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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發(fā)藝術

2018-06-10 11:27:18盛可以
花城 2018年3期

盛可以

沒人知道會發(fā)生什么。走進塑料空間,腳步有上刑場的遲緩,表情懵的。塑料墻像玻璃反光。幾位觀眾,不如說更像演員,賊一般四下環(huán)顧,輕手輕腳,連屁股落在椅子上的動作也充滿表演意味。

通過道具擺設,可以看出這是一家酒店式小公寓,屋里盡是雜物,鍋碗瓢盆、果汁機、藥罐子、電燉鍋,電源亮著,像定時炸彈。小窗口晾著衣服,紅褲衩十分扎眼。窗外印著房屋出租標語和電話號碼——不妨設想,這一布景是為了表示租客通過這種方式找到此房源,省下了中介費。但顯然觀眾不關心這個。他們要看到人物,想知道故事。當他們熟悉了屋里景況,并厭倦這種持續(xù)的單調時,第一個人物上場了。這是一個骨骼粗大的短發(fā)婦女,拎著沉重的購物袋,肩膀垮著。她將東西放在地上,做出掏鑰匙開門的動作,進屋就挽起袖子忙碌,弄得乒乓作響。她面色憔悴,帶著苦楚,不時用衣袖擦拭眼睛,搖搖頭。果汁機絞動蘋果,聲音爽脆,果汁如泉水叮咚流響。一時間只聽見絞動和流淌的旋律。那聲音聽得人口舌生津,忍不住直咽唾液。第二個人物紅衣女人正是踏著這節(jié)奏走出來,仿佛是她腳下踩得汁液四濺。她停在那扇虛擬的門口,朝屋里瞄一眼,曲指敲打空氣,門咚咚響了多次,里面的女人才有反應。

“是志蘭姐姐吧?”紅衣女人徑直抓住對方的手,她精心打扮過,臉小五官小,“我是戴麗蓉,志清的大學同學……我……啊呀……”女人聲音哽咽,五官變得更小,仿佛是筆在臉上點了幾點,“我才知道消息,心里好難受?!?/p>

果汁機絞動虛空,聲音變調。

“我是志梅?!迸岁P掉電源。兩人在床鋪上坐下。戴麗蓉重新捉住志梅的手,似乎借此才能呼吸。

叫志梅的女人像堵墻那樣樸實,一堵墻通常不會在乎青藤怎么攀上來,野草怎么在墻縫里生長,青苔怎么覆蓋,狗怎么朝它撒尿,它始終是牢固的,臉上凝結風雨。但此時的她仿佛一枚潮濕的哭彈,因戴麗蓉的到來烘干了,并點燃了引線,在一陣咝咝的火星迸濺之后,終于炸裂。她哭了一陣響的,麗蓉也陪著放開過幾秒鐘嗓門,滾出來的眼淚比眼睛還大。但她受過教育,她懂得克制,知道怎么哭得好看。誰都能看出她的穿戴不窮,臉上也是花過錢的,這種年紀還敢涂紅唇,在普通婦女中算得上勇敢。

志梅邊哭邊完成了對戴麗蓉的仔細打量,聲響慢慢衰歇下來,像唱京劇般,嗚嗚咽咽地。

這場景雖略嫌聒噪乏味,但觀眾通過這一幕明白了事情緣由。志梅唯一的弟弟志清,得了癌癥,醫(yī)生說只剩一兩個月時間,扛不過本命年,窗前的紅褲衩也沒法驅兇化吉。志梅在醫(yī)院邊上租了這間酒店公寓,給住院的志清做后勤,煮粥燉湯榨果汁,一趟一趟往醫(yī)院送。起先志清還能吃流食,昨天下午忽然連水也下不去了。她說弟弟上過大學,他的命比她這個沒文化的姐姐值錢,她寧愿拿二十年壽命出來勻給弟弟,可是誰來做這樣的分割呢?

戴麗蓉仿佛因為眼睛太小,大顆眼淚滾不出來,只能在眼眶里轉。就這樣,她噙著自己的眼淚安慰別人,拍背、遞紙巾,薄薄的紅嘴唇里跳出溫柔、得體的話語,最后竟丟出一個驚人的秘密,讓志梅忘了悲傷。

“姐姐,我和志清……我等了他二十年,卻等來這樣的結果,我怎么受得了?!毖蹨I仿佛突然因被囚禁而產(chǎn)生憤怒的力量,一下子破眶而出。戴麗蓉的臉很快濕漉漉的,閃閃發(fā)亮。

兩個觀眾咬耳朵,一個悄聲說:“是真哭嗎?”

一個回答:“是哩,眼淚像是自來水龍頭控制的,厲害?!?/p>

音樂幽幽地響起,像夜風拂過楊樹林。

“志清說過有人一直在等他,原來是你?!敝久贩催^來捉住麗蓉的手,不覺面露喜愛?!拔乙娺^你們的畢業(yè)合影,那時你是長頭發(fā)?!?/p>

“是的,志清幫我剪過開叉的發(fā)尖?!?/p>

為同一個人哀哭,兩個女人早已迅速增加了彼此的感情與熟識度,此時仿佛老朋友?!澳愫臀覀冏鲆患胰硕嗪?。志清他沒這個福分。他就是這樣的命。當年要是不和勞靜結婚,隨他娶哪一個,都不至于這個結果,根本不可能得這種病。退一萬步講,即便是得了這個病,她要是貼心,知道自己的男人不舒服,怎會任憑他在家喝幾個月稀粥不聞不問,也不催促他去醫(yī)院檢查呢。否則志清是能多活些年頭的。瞧瞧吧,入院半個月就封喉了?!敝久泛苌鷼?,她說志清毀在這個女人手里。

“他命不好?!贝鼷惾卣酒饋恚剞D了一個圈,又坐下。

志梅倒了一杯果汁給戴麗蓉:“喝吧,反正他也喝不了?!?/p>

“我很想為他做點什么,可我這身份不適合……”

“是,志清畢竟是別人的丈夫?!?/p>

“我后來也成家了,有一個兒子。但沒法過下去。我仍然等著。志清今年四十八,我四十九。頭發(fā)都白了,你別笑話我,來之前我去發(fā)廊染了發(fā)。我們也兩年沒見了。這些年也起起落落,分分合合……出門前,我想了好久,該穿哪件衣服,穿成什么樣子。我記得他以前喜歡我穿紅的,喜歡我披著頭發(fā)?,F(xiàn)在頭發(fā)掉了一半了,披著不成樣子。老就老了吧,拼命往少女樣子打扮反倒可笑……他知不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他那么聰明,怎么會不明白呢?對了,半年前我過生日,他給我發(fā)了一個微信紅包,要我去買糖吃。他還說要和我見一面。他應該是老早就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我后悔沒見他,腸子都悔青了啊!昨天從同學那兒知道消息,我一宿沒睡著。腦子里放電影一樣,把這二十多年都過了一遍,怎么也不敢相信這種事情會發(fā)生在他身上。”

