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翻滾,像盤踞在天空中蓄勢待發(fā)的猛獸。一個灰墻舊瓦的村莊,被包裹在混沌之中。
“族長,你別費心思了,我是不會離開家的!”長媽梗著脖子,雙手叉在臃腫的腰上,站在門檻上大聲說。
“就算你舍不得這個家,也得為你閨女想想?!弊彘L佝僂著背說話時,臉漲得通紅。
長媽聽族長這樣說,放聲道:“巫婆的預言我是不會信的。她鬼鬼祟祟的,哪有個正經(jīng)樣兒。聽信她的話,離開家園,像孤魂野鬼似的四處游蕩嗎?百年浩劫?根本就是胡說!”
幾個村民圍了過來。族長四下瞅瞅:“你胡說什么!洪災不是兒戲,半個村莊的人都走了,剩下的也在加緊打點行裝。這是鬧著玩的嗎?”說罷,村長狠狠地指向浸沒腳踝的渾水。
“那您趕緊回去打點行裝吧!別等洪水淹沒了飯桌,您吊在房梁上哭!”長媽大笑一聲,朝屋里走去。
長媽踩著木梯爬上了昏暗狹窄的閣樓,沖著窗邊輕聲說:“長月,小心別摔下去。”窗邊的板凳上,踮著一雙臟兮兮的腳,腳主人幾乎把半個身子伸在窗外。她正用手攏著嘴喊:“紙鳶,你家被淹了嗎?”
一個嬌弱的聲音從對面閣樓的窗口傳來:“淹啦,我們住閣樓里了!”
“我們也是!我跟你說——我現(xiàn)在洗澡只要躺在地上就可以啦!”
那邊傳來一陣笑聲:“很臟的,長月!”
“臟有什么,命都要沒了!”
路上,一抹鮮艷的紅色吸引了長月的眼球。
一雙白皙的腳逆著混濁的水流挪動著,一襲赤紅如血的衣裳拖在身后,一頭半遮面容的長發(fā)烏黑發(fā)亮。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磕磕絆絆地行走在將自己襯得愈加鮮艷的灰暗村莊里。她不時懵懂地四下張望,打量著路旁破敗的透著陳腐氣息的房屋。
男孩子們陸續(xù)鉆出自家的房門,好奇地打量著她。
木澤是第一個打破寂靜的男孩兒。他趾高氣揚地踏著水攔在她面前,其他幾個男孩跟在身后圍了上來。女孩不得不停下腳步。
“你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我們村里好像沒有這個人,對吧?”木澤高聲問道。
“沒見過。她的頭發(fā)怎么跟鬼似的?”
“她穿著紅色的衣服。我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紅衣服?!?/p>
“她不說話!難道是個啞巴?”
“好了,好了!”木澤的喊聲平息了七嘴八舌,他頗為得意地繼續(xù)說,“出現(xiàn)這樣奇怪的人,應該讓我爺爺看看。說不定是什么禍害!”說罷,他便去抓女孩的手腕。女孩靈敏地躲開了。木澤不耐煩地撇撇嘴,粗暴地抓住了女孩的胳膊。木澤手里抓著的胳膊非?;仯幌戮捅粧昝摿?。木澤覺得自己擺不平一個嬌弱的女孩實在有失顏面,于是惱羞成怒,一聲令下:“把她給我?guī)ё?!?/p>
一聲響徹云霄的吶喊傳來:“住手!”
男孩們齊刷刷地望向從木門里火速沖來的女孩。她在眾人面前剎住腳,一手叉腰,一手直指木澤的鼻子:“大白天的,你們好意思在街上欺負人?”
“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愛管閑事的‘男人婆’長月?!蹦緷晒中σ宦?,俊秀的眉眼擠成一團,“我是要把這個奇怪的人帶走,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負她了?”
“木澤,你不就是仗著你爺爺是族長,到處撒野嗎?這個女孩,我?guī)ё吡耍 遍L月拉起女孩就跑。男孩們追了幾步停了下來。
木澤囁嚅著低聲命令:“走……去告訴我爺爺!”
長月拉著女孩鉆進家門,躥上樓梯。忽然,女孩掙脫她的手,靜靜地站住了。長月只好按著女孩的肩膀在松動潮濕的木梯上坐下,好奇地問:“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兒?你父母呢?”
