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劉禹錫詩句:“世上空驚故人少,集中唯覺祭文多。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p>
年輕時,熟誦后兩句。人到中年,前兩句醒目驚心。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此畺|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p>
寫南京,劉禹錫像在寫一個人的中年:漸漸衰弱的身體如故國空城,周遭有無窮寂寞,拍打著鞋子、褲腳,月亮在夜深人靜時翻過衣架而來……
劉禹錫的另一首詩,更著名:“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币廊幌駥懼心辍⑼砟辏阂粋€人于沉舟病樹旁回望萬木千帆的青春期,請飲酒,須振拔。
近期讀另一位唐朝詩人李益,名字陌生,像詩壇新人,絕對沒劉禹錫那樣醒目。其詩《立秋前一日覽鏡》,亦為中年意緒,標(biāo)題直白如新詩。詩云:“萬事銷身外,生涯在鏡中。惟將兩鬢雪,明日對秋風(fēng)。”
“萬事銷身外”:萬般世相在身外——身體是邊界,邊界內(nèi)是一個人逐步萎縮的國土;“生涯在鏡中”:在鏡中、這一池秋水中,打撈青春與盛夏?“惟將兩鬢雪,明日對秋風(fēng)”:用兩鬢白雪、即使用染發(fā)劑也壓抑不住的兩鬢白雪,迎接寒意的降臨。
當(dāng)代詩人張棗《鏡中》的名句:“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就落滿了南山?!睆溺R子這一角度來回顧往昔,那后悔的事情更加明晰。
好女子永遠(yuǎn)像新娘,好詩永遠(yuǎn)像新作,好詩人永遠(yuǎn)像新人,讓塵世的每一年都是新年。
“金針刺破桃花蕊,不敢高聲暗鎖眉。”古典言情小說有這樣的艷句——低調(diào)的愛,充滿了魅惑力。當(dāng)下,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博客、微博中虛擬、仿真的喘息聲、叫床聲,此起彼伏。
不知當(dāng)代“金針”是否鍍金。今天的“桃花”因含藥的春風(fēng)日夜綻放。
唐代杜甫,一個端正的人?!盎◤讲辉壙蛼?,蓬門今始為君開”,卻讓我想到女人的雙腿通往陰暗處的花園。
清代阮元“交流四水抱城斜,散作千溪遍萬家。深處種菱淺種稻,不深不淺種荷花”,讓我想到男女在床榻上的交流與勞作……
這樣的聯(lián)想,是進(jìn)入晚年的一種標(biāo)志——想象力強(qiáng)于行動力,且總是指向青春、美。
年輕人的色情、有顏色的感情,是天真、自然、干凈的。在中年、晚年,一個陳舊、疲倦、皺紋如同塵埃層層堆積的人,如何抵抗恐慌與紛亂?
南宋詩人陳與義提供了一種方法——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馀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保ā杜R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
在南方僧舍里,陳與義回憶北宋洛陽的生活——洛陽紙貴時代的生活,“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fēng)滿洛城?!保ɡ畎祝┤缓髮懽约旱木渥樱降须[含曾經(jīng)的絢爛,從記憶,到語言。
一個人由絢爛少年到平淡中年,再到逼仄晚年,也在歷經(jīng)一次又一次的“南渡”——時間的金兵步步緊逼,人生漸漸失守、撤退、偏安。
讀陳與義“閑登小閣看新晴”,很必要。沒有小閣樓的人,乘電梯到樓頂去看一看滿城燈火,很重要。
思想家梁啟超是集句高手。書生集句,美人插花。
梁啟超一口氣能集出幾十副佳聯(lián),像美人一口氣能插出幾十個花籃:
“寒雁先還(宋,辛棄疾),為我南飛傳我意(唐,韋莊)。江梅有約(宋,程觀過),愛他風(fēng)雪耐他寒(宋,朱希真)。
燕子來時(宋,王晉卿),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宋,辛棄疾)。夕陽無語(宋,張耒),最可惜一片江山(宋,姜夔)。”