女人的哭泣聲如停雨前稀疏地落下幾滴,最終徹底告一段落,理智和沉著回到現(xiàn)場。

“你還沒看到志清吧?”志梅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戴麗蓉知道,她熟悉章志清家里所有的情況,就像她一直生活在章家一樣,“你要有思想準備,他在化療,病樣子看不得,而且變得脾氣暴躁,動不動就罵人。想想也是,身體到處好好的,偏偏喉嚨里長了一坨東西,讓你不能吃不能喝,換了誰都會煩的。來吧,我們一起送些東西過去,也許他能吃上一口,食物總是能讓人振作的。人世間也會有奇跡?!?/p>

燈光熄滅,黑暗抹掉了兩個女人。

觀眾忘了鼓掌。

背景音樂混亂,夾雜憤怒的叫喊,哭笑,還有燃燒的嗶剝聲。畫外音在探討偶發(fā)事件于個人命運的意義。說到章志清在鄉(xiāng)下出生時,父親正在城里忙著揪出壞分子,獲了不少表彰。母親生完孩子就起來照顧生活,父親回來后揍了母親一頓,據(jù)說是飯里有沙,硌疼了牙。他說不打不長記性,逼母親寫檢討悔過。志蘭、志梅嚇得不敢出聲。“文化大革命”結束后,父親吃不開了,受冷落了,沒有朋友,也沒有明顯的仇人,沒有提拔,也沒有明顯的打壓。父親揍母親變得更加頻繁,幾乎每次回家必有打罵,走時不忘留下家用,父親的權威就是這么樹起來的。志清與父親并不親近,在他看來,父親就是一個名詞,一種稱謂,沒有別的內(nèi)容,然而必須如祖宗牌位一樣恭敬。

此時的觀眾似乎進入故事,凝固在黑暗中,耳朵漸漸相信事情的真實性。

燈光打亮,落在觀眾席。三男兩女,有個老的,剩下比較年輕。聚光燈在那個頭發(fā)花白的男人身上停頓片刻,投向表演空間。道具已經(jīng)擺好,兩張木椅配八仙桌,上面擺著瓷壺和杯子。墻壁上貼著大頭像,兩邊是對聯(lián),還有貼得歪歪扭扭的財神圖,毛主席像。屋梁上掛著幾串臘魚臘肉。這是八十年代的普通農(nóng)家,帶著貧乏、安寧,卻暗地掙扎的氣氛。

年輕人雙手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在屋里轉來轉去。

燈光明暗交替間,他換著不同的姿勢悲傷:坐在椅子上,腦袋埋在兩腿間;肩膀聳動;捂著臉,額頭搭在桌沿上。

最后,他直起腰,眼睛亮閃閃的。

“全完了……怎么辦?”年輕人癡癡地看著觀眾,“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他怎么能這樣做?就這樣把我的檔案從學校拿出來,遞到酒廠……我不想去酒廠,我不想和他在一個單位,他在那里得罪了所有的人,退休后也沒有人來看他……再說,我要去別的城市,有幾個單位想要我,我在斟酌,麗蓉要分到長沙,我必須和她分到一個城市,我答應她我們要在一起的。可現(xiàn)在……他怎么能這樣做?他怎么能擅自決定我的未來?我是一個人,我有我的想法,他不尊重我,他不尊重任何人。他完全不管別人怎么想。他真是個冷血的大獨裁。”

年輕人激動得面紅耳赤,緊握拳頭,似乎要立即送出一拳解恨。他清瘦文弱,戴著眼鏡,像根豆芽,想要動武的樣子顯得可笑,因為那條細胳膊,就算是打在豆腐上也有折斷的危險。

“嗨,你上來,你來演我那獨裁父親?!彼鋈恢钢^眾席上那個灰白頭發(fā)的男人。

后者一愣,但也爽利,略作猶豫,便離開座位,刻意挺了挺胸。他徑直坐在八仙桌邊,膝蓋撇成八字,胳膊搭在桌沿,仿佛穿著戲袍,馬上要捋一把長須唱起來。觀眾忍不住笑了。

年輕人固執(zhí)地背對著“父親”,似乎只有背影才能表達他的反抗情緒。

“志清,工作的事情落實了,你怎么反倒不太高興?你想想,酒廠一個大學生都沒有,你在那兒揚眉吐氣,誰都要高看你一眼。往后你只管在廠里大聲說,你是章顯貴的兒子?!薄案赣H”的聲音洪亮。

“臺詞不是這樣的?!蹦贻p人低聲說道,“父親也不是這樣的腔調?!?/p>

“我認為這就是章顯貴的真實心理。”“父親”回答,“他就是要你給他復仇。他這種人一輩子都不會反省,臨死都不放棄戰(zhàn)斗。”

“劇情是這樣的,我等他先說話,他抽著煙,沉默中咳嗽幾聲。我們像在暗自較量。最后是我先開口。我說:‘爸,我不想去酒廠?!蹦贻p人看著“父親”,說道:“您接著演。”

“我沒有辦法按你們的劇本演,相信我,我比你們更了解人性?!薄案赣H”做出罷演的樣子,“而且,你父親根本不會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他認為那只是他的一份工作,他那么做了,拿點薪水養(yǎng)家糊口,如果對別人造成了傷害,那也是‘公傷,和個人無關?!?/p>

“那是另一回事,跟本劇沒有關系?!蹦贻p人說道。

“怎么會沒有關系呢?不是在探討偶發(fā)事件對人生的影響嗎?既然要厘清偶發(fā)在志清悲劇命運中的作用,同樣要厘清偶發(fā)在他父親身上的影響,他父親為什么會變成那樣的人,他為什么要那么做。尤其是當你們認定,父親這一擅自投檔,是志清悲劇最初的起因,厘清父親的性格形成就更有必要,那是不能剪斷的?!?/p>

“這樣厘下去,就跑題了,沒止境了?!蹦贻p人雙手絞纏片刻,“不過,您的想法非常深遠。您現(xiàn)在的行為是偶發(fā)的,是我們沒有預料到的,自然成了演出的一部分。我們相信您使劇情變得更加豐富了。”

“我不懂藝術,人生經(jīng)驗也很有限,我就是來了解偶發(fā)的?!薄案赣H”這時倒有些羞澀不安,“看問題不能單一,不能陷入一個誤區(qū),要注意到章志清自身的問題。當他說不想去酒廠,父親會大怒:‘投檔還剩最后一天,我要是不投到酒廠,你恐怕哪里也去不了,在家里種地干活?行啊,問問你挑得起幾斤?扛得了多重?”