女孩沉默不語。長月有點急了:“你……不能說話嗎?還是不愿意說?算了,你餓了吧?我娘烤好了香噴噴的玉米烙?!闭f著,長月抓起女孩冰涼柔嫩的手。女孩搖了搖頭,充滿歉意地掙脫了。隨后,她站起來走下樓梯。
“哎,等一等!”長月急匆匆地喊。
女孩在門口回過頭,望了長月一眼,消失在門外。
“你聽說了嗎?村里出現(xiàn)了個穿紅衣的小姑娘。”
“紅衣?那不是新娘子才穿的嗎?誰家的閨女?”
“沒有人認識她。據(jù)說,長得還挺嚇人?!?/p>
“族長知道了嗎?他怎么說?”
“只說不知是福神下凡還是水妖索命,反正是危險人物,避而遠之就行了?!?/p>
“嘩啦……嘩啦……”清冽的湖水滌蕩著湖旁幽香的芳草,仿佛只有這湖上的一方天幕是澄澈清亮的。這個湖隱藏在村莊后面的眾多山丘中,洪水尚未殃及此處。女孩坐在岸邊,搖晃著白皙的雙腳,鮮紅的裙擺漂浮在湖面。
清風拂來,撫過女孩的臉頰,帶來絲絲涼意。她突然起身,一步步地朝湖中心走去。水面浸沒了她的腳踝、雙膝、胸口。正當她打算閉上眼睛沉入湖底時,岸上傳來陣陣呼喚:
“紅衣!紅衣……”
女孩回頭,長月已站在岸邊,喊著:“你在干什么呀?水里很涼的,快上來吧!”
片刻后,兩個女孩并肩坐在岸上。
“有人說你在后山的湖邊,我就偷偷過來了。大人不讓我們到這里來的?!遍L月伸出的手掌上團著一條略顯陳舊的紅絲帶,她撓著頭不好意思地說:“我從閣樓里找到的。覺得很適合你,送給你!”
女孩接過絲帶,用它綰起發(fā)絲,在腦后扎成松松的馬尾。一綹青絲從耳畔滑落,垂在她如畫般的眉目前。長月癡癡地盯著女孩凝脂似的肌膚,喃喃道:“你……你長得真好看?!?/p>
女孩眼底泛起笑意,微微瞇起的眼睛像月牙般明亮。長月從布袋里掏出玉米烙,塞給女孩:“你沒吃東西吧?給,剛熱過的?!?/p>
長月用一只手托著腮幫,注視著紅衣小心翼翼地細嚼慢咽。“哎,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遍L月突然說。女孩搖了搖頭。“那我叫你紅衣吧!行嗎?”長月見對方?jīng)]有拒絕的意思,開心地仰面躺下,伸了個懶腰。
“紅衣,紙鳶家搬走了?!薄凹t衣,村西有一間屋子倒塌了?!薄凹t衣,我娘說,我們不會搬走……”“紅衣,你說我會不會被洪水卷走,我和我娘會不會死掉?”
“不會的。”紅衣突然開口,“你和你娘都不會有事。”
長月開心地看著她,眼底生著亮光,興奮地搖了搖紅衣:“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不是?”
紅衣?lián)u了搖頭。
“我相信你的話?!遍L月拍了一下紅衣的肩,哈哈大笑起來。
“爺爺真是的,非要我把這個莫名其妙的鎮(zhèn)妖衣送到這兒。這荒山野嶺的,誰知道那妖女藏在哪里?”木澤懷里揣著一件淡色的裙子,磕磕絆絆地攀爬著,“這邊的路很危險的……哎呀!”
木澤失足跌落在巖縫的豁口中,被坑底的泥水裹滿了身,胳膊和腳踝火辣辣地疼。他狼狽地扯開嗓子喊:“救命呀!救命呀!”
巖石邊,探出一張清秀的臉。他愣了愣,認出了那件紅色的衣裳,故意嚷嚷:“你這個妖女,是你害我掉下來的吧?我們何仇何怨!你想干什么?”
紅衣看了一會兒,消失了。
木澤凄厲地哭喊起來:“誰來救救我!我不想死在這里?。“选焙鋈?,一根晃晃悠悠的藤條敲了下他的腦袋。紅衣的頭又探了出來。
“你放的繩子?你不會使詐吧?告訴你,我不會上當?shù)?!”木澤沒底氣地喋喋不休。
“我沒那么無聊?!奔t衣回應。
紅衣再次消失。木澤猶豫一番后順著藤條爬了上來。他四下張望,試探地問:“喂,你還在不在?”
