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宗 張永富
一
1946年4月26日,父親張博昂做生意失敗從銀川回到了平遙。我也從銀川中學轉到平遙中學初二上了學。
老家南湖村是解放區(qū),我們回來的一個多月前,村里沒收了大富戶張吉平和其他富戶的全部財物、土地,分給了全村的百姓。意外的是,不是富戶的我家也被瓜分了。父親張博昂百思不得其解,一心要回臥虎村,卻被迫進了閻錫山統(tǒng)治下的縣城,成了難民。父親一進城,就到“難民協(xié)會”報了個名,在這兒可以領一份難民救濟物。這是“聯(lián)合國救濟總署”在平遙設立的救濟組織。我們入了“難民協(xié)會”,沾光喝露水,卻解不了渴,要生活,得另找生路。父親走投無路,北上太原找他的義弟,即在省城“糧商聯(lián)合社”當經理的午子天。經介紹,父親任了縣城五區(qū)合作社經理,每月可領160斤小米的工資,一家四口,勉強糊口。
起初,我們一家臨時住在父親義兄家,即在古城女校當教師的陰步書家,這院的房東是南湖村的梁潤堂,梁氏舉家遷到了銀川,這院里都是賃房住的房客。
父親張博昂是個名人,曾在平遙縣城磚圈門巷住過,人們以為他是走寧夏發(fā)了財?shù)摹袄县敗?。如今他成窮光蛋了,人們卻不知。這次我家又住在縣城東郭家巷,與第三街街公所在一個院里。父親到太原找義弟時,街公所給我家派了全街第一的高額攤派款。那時,我尚未轉學到平遙中學。閭長侯仰送交派款條,我訴說自己家的難處,這時候閭長很兇,把我叫到對面西屋的街公所。我對街公所秘書又訴說了苦楚。
這時候,閭長暴跳如雷,讓秘書寫公函,把刁民“張博昂家兒”送交治村政府處理。秘書好言勸我說:“別孩子氣,出了派款沒事,如果到了治村政府,你吃不了兜著走?!蔽一氐溃骸芭率裁矗空v理,送就送,有啥了不起?”一封公函把我送到治村政府。政府里的頭頭接了公函什么也沒問,只一句送班房就把我扣押在“黑房”,我成了罪犯。
這班房是臨時看守所,老百姓叫“黑房房”,我前腳一進,后面的人立馬把門一鎖。這房果然黑,一個單間,窗戶被木板遮了釘死,一點光線也沒有。雖然外面是艷陽普照的大白天,這屋卻是黑暗世界。這就像平遙的一個縮影。平遙四周村莊大部分是解放區(qū),縣城內卻是閻錫山的天下,這是閻錫山的軍隊去年才接收了的“勝利品”,孤城一座??h長叫劉維廉,是閻錫山的親信骨干,最近傳言他是共產黨的地下人員,但真假莫知。
我被當成囚犯押進黑房后,兩眼漆黑,什么也看不見。待了一會兒,我才適應了黑暗的環(huán)境,看見房中空空如也,真是家徒四壁。一個土炕,除了泥土,還是泥土,只有半塊磚橫放在炕頭??槐谏想[隱約約有幾個用石灰寫的大字,我湊近細看,上面寫的是:“抗戰(zhàn)勝利了,百姓反而坐監(jiān)獄。”我想,原來這班房并非是自己“獨享”的,以前已有老前輩。
我平白無故當了四晝夜犯人,被罰了麻油三斤,白令紙一百張。我媽心痛兒子,認了罰,將我救出了“黑房”。我從黑暗的小地方出來,走進了黑暗的大地方。
父親回了家,一進大街門,迎面碰了個熟人。這熟人是父親的學生,不曾想他就是當今三街街長。因為有這層師生關系,攤派款就這樣免了。好事相連,這院子的主人是大戶人家王財主,以南為正。最里南房的主人是王敬齋,恰好是父親在銀川的故人,他特請我們全家移住最里院東廂房,房錢不要。二院和外院是他三弟的。