……
梁啟超線裝版的身體內(nèi),有一個美好漢語不斷重組整合而成的大花園。
美學(xué)家朱光潛讀了讀梁啟超的集句,笑了,走到自家小庭院中散步。秋天里,地上積一層落葉。來訪者欲清掃,被謝絕。朱光潛說:“我等了好久才存了這么多落葉,晚上在書房看書,就能聽見雨落下來的聲音,風(fēng)卷起的聲音?!敝旃鉂撚幸浑p好耳朵。他體貼、體認(rèn)著周圍的事物,用整個身體來愛這風(fēng)雨塵世。
朱光潛對韓愈在一個月夜里聽賈島吟詩“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建議把“推”改為“敲”這一美談,有異議:“推”固然魯莽,但表明僧人散步歸來須自推寺門;“敲”就顯得寺里有人,沒有“推”的孤冷,且敲門聲也會“驚起宿鳥,打破沉寂,也似乎平添了攪擾”。
一個集聯(lián)的人,三個在細(xì)節(jié)中推敲的人,都有著孩子般的天真,我喜歡。那些著眼大局、放眼未來的人,很可敬、可怕。當(dāng)下,物質(zhì)化的時代,沒有雨打落葉、推敲門扉的聲音可以聽取。我陽臺一角下水管內(nèi)嘩嘩啦啦的聲音,是聲音中的廢品,讓耳朵成了垃圾箱。我假裝自己居住在溪水邊、瀑布邊,但不敢拉開窗簾看見窗外的大街和樓宇。
一九五〇年,教師思想改造運動中,朱光潛沒心情讀梁啟超的集句,也沒有一個安靜的院落來收藏秋意。在會場,看小女兒被組織安排走上主席臺去批判自己的父親,朱光潛微微笑著、諒解著。但一個非常喜歡他的女生上臺點名批判老師的時候,他流淚了。一種美好的情感被摧毀了,像江河潰堤。
英國小說家麥克尤恩認(rèn)為,“構(gòu)成道德的基礎(chǔ)是想象力本身。想象力使我們能夠設(shè)身處地理解他人。殘酷的行為歸根結(jié)底是想象力的失敗”。五六十年代,革命化的極端政治年代,中國人的想象力普遍失???
政治壓力之下,朱光潛在《新觀察》發(fā)表文章《澄清對于胡適的看法》。遠(yuǎn)在海外的胡適看到了,將文章粘貼在日記中并題注:“這是一個會做文章的人?!敝旃鉂撆c胡適是多年共事的舊友,在一九四九年分道揚鑣。胡適說:“他為難,只能這樣寫,但的確寫得好?!?/p>
在臺灣,哲學(xué)家陳之藩也寫了一篇關(guān)于胡適的散文《在春風(fēng)里》,記載一事:陳向胡借了四百美元,之后馬上歸還。胡適說:“之藩兄,你不應(yīng)該急著還掉這四百美元。我借出的錢從不盼望收回,因為我知道我借出的錢總是一本萬利,永遠(yuǎn)有利息在人間的?!闭f得真好,充滿了想象力。這樣的人、錢、想象力,真好。我目前的那一點錢,本金、利息在銀行里萎靡不振,毫無想象力。
一個胡適,兩種乃至更多種的表達(dá),胡適都諒解、都愛。所以他有無限的利息在人間。
梁啟超、朱光潛、韓愈、賈島、陳之藩、胡適等等美好的人,早早晚晚地離開塵世、成為古人了。美好的前賢,讓后人們覺得這塵世尚可一戀。畫家吳冠中說:“光天化日,提燈覓人?!睂ひ捘切┯邢胂罅Φ娜藗?,燈,在光天化日下亮著,像一種悲傷的儀式。
吳冠中還說過一句話:“美是一種邪氣?!碑?dāng)然,這邪氣不是邪惡之氣,而是誘惑力。美言、美聲、美行、美人,的確都帶一點邪氣、誘惑力,像劍走偏鋒才痛快犀利——那是一種勝利了的想象力。
吳冠中的畫筆喜歡越軌、變形,充滿可愛的邪氣——他筆下,江南的庭院山水,適宜妖精們攜帶著美,出沒游春。
“讀史早知今日事,看花猶是去年人?!?/p>
“一生負(fù)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p>
“千年故壘英雄盡,萬里長江日夜流?!?/p>
“桃花一曲九回腸,忍聽悲歌是故鄉(xiāng)?!薄?/p>
現(xiàn)代學(xué)者陳寅恪的以上詩句,像唐、宋、元、明、清時代文人的詩句。中國人五千年來的命運、喜悅和悲傷,沒大變化。有好事者利用計算機(jī)進(jìn)行統(tǒng)計,唐詩、宋詞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詞匯如下:“萬里”“千里”“故鄉(xiāng)”“歸”“何處”“不知”“不得”“君不見”“行路難”……當(dāng)下詩人,又如何能回避這些詞匯對自我的進(jìn)入與追逼?