“‘今天收到了長沙那邊的好消息,但我決定把這句臺詞咽下去,”年輕人說道,“讓觀眾注意力集中到志清那張凝聚了傷心、憤怒以及無助的臉?!?/p>

酒廠,一棟兩層樓的老建筑,巨大的煙囪,白煙涌出來,在空中消散。隆隆的機器轟鳴聲,顯出一派生產(chǎn)生機。鳥兒飛來飛去。前景是一個簡陋的小房間,窄床、長條桌、高背椅、暖水瓶、塑料桶、拖鞋,墻上貼著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志清進門,脫下白色工作服掛在墻上,喝了口水,從抽屜里翻出衣服放進盆里,拎著桶準備出去。一個扎著長馬尾巴,穿超短裙的姑娘蹦蹦跳跳,到門口故意放慢了腳步,扭腰細步走進來。

“我剛到車間找你,你不在。今天這么早下班了?”女孩說道。她苗條,像根電線桿。

“這批白酒釀造發(fā)酵出了點問題,暫時停工?!敝厩鍩溃瑳]正眼看她。

“酒出問題,你就不理人了?”少女堵在門口,“你為什么總是這樣一副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

“你先自己待著,我去洗個澡?!?/p>

“不行,咱們現(xiàn)在必須談清楚。”少女奪過志清手里的東西,哐當放到一邊,“那女的是誰,你為什么一直留著她的相片?”

“礙什么事了?又不占地方?!敝厩逡桓眳拺?zhàn)的語氣,“勞靜,請你最好別不經(jīng)我同意就翻我的東西,尊重我的私人空間。”

“你要那么多私人空間干什么?”少女很驚訝,“我媽說,兩個人在一起就不應該有什么秘密?!?/p>

“你媽說你媽說,你就不能自己多讀幾本書,自己想問題?”志清打開抽屜胡亂翻一通,“照片呢?”

“你不是老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嗎?也許在你錢包的夾層里?或者在枕頭底下?”勞靜停頓一下,說道,“你還不如裱起來掛在墻上呢。”

志清摸摸口袋,望了一眼掛在墻上的工作服,明顯松了口氣。

“我不想去醫(yī)院墮胎,”勞靜一屁股坐在床上,抻了抻床單,“太丟人了,我全家人都會抬不起頭來?!?/p>

志清肩膀軟垮下去。

“我得去洗個澡,一身汗臭?!彼匦铝嗥鹚?。

“慢著慢著,等一下……”從觀眾席跑出一個女人,幾步上前攔住志清,她穿著寬松的布裙,神色極為不滿,“我覺得這兒有點問題,像勞靜這個角色,她不會在這種時候提照片的事情,她不可能給自己節(jié)外生枝,制造沒必要的麻煩。對她來說,和志清結婚才是目的。我認為她這時候會表現(xiàn)得溫柔甜美,‘你去吧,衣服留著我來洗。工作上的事情,不要太擔心。想想你來之后,酒的質量好了,產(chǎn)量也高了,年年評先進,你貢獻大著呢。對吧,應該這樣。這是我理解的‘勞靜?!?/p>

“編劇說了,勞靜才十八歲,是那種受家里嬌寵,不讀書,只打扮,沒什么頭腦的女孩,她媽是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后,她就是個布偶娃娃,被她媽用五個指頭操縱著。沒吃過苦頭的女孩子通常都聽媽媽的話。關鍵是,那時沒有現(xiàn)在開放,勞靜大家族都在這個小縣城,她根本用不著耍什么心計,你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把人家姑娘弄懷孕了,敢不娶她?在當時的情形下,這可不是件小事?!敝厩逭f道?!岸耶敃r城鄉(xiāng)差別很大,‘志清鄉(xiāng)下出身,對縣城人來說,他們骨子里覺得這是能扯平的,也就是說,初中生‘勞靜完全配得上大學生‘志清,再加上懷孕的籌碼,結婚就是天經(jīng)地義了。但‘志清心里愛著那照片上的姑娘,不愿和‘勞靜結婚?!畡陟o仰慕‘志清,在她那兒,愛情就是愛情,她沒想過以懷孕來要挾他。但這已經(jīng)不是她個人的事,你看那邊,她的大家族全來了。麻煩您先下去吧?!?/p>

一群人擁了過來。勞靜的父母、叔叔嬸嬸、舅舅舅媽、哥哥姐姐、堂兄妹、表兄妹……他們像神奇的植物,瞬間從空地里長出來,衣服摩擦如葉子沙沙作響。他們是來和志清“商量”婚事的。

“國慶節(jié)是個好日子,就定這一天吧。”勞靜的媽媽敦碩結實,面色紅潤,她桌子一拍下了結論。

植物們風吹一邊倒,一片沙沙附和聲。

“……現(xiàn)在結婚還沒這個條件,沒存款,沒房子,父親身體不好,我有醫(yī)藥費壓力……再說,勞靜還小,過兩年等條件成熟了,都從容些……”志清誰也不看,就看著墻上的地圖,好像在設計一條進攻路線,準備夜襲敵人陣營,然后轉過頭來征求參謀長的意見,“勞靜,你說呢?”

他撲了個空,勞靜已經(jīng)不在屋里。他發(fā)現(xiàn)自己斷了后援,身陷困境,唯有孤軍奮戰(zhàn)了。

親戚們有些騷動,勞靜媽揮揮手撫住了他們的情緒。

“志清,沒錢,沒房,沒關系,白手起家更光榮。我們這個大家庭別的不說,就是心齊,團結互助。這些年都是這么過來的。日子說難也難,說易也易,只要兩個人一條心,什么都不怕。”

志清面對地圖一動不動。觀眾只能看見他的后腦勺。他脖子正在流汗。他的確該洗澡了。他仿佛也意識到這一點,拎起水桶沖開人墻。

“還沒談完呢!酒席在哪里辦?”勞靜媽追問。

“你們說怎么辦就怎么辦?!敝厩孱^也不回。

那女觀眾再次截住了他,不知道是因為熱,還是過于激動,她的臉通紅的。

“哎呀,不靠譜。我覺得逼婚這一幕完全可以刪掉,毫無意義。這能證明志清是無辜的嗎?這談不上偶發(fā)事件,沒有說服力。是他自身性格的原因。他是成年人,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雖然不知道他和那個戴麗蓉是怎么分手的,或者說之后保持一種什么樣的關系,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志清依然愛著戴麗蓉,同時也喜歡勞靜。勞靜比戴麗蓉漂亮,可在精神上無法交流,她的無知和無理讓志清傷腦筋。他通過勞靜證實自己只愛戴麗蓉,并且這愛加深了。不管他和勞靜是情不自禁,還是出于寂寞,都是他自己主動做的,因此,逼婚不構成偶發(fā)。從這兒開始,基本上可以斷定,你們這個劇本關于偶發(fā)與悲劇關系的探討都沒法成立?!?/p>

“誰也不是當事人,甚至恐怕當事人自己也說不清呢。”志清換了一只手拎桶,“這一大家族的壓力排山倒海,誰也擋不住。我倒是覺得這一群人不該出現(xiàn),讓志清和勞靜兩個人周旋,會更有意思?!?/p>

女觀眾聳了聳肩:“結婚、離婚,從來不是一個或兩個人的事情。如果現(xiàn)實就是這樣的呢?藝術要逃避生活,避免過于真實嗎?那怎么通過藝術表達生活真實呢?”

“為了突出主題,可以不惜扭曲生活?!?/p>

“這么說我就糊涂了。那生活是什么呢?”