在日軍占領時期,不少平遙青年學子怕荒廢了學業(yè),都屈就入了平遙中學,日本鬼子則見縫插針,強迫學校開設日語課,妄圖輸入奴化思想。廣大學子骨子里反日,假裝學習,敷衍應付。日軍投降后,閻錫山的勾子軍來了。閻錫山在抗日時期建的華靈中學,由孝義遷到平遙,校址在衙門街日偽憲兵隊院里。它們都是中學,但華靈中學是從抗日區(qū)來到淪陷區(qū)的,多了不應有的優(yōu)越感。其實,平遙中學領導,早已換成閻錫山“同志會”的人。王尚文校長是平遙人,是從晉西南二戰(zhàn)區(qū)回來的,是位文質彬杉的學者,當然也是“同志會”的人,可他是個好人,并不作威作福。在集會時,華靈中學的學生總占優(yōu)勢地段,平遙中學學生常被擠壓,心中怨氣很大,甚至被華靈中學學生罵為“漢奸學生”。這時雙方往往發(fā)生互毆,雙方結為冤家。好在時間不長,華靈中學遷至榆次。
父親得知義兄李光賓在南京國民黨政府財政部任職,便去信,托他為自己找個糊口的差事。父親和李光賓不但是同學,而且還在勵志中學是同事。兩人的感情很深。不久,國民黨政府財政部來了“委任狀”,委任父親張博昂為天津市稅務總局財務處主任。原來李光賓根據(jù)父親提供的材料,為父親找了個好差事。父親辭了合作社經理,積極準備去天津赴任。但石家莊已解放,鐵路中斷,父親只得從太原乘飛機去了。全家又沉浸在興奮的狀態(tài)里,這是1947年的深秋。 過了兩個月,一天夜里,幾個大兵突然闖進我家,來抓我們娘兒倆。我媽嚇得渾身哆嗦。
原來父親任職的“五區(qū)合作社”并不是真正的合作社,是幾個買賣人怕閻錫山的“抽常備兵”政策而掛牌的假合作社,它真正經營的是加工磨面。憑加工費賺錢,這買賣可以說只賺沒賠。合作社主要業(yè)務仍由幾個買賣人負責,父親只是個名譽經理,并不具體管事,每月只拿160斤小米的薪水。可以說,父親只是憑午子天省聯(lián)社領導的關系,任了個甩手掌柜。人家讓父親任經理,只為了合作社的“牌”,給父親的工錢,實質是“牌”的買價,躲抽常備兵為“實”。
父親辭了經理,合作社牌子照掛,對外仍舊招攬糧食加工。這些買賣人肆意揮霍,暗中私吞,致使“五區(qū)合作社”虧損很大??蛻舳嗍菣C關團體,交給你糧食卻拿不上面,自然把“五區(qū)合作社”告發(fā)了,于是我家才發(fā)生了大兵抓人的驚險場面。我當場陳述實情,這些大兵才走了,一場虛驚。
抽“常備兵”,也就是閻錫山在其轄區(qū)實行的“兵農合一”制度,1943年秋起,在閻錫山統(tǒng)治的晉西南各縣實行??谷諔?zhàn)爭勝利后,閻錫山搶奪了晉南、晉中部分地區(qū),建立起其統(tǒng)治政權,繼續(xù)推行這一政策。其主要內容為編組互助,劃分份地,平均糧銀。無論農、工、商、礦等行業(yè),凡是適齡青年都得編組,每6人編為一個兵農互助小組,其中抽一人當常備兵,其余領種份地為國民兵,優(yōu)待常備兵家屬。以村為單位,將所有土地劃成若干份地,分配給兵農小組耕種。美其名曰“耕者有其田”。抽取的常備兵年齡為18—22歲,國民兵每人每年負擔3石糧食、5斤棉花,給常備兵和家屬。此時,閻錫山管轄的地區(qū)僅為交通沿線的城市和其附近村莊,廣大農村都是解放區(qū)。國民兵繳納的負擔太重,如何養(yǎng)得起?他們沒辦法逃跑了。地沒人種了,荒地遍野。當時流行的俗語說:“兵農合一好,地里長滿草,兵農合一真正好,男女老少都跑了?!边@是閻錫山統(tǒng)治區(qū)的真實寫照。
負責編組的城關大隊長,職權很大,老百姓怕他如怕“跳蚤”,背后叫他“圪蚤”。這人仗著勢力,看準了房東王敬齋的三姑娘,這個好姑娘就被抱得入了“洞房”。
二
平遙中學的學生,起初是緩役的,但內戰(zhàn)打開后,前線的兵死得多,兵源枯竭了,閻錫山政府便盯住了這些年輕中學生。校長王尚文為保護學生不被抽去當兵送死,謊稱學生的年齡偏小,不在服役年齡,并在核查實際年齡現(xiàn)場演了一出“雙簧”,保護了自己的學生,逃此一劫。
一天,平遙“解救團”配合平遙縣教育科,來學校核查男生實際年齡。學校男生的實際年齡大部分都在18歲以上,審核人按學生入學登記名冊,逐個將男生喚進了校長室。