盡管這世界日新月異、面目全非,異代異域的詩人文人,面對的寫作母題似乎都是孤獨——從空間、時間,到肉體、內(nèi)心。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這首婉約、纏綿、低沉的《小重山》的作者,竟然是岳飛——“八千里路云和月”下的那個岳飛,“三十功名塵與土”中的那個岳飛。
岳飛,我的河南鄉(xiāng)親,是武士也是詩人——失敗、失意,使武士成為詩人,像北宋失敗、失意了,就成為詩意的南宋、難以為宋。四顧無相親。無家可歸,馬背上也無法安家,只有歸入漢語,寫詩吧——在銹刃上看霜痕重、燈影淡,小重山外滿江紅。
陳寅恪,才學(xué)卓著,背景深厚,“文化大革命”期間遭歷磨難。中山大學(xué)的造反派們別出心裁,把高音喇叭架在他窗外,最后架在他床邊,讓這個失明的老人日夜接受革命口號、革命歌曲的洗禮,以及人民群眾聲討一個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的呼聲。一九六九年秋,因心力衰竭去世,七十九歲。四十余天后,其妻亦追隨而去。
中山大學(xué)的造反派曾經(jīng)對陳寅恪的舊體詩進(jìn)行辨析,得出一個結(jié)論:“反動。”陳寅恪問學(xué)生:“什么叫‘反動?”學(xué)生無語。
陳寅恪的命運遭際,讓我想起文史學(xué)家程千帆的經(jīng)歷——被劃為“極右”,貶出武漢大學(xué),養(yǎng)豬,放鴨,為五頭母牛接生,前后達(dá)十九年,一九七八年夏被南京大學(xué)派人在長江邊一個漁村的破屋里找到,受聘任教于金陵,二〇〇〇年去世。
陳寅恪、程千帆應(yīng)該沒有讀過羅馬尼亞詩人索雷斯庫的詩。我讀了,深感熟悉而又震驚:熟悉,是因為同樣經(jīng)歷過一個時代的極端陰冷;震驚,是因為一個東歐詩人能夠那樣獨特地表達(dá)——
“他走了,沒有檢查一下/煤氣是否關(guān)上/水龍頭是否擰緊/從狗身邊走過時/也沒有同它聊上幾句/狗感到驚訝,然后安下心來/這說明他不會走得太遠(yuǎn)/他馬上就會回來”在中國,有許多人離去之后就不再回來,比如老舍、趙樹理、張志新等等。他們離去時,甚至沒有一只狗來表示驚訝。
“每天晚上/我都將鄰居家的空椅子/集中在一塊/為它們念詩/倘若排列得當(dāng)/椅子對詩/會非常敏感/我因而激動不已/一連幾個小時/給他們講述/我靈魂在白天/死得多么美麗”,索雷斯庫的奇想奇行。一個為空椅子念詩的人多么孤獨。每個空椅子都有人的輪廓,也有著人的孤獨,借助詩歌,能夠讓一個人的體溫和靈魂,回來、入座?
