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遠濤
“我一直認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張愛玲寫成《小團圓》時在書信上如是告訴好友。加埃爾·法伊的小說處女作《小小國》運用的正是他最深知的素材—童年往事。一九九四年非洲東部國家盧旺達發(fā)生種族大屠殺,殃及鄰國布隆迪,這篇故事的主人公兼敘事者—混血男孩加布里耶(昵稱加布)大約十二歲,跟作者本人當時的年齡相仿。動亂不安中,加布和妹妹被送上救援法國僑民的飛機,與留在布隆迪的父母天各一方。無論加布的故事有多大成分屬于作者的親身經(jīng)歷,戰(zhàn)亂體驗對于任何人都是不堪回首的,然而《小小國》不是一本殘酷的書,它克制地書寫戰(zhàn)亂,筆調(diào)里常常充滿了鄉(xiāng)愁與懷戀。
故事開始時,加布十歲,和父母、妹妹一起過著有花園、汽車和仆役的優(yōu)渥生活。同一條街上還住著幾個年齡相仿的男孩,他們一起偷芒果、跟幫派小頭目打架,以為自己在街區(qū)里割據(jù)一方??梢哉f,這是一個不識愁滋味的孩子,這是一段伊甸園般的童年。
但是布隆迪當然并非天堂,它遍地窮苦,更有族群對立的政治現(xiàn)狀,危機四伏。加布的媽媽伊馮娜本來是盧旺達的圖西族人,在小兒子的心目中,她“就像側影優(yōu)美的淡水蘆葦,身材纖細挺拔……還有烏木一般的黑皮膚和安科萊母牛一樣的大眼睛”。一九六三年伊馮娜四歲時為了躲開大屠殺而離開祖國,從此與盧旺達近在咫尺,遠若天涯。自從嫁給了法國建筑承包商米歇爾,她便夢想遠走歐洲,如此方能得到一份安全感。丈夫卻希望留在布隆迪繼續(xù)做生意,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在這里,我們是有特權的人。回到那里(指歐洲),我們將什么都不是?!?p>
《小小國》 ?[法]加埃爾·法伊著 ?張 ?怡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
加埃爾·法伊在敘事技巧上采用了雙重視角,加布的兒童視角自不在話下,細讀作品,還能發(fā)現(xiàn)一種成年人追憶童年的視角,對父母雙方的困境作了公正的評述,使這對異國伴侶的關系具有了某種人類普遍性。故事發(fā)展下去,米歇爾、伊馮娜的跨文化婚姻由于雙方缺乏共同的生活愿景而爭吵不斷,終以分居收場。其實,他們倆都是流落他方的失根者。米歇爾出身法國山村,成年后選擇了在布隆迪的特權與安逸,另一方面則是對于回到祖國立足漸漸喪失信心。伊馮娜有家(盧旺達)不能歸,對政局的敗壞若有預感,不甘就此在布隆迪永久安家。然而在殘酷的時代面前,個人的計劃實在不堪一擊,米歇爾和伊馮娜的希望最后都落空了。社會動蕩如山雨欲來,加布被小伙伴帶去夜間酒館喝一杯,他在喧嘩中聽見這么一種議論:“我們生活在一片悲劇的土地上。非洲大陸的形狀像把手槍。對此,我們無能為力。就讓我們開槍吧。”局勢果然很快便急轉直下。
媽媽伊馮娜,也許是本書塑造得最復雜多面的一個形象。當太外婆給小加布講盧旺達傳統(tǒng)故事時,媽媽并不贊成這種傳承文化的用心,在她眼里,加布和妹妹都是“白人小孩,只是膚色略深而已”,但讀者心領神會,這只能是她的一廂情愿。盧旺達屠殺初起,伊馮娜身為被針對的族群—圖西族人,勇敢地回到盧旺達援救親屬,過程中目睹了兇殘的殺戮,心靈受創(chuàng),失去理智。加布的四個年輕的表親被暴民殺死在家里,尸體三個月無人收埋。媽媽將他們埋葬以后,客廳的水泥地上依然留著擦不掉的幾個斑點,是死人躺過的地方,“永遠地嵌在水泥地上,嵌在石頭里”。伊馮娜像著了魔似的反復對兩個親生孩子講述她經(jīng)歷的恐怖,我不禁聯(lián)想到一個反例:意大利電影《美麗人生》中,進了集中營的猶太父親依然千方百計哄騙小兒子,讓兒子相信那里的一切全是某種有趣的游戲—在伊馮娜身上,恐懼的本能蓋過了護犢的情感,這一點極有力地刻畫出她的創(chuàng)傷之深。同樣,伊馮娜在瘋狂與激憤中辱罵丈夫和小兒子,將過去法國殖民主義的罪惡歸咎于自家男性,說他們倆是殺人兇手,這描寫不但增加了這女性角色自身的深度,也反映出標簽化思維方式對人的毒害如何超乎想象。一家之間尚且如此,何況兩族!