“我爺爺送給你一件衣服,你別再穿紅色的了?!蹦緷傻穆曇粲行┤趿讼氯ィ岩路R在巖石上,“我放在這里了。我走了。”
木澤拖著扭傷的腿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山下走去。剛回到村里,遇上族長和長媽吵得不可開交。
“你沒聽說嗎?村東又有棟房子塌了,活埋了一個常年居住的寡婦!”族長因惱怒脖頸上青筋突起。
“這和那個小姑娘有哪門子關系?咳咳……那屋子年代久了,地基快被螞蟻蛀穿了,咳咳……洪水一泡,自然散架。”長媽不時掩住口鼻咳嗽,但反駁的話語凌厲不減。
“自從那來路不明的丫頭出現(xiàn),災難就接二連三,全村上下誰看不出來?她只進過你的屋,你看,你不也無故染上了傷寒?”
“咳咳——這是我自己呆在涼水里引起的,不要扯上無辜的人。咳咳……”
族長看到木澤,馬上拉到身邊:“木澤,你說說,那紅衣姑娘是不是有些古怪?”
“也許真不是什么壞人……”木澤低著頭從牙縫中蹦出這句話,然后擠進人群跑了,留下臉色氣得發(fā)紫的族長。
紅衣把裝玉米烙的袋子收起來時,一枚銅頂針骨碌碌地滾了出來。紅衣?lián)炱饋?,把它舉到眼前——她沒見過這玩意兒,但覺得可能是長月家的重要物件,說不定此刻她們正到處找它呢。
木澤留下的衣服擱在巖石上,紅衣不曾動過。紅衣把頂針攥在手心,起身朝山下走去。來到村里,沒見任何人影。村里地勢低,洪水已淹沒了她的小腿。
一個人從一扇門內(nèi)探出頭來,喃喃道:“怕是又要下大雨了?!背蛞娂t衣,他立刻露出慌張之色,隨之關門進屋。
紅衣繼續(xù)向前走著,混沌的泥水里濺起朵朵水花,緊接著稠密的雨點砸了下來,整個世界瞬間晦暗一片。紅衣被暴雨打得睜不開眼睛,盲目地向前挪著步子,努力辨認長月的家。
“咳咳,咳……”
長月?lián)鷳n地望向窗外,心不在焉地攪拌著碗里的藥,舀一勺匆匆送入長媽嘴里。大雨鋪天蓋地,淹沒了病榻上虛弱的咳嗽聲。
“娘,雨太大了……”長月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紅衣跌跌撞撞地在雨中摸索,冷不防被涌入口鼻的雨水嗆到,“撲通”一聲摔倒在地,渾黃的水中立刻現(xiàn)出了殷紅。紅衣透過勉強撐開的眼縫,看到一團龐然大物呼嘯而來。
紅衣怔住了,緊接著就被淹沒了。
紅衣感到自己的身體正被拽走,洪流如利刃般剜著她的肌膚,她渾身疼痛難忍。同時,耳邊不斷傳來木板的斷裂聲,泥漿中翻涌的斷墻不時撞擊著她的肋骨。紅衣覺得生不如死。
突然,她的呼吸順暢起來,身體也變得輕盈——她的雙腿變成了透明的尾鰭,身軀隨之縮小。洪水中一抹若隱若現(xiàn)的鮮紅,在逆水暢游。只要回到湖里就安全了,洪水淹不到那兒。
洪流中,只見兩個老人趴在一塊木板上,時浮時沉,洪水不時灌入他們的口中。
一個女孩從閣樓的窗戶探出頭,驚恐地尖叫了一聲。房子搖搖欲墜,女孩即將連同閣樓一起葬身洪水。
一條紅色的大魚猛的一顫,急擺尾鰭快速游了過去。
一個巨大的濁浪騰空而起,朝女孩狠狠砸去。女孩捂住眼睛的瞬間,瞥見一抹鮮紅躍至面前。剎那間,水花飛濺。她隱約看見,一條系著紅絲帶的魚躍出水面。然后,她被震耳欲聾的轟響和山崩地裂的搖晃包裹。她失去了知覺。
村莊里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幸存的人,從傾塌的屋里出來,浸入齊腰深的洪水中。污濁的水面上漂浮著鍋碗瓢盆和斷木殘枝。
族長顫巍巍地爬上門口的木樁,問大家:“情況怎么樣了?”
“村東的房子全塌了,淹死了兩個人。村西這邊還好。”
“長月家呢?”
“母女平安?!?/p>
“她們的堅持帶來了好運?!弊彘L重重地點點頭,倚在斷墻上仰面望著澄澈的天空,“這場災難,該到頭了……”
長月站在洪水中,呆呆地凝望著水面上漂浮著的一條紅絲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