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一地界的建筑,土樓最高,小兩層,坐落在朱郢邊緣處。
土樓無光彩,灰頭灰臉,除草苫蓋的頂,無一處不由土構(gòu)成,連窗戶,也如老鼠打出的洞子,吐出土地的味道。但也刺眼,高過郢子里的土房子一個身子,居高臨下,看得周邊人心悄悄的寒。
土樓僅一間,兀自向上挺去,笨拙,但卻有些巧妙勁。坐南朝北,獨自的,和周圍的屋子院子不沾邊,處于郢子的邊緣。站在二層,丘陵地帶的田,一浪浪的全在眼里,春花秋實,夏長冬藏,若眼神好,能分辨出奔跑的兔子的雌雄。
土樓的主人叫朱一夫,怪怪的名字,是一門朱姓郢子的地主。過去的土樓是中心,緊鄰它的還有一窩土里土氣的房子,零亂,人口眾多,有鬧哄哄的熱鬧勁。
我走近土樓已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村小恰好在土樓的邊上。村小就一個女老師,一二年級輪流著上課,二十名學(xué)生。老師姓陳,上課第一天,就說土樓,說土樓里住著一個老地主,戴著“四類分子”的帽子。我不大懂,但知道地主不是好人,《十粒米一條命》,二年級課本里的文章,寫的是地主為十粒米打死孩子的事。陳老師的意思,是讓我們不要靠近土樓,劃出界限來。
孩子逆反,老師不讓做的,反而做得歡。同學(xué)們偷偷地靠上土樓,走近了要仰著脖子才能看到頂。土樓結(jié)實,土坯焊著土坯,窗戶小而潤滑,似乎因長長的時光磨的。門緊閉,厚重的門板,透著無奈。不知是誰提議,向老地主開火,我們揀起泥塊、石塊,一二三地向土樓的門窗砸去。突然就靜了下來,我們盼著門或窗戶能夠打開,老地主露出頭臉。沒有,門窗和土樓一樣寂靜。
陳老師消息靈通,課堂罰站免不了。老師的目光幽怨,我們看不明白。
一股力量牽引著我。一個初夏的早晨,我對母親撒了個謊,一路小跑到學(xué)校,扔下書包,就直奔土樓。土樓仍是安靜的,我推開虛掩的大門,一股陳舊的塵土味直逼胸腔,陽光撲了進去,可也僅照亮一角,土樓好幽深。我躡手躡腳走進去,木制的樓梯沉于一隅,樓板竟也是泥糊的,脫落處,露出黝黑的木板,我能分辨出,這木板是榆樹的,有疙疙瘩瘩木紋結(jié)。我正要拾級而上,卻聽到陳老師的斷喝聲,嚇得我掉魂樣絕塵而去。
似乎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天的課順溜的往下上。只是我的心還在土樓里,二層的情境我不知道,一層除了塵土味,干凈得很,四壁光溜,除了幾件農(nóng)具之外,連只蒼蠅也沒有。一切都應(yīng)該在二樓了,包括老地主朱一夫。一天我都在走神,魂不守舍。
晚上早早睡,夜半一盞燈光幽幽的亮,迷迷糊糊中,卻聽到陳老師和母親低語,說的是我闖土樓的事。母親長吁短嘆,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對陳老師連夜告狀,有說不出的反感,至少有很長一段時間,看到她就像沒看到一樣。
我的好奇心更強了,那些天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要看看土樓里的全部,看看老地主朱一夫的樣子。我換了中午時光,看準了臨樓對窗的一棵椿樹,悄悄地爬了上去。樹蔭披在身上,一多半的陰涼投進了土樓的二層。我終于看清了二樓里的一切,干凈清爽,一張書桌擺在窗戶下,幾本舊書蜷縮著,書桌的背后,一排舊書架上面陳設(shè)著雜物,如同光陰停將下來。一個花白的腦袋,雕塑般一動不動,脖子上一個拳頭大的肉瘤,鮮紅地凸起,和白發(fā)形成對比。我大叫一聲,失足從樹上摔了下來。
醒來時,我躺在家里的床上,頭上纏著一圈圈繃帶,被樹枝劃出的創(chuàng)口,火辣辣的疼。陳老師和母親等一群人圍著我,眼睛都紅紅的。那時我心中痛恨,咬著牙罵老地主朱一夫,母親忙不迭地捂我的嘴,又深深看了陳老師一眼。
休息了幾天上學(xué),同學(xué)們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說,中心圍繞著批斗朱一夫。我摔傷,大隊“革委會”重視了,在學(xué)校操場開批斗會,斗得兇猛,朱一夫還挨了幾棍。據(jù)說,朱一夫低著頭就沒抬起過。我問同學(xué),朱一夫長什么樣,同學(xué)們你看我,我看你,搖搖頭說,沒看清。我一臉茫然,頭隱隱的痛,后遺癥。
晚上陳老師又來了,提了雞蛋之類的。她和母親說話,不避我。我聽懂了一些事情。朱一夫讀過大學(xué),戰(zhàn)亂回鄉(xiāng),種地有些法子,買田置地搞出了一片天地。學(xué)著城里人建樓,也僅是獨樓,他住,不讓別人上。土改,田分了,地分了,房子分了,留給他的唯一的財產(chǎn)就是土樓。朱一夫妻子死得早,三個兒子分家另過。劃清界限,有兒子,如無兒子。
陳老師臨走時,母親說,謝謝朱大伯。我震驚,雞蛋是朱一夫送的。我拒絕吃這雞蛋,母親不止一次的勸,還說,朱大伯是好人。我不明白,地主也是好人?
