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肖復興
作者系《人民文學》原副總編
攝影 王銳
北京這座古城,如果說皇城與皇家園林,是它明星般的招牌;胡同四合院,是它平民化的代言;那么,這些古樹,便是它歷史存活到今天的一本打開的書。如此三者合一,北京這座古城,才算是完整的,統(tǒng)一的,多維立體的。
一
論起古樹來,大概老北京最多,全國乃至全世界的任何一座城市,都趕不上。這是因為作為一座城市,北京城的歷史太古老,和這座古城一起共生與成長的古樹眾多??v使幾千年歷史滄桑變化,在人為的戰(zhàn)爭和自然的災(zāi)害的雙重破壞力之下,很多古樹已經(jīng)消失,但畢竟樹的數(shù)量和繁殖力比人要堅韌,存活下來的依然很多。幾千年風云變化,多少朝代更迭,帝王將相已經(jīng)灰飛煙滅,但是,那么多的古樹卻依然有存活至今者,綠意蔥蘢,這是最讓人驚嘆不已的都市奇觀。
據(jù)說,北京如今健在的樹齡在300年以上的古樹,有三萬多棵。千年樹齡以上的古樹有多少,我不清楚,只知道其代表者,一是潭柘寺的銀杏,一是景山的古槐。如果算上遠郊山區(qū),在昌平龍鳳山下檀峪村有棵三千年的老青檀,實在是讓人不得不對這些古樹產(chǎn)生景仰之情。和其他植物不同,樹有年輪,年輪便是逝去歲月最有力的證言,成為了歷史看得見的活化石。
北京現(xiàn)在矗立在地面的建筑,比如我們的故宮或天壇,不過是明代的建筑。那些古塔古寺,如天寧寺或法源寺,也早不是遼代或唐代的,而是后來尤其是清代重修的了。同樣屹立在地上的樹木,上述的那些樹木的年代,都要遠遠早于它們。它們是活在北京城的最老的長者,只不過白須冉冉,變?yōu)榱怂麄兊木G葉飄飄。
北京這座古城,如果說皇城與皇家園林,是它明星般的招牌;胡同四合院,是它平民化的代言;那么,這些古樹,便是它歷史存活到今天的一本打開的書。如此三者合一,北京這座古城,才算是完整的,統(tǒng)一的,多維立體的。
如同北京的胡同和四合院慘遭人為毀壞一樣,北京的古樹也遭到過同樣的命運。同胡同和四合院命運不盡相同的是,新中國成立之后,對于古樹的保護要重視得多,投入的也多,遠超過胡同和四合院。在北京所有的古樹身上都掛有一枚牌子,標明古樹排列有序的號碼。古樹的價值,似乎要高于破敗的胡同和四合院。
古樹慘遭人為破壞最嚴重的時期,在清末民初之后。八國聯(lián)軍入侵、軍閥混戰(zhàn)和國共戰(zhàn)爭期間的三次戰(zhàn)火,北京古樹所遭受的毀壞,正如庚子之亂慈禧太后重回北京見到的前門樓子,已經(jīng)是被腰斬了一半,殘缺不全。僅以天壇的古樹為例,當年外國兵、國民黨兵先后駐扎在天壇里,砍伐柏樹林為營盤,毫不珍惜地拿它們?nèi)鹱鲲?,甚至把火車都開進了天壇。一個古木參天的天壇,被肆意蹂躪成什么樣子!
如今的天壇柏樹林,不少都是后來補栽的。當年基辛格博士訪華,到天壇參觀時候說:你們的天壇,我們可以花錢在美國再建一個,但這里的這些古樹,我們無法再有。如果這里的古樹沒有被毀掉,全部還健在的話,他又該是怎樣的驚訝呢?