審核人問:“你多大了?”學生答:“17歲。”審核人看著冊子說:“不對啊,按冊上算,你現(xiàn)在該19歲了?!睂W生堅定地回答:“俺現(xiàn)在真是17歲,當初俺謊報年齡了,不會有錯?!?王校長裝作大怒喝道:“當初為啥胡說?自打!”學生哭著假裝打自己的臉,名冊上的年齡改成17歲。所有男生,都配合校長當了雙簧演員,可以說,王尚文是好老師,是救學生的好校長。
平遙中學有一股反閻錫山暴政的暗流,一些學生背著“同志會”悄悄去城內西郭家巷西頭路南報名參加三青團。1945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閻錫山政府統(tǒng)治平遙后,全縣所有機關、學校,包括全城居民,不論男女老少,統(tǒng)統(tǒng)被強迫加入了“同志會”。平遙中學所有教師、學生,以及勤雜人員,一律都在操場里加入了“同志會”。然而轉學來的我和1946年后半年從農村油坊堡來的楊國珍、雷守敬兩位學生,沒有參加過“同志會”。平遙中學“同志會”集體在操場里開會時,我、楊國珍、雷守敬三人沒去,悄悄躲在學生宿舍?!巴緯睂W校領導解作相發(fā)現(xiàn)后,質問我們:“為何不去開會?”我們以“沒參加同志會不該去”為由辯解。解作相當即告訴我們:“下周班里小組開會,你們三人隨大伙開會便了?!蔽覀內齻€人就這樣稀里糊涂成了“同志會”成員。
經楊國珍介紹,我參加了三青團,但只填過一張申請表,只聽過一次時事報告。事后學?!巴緯敝懒?,把參加了三青團的學生傳喚到縣“同志會”,領導叫侯清齋,他發(fā)狠話說:“每個人的生命,包括政治生命,只能有一個,你們既然參加了同志會,這就是你的政治生命,絕不允許有人背叛另參加別的政治黨派,誰犯了這條組織紀律,就得依紀律制裁,現(xiàn)鑒于你們尚小,失足較淺,只要現(xiàn)在醒悟,立即宣布退出三青團,即可免予組織制裁,如執(zhí)迷不悟不宣布退出,現(xiàn)在立即執(zhí)行制裁。制裁有兩種辦法:一種,喝一碗毒藥自殺,另一種是用繩子上吊自殺,繩子和毒藥都備好了,何去何從,由你們選擇?!边@是明白的威脅,眾同學紛紛聲明退出三青團,這風波一句話了結也夠簡單了。我們統(tǒng)統(tǒng)退出了“三青團”。
楊國珍的家在農村,他是住宿生,每月得交糧給食堂,主要是粗糧,在集體食堂吃。1946年冬,他的口糧一時不便,沒有交到食堂,他沒飯吃了。我得知后,回家告知我媽,我媽明知自家緊張,還讓我拿了30斤高糧面給了楊國珍。自此我們成為莫逆之交。楊國珍人品端正,又是從高年級退下的,1947年春,被中四班同學們選為班長。
這時,學校“同志會”來了一個姓裴的領導,他要在學校組織一個“物勞學術”研討會,每班要選三個同學參加。可巧班里來了三個從晉西來的新生,其中一個叫尹遵濤,是平遙縣縣長尹遵黨的弟弟。全班同學在班長主持下,把這三個新來的同學選了后報了“同志會”。這三位同學深知大家在捉弄他們,在同志會上訴了苦楚,裴領導責成班長在班里重新民主選,結果仍然是外甥打燈籠——照舊(舅)。這下惹惱了裴領導,他把中四班全體同學叫到院里,說:“這三名同學初來學校,人地兩生,請大家別選他們,另選其他好同學為研討會委員?!比帏f雀無聲,無聲地反抗。這時,還有其他班里已選來的不少同學在旁圍觀,裴領導十分尷尬,很氣惱,自己堂堂一領導,竟被這些學生晾在學校大院。他大怒喝道:“你們竟然公開反對我,你們一定有后臺,反‘同志會是政治事件,有什么道理,你們公開講嘛,咱們公開評評理由。”全場依然一片安靜,沒人回話,他又笑著說:“你們不說,我直接問吧?!彼檬忠恢刚驹谧钭筮叺恼轮姓瑢W說:“你講講,如何選?”章中正回道:“民主選,就讓選出的同學當委員,不準民主選,我就不知道怎么辦了?!彼α?,問我:“你是舊同學,他三個是新來的,不應該選他們吧?他們很生疏,初來乍到,哪能當委員?該另選有威信,有能力的舊同學吧,我的意見對不對?”