“志清,酒席擺多少桌?你們鄉(xiāng)里有多少親戚?”勞靜媽的大嗓門穿透劇場。

劇有十八部分,劇場用塑料隔了六個空間,每個空間上演三部分。沒有時間順序。可以從任何一部分開始欣賞,獲得不同的體驗。觀眾自由流動。有免費茶、咖啡、水果、點心。這種演出和別的不一樣,觀眾也不是一般的觀眾,都是文化藝術界有身份的人,他們在中場休息時討論劇情,分析人物,甚至小聲爭論。燈光微妙,影子落在塑料墻上,像另一幕舞臺劇。

“勞靜根本不懂基督教,她突然信仰上帝,其實就是怕死。她這種信教的人,大多數(shù)在生活中、精神上受過巨大挫擊,之后尋求上帝庇護,尤其是一些經(jīng)過鬼門關的,驚魂未定,急忙撲向上帝的懷抱。但她的精神世界并不會改變,貪食、好色、憤怒、懶惰、自負、驕傲,七宗罪一樣不少。她愛財如命、自私、冷漠,如果她真懂基督教義,她就懂得如何愛他人,不會任由怨恨填滿了她內(nèi)心。”那個灰白頭發(fā)的男人端著一杯茶,一直說到茶冷熱氣消,一口喝下半杯,“對不起,請允許我劇透一下。勞靜將自己的病怪罪于章志清,這是荒唐的邏輯。妻子意外懷孕,怎么單怪丈夫?流產(chǎn)后得絨毛癌,這是萬分之一的概率。此時勞靜四十出頭,國家已經(jīng)號召二胎生育了,如果她生下來,結果肯定不一樣。”

“林老師,你認為,勞靜的意外懷孕,也是影響章志清人生悲劇的偶發(fā)事件?”短發(fā)觀眾問道。

“當然。如果你不介意我劇透更多,我可以談談我對整個事件的看法。用宿命論的觀點來說,幾乎所有的偶發(fā)事件都具有絕對殺傷力,都是奔索取章志清性命去的?;胤耪鰬颍刑嘀档镁捉赖牡胤?。章志清入院前幾年,也就是勞靜得絨毛癌的時候,他已經(jīng)感覺嗓子不舒服,像有菜葉貼在喉嚨里。老話說得好,貧賤夫妻百事哀。1997年大規(guī)模下崗潮流中,酒廠倒閉,章志清也下了崗,淪為無業(yè)游民。那張大學文憑不值錢了,身上的光環(huán)也退了,勞靜以及勞靜家族就不那么看得起他了。下崗后章志清掙扎過,開過早餐店,虧了,試著借錢做飼料生意,被坑了,欠債了,最終像木樁子半截被直接釘進土里,動彈不得。勞靜媽的雜貨鋪生意很好,每天鈔票數(shù)得唰唰響。章志清便留在家里給勞家煮飯,研習菜譜,輔導兒子功課。但一個男人只會煮飯,飯菜做得再好,也沒有價值,更不能贏得尊重。章志清刻薄話聽多了,心里積郁,對父親的怨恨也更加清晰。這其間勞靜還發(fā)生過一段不了了之的愛情,章志清無力追問,也自覺不配追問,因為他有戴麗蓉。可能勞靜知道這回事,出軌找平衡?;橐鲞@么無聊,不在內(nèi)心興點風暴,就沒有存在感。風暴過后,婚姻會有和風細雨的階段,于是有了勞靜的意外懷孕。事情好像一個麻線團,有時很難抽出線頭來。當然這正是這個劇要做的,探討,分析,追根究底。

“再說回勞靜得了那要命的病,嚇得日哭夜哭?;熎陂g,一個朋友到醫(yī)院看她,禱告,布道,輕而易舉將勞靜拉入她們那支愛跳廣舞的信教隊伍。三個月后勞靜病情穩(wěn)定,八個月后基本康復,勞靜出院第一件事就是給教堂捐了五千元。那教堂是一個商人新建的,經(jīng)常以上帝的名義,發(fā)起各種五花八門的捐款,考驗教徒的方式,就是看你掏腰包利不利索。勞靜對上帝比對任何人都要慷慨。

“勞靜和上帝生活。她唱圣歌。和教友相處。每周日去教堂,對上帝說心里話。她把上帝掛在墻上,把教友帶到家里搞宗教活動時,章志清必須待在房間里不出來。章志清百依百順。他打幾份零工掙錢,下班買菜做飯,洗碗拖地,老老實實將工資擺在抽屜里。章志清原本是喝酒的,但不酗酒,大約是這時候開始,他每天至少喝三頓白酒,燒喉嚨的高度烈酒。也是這個時候,他明顯感覺喉嚨里有東西。觀眾,甚至劇作家也不知道章志清心里怎么想的。他是否意識到某種不祥?或者他忽略了自己的身體,或者他知道有病無錢治,索性不去看???這個謎永遠沒有機會解開。我們只能依賴后面的劇情來解讀和判斷?!?/p>

“林老師,我覺得章志清已經(jīng)對生活失去信心,對死亡看得很淡。生命的火焰可能就在那時熄滅。我太了解那種不能離婚不能掙脫的感受了,那是地獄,真正的地獄。我要是一只淋濕了翅膀的鳥,憑兩條細腿也要走出去,這樣才有機會重新飛起來。更何況還有戴麗蓉。否則,那樣窩窩囊囊地活著,豈不是兩邊負罪?”

“設身處地來看,沒那么容易。他提出離婚,遇到各種阻力,母親以死相逼,連上初中的兒子也以跳樓要挾。人在一張網(wǎng)中,蛛絲四面八方黏纏著你,是由不得自己的?!?/p>

“可憐戴麗蓉,二十年等來一噩耗?!?/p>

腫瘤醫(yī)院胸內(nèi)科。病房。穿條紋服的章志清躺在床上輸液。床頭柜上擺著水果、茶杯、藥品。他長時間看著液體一點一點滴下來,好像在記數(shù)。

戴麗蓉走到病房外,忽然停步不前。

“等一等,我的心跳太快……我千萬不能哭?!贝鼷惾胤鲋鴫?,做深呼吸,前胸起伏,“……這樣的見面,我是想都沒想過的。我真怕我受不了。梅姐,我還是不進去了。”

“到了這兒都不進去,你會后悔的?!敝久氛f著就進了病房,“志清,你同學來看你了?!?/p>

戴麗蓉正面對墻壁猶豫,臉上趕緊堆起愉悅。

志清看見她,眼睛一亮,瞬即黯下去:“都驚動你老人家了,我猜是夏胖子嘴巴多?!?/p>

“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醫(yī)院我有熟人,興許能幫上一點忙。”眼淚已經(jīng)在戴麗蓉眼眶里轉,“脾氣還是這么犟?!?/p>

“醫(yī)生都頭痛得要死,你幫得了什么?”志清說。

大顆淚珠默默地滾出小眼睛,戴麗蓉憋著不出聲。

“勞靜呢?”志梅問。

“醫(yī)生叫她去辦公室了,估計又要宰我一筆狠的。可能要給我裝支架,看我要進口的還是國產(chǎn)的,要鋁合金的還是純黃金的,他們會說純黃金的沒副作用……嘿嘿,不是說化療效果很好嗎?這一下又說穿孔了,要立即禁食……你做的什么好吃的?我聞一聞。”志梅打開飯盒,“嗯,真香,不過我也沒什么胃口?!?/p>

戴麗蓉沖出病房,趴伏走廊墻壁,整個人好像在努力嵌到墻里去。

“我們剛知道結果時,通宵通宵地哭,無法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敝久氛驹谒磉?,拍拍她以示安慰,“你先陪一陪志清,我去醫(yī)生那里問問情況?!?/p>

“他裝作沒事一樣。他心里該有多么難過?!贝鼷惾卣f話時,志梅已經(jīng)走了。她像個夢游者一般站在走廊里。

短發(fā)女觀眾早就坐不住了,她幾步上前,拽了拽戴麗蓉衣擺:“我一直想知道,你和章志清是怎么分手的?”

