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

6月12日，朝鮮國務委員會委員長金正恩與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在新加坡圣淘沙嘉佩樂酒店共同簽署了一份聯(lián)合聲明。這份文件顯示，朝美雙方就建立新型美朝關系、建立朝鮮半島長久穩(wěn)定和平機制等具體內(nèi)容達成共識。

就此次金特會實現(xiàn)的過程以及會晤成果，《中國新聞周刊》專訪了外交學院副院長王帆。

一個沒有意外插曲的、比較正常的結果

中國新聞周刊：你如何評價這次金特會的成果，尤其是聯(lián)合聲明？

王帆：首先，要肯定雙方的見面。朝鮮戰(zhàn)爭之后，兩個國家的領導人從來沒有這樣的見面。如今能坐在一起，本身就是巨大的成功，朝鮮半島向無核化邁出了重要的一步，這是很好的開端，值得充分的肯定。

其次，我認為沒有出乎人意料的地方。確實有人提出，二人見面有可能會談崩了。但我覺得，因為之前做了長時間的準備和溝通，因此能夠正常交流應該是可以預見的。

這份共同聲明，目前也只是就宏觀、原則問題達成共識，最核心的問題還需要下一步繼續(xù)談判。我想，這是一個沒有意外插曲的、比較正常的結果。

王帆

對雙方來說，做了這么長期的工作，雙方都很希望能達成這樣一個共同聲明。出現(xiàn)、一個共贏的局面。

至于技術環(huán)節(jié)的問題，特朗普也提到，美國國務卿蓬佩奧和朝鮮相關團隊將進一步進行會晤，之后會進行落實。

我也希望他們不要因為技術環(huán)節(jié)的分歧和矛盾，使得這項進程反復無常。

中國新聞周刊：在聯(lián)合聲明中，提到了徹底全面的無核化，但沒有將CVID原則（完全、可驗證、不可逆的棄核）落實到紙面上，也未提及朝鮮堅持的分階段棄核的問題。你怎么看？

王帆：我覺得這個問題肯定是分歧所在，所以無法在聲明中提及。

這是美國始終堅持的原則，國會也就此施加了很多壓力給特朗普。如何達成CVID，還需要在后續(xù)的技術環(huán)節(jié)進行探討和努力。我認為還是需要雙方進一步的溝通來實現(xiàn)。

中國新聞周刊：聯(lián)合聲明并未宣布朝鮮戰(zhàn)爭就此結束，但特朗普說，會很快落實。你認為，會以什么形式進行？

王帆：當初朝鮮半島停戰(zhàn)協(xié)議是中、朝、美三方進行簽字。本著尊重歷史的態(tài)度，中國也許應該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不過，將以什么形式進行，還很難預測。

中國新聞周刊：特朗普說，有可能會邀請金正恩訪美。你認為，他們二人接下來會在什么情況下再見面？

王帆：如果為了繼續(xù)談棄核問題，我認為他們二人在短期內(nèi)不太可能再見面，因為這些都是技術層面的談判了，要靠專業(yè)團隊來推進解決。

6日12日下午，在新加坡嘉佩樂酒店。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左二）與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右二）出席簽字儀式。左一為朝鮮勞動黨中央委員會第一副部長、金正恩的胞妹金與正，右一為美國國務卿邁克·蓬佩奧。

這次會晤之后，棄核談判能不能取得讓人們可視的成果，會直接決定特朗普在美國國內(nèi)所面臨的壓力大小。如果棄核談判取得了實質性進展，雙方可能會探討下一次見面，比如金正恩訪美。

畢竟，即使今天金特會召開過了，美國國內(nèi)仍然有很大一批人對朝鮮持敵視態(tài)度，包括國會內(nèi)部，仍有這樣的分歧。他們對朝鮮的敵視與歧視根深蒂固，他們也都持觀望態(tài)度，等待下一步進展。

中國新聞周刊：共同聲明中提及了會找尋朝鮮戰(zhàn)爭的戰(zhàn)俘遺骸，送回美國。為什么要將這個要求寫入聲明？

王帆：過去，很多國家都在做移交戰(zhàn)爭遺骸的事情，這個要求符合人道慣例。一方面，這個要求寫入聲明，是雙方化干戈為玉帛的體現(xiàn)，畢竟，作為敵對方是不會這么做的。此事表明，歷史改變了，雙方關系緩和了，呈現(xiàn)出了合作的姿態(tài)。

