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沫

01

高三那年，我從學校搬回了家，恰逢父母工作升遷，她獨自一人從鄉(xiāng)下上來照顧我。

起初，我并不樂意，可惜耐不過父母工作繁忙的日常，只好接受要與她朝夕相待的現(xiàn)實。

我并不喜歡她，也并不是很耐心地與她相處。自小她就愛嘮叨我，說很多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又或者三句不離，母親要是能再生一個男孩，那該有多好。

打小的印象加上長久以來她所帶給我的“不良情緒”，我開始有意無意地反抗她的照顧。她給我做早餐，放一把面，一根香腸，兩個雞蛋，說著這樣才能考一個好成績，上一個好大學。我默默地將雞蛋與香腸挑出去，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她，高考的每一科成績都100多分，這樣吃，我會考不上大學。

她坐在桌子邊，臉上的表情有一些尷尬，小聲地回答：“奶奶不知道呀?！?/p>

后來，她不再給我煮面，每天很早地起床，繞著小區(qū)走一圈，帶回來不同的早餐。只是無論早餐再怎樣變化，她總是要再煮兩個雞蛋塞到我的口袋里，說：“這是土雞蛋，課間餓了就拿出來墊墊肚子?！?/p>

她變了許多，可我卻不以為意，仍是把她當作“重男輕女”的老一輩，巴不得盡快脫離她的照顧。可是高三時間那樣漫長，漫長到將我的不滿研磨成成堆成堆的試題，也漫長到將我的厭煩碾壓成深入骨髓的習慣。

那一年，我總是以學業(yè)忙作為借口，拒絕與她過多交流，而剩下來的話題除了父母在家時的家常，就只有早起出門時的那一句“我走了?！?/p>

我總是對她不冷不熱，她卻對我越發(fā)上心，怕我睡過頭，又擔心我睡不夠，于是便早早起床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盯著墻上的時針轉(zhuǎn)動，等到時間到點，這才小心翼翼地來敲門，告訴我今天有些冷，多穿些衣服。

提醒我要多喝水，提醒我要多走動，提醒我不要太過緊張，也提醒我不要太過隨意。她似乎一下子變得很低，低到我理所當然地享受她對我的所有關(guān)照，也理所當然地忽視她留給我的每一個凝視的眼神。

我上了大學以后，她回到了鄉(xiāng)下，她在院子的后面種了成片成片的香雪球，小朵小朵的白色花瓣，層層疊疊地交錯在一起。每每假期回去，她就帶著我到院子后頭去看花，她抬起頭看向我，絮叨地說著她現(xiàn)在養(yǎng)花，曬太陽，日子過的十分清閑。

香雪球在空氣里散著柔軟的味道，襯著她溢滿笑容的臉，那個畫面，就這樣永遠定格在我記憶最深的角落。

02

去年8月份，她突發(fā)腦血栓，住進了醫(yī)院，所幸搶救及時，她很快脫離了危險。只是沒想到，隨后的身體檢查，醫(yī)生卻告訴父母一個更為嚴重的消息，她的胃部發(fā)現(xiàn)陰影，懷疑是腫瘤。

化療不動聲色地開始，她控制不住地嘔吐，食欲下降，喘著氣躺在病床上流淚，抓著我的手告訴我，她想回家。

家里的長輩都瞞著她，安慰著她只是手術(shù)的后遺癥，等稍稍好一點，就能出院。

她鬧了幾次，許是自己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體越發(fā)的衰弱，記憶力也大不如前，她終于安靜下來，每日盯著窗戶外面的天空發(fā)呆，偶爾與我說話，中間相隔甚短，又再次問起原先的問題。

不過一個月時間，她接連體檢多次，最后得出結(jié)論，建議保守治療。一是因為年齡，二是因為剛剛結(jié)束的手術(shù)恢復狀況不好，不具備動手術(shù)的身體條件。

得知能回家消息的當天，她表現(xiàn)出這些天來從未有過的好精神，而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她顫巍巍地扶著我的手去了后院。

院子里的香雪球落了大半，剩下來的也耷拉著腦袋，病怏怏失了水分的樣子。她有些心疼，邁著小步走到水管邊，低聲嚷著要趕緊給它們澆水。我趕忙攔住她遲緩的動作，說：“我來。”

許是心情好了，身體也就逐漸硬朗起來，她開始閑不住地想要再買一些花種，父母也順著她，由著她挑選。

時間接近開學，我收拾行李準備回校，臨走前承諾會再來看她。她站在老房子的門口跟我道別，像高三那年的每一個清晨一樣，她說：“一路小心?！?h3> 03

可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這一次的再見，卻成了我們見的最后一面。

病情復發(fā)來勢洶洶，大概是真的沒了法子，父母也不再瞞我，母親在醫(yī)院打來電話，說：“奶奶想要和你再說說話。”

電話那頭有混亂的雜聲，是已經(jīng)開始變得迷糊的語氣，老人口齒不清地說著：“你要好好學習，奶奶啊，從小就最心疼你了……你是女孩子，沒有兄弟撐腰……可千萬別被人欺負了啊……知道嗎……”

我突然就無法控制地嗚咽起來，眼睛酸得厲害，什么也看不清。我一遍一遍小聲地喊：“奶奶，你說要等我回去的……你還說你要教我怎么種花呢？”

“奶奶，奶奶……怕是等不……”

世界轟然失聲，電話那頭突然變成盲音，我顫抖著手指去按回撥鍵，卻已是無人接聽。

我匆忙請了假趕回家，在趕往醫(yī)院的出租車上捂著臉沉默，眼淚透過指縫蔓延到袖口，腦子里回旋的全是她站在后院里抬頭對著我笑的樣子。我還有那么多話沒有告訴她，我還有那么多事沒有和她一起做，我還沒有告訴她“對不起”，我更還沒有告訴她“我很愛你?！?/p>

我終究沒能見到她最后一面。她就躺在干凈的白色床單上，輕輕地閉了眼。

失神地送她進了祖墳，再無意識地跟著父母回了家，我心里只覺得空蕩蕩的。失去了她，熟悉的環(huán)境好像都有了一點不一樣，再也沒有人在你身邊念叨著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也再沒有人以她的樣子出現(xiàn)在你的生命里了。

院子里的香雪球過了花期，幾乎全部凋謝，沒有人照顧，它們好像也就這樣離開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香雪球的花語：甜蜜的回憶。

或許，這是她想留給我的最后一點訊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