人心惶惶的日子里,加布從鄰家夫人的藏書中找到自己靈魂的藏身之所?!叭藗円呀?jīng)接受了自己隨時隨地會死。死亡……擁有了日常生活最平庸的面貌?!眮y世中豈有安全的避風港,當社會困于族群特征被撕裂為你死我活的對立陣營,加布的小伙伴們也模仿成年人,為了“保護自己的街區(qū)”而殺人。最后同輩用壓力迫使加布就范,放棄中立,參與了仇殺。在《小小國》里,如果說父母分居是加布童年伊甸園中的第一道裂縫,那么殺人事件則意味著這個樂園化為了廢墟。布隆迪最終變成加布和妹妹不得不逃離的人間地獄。后來,布隆迪的戰(zhàn)亂持續(xù)了十五年,然而加布卻由始至終“沒有一天不想起那個國度”。哪怕這個栗色皮膚的混血男子早已定居法國,工作安穩(wěn),他畢竟并不像他媽媽從前堅持認為的那樣,是一般的“白人孩子”。人乃是記憶的動物,加布懷著故園之夢流落在巴黎。盡管布隆迪早已物非人亦非,那里畢竟給過他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在小說尾聲,加布為了繼承舊時鄰家夫人的藏書而返回布隆迪,童年小伙伴大都已流散海外,昔日街區(qū)也變了模樣,不過再次印證了故鄉(xiāng)與童年的雙生關系。雖然誰也無法挽留時間的腳步,擁有過美好童年的人是幸福的,因為那種記憶永遠可以是我們面對人世波瀾的力量之泉。
譯者張怡在《小小國》前言中指出小說的謀篇布局仍有青澀的痕跡。在我看來,主要問題在于它穿插式(episodic)的敘事結構不時露出拼合的斧痕,作品尚缺乏渾成的氣魄。譯者強調(diào)《小小國》作為歷史見證和生活記錄的價值。當然,一部作品自可從不同角度欣賞。加埃爾·法伊生于斯長于斯,下筆寥寥數(shù)語便點染出熱帶生活的聲與色。種種孩童視角的觀察,經(jīng)過翻譯后依然保有原文不失天真的語調(diào)。請看作者寫全家過境扎伊爾,道路上眼見的景象:“聒噪的大鵝全身臟兮兮……一群山羊排成一串……一對對母女仿佛玩障礙滑雪似的,在一輛緊挨一輛的貨車和小巴士車隊間穿行,偷偷摸摸地賣著粗鹽浸的水煮蛋和袋裝辣花生……乞丐雙腿扭曲,乞求路人行行好,施舍個幾百萬……昏昏欲睡的士兵在銹跡斑斑的崗亭里,有氣無力地揮舞著蒼蠅拍……路面上坑坑洼洼,仿佛一個個巨大的火山口……”又如描寫一個坐困危城的酷熱傍晚:“傳來蝙蝠成群飛過的聲響……它們打算去坦噶尼喀湖畔的番木瓜樹上度過一個饕餮之夜?!被铎`活現(xiàn),令人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