都說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最象征著古老和對古老的想象。其實,古樹才是古老,不僅是象征,不僅是想象,而是更具有生命的氣息,是活的歷史。
小時候,還沒有上學,父親常帶我去景山爬山。每一次,都會帶我去觀妙亭之東的山坡上,看那棵歪脖子樹。站在這棵樹下,父親總會對我講古,講李自成打進北京,打進故宮,崇禎皇帝怎么從故宮的后門逃跑出來,跑到景山,在這棵歪脖樹上上吊自殺。然后,又會講李自成打進北京,坐在了故宮朝廷的龍椅上,因為是農(nóng)民,沒有吃過什么真正好吃的,認為餃子是天下最好吃的,就天天吃餃子,一連吃了三七二十一天的餃子,最后,和崇禎皇帝一樣,也被趕出了故宮……
每來一次景山,必到這棵歪脖子樹前,必講一次,不厭其煩,聽得我耳朵都起了繭子。在民間,老樹就是這樣參與了歷史的演繹,深化著普通人對歷史的認知。在這一點上,老樹本身所蘊含的歷史和所演繹的故事,同京戲或評書對歷史故事演繹的潛移默化作用相似。京戲、評書、古樹,我一直把這三者認為是北京文化的獨特之處,是別的城市所沒有的。
我自己對北京古樹的認知,便是從這棵歪脖子樹開始的,可以說,它是我的啟蒙。這棵歪脖子樹,在文化大革命被毀。我一直不明白這究竟是什么原因,又是出于什么心理?幾百年來,它一直長在那里,沒招著誰,沒惹著誰,為什么要和它過不去呢?想起順治皇帝當年看它不順眼,認為它是一棵罪樹,戲劇性地命人用鎖鏈捆綁上它,即便如此,也沒有要了它的命呀。當時,有人為此寫詩:“君王有罪無人問,古樹無辜受鎖枷?!边@詩今天讀來,感慨尤深。
二
北京以前胡同和大街上沒有樹,樹都在皇家的園林、寺廟或私家的花園里。故宮御花園里號稱北京龍爪槐之最的“蟠龍槐”,孔廟大成殿前尊稱“觸奸柏”的老柏樹,潭柘寺里明代從印度移來的娑羅樹,龍樹寺里的明代龍爪槐,長椿寺里的老楸樹,頤和園里的老玉蘭樹……以至于天壇里那些眾多的參天古樹,莫不過如此。
另外,就是墳地里老樹、古樹也特別得多。十三陵一帶的古樹不必說了,那是在城外。城里那時也有墳地。小時候,我們常出崇文門,過當時的慕貞女中和匯文中學,再往東有一塊墳地,當時人們叫它德國墳地。那里的老樹古樹也不少,在樹木之間,還有一些類似兒童樂園的簡易玩具。我們愛去那里玩,曠野的感覺,尤其是下雨之前,風呼呼地刮過來,昏天黑地,樹木森森,有點兒恐怖,卻也刺激、好玩。
后來讀清詩有句:“梨從海氏塋前摘,棗自郎家園里來?!毙攀遣患?。詩里說的海氏塋是墳地,郎家園當年也是墳地,是清朝皇家御用外國畫師郎世寧的墳地。只不過,這兩家的墳地當時都有名氣,所以之后才會出好吃的梨棗,其中朗家園的棗一度很出名。
北京有了街樹,應(yīng)該是民國初期朱啟鈐當政時引進了德國槐之后的事情。這是一種洋槐,和老北京宮廷與寺廟中的古槐還是有區(qū)別的。
在那之前,除了皇家園林和寺廟,四合院里也是講究種樹的,大的院子里可以種棗樹、槐樹、榆樹、紫白丁香或西府海棠,再小的院子里,一般也要有一棵石榴樹。老北京有民諺: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這是老北京四合院里必不可少的硬件。但是,老北京的院子里,是不會種松樹柏樹的,認為那是墳地里的樹;也不會種柳樹或楊樹,認為楊柳不成材。所以,如果現(xiàn)在到四合院里看見這幾類樹,那都是后栽的,年頭不會太長。