另一方面，其他問題比較難以達成協(xié)定，而這個問題比較容易得到雙方認可，寫入聲明也可以增加外交的效果，對雙方都有好處。

金特會一度停擺，韓方為調(diào)和矛盾發(fā)揮了作用

中國新聞周刊：你認為，會晤地點為什么會選擇在新加坡？

王帆：我認為，這是雙方商討妥協(xié)的結果。對美國來說，相比之前媒體曾報道的幾個可能地點，瑞士以及板門店的朝方一側，新加坡屬于其中妥協(xié)后的優(yōu)化選擇。新加坡和美國是盟國，國際化程度比較高，確定這個國家為會晤地點，美國也不失面子。

對朝鮮來說，這也是一種妥協(xié)。對金正恩來說，他肯定更希望是乘坐專列出行，而新加坡需要乘飛機前往，飛行時間在八小時左右。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因為新加坡在亞洲，而且朝鮮在新加坡有使館，因此朝鮮也有一定的優(yōu)勢。

中國新聞周刊：此前，特朗普曾在推特上發(fā)文，主動表示朝美領導人會晤無法如期召開，但很快，又再次確認，會晤仍將于6月12日進行。你認為，他的反復是因為什么？

王帆：我認為這其中的原因是雙方各有誤讀?？偟膩碚f，是因為朝鮮看到韓美進行了軍演，有了一系列的反應，而美國國內(nèi)也在那段時間內(nèi)出現(xiàn)了不少不同的聲音。

我猜測，當時，美國認為，朝鮮有可能要停止這個會晤，而美方不想陷入被動，因此特朗普先發(fā)制人，在推特上做出了這個舉動，避免日后丟面子。

但僅僅隔了一天，金正恩與文在寅在板門店的朝方一側緊急進行了會晤。之后不久，朝美領導人會晤準備繼續(xù)進行。

朝美領導人會晤聯(lián)合聲明要點

特朗普總統(tǒng)承諾為朝鮮提供安全保障;金正恩委員長重申了將堅定不移地致力于朝鮮半島的完全無核化。雙方確認新型朝美關系將為朝鮮半島和全世界帶來和平與繁榮，并認識到互信的建立將推動朝鮮半島的無核化。

1

根據(jù)兩國人民的和平與繁榮的愿望，美國和朝鮮承諾將建立新型美朝關系。

2

美國和朝鮮將共同致力于建立朝鮮半島持久和穩(wěn)定的和平機制。

3

朝鮮重申4月27日的《板門店宣言》的立場，承諾將致力于實現(xiàn)朝鮮半島完全無核化。

4

雙方將致力于找回戰(zhàn)俘和戰(zhàn)爭中失蹤者的遺骸，包括立即移送已識別身份的遺駭。

兩國領導人承諾將盡快推進該聯(lián)合聲明的實現(xiàn)。美國和朝鮮承諾展開下一步的磋商，由美國國務卿蓬佩奧和相應的朝鮮高級別官員領導盡早舉行，以落實本次會晤的成果。

我想，韓國作為中間人，在調(diào)節(jié)此事過程中有著不可或缺的作用。

據(jù)韓方學者介紹，文在寅在訪美期間，一直對美方表示，希望美國能換位思考，真正理解和重視朝鮮的想法，朝鮮作為特殊的國家，對安全是極端敏感的，對美國的態(tài)度變化也很警惕，他希望美國在釋放信息時能保持前后一致性。另外，文在寅也告訴美方，金正恩對于會晤的態(tài)度是很堅決也很積極的。

朝美之間的聯(lián)絡是很有限的，彼此有很多偏見和成見，信任程度很低。這段時間以來，雙方為了籌備朝美領導人會晤，溝通逐漸密集，但仍然是有限的。

要給予朝鮮安全保障，就要建立新的多邊安全機制

中國新聞周刊：你認為，朝美之間的溝通當中，什么問題會是最難以達成共識的？

王帆：首先，最核心的問題就是朝鮮棄核問題。朝鮮如何棄核？在什么樣的前提條件下能使朝鮮棄核？我認為，這里的核心問題是，美國需要朝鮮不可逆的棄核，朝鮮也需要被提供不可逆的安全保障。