“悲憤出詩人”,古羅馬詩人尤維利斯的這句話,讓我想起清代趙翼的“國家不幸詩家幸”。兩個人不約而同把時代與生活的可悲和不幸,作為產(chǎn)生大家杰作的前提。但十年浩劫,中國作家們普遍失語,喪失了思考力和表達(dá)力。尤維利斯和趙翼的話,把詩人應(yīng)該擔(dān)負(fù)的責(zé)任,推卸給了強(qiáng)度難以衡量的“悲憤”和“不幸”,是在貶低詩人的創(chuàng)造力,也使我們可以心安理得地保持平庸。但在一個安靜的時代里,詩人依然應(yīng)該居于幽暗、保持不安,去辨認(rèn)、質(zhì)疑這一個時代的喧嘩和燦爛。
僅有悲憤和不幸,無法生成詩人?!澳銉?nèi)心必須具有某種使你難以入睡的東西,類似于細(xì)菌。倘若真有所謂志向的話,那便是細(xì)菌的志向?!边@是索雷斯庫的創(chuàng)作談。像用抗生素來治愈使自己難以入睡的細(xì)菌,必須寫,必須說出,“用詩來醫(yī)治現(xiàn)實”(阿米亥)。
陳寅恪、程千帆、索雷斯庫們讀詩、寫詩,大抵上都是為了見證現(xiàn)實、安放自我。
陳寅恪曾為王國維撰寫碑文:“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比绻眠@碑文作為座右銘,一個人的書桌才如同厚土大地,克服時間的流逝,欣欣向榮。
程千帆撰有一對聯(lián),似乎在與陳寅恪呼應(yīng):“大江千里水東注,明月一天人獨來?!豹氉詠恚写蠼魬?yīng)、明月照拂,就是一個廣闊自在的人。
一首詩能否最終得以成立,往往在于結(jié)尾——鳳頭、豹尾,豹子的尾巴決定鳳頭的意義。當(dāng)然,豬肚的豐沛也很必要——為鳳頭豹尾提供營養(yǎng)。
“我不是一個可以把詩篇朗誦得/使每一個人掉淚的人/但我能夠用我的話/感動我周圍的藍(lán)色墻壁/我走上舞臺的時候,聽眾是/黑色的鳥,翅膀就墊在/打開了的紅皮筆記本和手帕上/這我每天早晨都看見了/謝謝大家/謝謝大家冬天仍然熱愛一個詩人”
上海詩人王寅的這一首《朗誦》,好在結(jié)尾。
詩人脫口而出、毫無修辭色彩的“謝謝”,感人至深——其感人的秘密,在于句子中隱蔽的“冬天”,意味著一種嚴(yán)峻的生存狀態(tài)。聽眾們在冬天堅持來熱愛一個詩人,有難度。但他們需要以詩歌來抵御寒冷。詩人與讀者懷著雙向的謝意和暖意,使一首好詩得以成立。
“我一直懷疑/在我急著趕路的時候/有人把我的家鄉(xiāng)/偷偷搬到了另一個地方/我一直懷疑/有人在偷偷搬動著/我曾經(jīng)深愛著的事物/我的記憶/如今只剩下光禿禿的山丘/一個人究竟應(yīng)該走多遠(yuǎn)/在這個遙遠(yuǎn)的城市/我開始懷疑/盲目奔赴的價值/在一生中/人們不過是滿懷希望的司機(jī)/急匆匆跑完全程/卻不知不覺/僅僅載著一車夜色回家”
重慶詩人李元勝的《懷疑》,在“懷疑盲目奔赴的價值”,懷疑一生的追逐只不過是“一車夜色”般的虛無,卻以喪失家鄉(xiāng)和“曾經(jīng)深愛著的事物”為代價。那將往事舊愛“偷偷搬到了另一個地方”的人,是誰?時間?自我?
“一個司機(jī)”,就是人的自畫像,準(zhǔn)確而又驚人。
布羅茨基贊美弗羅斯特和哈代等等詩人時說:“在最難預(yù)料的時候和地方,發(fā)出最漂亮的一擊。”《朗誦》《懷疑》,這兩首詩的結(jié)尾,都做到了“漂亮的一擊”。
詩的結(jié)尾,考驗詩人的智慧。像晚年如何結(jié)尾、而不“僅僅載著一車夜色回家”,考驗著一個人的智慧。