“裴組長,你是新調來咱學校的‘同志會領導人,我很尊重你是領導,至于選誰當委員,根據(jù)裴組長的標準,是要求有能力的,而不是新與舊,裴組長不同樣是新來乍到照樣當領導人嗎?主要標準是能力,而非新舊,這是裴組長講的,我認為這三位新來的同學有能力,是全班同學公認的,是民主選舉的,符合裴組長提的委員標準,這是我的意見?!蔽绎L趣地回答,博得全班同學的響應,大家一陣鼓掌,一陣大笑。在場的其他班同學也都笑了。這架勢,氣氛陡然緊張,雙方劍拔弩張,如臨大敵。
裴領導拿出他的撒手锏,武斷獨裁。他一跳三尺高,他本是矮小又瘦骨嶙峋的小個子,跳一下反暴露了一個跳梁小丑的嘴臉。他兇相畢露,大喝道:“狗屁,什么民主?我們同志會領導一切,至高無上,你們的校長是民主選的嗎?尹遵黨縣長是民主選的嗎?”他突然喊道:“全體肅立!”所有在場的同學都立正了,他莊嚴肅穆地說:“我們偉大的領袖閻會長,同樣不是民主選的,他老人家是‘偉大的天才,當領袖,當之無愧,你們說我們‘同志會獨裁嗎?好,今日我就獨裁一回,楊國珍、張文宗、章中正,我指定你們三個為你們班的‘物勞學術研討會的委員,就這么定了?!?/p>
三
1947年,春來早,閻錫山的軍隊大舉向解放區(qū)進攻,特別是城南地帶,大都被閻錫山的軍隊占領了,各村農會、民兵都退到南山沁源一帶老區(qū),民主高小也退到后山二郎堂小山村。1946年夏季的一天,我三伯父到岳壁鄉(xiāng)丈人家探親,隨行的還有我三伯母。這天閻錫山的勾子軍出發(fā)到南湖村一帶。他們是村里被斗的對象,怕回村里被懷疑是告秘人引來了勾子軍,只身逃進城里,什么衣物也沒帶,成了逃亡戶。他們的兒子張維玄,也就是我的堂弟還在二郎堂民主高小上學,他對爹媽的“出走”毫不知情,他爹媽也沒機會告他。這倒好,張維玄這個沒隨爹媽“逃亡”的學生,一下成了意志堅定的英雄,民主高小編了個關于張維玄的歌劇,大演特演,宣傳這個英雄,這歌聲唱響平遙南山西南峰一帶山區(qū)。 “二月二,龍?zhí)ь^?!逼竭b縣城南門頭廟會因天氣暖和,人來人往好熱鬧。下午,平遙中學來了不少同學,不知誰在校院里大聲喊道:“咱們的同學閆廷明被稽查處大兵抓了,大家走啊,到稽查處鬧他,要回咱的同學?!痹谶@一號召下,痛恨暴政的一腔熱血沸騰了,各班的同學紛紛出了校門,直撲閻軍南大街市樓北的稽查處,門口站崗的見狀,嚇得關了大門。群情激憤,同學們用石頭磚瓦亂砸大鬧。南街交通阻斷,兩旁圍攏了無數(shù)行人,詫異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我沖鋒在前,撲上臺階,手持大塊石頭朝大門打砸,口里叫罵不止。
校長王尚文聞風急忙跑來,站在大門臺階上,向學生們又鞠躬又作揖,大聲說:“同學們,有話好好說,千萬不要打斗,要出火,沖我來,打我吧!”
