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歡喜
編輯推薦:歡喜這期寫的故事,名字真的是太好聽了,還有兩個主角的名字:初曉,顧隨,又文藝,又有故事。年少時未曾看過世界,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熱烈又張揚,而當千帆過盡,彼此都看過人生百態(tài),才知“等候”更顯珍貴。
00.你知道什么了
這晚,初曉又夢到她二十歲時的時光。
那時她住在校外租住的老房子里,地面潮濕,總透出一股腐朽的味道來。但她心里雀躍,因為她總能透過窗子看到客廳里正在畫畫的顧隨。他習慣將所有的窗簾都拉上,靜物旁立著一盞藍灰色的落地燈,他手里的調(diào)色盤看起來臟兮兮的,有一些顏料還沾到了他的袖子上。
她便起身走出去,屋子里的搖滾樂隨著她開門的動作流瀉而出。
“嘿!”她記得自己總這樣跟他打招呼,親昵而又不顯刻意,“當年考試的時候,我在考場門口買東西,來來往往那么多學生,賣奶茶的阿姨跟我講,她總能一眼就看出來哪些是美術生,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她就站在門口,整個客廳都顯得十分昏暗。這套房子里一共住了三個人,另一個房間里的女孩還沒有醒來,所以她將聲音壓低了些,扯出一絲旖旎曖昧的味道來。
顧隨聞言抬起眼來。大抵他畫畫時太過入神,冷不丁聽到有人講話,也沒反應過來對方話里是什么意思,就下意識地“嗯”了一聲,整個人看起來茫然又無害。
初曉便盯著他笑。“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她又重復了一遍自己的問題。
顧隨抿起唇,停頓了好一會兒,眼里才微微蓄起點無奈的笑意:“我知道了?!?/p>
初曉問:“你知道什么了?”
01.他是我最最最喜歡的人
初曉在夢到顧隨的第二天下午,又在商場里遇見了前一天在警局里給她做筆錄的那一個警官。
警官姓顧,和顧隨一個姓,但他的氣質(zhì)卻和顧隨相去甚遠。他眉峰凌厲,面容冷峻,看起來極為不好接近。
不像她的顧隨,眉眼間總像藏著遠山,似乎連高原上的雪山也能被他暖化。
這是顧隨離開她的第四年,初曉再沒有喜歡過其他人。她如今過得還可以,好歹也沾上知名漫畫家的頭銜,收入不菲,日子自由。唯有一點,她還住在大學時住過的那間潮濕的老房子里。她給自己留了一間,另外兩間全租給了藝術學院的學生,就像它當年的主人一樣。
她從咖啡館里走出去,擋在顧警官的面前。她平日里并不是這么莽撞的人,或許是昨晚夢見了久未見面的顧隨,心里情緒萬千,總想找個出口排解。
顧警官隨著她的動作停下腳步,眉毛微挑,似在詢問她有什么事。
初曉在心里胡編亂造著借口:“我想請你喝一杯,感謝你昨天的照顧?!?/p>
她這話說得就好像旁邊不是咖啡館而是一間酒吧似的。
不過這份感謝顧警官卻也承受得起。昨天初曉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為了救一個五六歲的孩子,硬是和歹徒拼了一番。自己手臂上才挨過一刀,還不忘拉住前來解決事端的顧警官,說是要和他一起去警局錄口供。最后還是顧警官不由分說地開車將她送去了醫(yī)院,才讓她手臂上的傷口得到及時的包扎。
傷在她的右臂,這令她的行動十分不方便,顧警官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她笨拙地從包里掏出散粉給自己補妝的動作,眼里不知怎么的就暈開了一點嘲諷的意味:“你昨天膽子也太大了,你有沒有想過,假如你自己出事了該怎么辦?”
他們坐在窗邊,這間店開在七樓,窗外的日光一點一點漫過他的臉。
初曉似沒聽出他語氣里的不對勁,盯著他看了兩秒,便又轉(zhuǎn)回了頭,自顧自地說道:“顧警官,你在年少的時候,有沒有遇見過一個特別特別溫柔的人?特別特別溫柔……以至于和他在一起,就能讓你的心也變得特別柔軟?!?/p>
她似乎是答非所問了,可話語里透出的意思又和他的問題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顧警官便從善如流地說:“那看來你遇到過。”
“何止?!背鯐孕ζ饋?,“他是我最最最喜歡的人?!?/p>
他一連用了三個“最”,顧警官眉目微動:“有多喜歡?”