“每扇門里擺滿了“世界杯”/我也想踢一場足球了/或者把足球抱在胸前/像抱著一捧水果/于是就想到結(jié)婚/這唯一不意外的奇跡/娶一個健康的女子/若干年后的若干年后/我就有一個兒子/這唯一不意外的奇跡/飛跑在足球場上/就像我自己正跑著似的/坐在柵欄外/我溫情地觀看/陽光金黃/草坪碧綠/射門:我兒子就像我/把一個個字填進(jìn)格子一樣自然/足球滾過身邊/我撫摸著枯萎的右腿/注視著足球滾遠(yuǎn)/一直滾到我結(jié)婚之前/現(xiàn)在的桌邊/叫我去想以后會遇到的好事/真忍不住要哭上幾聲/一個拐腿的人為了踢一場足球”
蘇州詩人車前子的《日常生活》。這個有腿疾的詩人,“也想踢一場足球了”,是難題。解題的方法,詩人想到了結(jié)婚生子,讓未來的兒子“飛跑在足球場上”。一個右腿枯萎的人所渴望的“日常生活”,充滿了難度和痛感。
其實,所有詩人的寫作,都是“拐腿的人為了踢一場足球”,在紙上踢,取代日常生活中的無力、無作為,“把一個個字/填進(jìn)格子一樣自然”——詩人的命運,就是這樣非常態(tài)。所謂詩,“就是那塵埃給工人的東西,肉給屠夫的東西”(以色列詩人阿米亥),也是這腿疾給車前子的東西。是塵世遭際而不是文學(xué)院、講習(xí)班,造就了一個詩人?!败嚽白印北疽馐侵参铮环N富有責(zé)任感的中藥——拉著一叢植物、一車春意進(jìn)入病體。詩人車前子本名顧盼,左顧右盼,寫詩作文后則埋首拉著墨水瓶,在紙上勉力前行。
車前子的氣質(zhì),屬于李漁、袁枚、沈復(fù)、徐渭、八大山人這些南方文人一脈,內(nèi)心大約都有“一個綠油油的鬼”,古艷,妙思連綿而又準(zhǔn)確。他談沈從文:“其文章的妙處,在于拖泥帶水而不渾濁?!彼f老舍:“他身上有一種中國文化人少有的過日子的勁頭?!彼约案璧拢骸耙恢Ъ诳罩酗w得過長,已射不中我了?!蹦衬?,在紹興,車前子深夜醉酒后在軒亭口痛哭不已,遭警察盤訊,答曰:“我是秋瑾的孫子?!本烀C然起敬,指示三輪車夫送其回酒店。
“想成為那個人/挖著土,偶爾抬抬頭/似乎聽到飛鳥/幾個人說著淮河下游的方言/離開大水,在首都挖土/我多想成為那個人/兜售花生、姜和大蔥/我多想成為那個人/沿著鐵路,騎起了自行車/有一列火車追著他/卻永遠(yuǎn)追不上我/我多想成為那個人/此刻才起床,在井邊洗臉/我多想成為窗外的人們/并不是我對自己不滿意/春天了,樹木長出新葉/我也要舒展開枝條/每根枝條上,棲息著/那個人、那個人、那個人和那個人/他們使枝條輕輕搖晃/有兩根微微地垂下來”。還是車前子的詩《樹》。車前子想成為樹、棲息了候鳥般的各種人的樹,所以擁有了一個繁榮而又枯澀的自我——春日繁榮秋枯澀。變化多端。
與車前子見過兩面:一九九七年秋,在蘇州農(nóng)業(yè)學(xué)校,《詩歌報》第二屆金秋詩會,把韓東、車前子、沈葦、黑陶、龐培、葉輝、森子、葉玉琳等等詩人召集在一起,我忝列其間,當(dāng)時尚未移居上?!@個名單,基本上都是南方寫作者;二〇一七秋,在錦溪,“中國桂冠詩歌獎”頒獎儀式上,車前子獲得大獎。他越來越瘦,畫枯瘦的文人畫很合適。畫中山水淡泊、植物蕭索,似乎也是腿疾給他帶來的東西——枯萎的腿如秋寒中的枝條,“結(jié)”出一個滋味獨特的南方文人。
長江以南為陰。江陰人劉半農(nóng)先生創(chuàng)造了漢語中的“她”這一個字。半農(nóng)先生有歌詞《叫我如何不想她》。張若虛孤篇橫絕的《春江花月夜》,就寫于江陰一帶。半農(nóng)先生對“她”字,懷有春江花月夜般的柔情。他甚至有一個筆名“伴儂”,頻頻出現(xiàn)在民國上海的報紙上。
詩人、散文家龐培也是江陰人,常常橫渡長江,但面相粗糲如北方人——其祖先或許有南渡的經(jīng)歷吧。南人北相不可測,如長江,這一條南方大江有著北方的凜冽和峻急。龐培的詩有著車前子一般的細(xì)膩、溫柔,與“伊人”“她”有關(guān)聯(lián)的細(xì)膩、溫柔。