“咯吱”一聲,大門開了,大兵端著上了刺刀的槍沖出來,整齊排列在兩邊,準備應戰(zhàn),接著走出了個軍官模樣的兵,他向眾同學立正敬禮,和校長握手施禮,要求學生派代表和校長進去對話,并表示,有什么問題一定圓滿答復,妥善處理。王校長又一次向學生鞠躬,請大家派代表隨他進去,其余同學回校上課,別耽誤學習。
第二天上午,全體同學在大操場集合,只見校長領著稽查處長和一個兵來了,大家已知昨天下午閆廷明同學回了學校。校長和稽查處長上了講臺,這個兵站在臺下。稽查處長在臺上,先向大家敬禮,后道歉說:“我們的兵犯了軍紀,我們已把他押送軍法處受審,現(xiàn)在他站在下面,我們一定按軍法嚴辦。同學們,非常對不起!我身為處長,管教不嚴,致使部下犯了軍紀,已向上級打了請罪報告,今天特來向同學們請罪,我今后保證絕不再犯,我們要緊密團結,別讓暗藏偽裝的共黨分子趁機煽動,挑撥離間,破壞抗戰(zhàn)復興的大好局面?!笔潞?,同學們沒再鬧事。
石家莊解放了,正太線相繼緊張,南同蒲各地的閻軍怕極了,不知什么原因,平遙中學要遷往太原,這命令不知是何處何人下的,學校全部轉移到太原市三橋小學安營扎寨。野雀兒占了鳳凰窩,反客為主。
父親這時尚未赴津,舉家遷到太原,住在太原南肖墻平遙會館,這全憑午子天的關系。當然我沒有隨學校到了太原市三橋小學。
平遙中學遷來太原一個多月后,又遷回平遙,來回一折騰,誤了兩三個月學習的大好時光。
一次,平遙解救團團長來平遙中學作報告,這人身穿軍裝,高大身材,微胖體型,操著晉南口音講述“中的哲學”。他說:“中,就是不左,也不右,革命的基本群眾是勞動人民,剝削者是革命的敵人,所以剝削是社會制度的罪惡。我們同志會實行的政策是‘按勞分配,和國民黨不同,國民黨是實行按資分配,打比如,你種上地主的地,打下的糧食分三股,地主兩股,你一股。國民黨這種制度不合理。共產黨是實行‘按需分配,即土地都歸公,你種上公家的地,打下的糧食全歸公,你吃多少,給你多少。這種制度不切實際。那么我們怎么辦?打比方,你種上公家的地,打下的糧食全歸你,國家需要多少,掏錢向你買多少,按勞分配最合理……”
同學們聽了覺得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只說不實行,是騙術罷了。他們的目的是推行“兵農合一”政策,這是打內戰(zhàn)的需要。
平遙中學學生被軍事化管理了,全校學生被編為教導總隊,人人左臂上佩戴“4368番號”標志。什么意思?老師沒給同學們講過。我瞎解,4為四,3為散,6即溜,8是吧,合起來稱“四散溜吧”。一句話:完蛋了。我悄悄對相好的同學說這玩笑話。有個同學叫王義,聽了這解釋,悄聲說:“現(xiàn)正搞‘肅偽運動,你小心點。”我和王義是知己,我笑著說:“這解釋還好聽呢,真正解意該是‘死喪留疤?!蓖趿x笑著迎面一拳,失手擊在我的胸口,我痛得蹲在地上,兩眼生淚。王義嚇得悔之不迭,連忙道歉說:“對不起,失手傷了大哥,俺絕非有意,你我好弟兄,我不是‘忘恩無義之徒?!痹诎嗬?,我們是相好的知己,除了王義,還有章中正同學,眾同學叫我們是“張王章”集團。
1947年秋,父親已到了天津。父親走后,我家仍在平遙縣城賀蘭橋街三和當鋪西一個兩進深宅院里。這院離學校很近。
平遙中學三、四班升到初三,班里重新選舉班長,三班選了翼永春同學為班長,我被四班同學選為班長。那時的平遙中學實行民主選舉學生干部,校領導不會插手。教育處和訓育處只管教學和紀律。掌握實權的是校長和兩處主任,軍事化訓練有軍訓教官。這時軍隊派來的杜教官調走了,原體育教師由于當過軍官,一身二任,兼了軍訓教官。他叫雷學良,雷厲風行。他身為“4368”教導總隊司令官,下設一個大隊長、三個中隊長、六個分隊長、九個小隊長,各級隊長都是體育健兒,我不屬體育健兒卻被任命為小隊長,雷學良看在我是四班班長的分上,勉為其難,送了個人情。同樣,三班班長冀永春被封為小隊長,也是送了人情。