初曉手托住下巴,開玩笑一般地回答:“喜歡到啊,為他守身如玉好幾年。即便他當初不吭一聲就消失了,可我還在想,假如他現(xiàn)在回來,我立馬就能原諒他。”
顧警官放下杯子,咖啡沫留在了他的嘴角,令他堅毅的面容平白透出一些呆萌的味道來。初曉忍住想拿紙給他抹去的沖動,盡量讓自己不往他的嘴巴上瞟。
顧警官對此毫無所覺,只是問道:“那他知道你這么喜歡他嗎?”
02.新來的那個小姑娘
初曉第一次見到顧隨,也是在冬天。
北方的冬天極冷,風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刀子,又涼又鋒利。而比這更冷的是初曉的心。
那天她剛跟室友吵完一架,原因是她的室友談戀愛了,而戀愛的對象正是她喜歡了好幾年的陸延風。
她當初追隨陸延風而來,千辛萬苦和他考進了同一所學校,本想著近水樓臺,打算來個日久生情,哪想還沒開始行動,就被人半路截和了。
她也知道感情這種事從來不論深淺,也不分先來后到,這事情怪不得她的室友,但她的心里總歸還是有了一層隔閡,兩人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心無芥蒂地相處了。更何況她那時年紀小,尚不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緒。她心里不痛快,說話也就帶了刺,三言兩語便挑起了戰(zhàn)火,兩人很快就吵得不可開交。
于是宿舍是沒有心情再住下去了,隔天初曉便收拾好東西找到了新住處。
偏她搬家的這日下了雨,早冬的雨,淅淅瀝瀝,夾雜著好像能夠滲入人骨頭里的寒意。
她獨自一人將東西都移到租住的那間公寓里,衣服已經(jīng)被雨水浸濕,整個人看起來極為狼狽。她坐在窗邊,望著滿屋子亂七八糟的東西,只覺得頭大。她甚至恨不得能有個機器人來幫她收拾。
她有點兒強迫癥,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根本沒辦法安心做事情,必須要有個人在旁邊坐著才行。那人干什么都可以,只要跟她待在同一個空間里,否則她什么也做不了。
而顧隨就是在她焦慮無比的時候出現(xiàn)的。
那時天有些暗了,初曉也沒開燈,隨著他推開門,走廊里的光瀉進來一些。她循聲轉(zhuǎn)過頭去,就聽到顧隨“咦”了一聲。
他的聲音真好聽,既柔軟又清雅。初曉瞇了瞇眼,看到顧隨“啪”的一聲將燈打開,緊接著他微帶訝異地問道:“你是……新來的那個小姑娘?”
顧隨其實沒比她大多少,但許是那時初曉垂著腦袋滿臉委屈的模樣太像某種小動物了,讓顧隨生出了些許惻隱之心,于是他下意識地就將她歸到了“小姑娘”的行列里。
甚至見初曉只愣愣地望著自己并沒有答話,眼睛紅紅的,像剛哭過一場,他頓了片刻,便將自己手里的畫具放下,換了鞋子走進廚房,須臾又探出腦袋問她:“我煮姜茶,你要不要也來一碗?”
