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
本文的主人公陳宗器先生在短短的生命歷程中為后世留下了太多的精神和人格財富,為科學界填補了諸多空白,創(chuàng)造了數不清的第一。當年,陳宗器先生用最好的青春年華,走遍了大西北的六個盆地、三個沙漠、三片以上的戈壁、五座以上的山脈以及草原和綠洲。他憑著執(zhí)著的理想和堅定的信念,走向了至今許多人不愿也不敢去的死亡之?!_布泊??疾炱陂g,父母先后離世他卻不能回家奔喪盡孝。出發(fā)時兒子尚未出生,回來時已近三歲。由于西部生活極為艱苦,回來后滿口牙齒悉數脫落。1960年,陳宗器先生因勞累過度離世,年僅六十二歲。
他用淌著血的足跡,經歷了九死一生,不知疲倦、不畏艱險地探索著歷史、人類和地球的傳奇,從而也譜寫出自己的生命傳奇。
文中記敘的一件事令筆者感動不已,仿佛能夠觸摸到那顆平實、溫暖和偉大的心——
1934年8月5日,陳宗器第三次探訪樓蘭,居然在樓蘭塔頂的銅盒里放上了一封寫給“老樓蘭”的信,他在信中極盡幽默之能事,他寫道:我們的一個老朋友——來自中國教育部的黃文弼先生曾非常渴望能見到你,但他未能渡過河來……我們考察隊的機械師喬格先生和艾非先生也想來看望你,但他們要為日后的旅程在車上做準備而脫不開身……親愛的老樓蘭!希望你能夠在羅布荒漠中歷盡艱險,永遠如故!
在“其寒冷程度只有斷指裂膚可形容”、荒無人煙、寸草不生的嚴酷環(huán)境下,陳宗器先生卻始終懷有一顆樂觀、溫柔和幽默的心。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尤其是比照當今那些躺在蜜罐和溫柔鄉(xiāng)里罵娘的一班人。
今年是陳宗器先生誕辰一百二十周年,謹以此文懷念和紀念他。歲月流逝,大浪淘沙,陳先生身上那些純樸的、堅韌的、最美的東西永遠不會消逝——因為那已成為人類文明的一部分。(夯石)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九十一年前的今天,亂世當道,卻有一支龐大的科考駝隊,邁著堅實的步伐向西走去,天蒼蒼、野茫茫,他們義無反顧、無所無畏。這就是著名的“西北科學考察團”,第一次中外談判史上國人愛國主義勝利的產物,一個中外平等合作的科考團體。西北科學考察團中,中方團員的科考成績很卓著,他們抱定國富民強、獻身科學的決心,剛出包頭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白云鄂博大鐵礦(丁道衡先生),然后又以恐龍(袁復禮先生)、土垠遺址(黃文弼先生)等一系列考古發(fā)現(xiàn)及樓蘭羅布泊探秘科研成果(陳宗器先生)震驚世界。
俱往矣,驀回首,只見那遙遠天際平沙莽原之中,劉半農先生、徐炳昶先生、袁復禮先生、黃文弼先生、陳宗器先生、李憲之先生等先輩勇士,正身披璀璨霞光巍巍屹立。
初識赫定博士
1929年,年輕學者陳宗器時年三十一歲,是西北科學考察團第二批出發(fā)的“戈壁組”成員。戈壁組一共六名團員,他們是瑞典古生物學家柏利、考古學家沃爾克·貝格曼、古生物學家貝歇爾、地質學家尼爾斯·霍涅爾、人種史研究者蒙杰爾。陳先生是其中唯一的中方團員,是當時國立中央研究院物理所派來的學者。
在人高馬大的瑞典人眼中,這個小個子中國人顯得瘦小單薄,但不久他們就發(fā)現(xiàn),中國學者陳宗器文質彬彬,在他那不事張揚的外表下一舉一動都干凈利落,顯現(xiàn)出他內心的自信、果敢,而且他性格開朗,工作起來積極、熱情。在十分艱苦的漫漫征程中,一天下來,瑞典人會各自發(fā)表這樣那樣的意見,爭論不休。而陳宗器則默默堅定地做著該做的工作,朝著既定目標前進,從不猶豫。在將近四年生死與共的合作中,他們知道了這位小個子的中國人是多么的了不起。
戈壁組自百靈廟出發(fā)前,考察隊員們敬愛的斯文·赫定博士專程來看望大家,陳宗器就是在這里,第一次結識這位大名鼎鼎、被他仰慕已久的赫定博士的。赫定博士很隨和、幽默、健談,他向陳宗器交代了此次考察的任務:一要測定準確的子午線位置;二要測量地形并繪圖;三是到達目的地后,還要測定重力和地磁場。
赫定博士送給陳宗器一本英文版《我的探險生涯》,并和他親切交談。那夜陳宗器徹夜未眠,一口氣拜讀了赫定的探險經歷:二十歲橫越中亞進入波斯,二十五歲隨一支駝隊進入中國西部重鎮(zhèn)喀什,從此與中亞、中國西部探險結下不解之緣。三十歲時他九死一生穿越塔克拉馬干,斷水斷糧七天七夜奇跡般生還……后來,又發(fā)現(xiàn)了兩千年前的古城樓蘭……