戴麗蓉吃了一驚,低聲說:“加戲了?劇本里沒這段呀!”

短發(fā)女觀眾點點頭:“你真等了他二十年?”

戴麗蓉面色尷尬,東張西望,想看導演是否有什么暗示。

“看樣子你完全不知道。你根本沒有吃透你演的人物,沒吃透角色性格,就不可能演好,也打動不了觀眾。”

“我只是認為,他們怎么分手,這個細節(jié)在整個劇中根本不重要。八十年代沒有手機,聯(lián)絡靠寫信,難免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誤差、誤會。那時候因工作分配而分手的戀人很多。還有不少兩地分居的夫妻,一年也見不著幾面,睡不著幾回覺。麗蓉和志清的事情,不過是滄海一粟。我從沒把麗蓉當虛構的人物來看,我覺得她是一代人悲劇的縮影。要放在今天,這花花綠綠的世界,那么多交友平臺每天在發(fā)生數(shù)不清的愛情,等你二十天就算不錯了,離婚也算不了什么……我為什么等了志清二十年?他是個孝子,他一直說分配問題出了意外。當我知道是他父親一手操縱之后,我們分開已經(jīng)兩年。我去酒廠找他。那時勞靜已經(jīng)懷孕,他們準備結婚。我們一起吃了餐飯,像普通同學。勞靜把我的那張照片還給了我,但志清瞞著她又要回去了。他什么也沒解釋。沒錯,事情總會水落石出,可是人啊,誰耗得過時間……要是我當年不賭氣,就算他失信,分回老家小破廠,我們可以耐心等待以后的工作調動……天啊,難道這個偶發(fā)事件,難道我,是他悲劇命運中最初、最致命的一擊?”

“這就說不清了。你先去陪志清,好好說會兒話?!倍贪l(fā)女觀眾回到座位。

“是我對不起他!”戴麗蓉揪住胸口的衣服,“他一直在苦苦掙扎,可他的雙腳陷在泥沼里??蓱z的人,我以為他結婚后會幸福,我以為我嫁人以后,對我倆都好。我們在不斷地犯錯。然而錯誤并不能挽救錯誤……我真不忍再看,他臉上已有死人的樣子?!?/p>

戴麗蓉低頭走進病房,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她想給他削個水果,拿起來放下去。

戴麗蓉和志清聊天的畫面轉入背景。

燈光打在病房過道里。

志梅和勞靜拖著疲憊的腳步,緩緩地走過來。滿臉絕望。

“姐,我們是裝不起進口支架了……本來就沒有什么積蓄?!?/p>

“志清都這樣了,別讓他死前再受支架質量問題的折磨。”

“裝了副作用也很大,而且腫瘤很快會壓迫支架……”

“不裝活不了幾天。你們是二十年的夫妻,你不要舍不得錢?!?/p>

“上帝保佑。你說哪兒去了,我砸鍋賣鐵也要給志清治病。”

這時,觀眾席有個年輕人站起來大聲說道:“看不下去了,太不合邏輯了嘛!”他走到舞臺中間,盯著勞靜,“整個劇我已經(jīng)看了兩遍,我還是沒看明白,為什么你信教之后,上帝并沒有軟化你,反而使你的心更加冷硬?這說不過去。還有一點就是,為什么兩年前發(fā)現(xiàn)不適不就醫(yī)?那時候花錢是能救命的。志清自己一直在吃抗癌藥,你從來不看他吃的什么藥?或者你知道是抗癌藥,裝作不知道?不至于呀,雖說你粗心、無知、自我,但也不至于歹毒吧?!彼甏晔郑斑?,這種疏忽漏洞在劇本或小說中可是硬傷。觀眾不是那么好哄的?!?/p>

“你不了解志清這個人物的性格,他不愛說話,什么都悶在心里?!?/p>

“那是因為你們無法溝通。后來你心里又有了上帝,搞得比外遇還可怕。說實話,勞靜,你從上帝那兒學到了什么?”

“這我不知道,劇本里沒寫出來……莫非,連上帝也成了志清悲劇命運中的一個偶發(fā)因素?”

“你以為上帝就不坑人?”年輕人說道,“我不信上帝,卻堅信魔鬼。你自己知道,上帝只是你營造的個人避難所。盡管你日跪夜跪,懇求上帝垂顧志清,可是當志清需要你,當你比上帝能做出更實際有效的事情的時候,你去哪里了呢?你們這些偽教徒,當真以為在胸口畫畫十字,就能消除自己的罪責?”

志梅笑道:“雖然編劇一再強調避免給人物做任何的道德審判,但你這幾句話還是挺意味深長的,并且閃閃發(fā)光?!?/p>

一年半以前。春天。農(nóng)家小院。幾個人坐在瓜棚下閑聊。小孩子追逐一只蝴蝶。狗吐著舌頭。瓜藤爬滿圍墻。樹上開著石榴花。炊煙在屋頂上升起。屋里傳出菜刀剁砧板的快樂聲響。聲音漸漸變得緩慢無力。章志清從背景里走出來,身穿藍衣服,系著紅圍兜,袖子卷到肘部,臉上有汗。

“大姐你來接著剁吧,我實在是很不舒服了,”他解開圍兜,搭在椅子上,“喉嚨痛得厲害,我想躺一會兒?!?/p>

“沒問題,大家不要嫌我做得沒志清做的好吃,紅燒肉還是志梅負責,我搞不好?!闭轮咎m系上圍兜,“都十一點了,怎么還不見勞靜過來?”

“我打個電話給她?!备赣H說道。

“爸,別給她打?!敝咎m音量增大,“平時也就算了,今天是您的八十大壽,她一個做晚輩的不早早回來祝壽,還要一請再請?太不像話了!”