緊靠三班西邊一個夾道,有一間學生宿舍,這宿舍條件好,配備桌椅、兩張單人床,桌子上也有臺燈,并且離自己的教室也最近,很是方便。學校讓我和冀永春兩個班長住著,凡是住校生都羨慕我倆。雷教官也嫉妒,憤憤然現(xiàn)于臉色。他怪校領導不公道,沒安排他認為的好學生住在這里。 有位訓育員動輒便訓學生,大家很反感。他個子瘦小,姓胡,像個猴子,同學們背后叫他“胡猴兒”。晚上他查宿舍,在窗外訓斥學生不關燈睡覺,宿舍里的燈刷地滅了,里面?zhèn)鱽砺暵暡粩嗟慕新暎汉飪?,胡猴兒……胡先生氣得干著急卻沒辦法。另一位叫王星原的訓育員,負責對各教室座位號的核實,哪個座位空著,便證明這學生曠課了,記錄回報訓育處,作為考勤實錄。核查在頭鈴后上課前,查座位號,看一眼有無空座,一看便知,可他不,要耍耍威風,常常借機訓人,學生們也反感。一次他來四班查,有同學還在說話,他瞪了眼大聲斥責,開門要走時,全班齊刷刷叫“王訓爺爺”。他急回頭,大家安安靜靜。他氣得又走,身后“王訓爺爺……”不斷。他再回頭,教室靜悄悄。如此多次。
四班一位同學王齋勝,想去太原進修班,讓我暫且給他請了病假,當然他根本沒病。這是對訓育處考勤核查作假。
平遙中學舉行大會,全校師生參加,校長王尚文在臺上大聲斥責:“你張文宗,好厲害,你把所有的老師都不放在眼里,你真厲害,連我這個校長也不放到眼里,你統(tǒng)統(tǒng)攆了吧,四班王齋勝,明明是跑到太原想去進修班,你竟然為他請了病假,你膽大啊……”全校師生都把眼光射向我,特別是那位雷教官,他鄙夷地瞅著我,意思是夠我“喝一壺”。 人們等著對我的嚴厲處分,沒想到校長訓話完了,便宣布散會,沒有了下文。學校幾位老師搖頭嘆息,軍訓教官雷學良更是氣得暗自說:“雷聲大,雨點小?!?/p>
四
南湖村形成兩個陣線,一個是革命陣線“翻身連”, 連長是章景連,有農會干部和十多個民兵。另一個是逃亡戶們組成的反革命陣線,名字叫復仇自衛(wèi)隊,人們習慣叫奮斗團,人數(shù)也有十來個,隊長叫章子玉。章景連是章子玉的侄兒。1946年章景連娶媳婦時,被勾子軍逮到金莊。章子玉等逃亡戶急忙跑到金莊,向勾子軍頭頭說章景連是好人,不是農會民兵,并以身家性命擔保,終于保住侄兒章景連的性命。章景連回去,依舊當了翻身連連長,革命立場堅定。然而,一個章姓本家,分裂成兩個陣營,站在對立的兩條戰(zhàn)線,論成分,兩個人在后來的土改中都是中農。上了山的是革命的,逃進城的就是反革命,陣線就這么劃。
1947年秋末冬初,我的堂弟張維玄回村到了二姑家。這天,章子玉帶兵回到臥虎村,得知張維玄在村,就把他逮了。張維玄大罵,章子玉笑道:“兄弟,我受你爹的委托,回來請你,你不領情,咋還罵哥?進了城,讓俺叔管教管教你?!闭伦佑癜褟埦S玄帶到縣城交給了我三伯父三伯母,他們自然對章子玉千恩萬謝。張維玄這個意志堅定的英雄就這么給毀了名譽。
一年一度最重大的節(jié)日“春節(jié)”快來了,父親來信,讓母親一過年就動身去天津,我則暫時在平遙中學學習。這消息令我很高興,我幻想著自己畢業(yè)后要到天津考大學,久久向往的名牌大學夢或許要圓了,諸多美夢,浮想聯(lián)翩。
閻錫山統(tǒng)治下的平遙縣政府貼出布告,戡亂形勢嚴峻,各機關團體在過年期間不得相互拜年,等等。但一些官員照舊往來頻繁,平遙中學的一些學生,也不管這些“屁話”,年后到老師家里拜年祝福。我去了霍老師家,她是植物課老師,據(jù)了解,霍老師的兒子王明在北京大學讀書,思想激進,北平當局把王明定為“職業(yè)學生”,說他暗中領蘇聯(lián)的津貼,是共產黨的特務。現(xiàn)逃走,不知去向。學生來拜年,霍老師熱情招待?;衾蠋熣f:“同學們來吧,俺不怕,難道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過了正月初五,我媽辦妥了去天津的手續(xù),一切順利,萬事皆備,只等元宵節(jié)后經太原乘飛機去天津。正月初七,我到了學校,同學冀永春說:“全縣中小學教師昨天都集中在平遙中學,進行‘三自傳訓?!?/p>
我嚇了一跳,在去年冬天聽說過這“三自傳訓”(自清、自衛(wèi)、自治)在金莊舉行過,一天亂棍打死數(shù)百人,其中臥虎村有兩位,一位姓馬,另一位姓章。閻錫山暴政的種種惡行,我實在看不下去了,當時我在作文上寫道:“……中國人的絕癥,就是窩里斗……這絕癥何時了?”這篇作文被語文老師貼在教室內展示。我今天一聽這個消息便打了個寒戰(zhàn)。冀永春告訴我,學校不少同學也被告知參加,并且同志會的解作相曾找過我,讓我也參加。我嚇得回家躲了,不敢出門。過了八九天,第九街公所派人傳我去街公所。我不知何事,興沖沖地來到了街公所。
“你多大了?”街公所的一個人問?!笆邭q?!蔽掖鸬?。
這人大笑,對在場的人說:“你們瞅瞅這個后生,他像十七歲嗎?”接著又對我說:“下午你來公所,讓群眾評評,看看你是多大,你足夠當常備兵的年齡,卻到中學躲起來,告你,中學生照樣編組,抽常備兵,你今下午來,躲不了。”