03.你有什么愿望
初曉以前聽說過顧隨的名字,但這是她第一次將這個名字和他的人聯(lián)系起來。
她的專業(yè)是游戲原畫設計,選修了鄭老師的油畫課,而顧隨正是鄭老師最得意的學生之一。他今年讀研一,獲得過不少小獎項,這在他們這所普通的工科學校里非常難得,值得鄭老師夸耀許久。
在鄭老師的嘴里,顧隨是一個十分耀眼光芒四射的人。初曉便在心里想:他大抵愛穿板板正正的衣服,梳整齊的頭發(fā),無時無刻不保持一副好形象。可實際上呢?他日日穿著一件長款的帆布羽絨服,鼓鼓囊囊,衣袖上還總是沾著各色的顏料。盡管這并不能影響他的顏值,甚至還令他多了幾分落拓的帥氣,但這個傳說中的人卻也因此而跌下了初曉心目中的神壇。
尤其此時是夜半,初曉被他的敲門聲吵醒的時候,她是真的想跟這位厲害的師兄打一架。
她披上外套,不情不愿地下去開門。門外亮著燈,顧隨只穿了一件單衣,他也不嫌冷,看見初曉,便興致勃勃地跟她講:“外面下雪了。”
這是初曉搬過來的第二十三天,第三間房里的那位姑娘很少回來,初曉甚至還沒有見過她。
她仍舊未能從失戀的陰影里走出來,好幾天也不笑一次,本以為自己整天擺著一張撲克臉會惹人厭煩,哪想顧隨竟然一點也不在意。
不過顧隨自己也一身毛病就是了,譬如深更半夜將她從睡夢中叫醒,只是為了跟她說下雪了,這令初曉十分不能忍。
她是真的無言以對,沉默了片刻,還是禮貌性地“哦”了一聲,才伸手去關門,準備繼續(xù)回去蒙頭睡大覺。哪想沒等她開始行動,顧隨就不知從哪里撈出一件大衣來,隨即不由分說地披到她的身上,緊接著便拉住了她的手腕。
“我聽到班里那些女生說,初雪的時候要出去許愿?!彼T陂T外的廊下,廊燈亮著,映照得雪花像鵝毛一樣輕盈潔白。他信誓旦旦地說,“初曉,你有什么愿望?說出來聽聽,我來幫你實現(xiàn)?!?/p>
他是真的溫柔,又赤誠爛漫,倘若不是知道他對門外那只流浪貓也是如此溫柔且有耐心,初曉一定會認為他喜歡自己。
她撇撇嘴,想說他幼稚,又想問他:那我想要天上的星星你給不給我摘?但心卻莫名悸動了一下,“轟隆轟隆”作響,令她也大發(fā)慈悲地柔軟了片刻。
于是她只是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抿住唇,問他:“顧隨,你的夢想是什么?”
04.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她簡直問了一句廢話,顧隨的夢想全院的人都知道,無非是成為一名出色的畫家。
話剛出口她就覺得懊惱,揉著額頭準備跟他說要收回自己的問題。誰知顧隨居然不按套路出牌,他沒有立馬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足足沉默了兩分鐘,才似笑非笑地回答:“鞠躬盡瘁,死而后已?!?/p>
他這話說得可就籠統(tǒng)了,初曉猜他肯定是在瞎扯,不過她也能夠理解,畢竟“想要成為很厲害的畫家”這種夢想于他們這種普通人來說實在遙遠,令人難以啟齒。
她于是特別善解人意地幫他許了愿望:“我的心愿就是——希望顧隨能夠成為一名畫家,畫很多很多能夠流傳千古的畫?!?/p>
他們年輕,可以盡情做夢,初曉說這種話一點也不怕遭人恥笑。
語畢,她便笑嘻嘻地歪頭去看他。這院里的房東清雅,在旁邊種了兩棵紅梅,梅花就開在她的身后,襯得她的笑顏也異常好看。
顧隨微微一愣,好像有什么東西倏爾刺入心臟,他竟然難得地發(fā)起呆來。
他的臉部輪廓分明,半張臉隱在暗處,半張臉被暖色的燈光照著。外頭是琳瑯的風雪,在人世間紛紛揚揚。初曉忍不住就摸出了手機,對著他拍了一張照片,準備等什么時候有空的時候以他為原型畫個游戲角色。
相機“咔嚓”的聲響將顧隨的神思拉回來,他抿著唇,微微笑著:“太難了,你換個愿望?!?/p>
他像個任性的小孩,對著她頤指氣使。初曉覺得新鮮,覺得顧隨大抵是不大自信,便轉(zhuǎn)過頭,很認真地鼓勵他:“你是我見過的在繪畫方面最有天賦的人,我相信你肯定會成功的!”