“她媽店里忙,走不開嘍?!闭嘛@貴戴上老花眼鏡翻手機號碼。

志蘭搶走父親的手機:“爸,這一次我真不同意你打電話,她愛來就來,不來拉倒。當了二十年的兒媳婦,她給公婆買過一雙襪子沒?幫你們洗過一個碗沒?她家里的事情志清里里外外全包了,她當公主就在她家里當好了,我們家不需要什么公主。”

“是啊,志清太辛苦,這次看他瘦了好多?!敝久芬膊煌獯螂娫捊o勞靜,“他們兩口子怎么安排生活,咱們不管,牽涉到對老人的態(tài)度,她要做得不對,我們肯定有意見。我們這些女兒、女婿、外孫、外孫女們都是客人,勞靜作為章家唯一的兒媳婦,昨天就應該回家來待客的。不是所有的事情志清都可以替代?!?/p>

父母親沉默,神色忐忑不安。于是父親扛起鋤頭,在后園挖來挖去。

觀眾林老師已經(jīng)悄然上臺,靠在瓜棚柱子上觀看這場爭論。他搖了搖頭,一聲嘆息:

“你們在這兒批評勞靜,似乎是為志清鳴不平。為什么你們沒有一個人想到去問一問志清怎么不舒服?為什么喉嚨痛?他是否發(fā)燒?嚴不嚴重?需不需要去醫(yī)院?按照劇本中描述的姐弟情深,前后矛盾,不應該出現(xiàn)這種顯得淡漠的表現(xiàn)?!?/p>

“志清從來沒生過病,連咳都沒咳過一聲?!敝咎m說道,“大家可能以為他喉嚨痛是吃辣椒太多上火?!?/p>

“應該不是淡漠,我們了解了章顯貴那種性格,在他的籠罩下,家庭成員之間表達情感的方式?jīng)]那么細膩。不過……”志梅有點傷感,“編劇這么編排,也許是為了制造遺憾吧。這會使觀眾對志清這個人物更多遺憾與悲憫。而且,恰恰在這個時候,父親的高血壓突發(fā)……”

菜地里的章顯貴呼吸困難,慢慢倒在地上,手腳開始痙攣。

“快拿救心丸來,先給爸吃一顆。”志蘭邊說邊打急救電話,“水,倒杯水?!?/p>

大家手忙腳亂。

志清拖著腳從房間出來,混亂的場面并沒有使他清醒振作。他似乎正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又到地里挖土了是吧?總會有一回會救不及的。”志清靠著墻,等父親恢復意識,轉身想回房間。

“看得出你正在發(fā)高燒,而且燒迷糊了。但現(xiàn)在沒人顧得上你?!绷掷蠋煍r住了他,“坦白說,你這時知道你得了病嗎?知道發(fā)燒和喉嚨痛的原因了嗎?你和勞靜感情到底怎么樣?做兒媳婦得她自己來做,你替代不了的。你這到底是對婚姻無可奈何的妥協(xié)呢,還是對勞靜真的寵愛?按道理,寵愛是會有回報的,為什么勞靜對你漠不關心?劇本后面,在你的葬禮上,夏胖子說了個秘密,說勞靜對你有怨恨,她報復你,有這回事嗎?”

“您的問題真復雜。”志清說道,“要說他們的夫妻感情,千絲萬縷,不可能像黃豆和黑豆那樣,很容易識別分類。但閉上眼睛摸上去,是一回事。要我說,這個時候志清對自己的病情可能有所察覺,網(wǎng)上一搜就知道怎么回事,但他并沒去醫(yī)院確診。也許是諱疾忌醫(yī),有某種恐懼。每個人想法不一樣,我們不可能找到一個絕對正確的答案?!?/p>

“雖然我提了很多意見,但我從不覺得這個劇不好。也許是因為它留下許多懸念的緣故。也許這也正是它迷人的地方?!?/p>

“我回來啦!帶了爸爸最愛吃的白干子?!边h遠地傳來勞靜甜美的畫外音。黑狗也汪汪叫起來。

“是我打了電話給她。我說,大家都念叨你,你不回來三缺一?!?/p>

“你用心良苦。”

“這么說來,父親的心臟病也成為偶發(fā)因素之一了。”

私語者嘴里輕輕噴出氣體,咝咝聲像蛇吐著信子,激動時失控,有些音節(jié)變重,根據(jù)聽到的“捆綁”“道德”“囚籠”“價值”等關鍵詞語,可以判斷他們在爭論志清該不該離婚,什么是婚姻的道德,道德捆綁下的人生有沒有價值。人就是善于自我囚禁的動物,他們在這籠子里一邊傷感無奈,一邊自豪于自己身上的犧牲精神與道德光彩——瞧,我是一個負責任的人,我是一個偉大的父親(母親)——志清就是這樣的,兒子填補了人生的缺陷,兒子是良藥,治他百病。但那些如針尖一樣刺扎的寂寞蠢動,只有戴麗蓉才能平復。觀眾是洞悉人性的,他們一直在用自己的思想豐富這出戲。

酒店公寓。陰雨天。不時有閃電劃過窗前。果汁機、電飯煲、豆?jié){機,所有電器指示燈都滅了,沒有攪拌機的聲響,鍋冷灶涼,房間顯得格外冷清。

志梅背對觀眾,看著窗外飄雨。

戴麗蓉出現(xiàn)。她甩掉紅傘上的雨水,理了理頭發(fā)。門是敞開的。志梅的背影像一件家具。

戴麗蓉手里的傘掉在地上,她第一反應是志清走了?!懊方恪彼穆曇粝褙堊Π阃疤搅颂健?/p>

志梅轉過身:“是你來了……這種天氣……啊,鞋襪都濕了,我拿雙拖鞋給你。”

志梅從床底下拿出一雙塑料拖鞋:“別再帶什么東西了,人參燕窩都沒用。這幾天裝了支架,不能吃,水都不能沾。先前做吃的給他,還覺得自己有點用,現(xiàn)在感覺自己就是一截廢物。”

“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不來了。”戴麗蓉說道,“他不歡迎我。”

“你應該了解志清?!?/p>

“我以為我了解,但現(xiàn)在我糊涂了。你不知道,他說我一直是自作多情。”戴麗蓉眼睛又水汪汪的,“我病了好幾天。好不甘心,這二十年難道是我的幻覺?我昨天專門去了一趟母校。我們第一次接吻的地方,那棵榕樹更老更多須。圖書館、教室、操場、公園里的長椅、夜燈下的小路,凡是我們過去走過的地方,我都去了。我想證實過去是真實的。我證實了,又恍惚了。現(xiàn)在我明白,除了我們可以用手觸碰感知的物質,沒有誰能證實那種縹緲的事情。由兩個半圓組成的圓,如果丟失了其中一個半圓,那半虛空是不能自我證實的。我的悲劇是,那個半圓還在呢,就已經(jīng)無法證實了。更殘忍的是,那個半圓說,他是假的,連證實都沒必要了。我去母校,就算是與他,與過去告別?!?/p>