我常去蘇州,在貝聿銘依傍拙政園所設(shè)計建構(gòu)的蘇州博物館,遇見無署名的一句殘?zhí)骸昂吝\饑蠶葉上聲。”查不到這首詩的完整表達(dá)。南方古人、詩人,大都有種桑養(yǎng)蠶一類經(jīng)驗。蠶食桑葉,悉悉索索。也是蘇州博物館,收藏展示了蘇東坡、趙孟們的諸多墨跡——行書像閑散行走的人,風(fēng)吹起長衫或裙擺;草書像“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的思想者,云團(tuán)與河水兩相洶涌;楷書,則像端坐靜思的僧了,守著宣紙落款處印章所暗喻的一朵紅蓮。
猜想那些生活在南方的前朝文人手握毛筆,俯身,劃動書桌。硯臺是壓艙石,陪著、平衡著他,進(jìn)入大澤深?!人爬系臅鴮懻邼u次出現(xiàn)在附近水面,顏真卿、王羲之、懷素……一人劃動一張書桌。宣紙上浮動一行字跡,船艙中就增加一尾鮮魚。
一個南方書寫者,像漁民,像蠶農(nóng)——筆毫運行如饑蠶,悉悉索索,最終吐出蠶絲般的文字,至死方休。
“什么事都沒有的時候/下雨是一件大事/一件事正在發(fā)生的時候/雨成為背景/有人記住了,有人忘記了/很多年后,一切都已成為過去/雨又來到眼前/淅淅瀝瀝地下著/沒有任何事發(fā)生”
我喜歡韓東的這一首《雨》。
在某場雨中有一件事發(fā)生,韓東記住了,一首詩就生成了。
作為第三代詩歌寫作的代表性人物,韓東被簡單化地貼上了“口語詩”標(biāo)簽,其實他并不排斥書面語。
“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見者深也。”清末民初的王國維如是說,似乎在對當(dāng)下寫作進(jìn)行指導(dǎo)。“口語”或者說“敘述”,是一種高難度的抒情——詩人必須用平易簡單、落盡鉛華的表述直指人心。如李白,他“口語詩”就不少,脫口而出,百代流芳?!翱谡Z”是修辭手段,而非出奇制勝的唯一法寶,有“口”無“心”的寫作,沒有生命力。
新文化運動所激發(fā)的、從胡適開始探索的漢語新詩,本質(zhì)上就是口語詩,是梁啟超《詩界革命》中所言的對古漢語詩歌“說與寫相分離”這一舊制的反動,讓詩人從“文人”轉(zhuǎn)變?yōu)椤叭恕?,以尋常語調(diào)表達(dá)當(dāng)下情感,對世界和自身進(jìn)行再辨認(rèn)、新發(fā)現(xiàn)。
與古典文人的寫作往往通過隱喻、互文、意象等手段來傳達(dá)詩意相比,漢語新詩的詩性表達(dá),難度加大——那必須是神一樣的語言,脫口而出,天然去雕飾。而神畢竟稀少,裝神弄鬼的人就多了。實際上,完全擺脫隱喻、互文、意象的口語,不存在——隱喻、互文和意象,構(gòu)成世界和我們自身最重要的一部分。即便那簡單直白的一個“床”字,也隱喻一棵樹、一種夜生活。
“翠貼蓮蓬小,金銷藉葉稀。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崩钋逭铡赌细枳印?,寫于南渡后的某個秋天。貼翠銷金的華麗舊衣,與女子枯寂的身心相互有了敵意。前一句為書面語,很古典;后一句為口語,很現(xiàn)代——彼此也有一種敵意?但只有那些充滿敵意和緊張感的語言和事物,才能擊中他人的眼睛和心臟,像黑夜懷抱而又反對一道閃電。
像李清照,韓東、于堅、西川等等當(dāng)代詩人,嘗試融通“口語”與“書面語”,“細(xì)節(jié)”與“意象”,“感性”與“智性”。對于他們,語言的雅俗、文白都不是問題,問題在于怎樣在整合中形成個人面目——在陳舊的大雨中,新鮮地發(fā)生一些自己的事情,是一個問題。
“我有過寂寞的鄉(xiāng)村生活/它形成了我性格中溫柔的部分/每當(dāng)厭倦的情緒來臨/就有一陣風(fēng)為我解脫/至少我不那么無知/我知道糧食的由來/你看我怎樣把貧窮的日子過到底/并能從中體會到快樂”
這是韓東另一首詩《溫柔的部分》中的句子。鄉(xiāng)村的風(fēng),口語的風(fēng),有助于解脫書面語中“厭倦的情緒”?