目前，朝鮮已經(jīng)處于停核的階段，廢棄了豐溪里核試驗場。在該現(xiàn)狀之下，讓朝鮮一次性棄核是不可能的，肯定要分幾個階段進行，這些階段怎么劃分，各個階段中，美國會怎么做，雙方都是需要進行斡旋、探討的。

而與棄核密切相關的安全保障問題，也是難以達成共識的問題。

過去這些年，朝美雙方在這兩個問題上的態(tài)度是截然不同的，有一個程序悖論。朝鮮認為，你先給我安全保障，我再棄核。美國則認為，你先棄核，我們再談別的，包括給你安全保障。因為美方覺得，如果在朝鮮棄核之前進行談判，意味著承認朝鮮是擁核國家。

這些年來，朝鮮問題止步不前，程序悖論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而現(xiàn)在，朝美雙方都做出了一定的讓步，繞過了這個悖論。

第三個重要的議題，是給朝鮮提供經(jīng)濟援助的問題。

朝鮮要發(fā)展經(jīng)濟，無疑需要美方以及各利益相關方提供經(jīng)濟援助，這是一個需要談判的議題。

另外，棄核本身需要巨大的費用，朝鮮在研究核武器方面已經(jīng)投入了大多數(shù)的經(jīng)費，無法承擔棄核的經(jīng)濟費用。那么，誰來支付朝鮮棄核的資金，是一個討價還價的過程。

美國愿意承擔全部費用嗎？從特朗普政府的行事風格來看，美國不會愿意承擔全部費用。因此，一定要要求各利益相關方，包括美國的盟國也包括中國、俄羅斯等國家分擔棄核的費用。那么，朝鮮自己承擔多少，美國承擔多少，其他各方又承擔多少，需要進行詳細而復雜的談判。

中國新聞周刊：朝鮮為什么堅持要走分階段無核化的路？

王帆：分階段是基于朝美關系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提出來的。

過去，朝美雙方以能源換棄核，之后卻沒有執(zhí)行下去，朝鮮認為美方背信棄義，美方認為是朝鮮沒有遵守承諾。這是一樁無解的公案。

我認為，分階段是合理的方式和過程。彼此要相信對方的誠意，以行動對行動，以讓步換讓步，雙方同步展開，才有可能達成最終的效果。

中國新聞周刊：美國需要朝鮮不可逆的棄核，朝鮮也需要不可逆的安全保障。你認為，目前朝美雙方是否已經(jīng)達成了一定的共識？

王帆：我認為可能還沒有達成共識。這么多年來，美方與朝方談過經(jīng)濟援助、糧食援助等問題，但都沒有觸及朝鮮最關切的安全問題，而朝鮮發(fā)展核武器其中一個動機就是為了其自身安全。如果美方提供的安全保障是可逆的，朝鮮的棄核進程將很可能會是可逆的。這一點是必須充分認識的。

我認為，要想解決這個問題，接下來有幾個步驟。

首先，要由當年簽署朝鮮停戰(zhàn)協(xié)議的幾方共同努力，將停戰(zhàn)機制轉成和平機制。這是安全保障的基本前提，否則雙方依然是交戰(zhàn)方。

但以上只是第一步。安全保障問題的復雜性在于兩點：第一，任何單一的一方能否提供足夠的安全保障;第二，朝鮮是否能相信這樣的安全保障。

從歷史上來說，朝美相互極度不信任。比如“利比亞模式”造成的后果，對朝鮮來說就是一個壞的先例。因此，朝鮮對安全保障非常敏感。

我不認為，任何單一的一方向朝鮮提供的安全保障，會被朝鮮認為是可靠的。

過去，朝鮮半島的局勢為何起伏不定，是因為這個地區(qū)存在一個傳統(tǒng)的聯(lián)盟體系。而這個機制本身就不合理——些國家的安全建立在另外一些國家不安全的基礎之上。聯(lián)盟的存在是因為有假想敵的存在，其他國家是沒有安全機制的保障的。因此，接下來的問題是，這個機制怎么變革。

