫娘的小兔,與她一同回了宮。

玫娘天真溫柔,貌美多情,朝夕間,泰山府君不知不覺便丟了心。只是,百年一度的川岳大會即將在泰山舉行,他不得不回了一趟泰山,而玫娘卻在這時因宮闈之爭被毒殺了。

死生天定,泰山府君卻逆天而行,不惜敲碎內丹喂給玫娘來挽回她的生命。

可是川岳大會是百年一次川岳間的斗法,失了法力的泰山府君,只得將自己假扮成個凡人,與那些府君虛與應對。

可府君們并不傻,雖不能確認,卻也多少看出了些端倪,一番試探后決定不管真假,先將他斬殺。他只得孤注一擲,對看起來唯一有可能幫助他活下去的蘇琴意,作出一見傾心的模樣。

“我廬山狐族的首領,是不是你殺的?”

“是又如何?你當初明明看出端倪卻默不作聲,你也是幫兇??蓢@那個首領情愿為你……”泰山府君瞇起眼睛,懶得再與她糾纏,收劍轉身。

“你當初說要在我的山腳下建一座書院,為了長長久久地陪伴我,可也是騙我的?”

泰山府君扯唇一笑:“玫娘喜詩,我可不喜歡,就用你的書院誆了些書生去給我寫詩,哈,一筆寫盡王朝的風流?可不是嗎,全王朝的風流才子都在給我寫詩呢?!?/p>

泰山府君感到耳畔一道風碎,他驚訝地看到膽小又對他癡迷的蘇琴意指間飛出一朵雪亮的牡丹。那是從蘇琴意的琴底旋出的一把彎刀,他幾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它的名字——飛花令。認識蘇琴意這么久以來,即便是那年雪山之中,他也未見她用過刀,他幾乎要忘記,她也是憑一把飛花令踏百獸于腳下、繡星辰于衣袍的一方神君了。

只得狐族千年內丹的泰山府君和有千年神力的廬山府君在皇城頂上打了三天三夜,在百年未曾聞戰(zhàn)且喜把戰(zhàn)爭編進舞樂的人們看來,劍如霜雪,彎刀飛花,好看極了。他們自發(fā)地聚在城墻根上助威歡呼,銅鑼美酒,宛如歡慶什么節(jié)日,甚至燃起了煙花——沒人注意其中一朵不起眼的煙花與別個有何不同,卻在它燃亮之后,一聲轟響自城門傳來。

——城破了。

異族的軍隊從城門屠過因醉酒還未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的人群,揚言,要兩樣東西才肯退兵:一是皇帝印璽,二是美人玫娘。

皇帝邊哭,邊命人迅速裹了玫娘送去敵營,好為他們贏得逃亡時間。

可玫娘卻一個人爬上了城墻,懷中抱著一本詩集,遙遙看著城墻上依然打得難舍難分的身影,掙扎著喊他們救救她,他們卻沒聽到。追捕她的士兵心生不耐,將她從城墻上推了下去——反正皇帝下令,既要爭取時間又要保全皇朝尊嚴,玫娘可以送,但不能活著送。

“在深,是你來了嗎?”

雪亮的牡丹撕裂旋轉的字符,蘇琴意手握飛花令,破開逆轉的光影,輕聲道:“嗯,我來了?!?/p>

踏過前塵過往,蘇琴意終于握住了玫娘的手。

玫娘恍然笑道:“可是我已經死了?!?/p>

她死了,可泰山府君又一次耗盡了自己的神力,強留住她的一縷神魂,封在銀鈴中,帶進了這座當年他用來吸取才子靈氣的大陣,靠大陣引誘書生的魂力溫養(yǎng)。直到不久前,她才恢復了一些意識。可時光已轉去七十八年,泰山崩,飛星才子溫枕流同盛世一道殞滅。

而幸好,她深深愛著的人還在,即便,他變成了一個女子。

“我知道一直這樣下去,你會討厭我的。所以,我故意引了一群本要進京的舉子過來,我想這樣,一定能驚動你了?!?/p>

玫娘的眼淚砸到蘇琴意指尖,蘇琴意感到有些不適,像喝了一碗沒加鹽的湯。

她忽然想起泰山府君,他往常對著她時,是不是也是這種心情。

“那些書生在哪兒?”