韓東的詩是抒情詩——有一個“我”在,有無限的愛在,就是抒情詩。詩人不必為自己在抒情而羞恥。詩就是抒情。當(dāng)然,韓東的抒情是隱忍的、隱蔽的,像他的臉一樣面無表情,但內(nèi)心洶涌。
古今中外的詩人們都在寫雨。古今中外的雨,任務(wù)很重,成為詩人們的抒情對象,不輕松。
杜甫有“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之詠嘆,似乎也可指向洞房花燭夜里的巫山云雨。
陸游有“夜闌臥聽風(fēng)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這是一場講政治、顧大局的雨。
美國詩人卡明斯的一首情詩:“有個地方我從未去過,在經(jīng)驗之外愉快地存在/……/沒有人,即使雨也不會,有這樣小小的手”這首詩中間的部分,沒有給我驚喜,省略。但結(jié)尾出現(xiàn)的雨,把這首詩、一個情人的形象拯救了。像一個人晚年的好,很重要——可以把這個人荒唐失敗的早年,拯救了。讀了卡明斯這首詩后,雨天,我也試圖想起一些小小的手。但好像自己握過的手,都比雨點大。
優(yōu)秀的詩都有著遺囑的品質(zhì):簡潔、誠懇、滿懷惆悵,等待未來者回應(yīng)——像曼德爾施塔姆所期待的那一個撿起“漂流瓶”的人。
舊事前歡在雨聲中回來。一個失憶的人,如果有一輛灑水車或一間浴室來配合,也許能在這不太自然的雨中,勉強(qiáng)回憶起初戀、生死戀?
當(dāng)代詩人如何寫雨,是一個難題。當(dāng)代的雨等來了兩首當(dāng)代詩。
第一首,呂德安的《父親和我》:
“父親和我/我們并肩走著/秋雨稍歇/和前一陣雨/像隔了多年時光/我們走在雨和雨的間歇里/肩頭清晰地靠在一起/卻沒有一句要說的話/我們剛從屋子里出來/所以沒有一句要說的話/這是長久生活在一起造成的/滴雨的聲音像折下的一條細(xì)枝條/像過冬的梅花/父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但這近乎于一種靈魂/會使人不禁肅然起敬/依然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要舉手致意/父親和我都懷著難言的恩情/安詳?shù)刈咧?/p>
全詩沒有華美、絢麗、夸張的意象,只用一系列細(xì)節(jié)表現(xiàn)出父子之間“難言的恩情”。比如,“我們走在雨和雨的/間歇里/肩頭清晰地靠在一起/卻沒有一句要說的話”,“這是長久生活在一起/造成的”……父子二人一同走過這條街道,像一同走過人生。一直走下去,多么好。但“父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多年后,“我”只能獨自走過,然后也消失于這條熟悉的街道。
人到中年,明白:這首詩之所以打動我,是因為自己也有這樣一個父親,也有一個成長中的兒子。而中年的雨,就是“秋雨稍歇”。
“大凡人之感于事,則必動于情,然后興于嗟嘆,發(fā)為吟詠,而行于詩歌矣?!碧拼娙税拙右滓浴笆隆薄扒椤薄皣@”“詠”,勾勒出一首詩的形成過程,其中,“情動”則是一首詩的根本動力。
《父親和我》,一首好詩,好詩就是這么簡單——情動于衷而已。
第二首,馬敘的《齊溪鎮(zhèn)夜雨》:
“這是一個小旅館的雨夜/亂了的聽覺,終于被連綿夜雨按住/漸漸地,聽到了一滴,雨的清晰的聲音/就如我的生活,一直以來亂糟糟/直到被一聲噓突然理順/以前的夜我基本睡得很好/只有今夜,齊溪鎮(zhèn)的雨聲,這個龐大雨夜的/一滴清晰的雨聲,讓我感慨半世人生/我有睡不著的理由/齊溪鎮(zhèn)之夜,四周大山聳立/它們沉默地保護(hù)一滴雨聲的到來/也保護(hù)我這個陌生人的一夜未眠”
那一滴雨“清晰的聲音”,很重要,像亂糟糟的生活“被一聲噓突然理順”。