這好似晴天霹靂,我媽愁得唉聲嘆氣:“這可咋辦?”我說:“去學校躲起來。街公所要來人,就說學校通知,參加集訓走了?!?/p>
我回到學校躲在宿舍,夜里聽到教室里有哭叫聲,被打的人痛得哭爹喊娘,大叫:“疼死了啊,俺絕不是偽裝分子,祖祖輩輩住在城里,共產黨、八路軍,俺祖先也沒見過……”“啪!”一記清脆的耳光,只聽有人罵道:“共黨特務在城內專門找你們這些老城市民,他們找了你,布置了什么任務,老實交代……”接著又是毒打的聲音、撕心裂肺的哭泣,令人毛骨悚然,慘不忍聽。這里就像“閻王殿”,文明之地的學校被閻錫山“三自傳訓”打翻到地獄,陰森可怕。我和冀永春嚇得蒙了頭,一動不動。雖然被子蒙住頭,但我們仍渾身冷得打戰(zhàn),好像在冰天雪地里睡覺。
集訓快結束了,我和冀永春在宿舍竊竊私語,突然,“啪!”宿舍門被推開,解作相進來說:“張文宗,這些天跑哪兒了?俺找了你好幾次。永春沒說?”我說:“俺才進門,沒聽說?!?“俺找你有事,讓你參加集訓,今天就去?!?/p>
“別去了,快完了,不就一兩天的事嗎?我膽子小,怕挨打,求求你別讓我去了?!蔽也幌肴?,心里真怕。
“去吧,你不會被人打,去這個班是早定了的。副班長是你侯中寺老師,剩兩天就結束,今天快去補補課?!苯庾飨嗍峭緯I導人,有權命令我。我這會兒很窘,要不參加,就得被抽去當兵,打內戰(zhàn),上前線當炮灰,下場更慘。兩難,我只好取其次,參加兩天的“閻王殿集訓”,這比當兵去送死強。
這個班的人數(shù)不多,有二十多位教師。班長三十多歲,我不認識。侯老師年齡較大,四十多歲。有侯老師在,我的心寬了些。一進門,解作相就告班長:“他叫張文宗,會助你把工作干好?!边@班長謙恭應了??礃幼?,解作相是個集訓班的領導,有點權威。這班長對我點了下頭,沒說話,立即開始運動。他指定一位老師,讓他交代歷史。
這老師黑瘦,身材中等,交代說:“俺祖宗三代世居城內,什么黨呀,八路呀,從沒聽說過,更沒見過,他們是啥樣子,我不知,我當教書先生是‘改門風,祖上都是當票行的保鏢,耍拳弄武的,偽裝不會,老實做個平民百姓罷了,不懂政治,這些是我的老實交代?!边@班長猛然一拳打去,這位老師像座鐵鑄的立人,絲毫沒動,只微笑了一下說:“班長休怒,在下體弱,請輕點!”有的老師在旁邊說:“班長莫打,安老師有一身硬功夫,打他沒用?!边@班長怒了,大聲說:“諸位老師,這安老師鐵了心不老實交代,更說明是共產黨的特務,共產黨都是硬骨頭,今天咱們就看看,這個偽裝分子的骨頭有多硬?!彼鋈ツ没匾桓竟?,對安老師說:“你不是有功夫嗎?現(xiàn)在試一下?!蓖瑫r他又向其他老師說道:“大家?guī)蛶兔Γ染劝怖蠋?,請他迷途知返,洗心革面?!卑嚅L讓安老師跪下,安老師不言聲,跪了。班長把木棍放在安老師腿上,讓眾人在兩邊踩壓,五六位老師使勁兒在兩邊壓。這安老師雙目微閉,一聲不響,好像木棍根本不是壓在他腿上。班長領教了安老師的真功夫。安老師過關了。
全班人人都過關了,這班長猙獰地對侯老師說:“侯老師,帶帶頭,老老實實做個榜樣,把你的歷史當眾交代一下。”我一把無名火燒起,一伸手說:“侯老師是俺老師,他的歷史我清楚,一個清白人,不用交代了。”這班長怒看了我一眼,我也怒目相對,大有打架的架勢。班長沒轍了,只得休會。
中午飯在縣城西大街小十字口路北飯店吃,一日三頓是小米干飯,有點白菜蘿卜,那會兒吃小米干飯已算是高級了,突然有兩位老師皺了眉悄悄說:“張主任是老國民黨員,嚇壞了,人家說他不老實交代,當天晚上他就上了吊,冤死了?!蔽衣犃?,打了個冷戰(zhàn),他們說的不就是平遙中學教育處的主任張老師嗎?我十分內疚,曾經,自己在課堂上讓張老師下不了臺。解作相迎面走來,說:“吃完飯來我這里一下,有點事要和你交換一下?!?/p>
下午,我去了解作相辦公室,進門后解作相讓我坐了。集訓時間已到,解作相說:“今下午你就別去了,我問你,聽說班長讓侯老師交代歷史,你竟然出面阻攔,讓你當種子,你倒好,幫倒忙,阻擋運動,起壞作用?!?/p>
“解老師,你也是平遙中學老師,侯老師是什么人,你難道不清楚?為啥要明知不管?我這才叫起作用哩,我這不是保護好人,起好作用嗎?難道當種子是讓我起壞作用,整好人嗎?當初,你沒交代讓我干什么,如果要整好人,當初我就不來。你說吧,現(xiàn)在把話說明,到底讓我干什么?”