“你不應該生氣。想想一個將死的人,他的苦衷?!敝久氛f,“無論如何,現(xiàn)在日夜守在他旁邊的是勞靜?!?/p>

一位女觀眾走進房間,打斷兩人:“我覺得這里情節(jié)推進太慢,戴麗蓉的戲太多,離主題遠了。她總是哭哭啼啼的,顯得很沒主見。她難道不明白,頻繁來醫(yī)院會引起勞靜反感?她一直是勞靜心里的刺。你們忘了勞靜因為照片和志清吵架?她容不下一張照片,容不下一段往事,自然也容不下情敵時常在身邊出沒。依我看,勞靜這種吃醋吃到死的人,看到戴麗蓉和志清在一起很不高興,不顧志清病重,私底下吵過,志清只好故意嘲笑戴麗蓉自作多情,慧劍斬情絲,然后專心表演患難夫妻??喟??!?/p>

“志清可以婉轉一點,何必臨死還要撕碎別人的心?!贝鼷惾卣f道。

“我認為,他說那無情的話,是為他死時減少你的悲傷,不必過于懷念。他是愛你的,這把劍刺得越深,對你越好?!迸^眾說道,“如果你對人物的行為理解不夠,你的表演會影響整個劇本的感染力。你這時候應該知道,刺中你心窩的,是一把幸福之劍。”

“讓我品味一下幸福之劍刺中心窩是什么感覺……”戴麗蓉閉眼仰面,回過神來,便說,“能不能換一種方式來形容?把幸福和利器綁在一起,總覺得危險。”

“幸福就是利刃,誰握著都得小心?!?/p>

“回到劇本吧?!敝久氛f道,“麗蓉,你不來醫(yī)院了也好。活著的,都好好活著?!?/p>

“我再說一句就走,”女觀眾對戴麗蓉說,“勞靜其實也是可憐,沒有志清,也許她能嫁一個真正愛她的呢,也不至于現(xiàn)在四十出頭,就要變成寡婦了。”

“這么說未免太刻薄了?!贝鼷惾鼗卮?,“怎么能將過錯引到病人身上。他活著難道是為了讓自己吃盡苦頭么?”

“志清應該向兩個女人謝罪?!迸^眾的話更加無情。

集市背景。凌亂,嘈雜。自行車,三輪車,摩托車橫七豎八。不時響起一陣煩躁的汽車喇叭聲。滿頭白發(fā)的章顯貴挑著擔子,顫巍巍走到菜市口。他放下扁擔,腰背還是彎的。

“買土菜吧,自家種的,沒有農(nóng)藥化肥的。”他對著前方喊道,“五塊錢一把,十二塊錢三把?!彼谂_上走了一圈,朝不同方向吆喝。

一陣忙碌后,章顯貴站在空筐邊數(shù)錢:“……46,47,48……”

“章大爺,你一個退休干部,不在家享清福,怎么做起小買賣來了?”林老師像領導干部那樣背著雙手,做出威嚴的樣子,“志清有醫(yī)保么?”

“搞不清?!闭嘛@貴說,“我掙一分是一分?!?/p>

“你大概也不知道社會形勢,你兒子住院一天幾千塊,你掙這點小菜錢,還不夠一天的床位費?!?/p>

“一天幾千?哪個病得起喔?”

“砸鍋賣鐵、家破人亡的多了。”

“志清再住段時間就可以出院了。”章顯貴說道。

“噢?!绷掷蠋燉饬藥撞?,“這個劇本我倒背如流,志清最終是死了的。上一次演出中,有人建議修改結尾,志清得到康復,讓他在勞靜和戴麗蓉之間,面臨新的選擇難題。當然,意見沒有采納,劇本照舊。我一直覺得章顯貴這個人物值得深度挖掘,但劇本沒給這個空間。不如咱們現(xiàn)在聊一聊這個人物?你覺得你理解他嗎,他當真相信志清能治好?”

“志清住院這年,章顯貴八十一歲,這個年紀的老人,腦子多少有些糊涂,加上農(nóng)村封閉生活,受外界變化的影響不大,他的生活或者觀念還停留在幾十年前。家人怕章顯貴受刺激,對他隱瞞了志清的真實病情,他一直相信志清能治好的。章顯貴幼年喪母,父親是個賭鬼加酒鬼,童年稱得上凄慘。當然舊社會的人大多生活凄慘?!?/p>

“章顯貴并非對子女冷漠,事實上,兒子的死亡,直接導致他后來的崩潰,簡直像一場來自死者的報復……觀眾朋友們,對不起,我劇透了?!绷掷蠋煋]揮手,“也無妨,本來就是探討,想到哪就說到哪吧。章顯貴瘋傻那一幕,本是下一場在隔壁空間演,咱們索性挪到這一幕算了,還有了點詩歌的跳躍效果。是不是?”

“這樣跳會不會顯得突兀?”章顯貴說道,“還是再鋪墊鋪墊崩潰的先兆。章顯貴是頭犟驢,溫情軟話他是不會說的,也不會說‘對不起,即便他覺得自己錯了。這種人的情感,實則是非常濃烈,尖銳易折的?!?/p>

“劇本本來是副漂亮清晰的骨骼,硬是補些肉上去,也不相洽,該省略的省略,免得拖沓。你,章顯貴,每天風雨無阻,去集市賣菜籌錢,其實已經(jīng)有了老年癡呆癥的前兆,要充當拯救兒子的英雄。章大爺,你最大的不幸,就是你從不了解自己?!?/p>

“我很想再演一演章顯貴面對兒子尸體的那一幕……前幾場我都沒有演到位,要么過于夸張,要么過于拘束。有的觀眾不贊同當場暈厥,說那是中世紀歐洲女人的表現(xiàn),所以她們總是帶著扇子和嗅鹽。當然,這是不能相提并論的。歐洲女人喜歡暈倒,多半是胸衣太緊的緣故。或者是傳統(tǒng)中貴婦的蒼白嬌弱才能顯示身份,身體健康的女人多被看作身份下流的象征?!?/p>

“甭管那些貴族婦女是真暈還是裝暈,就章顯貴的暈厥來說,我認為合乎實際。我在生活中見過這種場面,與滑稽劇中,暈厥者自掐人中醒過來的大為不同。章顯貴重男輕女,更何況兒子還是大學生,他的世界是靠志清撐起來的。志清的死出乎預料,他難以接受。某種程度上,他認為是自己的失敗……依我看,你只需要稍稍處理一下暈厥,倒地時盡量自然一點。”

“可不好掌握呢,不如現(xiàn)在練一練,你幫忙看著。”章顯貴醞釀情緒。

一個怯生生的觀眾參與進來:“算了吧,徹骨的悲痛是沒法表演的。最好是別安排章顯貴見到兒子的尸體。”

章志清出院,一身皮包骨。腫瘤擠壞了支架,壓迫氣管,咳嗽、多痰、嘔吐、發(fā)燒。食道空隙剩牙簽般大小。醫(yī)生打發(fā)他回家休養(yǎng),就是等死的意思。

黑暗中傳來劇烈的咳嗽聲。聚光燈亮起。室內(nèi)。章志清像一只大蝦躺在床上,喘粗氣。志梅坐在床邊,用棉簽蘸了水,涂在他發(fā)白的嘴皮子上。勞靜平靜地東擦擦,西抹抹,最后洗干凈痰盂,放在床底。