土樓有魔力,我還想去打探。幾乎不可能,窗子全被封死了,門關(guān)得死死的,整體上就是一豎起、放大的土坯。有些事需要忘記,我下了決心。比如土樓,比如朱一夫。
我開始人生中的第一次逃離,遠離土樓。轉(zhuǎn)學(xué),跑得遠遠的。
又一次關(guān)注起土樓來,是我小學(xué)畢業(yè)時。冬天大雪封門,我家的門被敲響,急如破鑼的聲音,紛紛傳遞來,土樓倒了,朱一夫埋在了里面。冒著雪前往的人很多,我更多的是看熱鬧,當(dāng)然還有個心愿未了。
土樓塌陷了,又被雪封死,遠遠的,就是一個大雪堆。朱郢的人,周邊村莊的人來了一大幫,唧唧歪歪地議論,就是沒人上手,都大眼瞪小眼說,人肯定不在了。不在的意思,是人死了。有三個大男人,蹲在一邊,縮著頭,我知道,這是朱一夫的兒子。陳老師前后奔忙,但也僅是奔忙,身影低低的,被雪蓋住了。記得她戴著一條黑色的三角巾,風(fēng)不依不饒地掀起又掀起。
春來時,塌了的土樓開滿了野花。自然形成了一座墳,是老地主朱一夫的。
有些事開始解密,比如陳老師,她是朱一夫的女兒,和抱著頭蹲在土樓邊的三個男人,同天不同地(同父異母)。比如朱一夫,心善,災(zāi)年放糧,救活不少人。比如朱一夫?qū)懲翗牵毫⒌爻煞鹜?,土家保平安,一粥一飯好,獨樓亦為山。不倫不類?/p>
我的心愿終沒了,朱一夫的長相,在我永遠只是背影。
土樓倒了,一地界的房子,一般高了。
六歲那年,爺爺捉了十只鵝,對奶奶說,孫子不小了,該干點事了。我開始放鵝。小鵝毛絨絨的,很可愛,我喜歡。
春天小草剛剛冒尖,一地的淺綠,和小鵝的顏色相近,我還不知有鵝黃一說,只知小鵝奔進草地,就混為一體,鵝小草淺,和初春搭配。
鄰家二爺,也捉了三只,放進我家的鵝群,讓我代放。這樣的事村中常有,相互幫襯,不見有拒絕的。為了區(qū)分,爺爺把剪刀用燈火燒紅了,在我家十只鵝的爪子上,剪上一刀作記號,小鵝長相一樣,難區(qū)分。
我擁有了十三只鵝,我是鵝司令。
把鵝趕進春天,即便生在農(nóng)村,混于田野,也是件美妙的事。早晨爺爺把我喊醒,陽光嫩嫩的,徐徐地吹拂來暖意,野地里總有花笑笑的開。小鵝貪玩,挑揀著吃,嫩草野蒿,都是它們的最愛,不多久,就吃個鐵飽。我也可以回了,拖著放鵝桿,小鵝比我性急,姍姍地往家里趕,家中有奶奶準備好的精飼料呢。
整個春天,我都浪跡在田野,放鵝和玩完美地結(jié)合。村子的鵝群不止我家一個,經(jīng)常結(jié)伴而行,鵝和鵝相融,人與人相樂。放鵝的都是家中的閑人,毛頭小子多,爭吵打斗少不了,好在春天的地軟,不傷皮肉不碰骨,更不傷和氣。小鵝記得主人的聲音,哦哦幾聲,就各家歸各家,絕不會走錯回家的路,上錯籠。
我領(lǐng)略家鄉(xiāng)的春天,起于六歲,并在腦子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記。家鄉(xiāng)的春天有德性,棵棵野草開花,沒有一寸裸露的地皮,盡管春荒難熬,但餓不著,小鵝能吃的草,人吃下,一定毒不死。