她總共也沒遇見過多少人,而遇見的藝術家更是少之又少,這畫說得毫無權威性。但顧隨卻彎起了眼睛,輕輕一聲嘆息:“我之前仔細想了想,但凡能夠流傳千古的畫家——比如割下了自己耳朵的凡·高,放棄安穩(wěn)生活而到處尋找心靈故鄉(xiāng)的高更——這些人就沒幾個過著正常生活的,我這么正常,恐怕要讓你失望了?!?/p>
他嘴角輕彎,就像是在跟她開玩笑。初曉便望向他的眼睛,亦開玩笑一般說道:“那就要看你所追求的是什么了。”
05.我有一個喜歡了好久的人你知道吧
在顧隨的畫家夢實現(xiàn)之前,倒是初曉先一步做出了點成績。她那段時間心情郁悶,于是化悲憤為力量,設計了一組圖片,隨手投給一家正在征稿的游戲公司,沒想到竟然被采用了。
那組圖其中有一幅就是顧隨在雪地里發(fā)呆的那個場景,得到了游戲公司的特別夸贊。只是那些圖到底畫得太過粗糙,且數(shù)量不夠,那邊問她能不能修一修,再補上一些。
學校里已經(jīng)開始放寒假,學生們陸陸續(xù)續(xù)離校,顧隨也在這天下午離開了、走之前,他煮了一大鍋玉米排骨湯,讓初曉慢慢喝。
初曉想在學校里多留一段時間,把手頭的工作快點做完,好安心回家過年??烧l知顧隨一走,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她一個人時,她的強迫癥又犯了。吃不下飯,什么事情也不想做,她甚至還有點兒想哭。
她懷疑自己究竟是得了強迫癥,還是得了孤獨癥。
到隔天晚上,她睡到半夜被噩夢驚醒時,望著空蕩蕩的房間,終于還是沒有忍住,撥通了顧隨的電話。
“初曉?”他大概睡得正熟,迷迷糊糊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初曉便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安定了下來。
“這么晚打電話過來……你怎么了?”
“沒事?!背鯐該u搖頭,又想到對方根本看不見自己搖頭的動作,她停下來,小聲地解釋,“我做噩夢了。”
她這邊也靜,外頭還在落雪,北地雪厚,門口那棵泡桐樹被壓彎了好幾根枝丫。她覺得自己甚至能聽見顧隨的呼吸聲。
那頭沉默下來,頓了片刻,顧隨才問:“你現(xiàn)在還在學校嗎?”
“是?!?/p>
“什么時候回?”
“估計還要等幾天。”
“夢見什么了?”
初曉從被子里鉆出來,她說:“顧隨,我有一個喜歡了好久的人你知道吧?”
那頭的人半晌才“嗯”了一聲:“聽你提過兩句?!?/p>
初曉說:“我夢見他了……我有好久沒有見他了,我以為自己能忘掉他,可我夢見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很喜歡他?!?/p>
大概夜晚容易令人放松警惕,初曉說了自己在白日里無論如何也不會說出口的話。
他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到后來,初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等她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電話還在她的耳邊,已經(jīng)被掛斷了。她踩著拖鞋披上衣服出去洗漱,房門才剛打開,一股甜糯的山藥紫薯粥的香味便鉆進了她的鼻孔里。
今天天氣好,太陽的光透過窗戶流瀉進來,在屋里灑上一層金光。
香味是從廚房里飄出來的,一同飄出的還有裊裊的白煙。顧隨圍著圍裙,正在切菜,蔥花的綠和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相映成趣。
初曉腳步一頓,好像有什么東西轟然倒塌,她的心跳無端停滯了那么一下。
顧隨在掛斷她的電話之后,就連夜乘飛機趕了過來。初曉舌尖壓著紫薯的甜香,聽他漫不經(jīng)心地解釋自己會出現(xiàn)在這里的經(jīng)過。
“不過剛好我最近要準備一個比賽,這里的各種工具齊全,倒也正好。”像是怕初曉會多想,顧隨又在最后加了這么一句。
初曉嘴里含著粥,輕輕“嗯”了一聲。那個比賽她知道,比顧隨以往參加的那些都具有權威性,若是能拿到什么名次,對日后的發(fā)展必定很有益處。
她握緊拳頭,虛空對著他做了一個“加油”的姿勢。
屋頂?shù)难┤诨艘恍?,冰涼的水滴順著屋檐落下來,淅淅瀝瀝,就好像在下一場久違的雨。
06.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像馬達一樣找我嗎?
