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你好
已經(jīng)第七天了,這是最后一天,明天便是除夕。我知道城市的煙花和鄉(xiāng)村的犬吠都會緊緊地纏住我尋找她的腳步。
許多事情,仿佛發(fā)生在昨天,又仿佛,遠(yuǎn)在前生。已經(jīng)快忘記了和她做愛的感覺,但深刻記住了第一次接吻的激動與最后一次離別的痛楚!只要是有痛苦的離別,說明還是在相愛之中。
看到一個新聞,說一年輕女孩被打劫,就想告訴她要多注意安全,也就想起那時她唱歌到深夜,電話打不通時我的恐慌。這種恐慌至今還像燒得通紅的烙鐵烙在我的心上,讓我時刻想到,我跪在她住的小區(qū)門口草坪上祈求她安全的情形!就是那個雨夜我奔跑在大街上找她……“如果她平安,今年我讓車撞死也愿意!”
“我和朋友唱個歌,手機(jī)沒電了,有什么好緊張的!”她輕描淡寫地講。
在過去的六個多月里,我一直尋找她的蹤影,就如同尋找走失的孩子,腳步踏遍了大江南北。直到七天前的小年夜,我走過了一座陌生城市的十字路口,瞬間醒悟:因果自有輪回,靈魂沒有情欲,不喜不悲,我只想再見到你!
六個多月前離別的那天,我目送她走進(jìn)車站,隨電梯升上月臺,她一直沒有回頭,我卻看得淚流滿面。我一直在想,是她不夠留戀,還是不再愛了,或者是因為年輕才會做任何事都會那么決絕,以為生命漫長,任何事還來得及重復(fù)?還是如她所說:“你給不了我想要的……”
她說:你走吧,我們不要再見面!
好吧,這一走便從夏天走過了冬天,你抹去了以前的所有聯(lián)系方式,就像一滴水滴在了沙漠瞬間無影無蹤。明天便是除夕,我知道這是最后一天,我擠上了一輛春運(yùn)的列車。
我隨著人流來到一座城市的廣場。人們各自走散,胸有成竹地尋找自己的歸途。只有我,漫無目的地漂移,我只想見到她。
我走進(jìn)了一間房子,平靜地看著她和一個男子相擁在寬大溫暖的床上,在最激情時,她竟喊“老頭兒,我愛你”!老頭兒是她一直對我的昵稱。我安靜地坐在窗前看著他們完事。
他說:你每次都這么喊?
她坐起身來,目光掃向窗口與我對視,說:舒服嗎就這么叫了……你送我的車還沒提出來?
那男子起身,穿衣,從我的身邊越過走向窗口:“過年放假,春節(jié)后再提。這房間好悶!”說著,打開了窗簾。
我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目光正與她對視,從窗外射進(jìn)的一縷黃昏的陽光,瞬間柔和地?fù)湓诹宋业纳砩?,我還和她對視著。
陽光像嬰兒的棉被一樣裹住我,我一點(diǎn)一滴融進(jìn)了陽光里,也融進(jìn)了她的目光里。我輕輕地飄浮進(jìn)陽光之中,如風(fēng),吹過舟山群島的海灘;如霧,舔過張家界的山澗;如筏,漂過武夷山的溪灣;如影,畫在九寨溝的水中……
我融入陽光飄向窗外。窗外煙花絢爛爆竹聲聲,除夕的黃昏,人們以各自的方式祈禱并祝福著:過年了,一切都會更好。
他們說人死后在世間只能停留七天。我知道,我已經(jīng)用盡了在人世間全部的時間。
我終于見到了她,我輕聲對她說:過年,你好……
貪婪之神
我總是比太陽公公起得更早,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各個角落都想溜達(dá)上一圈,順手溜點(diǎn)什么便宜。
我看見一個小男孩,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手里抓著面包往嘴里塞,腮幫子一動一動。我躍上前,一把奪了他的面包,飛奔而去。
正跑著,有輛出租車路過。我一揮手,司機(jī)把車“嘎吱”停在我的身旁,既快又準(zhǔn),讓人拍案。
我一上車,便把一疊鈔票拍在他的手上,說:“伙計,我只要你別管交警,別理紅燈,十分鐘讓我趕到城南二十里的旱橋上?!?/p>
“瞧好吧,您吶!”司機(jī)說著,引擎一起,把紅燈一一閃到身后。我由衷地贊美著他:你的車技讓我過癮了!