解作相無奈地說:“誰讓你整好人了?但誰是暗藏的偽裝者并沒寫在臉上,所以得人人過關,為啥這么干?我和你一樣,身不由己啊。這是運動,誰也得過關,我們不能和運動對抗,誰也不敢,我也不敢?!蔽乙ゼ?,我惦記侯老師,怕班長打侯老師。但解作相瓜兒長,秧兒短,說個沒完,我們一下午閑聊,我沒法離開。
吃晚飯仍然要去西大街,我惦記侯老師,站在校門口等。侯老師出來了,我們相隨走在路上,因人多,我們不敢大聲交談。趁人們不注意,我悄悄問侯老師下午如何,侯老師兩眼濕濕地看了我一眼,沒敢回話,只把右手悄悄伸給我看。修長的手掌黑青紅腫,不用問,是班長的罪證。我心中憤怒極了,原來下午解作相使用調虎離山計,把我調走,任由班長濫施刑罰拷打好人。我下決心要為侯老師報仇,好好重打這個班長。
第二天,班長宣布了集訓就要結束的消息。我站出來大聲說:“咱們班里有個大老虎,班長還沒過關,班長你當眾交代一下你的丑惡歷史,完了再結束?!蔽覝蕚浜莺萁逃栆幌逻@個班長。這時,班長發(fā)狠道:“我是從省里集訓班畢業(yè)的,有規(guī)定不用過關。張文宗,你算老幾?這個班我是班長,我說了算,由不得你亂來,我正式宣布今天結束,各位各回原校,準備開學,再見了?!蔽覜]能報了這個仇,十分沮喪。
元宵節(jié)后,我媽退了租住的房子,辭了同村本家張吉福夫婦,暫時住在堂妹秀兒家,準備一兩天后動身到天津。我到縣城東關告知三伯,一進門,三伯便遞給我一封天津來信。我拆開一看,是爹給家里的信,信上說目前戰(zhàn)亂,天津局勢危急,讓我媽別去天津了,今后也別作去天津的打算。我看了信,很奇怪,僅僅一個月左右竟然突變如此,再看筆跡并非爹的手筆。我更加疑惑,預感情況不妙,將有大變。我去秀兒姨家把媽領回原來的家,細述原因。我媽無可奈何,只好聽天由命。
平遙中學開學后不久,學校也開展了“三自傳訓”。學生被全部打亂,混雜編班。我所在的這個班,侯老師任班長,我為副班長。人人得填一張調查表,老家原籍何地,現(xiàn)在歸何黨統(tǒng)治。我如實填了,老家南湖村,抗日至現(xiàn)在,一直是共產黨八路軍占領。侯老師看了后讓我立即重填,原籍改為城內,一直祖住。侯老師說:“你太老實,如果班長不是我,你就危險了,不僅僅是挨打,更怕有殺身大禍,照你實填情況,非常危險?!蔽覈樀昧⒓粗靥?,我慶幸侯老師是自己人,也是大好人。
這時全城各學校都搞“三自傳訓”,堂弟張維玄突然哭著來找我?;鹕駨R學校把張維玄作為斗爭的重點,說張維玄是共黨學校打進城的特務學生,說不準要被亂棍打死。我問:“你學校哪位老師管這事?”張維玄哭著說:“同志會頭頭范中英?!蔽衣犃苏f:“范老師管,沒事,你說是我弟弟,就沒事了,范老師在平遙中學一班畢業(yè),是我的同學。”張維玄下午到火神廟學校告知范老師,一場大禍化為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