景山公園內(nèi)明崇禎殉國處
如今到北京來,想看到真正的老樹,除了皇家園林或古寺,就要到碩果僅存的老四合院了。
在南半截胡同的紹興會館里,還能夠看到當年魯迅先生住的補樹書屋前那棵老槐樹。那時,魯迅寫東西寫累了,常搖著蒲扇到那棵槐樹下乘涼,“從密葉縫里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落在頭頸上”(《吶喊》自序)。那棵槐樹現(xiàn)在還是虬干蒼勁,枝葉參天,起碼有一百多歲了,比魯迅先生活得時間長。
看張恨水的回憶文章,說他最初來北京住未英胡同三十號。那時,院子里有一棵兩百多年的老槐樹。未英胡同以前叫喂鷹胡同,離虎坊橋很近,曾是皇帝玩鷹養(yǎng)虎之地,明朝就有,是一條老胡同了,胡同的院子里有一棵兩百多年的老槐樹,不稀奇,比魯迅院子的那兩棵槐樹的年頭還要老。只是現(xiàn)在這棵老槐樹早就不在,我們只能遙想當年了。
在上斜街金井胡同的吳興會館里,還能夠看到當年沈家本先生居住時就有的那棵老皂莢樹,兩人懷抱才抱得過來,真粗,樹皮皴裂如溝壑縱橫,枝干遒勁似龍蛇騰空而舞的樣子。我第一次看到它時,真有點兒驚心動魄的感覺,讓我想起沈家本本人,這位清末維新變法中的修吏大臣,我們法學的奠基者正直耿直的形象,和這棵皂莢樹的形象是那樣的吻合。據(jù)說,在整個北京城,這是屈指可數(shù)最粗最老的皂莢樹之一。
在府學胡同的文丞相祠里,還可以看到文天祥當年關(guān)押在這里時親手種的那棵棗樹,年頭夠老的了。歲月如同一位嚴酷的雕塑師,將幾百年來歷經(jīng)的每一道滄桑,都醒目地雕刻在棗樹的枝干上。最為奇特的是,這棵棗樹遒勁、極盡扭曲的枝干,幾乎都是朝著南面的方向伸展著。人們?yōu)樗堇[,說它和文天祥寫過的“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的詩句相呼應(yīng)。樹猶如此,人以何堪!我去那里時正是冬天,棗樹上的葉子盡落,主干突兀,大小枝干參差,鐵骨鋼筋一般在風中抖動,發(fā)出鐵板銅鈸一樣的聲響,真的覺得樹和人一樣,也是有著強烈的感情的。
在陜西巷的榆樹大院,還能夠看到一棵老榆樹。當年,賽金花蓋的怡香院就在這棵老榆樹前面,就是陳宗藩在《燕都叢考》里說“自石頭胡同西曰陜西巷榆樹大院,光緒庚子時,名妓賽金花張艷幟于是”的地方。之所以叫榆樹大院,就因為有這棵老榆樹,是典型的地以樹名。前些年,我教過的一位學生的家住在那里,邀請我到他家,專門去看賽金花的怡香院。他家住在二樓,站在當年賽金花住的房子的后窗前,還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榆樹滿樹的綠葉蔥蘢,比賽金花青春常在,儀態(tài)萬千。
西河沿192號,是原來的莆仙會館,盡管早已經(jīng)變成了大雜院,后搭建起的小房如蘑菇叢生,但院子里有棵老黑棗樹,一直沒舍得砍掉。在北京的四合院里,種馬牙棗的棗樹有很多,但種這種黑棗樹的很少。那年夏天,我專門到那里看它,它正開著一樹的小黃花,落了一地的小黃花,碎金子一般閃閃發(fā)光,真的是漂亮。當然,我說的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不知道如今這棵黑棗樹是否還健在。