他靈活地擺弄著方向盤,嘴也不停:“哥們兒,咱就只會這技術(shù)活兒……”又說,“咱沒文化,有錢只去兩個地方,到城墻東邊的游戲廳賭錢和城墻西邊的發(fā)廊……嘿嘿。”
說話間已到旱橋。我變戲法兒似的從身邊提出一個東西,司機(jī)大吃一驚。我不慌不忙地打開那個東西,司機(jī)目瞪口呆了。這小子,是被我這皮箱里的錢嚇傻了。
“哎?這旱橋周圍怎么一個人影也沒有啊?”我說著,下車,吃力地提著大錢箱向旱橋那頭走去。
我早料定他必然會這么干的。車子快速后退一段,又嗚地一聲向我沖來。我輕蔑地一笑,脊背往車頭輕輕一靠,整個車頭便扁成一團(tuán),像讓人捏過的面包,方向盤準(zhǔn)確地擠碎了他的腰。我走過去,輕輕地拍他的腦袋,他驚恐而痛苦地望著我,半晌擠出一句話:“你,你是誰?救救我……”
“哦,你一定認(rèn)識我,”我說,“我就是人們所謂的可惡的貪婪之神。你很迷惑?那么,這份明天的晨報給你看吧,標(biāo)題很長,可能你沒時間看完了,叫《上學(xué)男童過馬路橫遭車禍,肇事司機(jī)逃逸途中撞橋身死》?!?/p>
路口等你
我離開城市的時候,想起你以前寫給我的一句話:墨鏡是個好東西,可以擋一擋強(qiáng)光,擋一擋余光,擋一擋潮濕的眼眶……
我走出城市是一個陽光很淡的午后,此后的日子里,在一個黃昏時分,我靜靜坐在臺懷鎮(zhèn)的白塔下聆聽屋楃的風(fēng)鈴聲和烏鴉的鳴叫;在一個雨天的清晨,撐一把油傘站在嵩山少林寺禪院墻角下,聽那僧人誦經(jīng)聲,看雨怎樣滴下屋檐。
我在泰山玉皇頂相遇那個男子,已是初春。冬雪裝扮過的大山,依舊一片銀色,更顯游人寂寥。他佇立在我的面前,一身黑色風(fēng)衣,任風(fēng)扯起衣角。
我走上前去,與他并排站在一起。我對他說:你太像我的一個朋友。
他歪頭瞥了我一眼,并不言語,轉(zhuǎn)身離去。
第二天黃昏,在山下小酒館我又遇見了他。他沒有拒絕我的相邀共飲,竟在一杯酒后就告訴我,他的戀人死了。
“我們相愛三年,”他說,“我們從沒有說過一句話……”頓了一下,又說,“愛情,是不需要語言的,太吵鬧!”
“我從她的遺物中發(fā)現(xiàn)了一百多封信,都是寫給我的,還有三本日記,記錄著我們相愛的每一天。她一定是想在新婚時把信給我,可是沒等到……
“我們每次約會都什么也不講,靜靜地用眼睛交流,我以為我懂得她的每一個眼神,直到我看了那一百多封信,才知道她有那么多的話,想對我說……”
“你去過深圳嗎?”他突然問我,沒等我回答,又說,“我第一次到深圳,站在立交橋上,淚流滿面。我想喊,想大聲地哭。我一個西北窮山僻壤的孩子終于走進(jìn)了沿海最繁華的城市!然而要不是遇見她,我可能會餓死在繁華的城市里。小偷不知什么時候摸走了我的錢包,兩天下來,我就餓得一點(diǎn)力氣也沒有了。當(dāng)時,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就是餓死,也不能淪為城市的乞丐。那一天我在街頭,遇見了她……”
我乘他喘氣的機(jī)會,給出了我滿心的疑問:
“為什么你們都不說話呢,她有那么多話要對你說,當(dāng)面表達(dá)豈不更好?”
他沉默一會兒,才慢慢地說:她,不會……說話。
和他分別時,我也沒有告訴他,他的言談舉止太像你。我只問他:什么時候回城市上班去?
“去漠河看看,再說吧,”他說,“她在信里說她喜歡我陪她看日出?!?/p>
走過的地方越多,有一種想法便越強(qiáng)烈:如果你從事的不是那份工作,如果那一天你沒去救那場大火……你,一定會在路口等我。
種馬
他很瘦,在破舊的屋外一隅,曬著太陽;我打他身邊走過時,他正在睡覺,沒睬我。
他,安靜地站在一座矮屋下,沒有人能從他平靜的臉上讀出內(nèi)心任何的悲喜。他老了,從他的身上再也看不到以前的英俊彪悍了。常聽外公念叨:“老了,沒用了……”
他也偶爾幫外公干點(diǎn)輕活兒,明顯地力不從心。于是外公想賣掉他。然而,好些人在他的面前轉(zhuǎn)了一圈半圈,搖搖頭,走了。后來,有個人拍拍他的背,他也沒有反對,又掰開他的嘴瞧瞧,他也不反抗。那人與外公在袖筒里捏摸著討價還價,半天,外公生氣地對那人說:這個價,還不如殺了賣皮賣肉!
我大吃一驚!
然而外公終究要對他下手了。那天清晨,陽光很柔和,屠戶來了。幾個人用繩縛住了他;外公找一塊破布蒙住他的眼睛;他平躺在屋外的一片空地上,陽光靜靜地鋪在他的身上。
屠戶提著一把白晃晃的刀,走向他。這時,起風(fēng)了,一圈旋風(fēng)卷了些塵埃碎柴雜草,從他的身前旋過。他猛然抬頭,脖子一直,發(fā)出一聲尖而悠長的嘶叫,在旋風(fēng)中一圈圈向空中蕩去……
我看見屠戶微微后退一步,手中的刀在陽光下閃了閃亮光。外公對屠戶說:開始吧!
他是外公養(yǎng)的種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