十三只鵝和我親,不止一次我在崗地上睡著了,一群鵝圍著我假寐,待我醒了,才拍著小小的翅膀,奔向一朵花、一叢草。我也時常抱著最弱小的一只鵝,在斜陽的路上踽行,印象中,這鵝的爪子是完整的。
有意思的是這個春天,我開始識數(shù),從一到十又到了十三,鵝要清點,逼著我無師自通,免了上小學(xué)掰手指的窘事。老師表揚,說我聰明,我脫口而出,是呆頭鵝教的。
到了夏天,十三只鵝的羽翼逐漸豐滿,由奶聲奶氣的嘰嘰叫,轉(zhuǎn)為雄渾的嘎嘎叫,放出門,總要引發(fā)雞飛狗跳。此時的鵝不好放,像是調(diào)皮的孩子,掏壇摸罐,非得鬧出點動靜。比如趁人不注意,躥進大集體的稻田里叨上幾口,或是溜進自留地的菜園里大快朵頤。往往是受到斥責(zé),有時還會引起鄰里糾紛。
半大的鵝長骨架,吃食猛,天一亮就吵得家里不得安靜。早晨好睡,幾乎每個早晨,我都是被爺爺喚醒的,跌跌撞撞趕著鵝上路。鵝奔熟路,草豐的地方它們記得。一夜露水,草又長了一寸,鵝低頭搶食,我趁機找塊平坦的地方,實實在在睡了個回籠覺。
夏天的田野養(yǎng)人,早晨地氣升騰,我六歲的夢,被身下的草抬了又抬。蟲鳴輕輕,燕子擦著草尖飛來飛去,撲扇的風(fēng)送來陣陣清涼。好一場夢,夢的空間廣闊,我的童年好空靈。
夢被雷暴打斷。一次大雨后,我趕鵝上路,夏雨來勢猛,走得急,我最心疼也最弱小的鵝在飛跨缺口時,掉進了迅猛的水中,轉(zhuǎn)眼被卷得無影無蹤,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十三只鵝就變成了十二只。我大聲驚號,眼淚不爭氣地飛濺,害怕、驚嚇、痛苦,第一次有了失去的心絞痛。當(dāng)我拎著在下游被魚網(wǎng)兜住的鵝立在家門前時,犯大錯般啞口無言。爺爺摸著我的頭,嘆了一口氣,轉(zhuǎn)眼微微地笑,他的慈祥又讓我淚流滿面。爺爺把死去的鵝,埋在場地下沿的一棵棗樹下,剩下的十二只鵝仰天長歌,我聽到了悲愴,在放晴的天空中久久回蕩。
鵝真正長大,已是深秋,放鵝的任務(wù)變輕了,門前的稻茬田滿是鵝愛吃的食物,早晨趕下田,傍晚歸來,省心得很。就在這樣的日子里,我學(xué)會了第一首詩:鵝,鵝,鵝,曲項向天歌……還體會了減法的真正含義,春天十三只鵝去了一只,秋天活蹦亂跳的只有十二只。
冬來,經(jīng)歷了一場殺戮。殺鵝,我萬萬不同意,我抱著爺爺?shù)耐劝?,爺爺搖頭,決絕地讓請來的家門嬸子操刀,鮮血飛濺,染得我眼前一片艷紅,比春天的紫草花還要紅。
之前有個插曲,爺爺讓我趕著三只鵝交給鄰家,我又做了次減法,十二減三等于九,我做得毫不拖泥帶水。我對爺爺說,鄰家的一只鵝埋在了棗樹根下。爺爺用目光止住了我。
三只鵝兩只腳掌完好,一只破損。那天,我是個成功者,六歲時的成功。
爺爺在來年的春天離開了人世,秋天我背著書包上了離家五華里的村小,自此,我再沒放過鵝。
鵝呆子,鴨刁子。六歲時放鵝,我如鵝般呆嗎?