他們又在學校里待了將近兩個星期才離開。
回家的前一晚,他們一起去看了場老電影。是舊片重映,周迅演的《蘇州河》。
放映廳里只稀稀落落坐了不到十個人,但個個神情認真。到最后,還傳出了幾聲嗚咽。
外面又在下雪,出來以后,初曉將腳下的雪踩得咯吱作響。她學著電影里女主角的語氣問顧隨:“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像馬達一樣找我嗎?”
她原本只是覺得好玩,可話一說出口,她便覺得有些不對了。電影里女主角問的是自己的意中人,可她跟顧隨又是什么關系呢?
她自覺失言,臉上不由得有些發(fā)燙,正想著該怎么彌補,就見顧隨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繞到她前面一些,低頭看著她,燈火在他的眼里落了一層暗影。他輕笑了一聲,忽而朝她眨了眨眼:“會的,會一直一直找下去。不是撒謊?!?/p>
他這模樣顯得有點兒俏皮,直接堵了后面接著的問題,卻也不動聲色地化解了她的尷尬。
這個男生素來聰明通透,初曉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究竟在想些什么,竟然也學著他的樣子眨了眨眼:“你怎么不問問我?”
顧隨沒反應過來:“問什么?”他頓了一秒,才恍然大悟般地“咦”了一聲,隨即眼角眉梢都露出一點笑意。他仍舊看著她,臉上的神情不知為何竟顯得有點認真,“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像馬達那樣找我嗎?”
他的重音放在“我”上,聲音里含著輕輕淺淺的笑意。
隨即初曉答:“不會。”
顧隨還張著嘴,原本要脫口而出的第二個問題硬生生被堵了回去,初曉便得逞般地笑了起來。
她有喜歡的人,她知道他肯定也明白,可他只是接了一個電話,便從千里之外趕來了。她雖然感動,卻也知道自己不能平白無故便安然享受他的好。
她笑夠了,將雙手插進口袋里,她的頭發(fā)上落了一點雪,眼睫上也有,濕濕的、涼涼的。她說:“如果你走了,肯定是因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而我也有自己重要的事情要做。那說明我們的緣分盡了,不需要牽強挽留?!?/p>
她這話說得像一位老者,顧隨便沉默下來。好一會兒,他才點了點頭,嗓音里壓了很輕很輕的嘆息:“是啊,能在這個晚上,在看完一場電影之后,一起在雪里走這么一段路,原本就是很美好的緣分了。不需要奢求那么多?!?/p>
他說:“但是初曉,即使你這么清楚,可為什么還是放不下陸延風?”
他鮮少逾距問出這樣的問題,這時目光卻直視她,仿佛她若不給出一個靠譜的回答,他肯定不會罷休。
初曉抿起唇,許久才輕笑著回答:“因為我喜歡他,我想要強求他?!?/p>
07.她不知道量變究竟是在什么時候達成質(zhì)變的
“所以你不強求顧隨,不過是因為他的來去對你來說無關緊要罷了?”顧警官的手指輕敲桌面,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
他今天沒有穿警服,羽絨服脫下來以后,里面便只剩下一件貼身的白襯衫。走出少年階段的男人穿白襯衫總顯得油膩,可面前這個人卻明顯打破了這個規(guī)則。他的眼睛細長,眼角微微上挑,不笑的時候顯得嚴肅,一旦面上的表情柔和下來,整個人便透出一股極為溫和儒雅的氣質(zhì)。
初曉張了張嘴,本來想反駁他,她明明在意顧隨,可話語在她舌尖轉(zhuǎn)了好幾個彎,最終又被她咽了回去。
否認什么呢?那時的她的確是這樣想的。
那年過完年開學后顧隨沒有返校,房子里的東西他也沒帶走,但他給初曉留了字條,說那些畫具她如果有能用得著的就拿去用,用不著就放在那里等著房東收拾。
他的手機號碼成了空號,倘若不是房里還殘留著一些他的痕跡,初曉甚至都要懷疑他究竟有沒有在自己的世界里出現(xiàn)過。
對此最為生氣的還要數(shù)鄭老師,畢竟在他們這所二流工科學校里實在難得出現(xiàn)一個還算有點兒天賦的美術生,他本是他的門面,可現(xiàn)在門面突然自己走掉了。
鄭老師知道初曉和顧隨的淵源,便在油畫選修課上將她叫了出去,問她顧隨究竟去了哪里。初曉搖頭說她也不知道,鄭老師顯然不信,嘟嘟囔囔說:“那小子那么喜歡你,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的聲音小,初曉沒聽清,忍不住就問他:“您剛剛說什么?”