盡管山西街如今拆得僅剩下盲腸一段,前面更是拆得光光的,矗立起高樓大廈,但甲十三號的荀慧生故居還在。當年,荀慧生買下這座院子,自己特別喜歡種果樹,親手種有蘋果、柿子、棗樹、海棠、紅果多株。到果子熟了的時候,會分送給梅蘭芳等人分享。唯獨那柿子熟透了不摘,一直到數(shù)九寒冬,來了客人,用竹梢頭從樹枝頭打下邦邦硬的柿子,請客人就著冰碴兒吃下,老北京人管這叫做“喝了蜜”。如今,院子里只剩下兩棵樹,一棵便是曾經(jīng)結(jié)下無數(shù)次“喝了蜜”的柿子樹,一棵是棗樹。去年秋天,我去那里,大門緊鎖,進不去院子,在門外看不見那棵柿子樹,只看見棗樹的枝條伸出墻頭,棗星星點點,結(jié)得挺多的。老街坊告訴我,前兩天,剛打過一次棗。歷盡風霜,棗依舊很甜。
離荀慧生故居不遠的西草廠街88號的蕭長華故居里,也有一株棗樹,比荀慧生院子的棗樹年頭還長。同荀慧生愛種果樹一樣,這棵棗樹是蕭長華先生親手種的,前些日子去那里看,雖然院子已經(jīng)凋零一片,無人再住了,但棗樹居然還活著,在垃圾和亂草叢中頑強地伸展著綠色的枝葉,搖曳在今日的陽光中和昨天的回憶里。
在北京四合院里,好像只有棗樹有著這樣強烈的生命力。因此,在北京的四合院里,棗樹是種的最多的樹種,在我的印象里,要比民謠里說的“天棚魚缸石榴樹”的石榴樹多。小時候我住的四合院里,有三株老棗樹,據(jù)說是前清時候就有的,別看樹齡很老,每年結(jié)出的馬牙棗依然很多很甜,比現(xiàn)在賣的冬棗更有棗的味道。
所謂青春依舊,在院子里樹木中,大概獨屬棗樹了。從我落生不久住進這個大院,一直到21歲離開大院去北大荒,每一年的秋天打棗,都是我們大院里的節(jié)日。一般都是半大小子爬到樹上,伸長著竹竿子打棗,小不點兒的孩子,在樹下接棗。打下的棗,堆成一座小山,誰也不會私自把棗拿回家,而是端著洗臉盆,裝滿一盆盆的棗,挨家挨戶去送棗。這樣美好的傳統(tǒng),連同我們爬到樹尖,看紅紅點點的棗和樹葉一起晃動,仿若太陽也跟著一起晃動的情景,一直定格在我的記憶里。
我們大院的那三株老棗樹,起碼活了一百多年,如果不是為了住房改造砍掉了它們,起碼現(xiàn)在還可以活著。如今,我們的大院拆遷之后建起了嶄新的院落,灰瓦紅柱綠窗,很漂亮,不過,沒有那三株老棗樹,院子的滄桑歷史感,怎么也找不到了。
如今,北京城的綠化越來越漂亮,無論街道兩側(cè),還是小區(qū)四圍,種植的樹木品種越來越名目繁多,卻很少見到種棗樹的。大概是因為棗樹雖然開花,但是米粒一般,很小,沒有什么觀賞價值。再有,棗樹容易掉那種洋剌子和吊死鬼的小蟲子,很有些煩人的緣故吧。這種變化是老北京斷然沒有想到的。人們對于樹木的價值需求和審美標準,就這樣發(fā)生著變化。老北京四合院的棗樹,在這樣被遺忘的失落中,便越發(fā)成為過往歲月里一種有些悵惘的回憶,很有些老照片的感覺。
三
在我所見的這些樹木中,最容易活的是柳樹和紫葉李,最難活的是合歡樹。但是,我對合歡樹最是情有獨鐘。
說來,也許有些可笑。在我剛上小學的時候,在每天清早上學的路上,幾乎都能夠碰見一位三十來歲的女人,迎面向我走來。我覺得她人長得特別漂亮,就像我媽媽一樣的漂亮。那時候,我的媽媽剛剛?cè)ナ啦痪?。我知道,這只是我心理上的一種錯覺,甚至是幻覺。但是,錯覺也好,幻覺也罷,每天清早上學的路上,能夠見到她,是我最大的愿望。