我覺得，還是應該在這個區(qū)域內(nèi)建立多邊的安全機制，只有這樣，才能給朝鮮提供安全保障。當然建立東北亞多邊的安全機制在短期內(nèi)并不是完全直接替代美國的聯(lián)盟體系，兩種安全機制可以在一定時期內(nèi)并行存在。但長遠來看，如果沒有多邊安全機制，所謂的安全保障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所以我覺得，應該在容納聯(lián)盟體系的基礎之上，建立一個多邊的安全機制。

這不是金特會能夠解決的問題，需要更多國家來參與，包括中國。

接下來，在原有的六方會談的基礎上，這六個有利益關切、安全關切的相關方應該盡量坦率地進行溝通，形成一種集體安全的承諾，各方行為都將受到相互監(jiān)督相互制約、相互限制，只有東北亞這個地區(qū)的安全得到充分保障，朝鮮的安全才有希望。

未來，朝鮮作為六方會談的成員，享有自身政權、主權的安全保障，當然也負有責任，包括棄核、互不侵犯、地區(qū)安全承諾等。

未來，六方還可以在經(jīng)濟領域有更多的合作。

中國新聞周刊：特朗普在會晤后的記者會上說，不會撤軍，也不停止經(jīng)濟制裁。在這個情況下，美國如何向朝鮮展現(xiàn)誠意，如何向朝鮮提供安全保障？

王帆：我看到媒體報道稱，美國方面會給朝鮮一個不同于以往的安全保障方案。我們無法預測這個方案是什么。既然不停止制裁，也不撤軍，我想，有沒有可能是美朝之間單獨簽署一個互不侵犯條約？

但是我認為，即使簽署了這樣的條約，美國也應該注意到，朝鮮對于主權安全的極端渴望和敏感。之前，朝鮮維護主權安全的一種方式就是發(fā)展核武器?，F(xiàn)在要棄核，他們對主權安全的保障是比一般國家要迫切。

而美國，對于其他國家的尊重、對其他國家核心利益的關切，是沒有很好的示范的。

所以我認為不僅僅是互不侵犯條約這么簡單的事情，而應該是一個多邊安全機制。否則，隨著雙方可能出現(xiàn)的小沖突、技術環(huán)節(jié)的問題，比如朝鮮發(fā)展經(jīng)濟后，美國提出了更多附加條件的時候，朝鮮仍然不會感受到平等。

因此，我認為，此次會晤后，雙方不見得會成為伙伴，但起碼應該從敵人彼此間平等的主權國家關系轉變，這才是會晤的意義所在。

特朗普對朝核問題的復雜性沒有很充分的認識

中國新聞周刊：執(zhí)政風格特殊的特朗普是否真的能解決朝核問題？

王帆：我們看到，特朗普是堅決貫徹自己意志的人，而且敢于頂著各種壓力，大棒政策很堅決，胡蘿卜也給得更大。但是我認為，他對朝核問題的復雜性沒有很充分的認識。

解決朝核問題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特朗普卻是一個缺少耐心的人，比較急躁、反復無常，因此，要是說特朗普的風格能夠在短期內(nèi)解決朝核問題，還為時過早。

只能說，特朗普總統(tǒng)在階段性上能進行推進，但最終實現(xiàn)棄核，需要多方專業(yè)團隊，進行大量細致、艱苦的談判工作。

中國新聞周刊：你認為，中方、俄方、日方對最終的協(xié)議達成以及協(xié)議的執(zhí)行會起到什么作用？

王帆：中方、俄方一直在密切關注、積極推進這個問題，他們在此間都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朝美領導人會晤之后，核心問題就是安全保障問題，這個問題離不開相關各方的參與和磋商。之后的分階段棄核問題，也需要各方相互監(jiān)督、執(zhí)行。

我覺得之后的整個進程必須相對透明，不能任何兩方搞秘密協(xié)議。各方都要參與其中，本著對地區(qū)安全負責任的態(tài)度，進行相應的談判、磋商、斡旋，推動東北亞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