鄭老師瞥她一眼:“下課后你跟我出去一趟?!?/p>
鄭老師在校外開了一間工作室,里面全是他的得意門生。他帶著初曉走到顧隨慣常喜歡畫畫的那間屋子里,顏料的氣味撲鼻而入。
初曉皺了皺眉,便見鄭老師拿了一沓畫布出來。畫布上都畫了畫,是人物像,有她站在窗前發(fā)呆的,有她半夜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開門的,也有那天雪夜她坐在兩棵紅梅前面,笑著問他的夢想是什么時的模樣。
那畫布好似有千斤重,壓在初曉的心上。她郁悶了好些天,也在心里將不辭而別的顧隨罵了好些天。無數(shù)種情緒在她的胸口積聚著、翻滾著,那些她找不到源頭的煩悶在這一刻突然就露出了一點端倪。
是不一樣的,這個男生在她心里的分量遠不止她所認為的那么多。她不知道量變究竟是在何時達成質(zhì)變的,她只恨自己遲鈍,對感情這種事察覺得太晚。
顏料的氣味有些刺鼻,她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來,眼眶微微發(fā)脹,她努力想著自己如何才能讓眼淚不要掉下來。
鄭老師卻完全沒有察覺出她的異樣,還在她的耳邊絮絮叨叨地說:“顧隨這孩子啊,一向不把得失看得太重,這一次比賽雖然結果不大好,但按照他的性格,應該不至于會跟我說出短期內(nèi)不想再畫畫了這種話的?!?/p>
“鄭老師,”初曉抿了抿唇,問道,“您真的不知道顧隨去了哪里嗎?”
08.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
其實要是真的去打聽,她后來也不是完全不知道顧隨的消息的。譬如她就從他的同班同學口中得知,他的家境格外好,離開學校以后,便被父親丟去了部隊。兩年后回來,他又考上了警校,現(xiàn)在正在他哥哥手底下實習。
又譬如他雖然沒有成為什么特別厲害的大畫家,卻也沒有真的放棄畫畫,偶爾畫一幅畫掛在畫廊里,也能賣出不錯的價錢。
甚至初曉也買過一幅,畫的名字叫《春深》。畫里沒有春,甚至連一抹綠色也沒有,但是有雪,有北方的屋頂,有淅淅瀝瀝滴著水的屋檐。
當然,這些事情她都沒有跟顧警官講,她為他描述的那個故事在鄭教授拿出那一沓畫著自己畫像的油畫時戛然而止。然后她便起身,同他告別。臨行前兩人還留了電話,顧警官囑咐她遇事記得報警,千萬不要蠻干。
與顧警官分開的第二天,初曉獨自一人去看了一場凌晨播放的電影,片名叫《至愛梵高》。片子沒有她先前想象的那么出彩,從頭到尾她一直面容平靜。直到結尾落幕的時候,她聽到旁邊的女孩在哭。她的肩膀抖動得厲害,不小心碰到了初曉。女孩掩住嘴,小聲地道歉。初曉搖搖頭,她忽然就想起昨天分別前自己問顧警官的那個關于顧隨為什么會突然消失的問題。
那時顧警官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說:“大概是突然看見了自己天賦的邊界,意識到自己其實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有些小靈性,沒有大天賦,注定成不了自己想要成為的那一種人,所以才決定暫時離開。離開這個和自己的過往牽扯太多的地方,尋求自己和這個世界以及自己的邊界之間的平衡?!彼€說,“你要知道,當某樣東西在自己的世界里占據(jù)的比例太重的時候,人就特別容易為它患得患失。抵達不了的夢想是這樣,愛情也是這樣?!?/p>
而那時的顧隨偏偏將這兩樣都占全了。
他這話講得深奧,初曉聽得似懂非懂,末了才問他:“那你覺得他現(xiàn)在找到平衡了嗎?