那時,那條路上種的街樹就是合歡。我記得非常清楚,每年一到六月,樹上便開出緋紅色的花朵,絨毛細細的,很柔軟的感覺,像一匹紅云彩似的,惹人憐愛。這時候,迎面看著她走在這樣緋紅色的云朵下,感覺她更漂亮了。她一定是感覺到了我在看她,每一次和我擦肩而過的時候,她都會沖我和藹地笑笑。真的,那時候,我特別的可笑,甚至有些傻氣。每一次和她擦肩而過看到她沖我笑的時候,我都希望她能伸出手,在我的頭上輕輕地撫摸一下,就像媽媽總愛摸我的頭一樣。
天壇古樹
后來,我知道,她就在我們學校附近的另一所小學當老師,那是一所私立小學。我癡心妄想能夠轉(zhuǎn)到那所小學去讀書,就可以天天見到她,沒準兒,她還能教我呢??墒?,這是不可能的,家里沒有錢供我去讀私立學校的。讀中學的時候,我寫過一篇作文,題目就叫做《合歡》。我寫了對她對合歡樹的想象。如果,有什么樹可以象征一個人的童年,合歡,幾乎成為了我的童年之樹。
也許,我還有更可笑的事情。從北大荒插隊回到北京,我重回讀小學的學校,因為待業(yè)在家,母校的校長好心地邀請我去代課。重新走在這條小時候走過無數(shù)次的老路上,我渴望能夠像當年每天早晨上學一樣見到她。但是,這樣的奇跡,怎么可能出現(xiàn)呢?那條老街上,我沒能再見到她,合歡樹,也一棵都沒有了。
或許,真的是合歡樹難以成活。如今的北京街樹中,有名的是夏天南池子的槐蔭夾道和秋天釣魚臺的銀杏鋪地,我再也沒有見過有哪一條街道兩旁種有合歡樹了。
后來,有人對我說故宮御花園和宋慶齡故居里的合歡樹長得不錯,花開的時候很好看。這是當然了,那里的樹,會有人專門打理,自然比別處的好活,過得滋潤了。況且,也不是街樹。
再后,讀清詩里說:前門輦路黃沙軟,綠楊垂柳馬纓花。馬纓花,就是合歡,說明種合歡為街樹,早在清時就有了。不過,我覺得,那樣街頭有樹的情景是極個別的,甚至我懷疑那僅僅是演繹。
一直到最近,讀到清《竹枝詞》:“正陽門外最堪夸,五道平平不少斜;點綴兩邊風景好,綠楊垂柳馬纓花?!庇忠淮翁岬皆谇伴T外的大街兩旁是種著合歡樹的,大概不是夸張。
又借到一本芥川龍之介寫的《中國游記》,在這本書里他兩次提到了合歡樹。一次是從辜鴻銘家出來,朝著東單牌樓他住的旅店走的路上,說是“微風吹拂著街邊的合歡樹”。另一次是他說:“合歡與槐樹的大森林緊緊環(huán)繞著黃色琉璃瓦的紫禁城?!焙笳哒f明當時北京城合歡樹的茂盛,前者則說明東單大街兩旁當時是種著合歡樹的。
還看到鄧云鄉(xiāng)的文章,說景山前街曾經(jīng)的街樹也是合歡。
這樣就可以佐證,合歡樹曾經(jīng)一度的輝煌,而且作為街樹,并非是我童年時見過的孤例。芥川龍之介是1921年從日本來到北京的,鄧云鄉(xiāng)說的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事,也就是說,合歡樹作為街樹,曾經(jīng)從清末民初一直到北京和平解放之后,存在過很長的一段時間,而且是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一道美麗的風景。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如今被冷落在一旁?
