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發(fā)表的文章中,看到許多詩人、作家給自己的書房所取的雅號,名之曰“齋”,名之曰“堂”,或以“室”名之。從這些名號之中,可以窺見主人的情趣、性格、胸襟和生活情境。
我有書室但沒名號。小小四合院,南屋三間,是我用以藏書的,如果賜以嘉名的話,可以稱為“南書房”。我住北房,會客室內(nèi)有書一架,寢室兼寫作間中,四架書占去了我的“半邊地”。床頭上的書高達二尺,兩相排擠,如果塌下來,面部有被砸傷的危險。
我學識淺陋,但嗜書如命。藏書不足萬卷,讀的少,用上的更少。像《四部叢刊》、《資治通鑒》、《二十四史》這樣一些大部頭書,以及曹未風、朱生豪的兩套《莎士比亞全集》……長年置之高閣,無力光顧。自己是搞文學創(chuàng)作的,但特別喜歡古典文學,所存詩詞歌賦諸方面的名作與論著,為數(shù)不多但也不少。《全唐詩》、《全宋詞》以及詩詞的古今選本,大致也備有。魯迅、郭沫若、茅盾、聞一多諸先輩的全集,寶而存之,學而習之。專家友人賜贈的各種專著,也為數(shù)可觀。我枕邊的書,種類繁多,不時調(diào)換,大體不出詩文范圍。
因為愛書,所以喜歡買書。解放初期,常跑隆福寺修綆堂尋書,有的書店每周派人騎車送書到門。我買書很雜,古今都有。我對《紅樓夢》只讀了三遍,毫無研究,但有關(guān)這方面的書買了不少。兩種殘本影印本,我不惜高價購來。懷素的《狂草》,一買兩本,記得每本二十七元,一本送了一位書畫家朋友。名著《管錐篇》,先后買了兩部……這些書,內(nèi)容博大,只翻了一下,就放在書柜里去以待來茲了。我想,書就是朋友,雖然有親有疏,有熟有生,可都牽動著我的感情。有些書,雖然一時沒時間去拜讀,但翻一翻,撫弄一下,就自然發(fā)生一種親切之感。古人愛劍,“一日三摩挲,劇于十五女”,嗜書之癖,也有點仿佛。書房,是精神寶庫。多給寶庫增光生彩,不也使自己精神上發(fā)生富有之感而自足自樂嗎?齊白石老畫家不是刻石自鳴得意:“三百石富翁”嗎?
我的“南書房”,是個雜貨店,古的今的,中的外的,紛然雜陳。有四十多年前重慶版焦若枯葉的糙紙本,也有香港現(xiàn)代化光亮的道林本……這些書,有平裝,有精裝,有線裝多本成套的,也有長僅四五寸的袖珍本。但絕無宋版,明版的僅有而已。學寫詩文,已六十年。時間用在讀書上的太少,更談不上研究了。在山東大學讀中文系,四年間,只標點了一部《四史》,時過境遷,幾乎全淡忘了,今天還記得的甚少甚少了。
自己讀書極少,腹內(nèi)空乏,上了年紀,大家都以老專家看待,使我汗顏而內(nèi)疚。所以,不顧年過八十,以補課心情,勤學苦讀,無奈精力已非青壯年時矣??磿^一小時,即目茫茫而頭昏昏然了。晚上,孤燈伴讀,讀到會心之處,燈光也為之燦然。我十九讀古。但讀古決不泥古。我欽佩古代一些大詩人、大作家,但決不迷信他們,盲目崇拜。憑個人六十年創(chuàng)作的甘苦經(jīng)驗,去欣賞、評論、印證一切古人的作品和詩論、文論,偶有一得之見,也不肯多讓。
心里雖不服老,而精力確實已不逮了。首先感覺到記憶力銳減得驚人!我讀書是十分認真的。句句劃藍線,外加紅筆標記,偶爾寫上幾個字以表意。所以,我讀過的書,全可以復按??墒呛?,今天讀得很熟,明天卻成為陌生的了。雖自恨,但無可奈何,從小背熟了的詩文,忽然忘掉了其中的名句,久思不得,悵惆至極!有時寫些評論性質(zhì)的文章,找一本參考書費幾個小時,急得滿身大汗,神疲力倦,寫作佳興頓然消失,頹然而臥床上了。
有的書,我寢室的書架上遍尋不得,就叫我的小女兒———公家派給我的“助手”,作為“南書房”“行走”,去南三間查找,因為不少書沒有嚴格分類,去找書,也不是手到就可以擒來的。
珍惜自己的書,視之若良朋好友。過去,我的書柜的玻璃上,經(jīng)常貼著一個紙條,上面大書:“概不出借”,下邊綴條小尾巴“!”。這不是我吝嗇,實為經(jīng)驗所苦。有人借去我的《元曲選》,去時三大本,回來只剩兩本了,這部書等于報廢了。還有一次,我的一本精裝厚封面書,借出去時,完整可愛,還回來時,底封已經(jīng)牽牽連連地幾乎要離開它的母體了!我很傷心,不愉快還不好出口。從此,雖至親好友,用一張小條子封住了他們的口。
年已八十有三,歲月已無多了。買書的雅興銳減了。書多了,沒處放。好些當時極為喜愛、得之而后快的著作,迄今閑散置之,打入冷宮。當然,從報刊的消息上,看到心愛的書目,還難免心為之一動。吳之振的《宋詩鈔》,久久心向往之。四五年前,從一個圖書室借了來,抄下選目,瀏覽一遍,才悵悵璧還了。最近知道此書已由中華書局出版了,我也放棄了購買的念頭。心下自慰地想:已經(jīng)熟讀了錢鐘書同志的選本了。
四五十年來,文朋詩友的贈書,總計起來,至少可以插滿三四書架。經(jīng)過抗日戰(zhàn)爭,經(jīng)過浩劫十年,多數(shù)已化飛灰;紙上的字,一字一滴血;紙上的句子,句句是友情??!這三五年來,每年收到許多文友的著作,多時一年近百本。今天巡視書架,有好幾位我尊重而又親切的文壇前輩親手簽名的贈書,宛然在目,而他們?nèi)藚s已經(jīng)作古了。
我不自禁地作此遐想:我愛我的“南書房”,我愛我多年苦心癡心累積起來的這為數(shù)不多的書,后來又將歸于誰手,流落何方呢?再一想,個人的命運與歸宿尚不能預卜,又何必想得那么多、那么遠呢?
選自《臧克家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