09.就像你一樣溫柔
初曉是在深夜兩點接到的顧警官的電話,那時她還沒有回到家。長街上行人稀落,前面有一個穿黑色大衣的男人步伐緩慢,正有一下沒一下地夠著頭頂?shù)你y杏葉。初曉無意識地隨著那人的步伐走,聽到顧警官在電話那頭說:“初曉,我剛剛?cè)タ戳恕吨翋坭蟾摺贰憧戳藛???/p>
晚風將頭頂?shù)臉淙~吹得“嘩啦啦”響,初曉抬起頭,這夜天氣好,頭頂?shù)男切卿仢M了整個天空。她沒有直接回答顧警官的問話,只是絮絮叨叨地說:“我剛剛突然想起我參加藝考那段時間,有一天畫水粉時,我忘帶顏料了,只好抹在自己的褲腳上。后來給我們監(jiān)考的那個學長看見了,就把他自己的圍巾拿給我用……”
所以考場門口賣奶茶的阿姨總能看出哪些是美術生,因為美術生的衣服上總是沾著各色的顏料。
初曉瞇起眼睛,長長地喟嘆了一聲:“顧警官,我才發(fā)現(xiàn),我居然在那么久之前就見過你了?!?/p>
初曉望見前頭那個穿黑色風衣的男人放慢了腳步,輕輕呵了一口氣,倏忽又說:“《至愛梵高》我看了?!?/p>
她這話題轉(zhuǎn)得突然,顧警官似沒反應過來,許久才“哦”了一聲。
初曉說:“我看影評,大家都說這部電影孤獨,可我覺得特別治愈……文森特真的是一個非常非常溫柔的人,不是嗎?”
他身在深溝,卻祈愿世人都能看見星空。
“就像你一樣溫柔?!?/p>
前面那人倏爾停下步子,燈光將男人的身影拉得修長。他回過頭,遠遠看見初曉正望著自己笑。男人眉目微動,好一會兒才淡淡地問道:“是嗎?”
初曉也停了下來,她歪了歪頭,正要說話,卻又聽見對方說:“我其實沒有認真看電影。你就坐在我的前面,我一直在看你,也一直在想,你這么喜歡文森特,這么為他感動,我沒有他那樣的才華……該怎么辦才好?”
他的聲音里含了幾分笑意,顯得俏皮又委屈。
初曉頓了頓,卻突然喚了一聲:“顧隨?!?/p>
她想起在當年看完《蘇州橋》的那個晚上,她曾心血來潮和他有過一個約定,假如將來有一日兩人真的分開了,再重逢時與其生疏地寒喧,不如就當成陌生人來相處,也好免去尷尬。她那時年紀小,各種矯情的點子往外冒,卻沒想到顧隨竟然一直牢牢記得,在這么久以后還這樣細心地配合她。
電話那頭的人一時沒有說話,初曉吸了吸鼻子,停頓半晌,才又說:“顧隨,我想你了,我想要強留你,所以你能不能……你能不能不走了?”她一口氣說了好幾個短句,故意拉長了聲音,放軟了嗓子,就像是在跟他撒嬌。
顧隨于是輕輕笑了一聲,問:“我什么時候要走了?”
初曉遠遠地瞪著他沒有說話。
顧隨說:“我那時候離開只是為了給自己時間來接受自己抵達不了夢想這件事……但是初曉,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喜歡你。”
天賦的邊界無法克服,但喜歡你這件事,我自始至終都沒有想過要去克服。
“至于為什么沒有提前跟你說清楚……”他輕咳了一聲,一向淡定的臉上難得顯現(xiàn)出幾分窘迫,“年紀小的時候比較愛面子,總覺得在喜歡的人面前應該要酷酷的才行?!?/p>
他低頭看著她,眼睛里盛著盈盈燈光。初曉卻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他們互問的那個問題——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像馬達一樣找我嗎?
她說不會。后來顧隨走時在留言條里說了什么?他也說不必。
你不用來找我,因為“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我的故鄉(xiāng)在這里,我不舍得走遠。
我很快就回來。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