如今,在北京,不僅街道上見不到合歡了,就是在老院子里或在新建的小區(qū)里,也很少能見到合歡樹。
十多年前的夏天,我的孩子買房子時,看中的是小區(qū)里有一片合歡樹,去看房時正是夏天,滿樹毛茸茸緋紅色的花朵,看得人爽心悅目。如今,那一片合歡樹只剩下六株茍延殘喘,樹干被鋸掉一大截兒,樹枝被剪掉的更多。到了夏天,孤零零地開著零散的花朵,再看不到十多年前的風光了。
在離宣武門不遠的校場口頭條,那是一條很鬧中取靜的小胡同,在這條胡同的47號,是學者也是我們匯文中學的老學長吳曉鈴先生的家。他家的小院里有兩株老合歡樹,不知道如今是否還活著。那年,我特意去那里,不是為拜訪吳先生,因為吳先生已經(jīng)仙逝,而是為看那兩株合歡樹。合歡樹長得很高,探出墻外,毛茸茸的粉紅色的花影,斑斑點點地正輝映大門上吳先生手書的金文體門聯(lián)“宏文世無匹,大器善為師”。那花和這字,才如劍鞘相配,相得益彰。如詩如畫,世上無匹。
不過,這也是十多年的事情了,如今,不要說吳先生雙棔書屋小院里那兩株合歡樹是否健在,就是那個小院那條胡同是否還在,都讓人隱隱地擔憂了。
四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著了迷一般,像一個胡同串子,到處尋找老院子里碩果僅存的老樹。樹有年輪,樹的年輪就是北京四合院的年輪,見證著它們滄桑的歷史。樹的枝葉花朵和果實,最能見證北京四合院繽紛的生命。尤其是那些已經(jīng)越來越少的老樹,是老四合院的活化石。老院不會說話,老屋不會說話,迎風抖動的滿樹的樹葉會說話呀。
記得寫過北京四合院專著的鄧云鄉(xiāng)先生有一章專門寫“四合院的花木”。他格外注重四合院的花木,曾經(jīng)打過這樣一個比方,說京都十分春色,四合院的樹占去了五分。他還說:“如果沒有一樹盛開的海棠,榆葉梅,丁香……又如何能顯示四合院中無邊的春色呢?”
十多年過去了,曾經(jīng)訪過的那么多老樹,說老實話,給我印象最深的,還都不是上述的那些樹,而是一棵杜梨樹。
那是十二年前的夏天,我是在緊靠著前門樓子的長巷上頭條的湖北會館里看到的這棵杜梨樹。枝葉參天,高出院墻好多,密密的葉子搖晃著天空浮起一片濃郁的綠云。這個大院,我很熟悉,因為讀中學的時候,我的一個同班同學的家就在這個大院里,離我當時住的西打磨廠很近,我常找他玩。春天的時候,這棵獨梨樹會開滿一樹白白的花朵,煞是明亮照眼。
如今,在它的四周蓋起了好多小廚房,本來軒豁的院子顯得很狹窄,但人們還是給它留下了足夠?qū)挸ǖ目臻g。我知道,人口的膨脹,住房的困難,好多院子里的好樹和老樹,都被無奈地砍掉,蓋起了房子。前些年,劉恒的小說《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被改成電影,英文名字就叫做《屋子里的樹》,是講沒有舍得把院子的樹砍掉,蓋房子時把樹蓋進房子里面了。故事是虛構(gòu)的,但這個細節(jié)不是虛構(gòu)的,不少院子里都曾經(jīng)有過這類事情。因此,可以看出湖北會館里的人們沒有把這棵杜梨樹砍掉蓋房子,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也是值得尊敬的事情。
孔廟古樹
那天,很巧,從杜梨樹前的一間小屋里走出來一位老太太,正是種這棵杜梨樹的主人。她告訴我自己已經(jīng)87歲,不到十歲搬進這院子來的時候,她種下了這棵杜梨樹。也就是說,這棵杜梨樹有將近80年的歷史了。
那年的冬天,我舊地重游,那里要修一條寬闊的馬路,湖北會館成了一片瓦礫,但那棵杜梨樹還在,清癯的枯枝,孤零零地搖曳在寒風中。雖多少有些凄涼,但畢竟還在。
那位老太太讓我難忘,還在于她對我講過的一段話。那天我對她說您就不盼著拆遷住進樓房里去?起碼樓里有空調(diào),夏天住在這大雜院里,多熱呀!她瞥瞥我,對我說:你沒住過四合院?然后,她指指那棵杜梨樹,又說,哪個四合院里沒有樹?一棵樹有多少樹葉?有多少樹葉就有多少把扇子。只要有風,每一片樹葉都把風給你扇過來了。
老太太的這番話,我一直記得。住在四合院里,晚上坐在院子里的大樹下乘涼,真的是每一片樹葉都像是一把扇子,把小涼風給你吹了過來,自然風和空調(diào)制造出來的風不一樣、
日子過得飛快,十二年過去了。這十二年里,偶爾,我路過那里,每次都忍不住會想起那位老太太。那棵杜梨樹已經(jīng)不在了,我卻希望老太太還能健在。如果在,她今年99歲,虛歲就整一百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