一首好詩,應(yīng)該是齊溪鎮(zhèn)夜晚的“一滴雨聲”——清晰而非混沌,清洗而非茍且,讓詩周圍的世界有了新秩序,像一個詩人的心跳,就是他肉體這四周大山所保護(hù)的一滴雨聲。
這兩首詩,讓當(dāng)代的雨,稍稍松了一口氣。歷代雨聲之間,存在一種隱秘的競爭——不被新鮮地、準(zhǔn)確地言說的雨,沒有心情落進(jìn)這個世界。
寫到這里,上海恰好也是大雨之夜,嘩嘩啦啦的聲音從隔音玻璃窗外傳來。
清少納言《枕草子》中有這樣一個句子:“夜已深沉,人人酣睡,外面走廊上有人輕聲說話,鄰室傳來將棋子大量裝進(jìn)棋盒的聲音。這情景真讓人懷念。”古典日本的夜晚,紙窗紗門,透入月色樹影。當(dāng)代中國的夜晚,因房屋之間鋼筋水泥的隔膜,而悄無聲息、不相打擾。
上海的雨聲,如同“將棋子大量裝進(jìn)棋盒”。一場夜雨,讓我想起那么多寫過雨的人和雨中遇到過的人。這情景,真讓人溫暖。
天色已晚,唐僧勒馬道:“徒弟,今宵何處安身也?”行者道:“師父,出家人莫說那在家人的話?!比氐溃骸霸诩胰嗽趺礃??出家人怎么樣?”行者道:“在家人,這時候溫床暖被,懷中抱子,腳后蹬妻,自自在在睡覺;我等出家人,哪里能夠!便是要戴月披星,餐風(fēng)宿水,有路且行,無路方住?!?/p>
以上抄自《西游記》。孫行者的牢騷很可愛,唐僧的厚樸很可愛。
這世上,在家人畢竟多于出家人。在家的人卻喜歡失眠,做白日夢,顛倒了時間秩序,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是偉大的征兆,但也可能通向崩潰的結(jié)局。
施耐庵在《水滸傳》中每每寫到河流與樹林,總有兩個句子重復(fù)出現(xiàn):“一派大江,遍地蘆荻”“猛惡林子”“一派大江,遍地蘆荻”“猛惡林子”……重復(fù)出現(xiàn)。人物、行為、光線、節(jié)氣、一個句子、一種場景重復(fù)出現(xiàn),像白天、黑夜重復(fù)出現(xiàn),妖精、惡魔重復(fù)出現(xiàn),產(chǎn)生了節(jié)奏和秩序。萬事萬物存在于節(jié)奏和秩序之中,不論出家與在家。
我,一個俗人、在家人,每天晚上十一點左右入睡,清晨被鬧鐘驚醒,然后,洗臉、刷牙、喝牛奶、穿衣、上班、過黃浦江、穿過一片不太猛惡的公園林子……重復(fù)。在重復(fù)中產(chǎn)生出節(jié)奏和秩序,使一生不再顯得那樣難以掌控、那樣冗長。
顯然,我俗。對有能力白日入夢、夜晚失眠的人,我充滿敬意——他有強(qiáng)大的內(nèi)心和獨自占有的夜晚,獨自面對萬家燈火、一天星辰。當(dāng)他終于睡去,陽光燦爛,我在大街、廣場、寫字樓奔競,攜帶海量的無聊和疲倦。
與現(xiàn)實秩序進(jìn)行對抗的人中,有哲學(xué)家、詩人、憂郁癥患者,這些臺燈、床頭燈下的頭腦行動者,是夜色中最深刻的一部分——哲學(xué)、詩歌、憂郁,都具有夜晚的氣質(zhì):從具體的事物里抽身而出,在抽象中近于星光。
從小說家轉(zhuǎn)型成為散文家的張承志也喜歡夜晚,有名篇《靜夜功課》。他說:“應(yīng)該有這樣的夜:獨自一人閉鎖黑暗中思索的夜?!薄鞍讜?yōu)楣?,入夜作人?!痹谝雇沓蔀檎嬲娜耍坪跻彩菍O行者的理想:懷中抱子,腳后蹬妻。
白晝的張承志四處游歷。倘若為鬼,他大概也是楚辭中性別不明的美好山鬼——臉?biāo){,手持筆桿變形而成的桂枝?!肮怼?,“歸”也,“鬼有所歸,乃不為厲,吾為之歸也。”(《左傳》)何處是歸程?長夜更短晝。
雖然,也寫詩,但凡俗的生存狀態(tài),決定了我文字的品質(zhì)類似于黃昏,有著白日和夜晚之間的曖昧、尷尬和不純粹。
但我依然算是一個熱愛夜晚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