玫娘指了指北方,那里有一串廂房。

此時,大陣已被花崖壓制了,書生們紛紛醒轉,有些人出去后還能趕得上今次進京;有些人卻是當年泰山府君下山時抓來的,如今一夢醒來已是韶華白頭,不由得放聲痛哭。

“我恢復意識后,就沒有再吸食他們的魂力?!?/p>

“嗯?!?/p>

“所以,在……琴意,你不要討厭玫娘好不好?!?/p>

她看著眼前變得透明卻還是溫柔小心地望住她,在消失前也只敢輕輕吻了吻她指尖的女子,心似懸石上掛著的一團雪,被春天哄著跳進了乍破的溪水里。

她終于嘆了口氣,輸給她,便輸了吧。蘇琴意伸出手,一只銀鈴落下。

那是一切故事的開始,終于在故事的結尾,落進了她的手心。

尾聲

蘇琴意甩出飛花令,將陣眼所在的山巖轟出了一個山洞,那陣法弱了弱,復又強了起來,無論試幾次都是如此。

蘇琴意看著那些書生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將飛花令丟給花崖。

花崖一怔,不由得跪下,被蘇琴意抬手止住道:“這陣是泰山府君以山川之力所聚,你我法力與他同源,只能壓制。你拿著飛花令便是我廬山之主,此后除了皇天后土,你誰也不許跪?!?/p>

她的聲音輕柔下來:“你要做一個馭百獸而攬星辰,真正頂天地而立的府君。我做得太糟糕了,你不要學我?!?/p>

她說完便進了山洞,一直呆立著的瀑布少年忽然叫道:“等一等!”

蘇琴意對他道:“當年泰山府君身殞,狐族首領的內丹若是被狐族拿回去,必然要被完全剝離泰山府君的神魂,我不忍心,便將內丹丟進了山上的瀑布,耗了一雙眼睛的神力助你修成人身——回去換個名字吧,過往與你并沒有一分干系?!?/p>

他來得這樣遲,剛趕到故事邊上,故事便結束了。他做了七十八年的夢,其實夢不是他的,故事不是他的,愛不是他的,連名字都不是他的。

他在急怒中忽然福至心靈,嘶聲道:“當年!泰山府君一介半廢凡人之身,焉能殺死正值巔峰的狐族首領?比起深入異族去奪內丹,不如直接奪你的內丹!”

蘇琴意恍然笑道:“是啊,難道是他忽然不舍得了嗎?”

少年盯住她的眼睛,神情讓蘇琴意想起了狐族那位沉默年輕的首領。然后,她聽到他一字一句地道:“狐族首領遺物中有一幅畫,畫上有一只玄狐和一個女子,首領真身是玄狐,那女子,你知道是誰嗎?”

蘇琴意仿佛在陽光燦爛時,走過一棵樹,被不知積了多久的墜雪兜了滿頭。

她只能模糊地記起那個狐族男子喜穿黑衣,在她繼任廬山府君的慶典上,送了一條玄狐絨毛的圍脖。

他有沒有同她說過話?就算說過,她也是不記得了。

他越過人群看向她的眼神有沒有藏住什么情深義重?就算有過,她也不記得了。

瀑布少年來得太遲,又退場得太早。

蘇琴意終究是在原地坐化成了一匹石鹿,永永遠遠地鎮(zhèn)壓住書院下的大陣。

后來,瀑布少年成為這山上最有名的一條瀑布,人們只要提起廬山,就會想起他。

后來,書院繁盛了七百年,每一個書生走進書院,都會看到山石上刻著字,“琴意”與“枕流”隔水相望。

只是,再沒有人知道那是兩個名字,也沒有人知道,留下名字和沒有留下名字的那些人,他們每一個人都用情至深,可惜,誰與誰都沒能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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