沒有人說話。屋里有股哀傷和肅穆的氣氛。

勞靜媽風風火火進了屋,徑直抓住志清的手:“崽呀,這樣子怎么能出院?不要擔心錢的問題,娘骨頭縫里剔出肉來都要給你治病。你自己也要樂觀,聽到?jīng)]有?一定整得好的?!?/p>

章志清的嗓子已經(jīng)爛得說不出話。

“勞靜跟你說沒,她有個教友的老公,也是得了這個病,前年信了上帝,現(xiàn)在活彈彈的,上天攬得月,下海捉得鱉,一個月還能掙四五千呢。崽啊,上帝會保佑你的?!?/p>

章志清一陣猛咳,一口氣上不來,臉都憋青了。

志梅替他捶背,眼淚落下來:“看看他的手,都扎爛了,針扎十幾下都扎不進去……志清自己要回家,就讓他待在家里吧,不要再受那份罪了……至于上帝,要是上帝管用,醫(yī)院早就關門了。我讀書少,不明白為什么以前這兒沒有上帝,大家生活都還好,有了上帝之后,病痛倒越來越多了,村里的那些新墳,都是得癌死的,有的比志清還年輕……”

“病還是要治,無論如何都要治,哪個忍心看著他這樣子,而不去醫(yī)院治呢?志清當了我二十年女婿,我一直把他看作親生兒子,跟自己的兒子沒兩樣的?!眲陟o媽并不控制嗓門,“勞靜,快打120叫救護車來?!?/p>

勞靜像士兵聽到指令,立刻執(zhí)行。

“不行。”志梅咆哮了一聲,“搬進搬出,病人受不了這么折騰。誰也別做主,聽志清的意思,他說去醫(yī)院就去,他要是想待在家里,就待在家里?!?/p>

勞靜媽俯身傾向志清:“崽啊,我的好崽,聽話,咱們?nèi)メt(yī)院,好嗎?你要有信心,一定會好的。娘絕不會丟下你不管。”

志清點了點頭。

“我們章家人全都說不出這樣漂亮肉麻的話,”志梅鼻孔里哼了一聲,摸摸病人的額頭,說,“志清,告訴姐,你真的想去醫(yī)院嗎?”

志清抓緊志梅的手,連連搖頭。

“崽呀,你要聽話呀,咱們?nèi)メt(yī)院,好好整病,?。俊眲陟o媽語氣有點逼迫。

“還整,整個鬼!”志梅霍地站直,“我知道,你們就是不想他死在家里?!?/p>

“章志梅,你講話要憑良心?!眲陟o媽被燙了似的,“我是骨頭縫里剔出肉來……”

“別說這些,我不愛聽。志清像個上門女婿一樣服侍你們一大家子,最后連在自己的床上落氣的權利都沒有?邪了門了!我看看誰敢動他?!敝久访婕t耳赤,短發(fā)幾乎豎起。

勞靜一直沒吭聲,這時嗚嗚地哭訴起來:“這么講要不得呢,誤解太深了啊。這幾個月我日里夜里,寸步不離照顧他,天天禱告,我的教友也幫我禱告,就是希望他好起來……他要是走了,我也不想活了的啊……”

志清擺擺手制止她們,咳嗽,吐出一口血痰——事先含在嘴里的番茄汁。

這一幕似乎特別有吸引力,臨近結束,才有一位女觀眾皺著眉頭打斷演出:

“這里不合常情,家屬怎么會在病人面前發(fā)生這種赤裸裸的爭論?我記得我大伯母住院時,一直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絕癥,更不知道自己會死。讓病人知道他活不了幾天,這是很殘忍的?!?/p>

“章志清知道自己病情惡劣,他還反過來瞞家屬,寬慰別人?!敝久氛f道,“志梅是故意當他的面和他岳母吵,就是想讓志清看穿這個慈禧太后的虛假和偽善。”

“我還是不太理解。她們?yōu)槭裁磿蛔屗涝诩依锬???/p>

“死在家里會晦氣的,知道不?她們連自己的親人都會嫌棄,還有比這更自私無情的嗎?不知道你看完全劇沒有,章志清下葬時,勞靜都沒跟去墳地?!?/p>

“她為什么不跟去墳地下葬?”

“這是當?shù)剜l(xiāng)俗,女人如果還想再嫁人,是不能送死者去墳地的?!?/p>

“噢??蓱z的章志清?!?/p>

“活著的更可憐。”

“劇中提到勞靜報復志清,我不太理解。難道她存心要讓自己成為寡婦,讓兒子失去父親?”

“這是一個報復的度,她沒有掌握好?!敝久坊卮?。

“我沒有小地方親戚,”女觀眾問勞靜媽,“小地方的人都是這么市儈、斤斤計較的嗎?……噢,真沒想到,一個剽悍的岳母,也能成為悲劇人生中的偶發(fā)因素。”

病房。醫(yī)生進出。章家大小圍著病床。章顯貴躺著,瘦得像骷髏,但精力旺盛,說話時唾液飛濺,枯枝般的手指在空中劃動:

“哈哈,老子天下第一富豪,你們都莫上班了,都回來,我發(fā)錢……全家都登仙……天九,地八……拿八百萬去,救活志清……中國銀行還有一個億的定期,快點給我去取了,擺一百桌……”

“知道了,爸,你這樣喊了三天三夜了,快歇一陣,聽話,吃完這點粥,我們就去銀行取錢?!敝久范酥肷住?/p>

“不吃!你們也不要吃。要登仙?!?/p>

“吃了才有勁飛起來,爸?!?/p>

“走開!莫礙我的事……你們都想害我?!?/p>

“喝口仙水吧?!?/p>

“妖精!你,哪里來的妖精?!?/p>

章家人在床邊忍不住笑出了聲。

畫外音:二十天后,章顯貴死在醫(yī)院。

散場時觀眾默默走出場地,有人打哈欠,也有人就劇本好壞大聲爭執(zhí)。劇場的燈都滅了,里面一片漆黑。

“站住——”忽然有人大叫一聲。聚光燈重新亮起,勞靜在那束黃光中,像一條被飛蛾包圍的大蟲掙扎?!澳銈兙瓦@樣心安理得地走了?這不公平,整個劇對我這個人物都是不公平的。說真心話,我覺得它就是一坨狗屎。太主觀了,刻意的導向,偏激的情緒……你們,從編劇、導演到觀眾,居然從頭至尾剝奪了勞靜的發(fā)言權,你們甚至蔑視她的眼淚。你們把章顯貴的死算在她的頭上。你們把她塑造成一個狠毒的女人。你們讓大家誤解她,仇恨她,把她丟進一個比墳墓還冰冷的世界……倘若你們對她多一點了解,你們會認為,她才是這場戲中最悲劇的人物。”

觀眾站在門口朝舞臺張望。

“為什么這么說?”一個中年男子發(fā)問。

“最痛苦的不是死亡,而是活著。如果只有死能喚醒你們,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繩索?!?/p>

她站上凳子。

“不行,這樣處理也太用力了?!睂а莸穆曇?。

“我期待明天的觀眾。”

燈再次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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