一
秋雨瑟瑟,樓下的柿子紅了。通紅,太陽的顏色。
柿樹的主人是一對老人,植下時手指頭粗細,十多年過去了,樹已小碗口般粗,結(jié)了累累碩果。
可惜兩位老人先后離世,留下的樹,今年結(jié)得更多,如在完成老人交代的任務(wù)。柿子掛在枝頭,秋天里是一景。站在陽臺上,我無心觀景色,心有戚戚焉,想起樓下的兩位老人。
兩位老人和我家?guī)缀跏峭瑫r入住的,起先對他們無甚好感。樓上晾曬衣物,掉落下來是常事,他們對此意見大,好大嗓門罵罵咧咧,但送上樓,搞得住樓上人家不愉快。
第二年春天,他們在草坪上栽樹,其中就有柿子樹。不出三年,柿樹開始掛果,年年有,且越結(jié)越多。
秋柿樹由之成景。
柿樹長高,兩老人更老,他們多數(shù)時間佝僂著身子,伴著柿子由小變大、由青轉(zhuǎn)紅。
兩老人每年秋天,都采摘柿子,烘熟了放在樓梯道,逢人就送,可很少有人接受。
兩老人突然有一天走了,一前一后,相隔的時間也就半年。
秋天柿子仍紅,但久久的掛著,一直到大雪紛飛,被一群鳥哄搶了去。
兩老人一園子的花草枯萎了,唯柿樹青翠,秋天掛實,不離不棄。他們的兒女偶爾回來,對柿樹不多看一眼,來去匆匆。
柿樹不在乎,我行我素,如個守望者。
秋,柿子又紅了,估計還會和上年一樣,一樹果紅待到雪天,鳥還會來,鳥有記性。
二
小時候,村里有棵老柿樹,粗壯,在村口是標志物。
不喜歡這樹,太高,摸不到枝丫,果多卻澀滯。桃李棗,我喜愛,果可從青吃到紅,生瓜李棗一吃一飽。
我們把落下的青柿子當(dāng)打仗的武器,相互打斗著,失敗的一方受罰,吃青柿。要命了,咬上一口,澀得嘴無處送。
紅了的柿子,也澀。辦法有,揣進稻田的稀泥里,過上三五天掏出,可貪玩的我們,早忘個一干二凈。許多年,守著一棵巨大的柿樹,不曾吃過柿子,當(dāng)是有趣的事。
村里駐了知青,男男女女一堆,都好吃,也望著一樹紅柿子興嘆。倒是一個叫靜的女知青,紅柿子成就了她。靜常對著柿樹作畫,老樹紅柿,古樹炊煙,她畫了幅《柿子紅了》,上了報紙,不久調(diào)到了縣文化館,成了知名畫家。
柿子紅時,樹突然成了神樹。有人在滿月天,看到幾只白狐拜柿子。狐是神物,柿樹自然成了神樹。它的葉、果、皮,一時間變?yōu)樯裎?,甚至樹下土,撮上一捧都成為治百病的靈藥。
不過,立在村口的老柿樹,怎么著都是美的。尤其是秋天,葉紅果紅,遠遠的就矚目,炊煙縈繞,更有幾分神秘感。
雪天柿樹的葉落盡了,果在虬枝上,蒼茫和鮮艷同在,無可替代。
村有柿樹,陡然有了愁緒。
三
前幾天下鄉(xiāng),拆遷的地方多,廢墟般的狼藉。房子拆了,樹砍了,無盡的荒涼。卻有好幾棵柿樹,大張旗鼓地立在一邊。
柿樹掛果,正紅,伸手可摘。同行的人受不住誘惑,摘下擦擦,張口就啃。澀得歪嘴,由不得抱怨,野柿子不能吃。引得我們一路哄笑。
要知梨子的味道,要親口嘗一嘗。知柿子的味道,僅嘗還真不行。澀是其中一味,甜還在后頭呢。
領(lǐng)教柿子的好,是學(xué)了一招之后。把青澀的柿子和蘋果放到一起,密封了,一周后,柿子就變了個樣,甜得雪口。蘋果是催化劑,也是魔法師,不得不服。
拆遷了的村莊,柿子樹該向何處去?我沒問出口來。柿子可能在水果中是最賤的,果賤樹就低微,如草,誰也不會過問拆遷中草的事。
柿子紅彤彤的,守著平息了的村落,擺出的只是個架式。
小時讀過一篇課文,說,路邊一棵樹結(jié)滿了果實,沒有人去摘,為什么?答案:果是苦的。這樹應(yīng)不是柿子樹。
村莊似乎不能沒有柿子樹,是因為秋天紅彤彤的果子嗎?我以為是。
在柿樹下久久徘徊,秋風(fēng)徐徐,吹不動懸掛的柿子,誰去采摘它們,仍是交給鳥嗎?有葉飄落,葉脈是紅的。
四
古人說,柿樹有七德。謂:一壽長,二多蔭,三無鳥窠,四不蟲,五霜葉紅,六嘉實,七落葉肥??偸菧蚀_的,古人多智趣。
站在陽臺上,看樓下柿子紅,有些傷感,兩位老人不見了,柿子可知道?
兩位老人或許也如柿果,澀了一輩子,最后的甜落在摘下催化后,余味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