陳宗器后來成為赫定博士在中國最好的年輕朋友,四年后他們一起穿越大半個中國,經歷了多災多難的綏新公路勘查,同乘獨木舟從孔雀河順流而下去羅布泊,朝夕相處有兩年半之久。其余時間他們書信聯(lián)絡,通信有一百來封。1930年至1946年,有陳宗器先生在額濟納河及往返羅布泊途中他們的往來信件,有綏新公路查勘隊結束后,陳宗器先生赴德國留學前后、直至回國后解放前的通信,時間跨度有二十年。通信內容包括無保留的交換考察中測得的數據、地圖、照片,以及赫定博士寫書過程中繪制地圖、路線圖中遇到問題的探究,他們急對方所急,總是及時送上對方急需的資料。在信中他們不斷懷念那“共同度過的與世隔絕的、平靜的、天國般的荒原生活”,并“希望有朝一日重返故地”。
第一次探訪樓蘭:走向有水的羅布泊
陳宗器先生的西部科考共有兩次,1929年10月-1933年5月的“西北科學考察團”考察和1933年10月-1935年5月的“綏新公路查勘隊”考察,前后歷時五年半。
第一次考察陳宗器先生和霍涅爾先生一起,他們在嚴酷的冬天里自敦煌西行抵達羅布泊東岸,他們不敢停留,抓緊時間繼續(xù)向南繞湖抵達羅布泊南岸,在南岸陳宗器做了天文測量以確定繪制地圖所需的經緯度,然后繼續(xù)向北,抵達羅布泊西北部孔雀河三角洲,當他們十四天行進在荒原上,終于見到淡水時,幾乎奄奄一息。一只駱駝?chuàng)湎蚝舆吘驼静黄饋砹恕K麄冊诓灰娙藷煹牧_布泊進行了四個半月考察。1931年1月18日是他們終身難忘的日子。陳宗器與瑞典科學家霍涅爾騎駱駝第一次探訪樓蘭,并在那里宿營。次日,他們派隨從爬上高高的大佛塔,將一只放溫度計的黃銅小盒和一面瑞典國旗帶上去。他們在小盒里放了兩張紙,一張描述了那林一行1928年-1930年在羅布泊區(qū)域以及他們自己于1930年-1931年冬天的探險經過;另一張紙,則用英文寫下了他們對發(fā)現(xiàn)樓蘭古城的斯文·赫定博士由衷的贊美:“英雄的斯文·赫定博士,樓蘭的發(fā)現(xiàn)者和第—個考察者?,F(xiàn)在他的隊員在這里升起了他的旗幟。樓蘭,1931年1月19日,尼爾斯·霍涅爾、陳宗器?!睆臉翘m返回營地后,f也f門繞湖一周勝利完成了羅布泊地理測量任務,使得原來地圖上僅有大致模樣的羅布泊,終于有了一個準確的位置和形狀。從羅布泊出來后,他們主要在額濟納考察河流的變遷,陳宗器還在霍涅爾指導下研究沙風。其間還先后在青海祁連山、南山考察??疾旖Y束后,陳宗器發(fā)表了論文《羅布淖爾與羅布荒原》、《西北之地理環(huán)境與科學考察》、《中國西北之交替湖》(與霍涅爾和著)(《地理學報》、《方志》、瑞典出版的英文單行本)。
第三次探訪樓蘭:把信留在樓蘭塔頂
第一次考察結束沒多久,赫定博士又力邀陳宗器先生參加由民國政府交通部組建的“綏新公路查勘隊”,去勘測一條通往新疆的路。陳先生的任務是天文測量,確定經緯度。
天文測量在夜間進行,要用天文望遠鏡面對北極星一次一次地校正?!捌浜涑潭戎挥袛嘀噶涯w可形容”,陳宗器先生在給妻子的信中寫道。他的努力填補了地圖上不少空白,糾正了斯坦因地圖中的多處錯誤,并使樓蘭、土垠等重要遺址第一次有了現(xiàn)代科技確立的坐標點。他與安博特一起的天文測量第一次為羅布泊地區(qū)提供了精確的經緯度和高程數據。他與那林,霍涅爾一起最終完成的孔雀河流域、羅布泊地區(qū)世界上第一幅實測地圖,其精確程度已被四十年后1973年美國“陸地衛(wèi)星-l”所證實。就是在這一次考察中,因測量需要陳宗器又兩次奔赴樓蘭。
由于赫定博士年事已高無法再次前往樓蘭,1934年5月21日傍晚,陳宗器自告奮勇帶領三名駝工第二次前往樓蘭。在這次探訪途中,陳宗器得了急性腸胃炎險遭不測。歸期延誤使等在營地的赫定博士萬分焦急,他做了荒漠遇險各種最壞的打算!荒漠里建立的友誼是如此深厚,他在回憶中寫道:“我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爬上高高的雅丹頂,舉起望遠鏡向樓蘭方向仔細搜尋……終于看到了一個人拖著疲憊的身體,跌跌撞撞地向營地走來!—個、兩個、三個,—個都不少,我激動得差一點失足摔下懸崖!”又說:“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來了,從昨天到今天就像做了一場可怕的惡夢。好了!現(xiàn)在他們終于安全回來了。”他吩咐趕緊為孩子們弄一頓豐盛的早餐,然后讓他們睡覺,愿睡多久就睡多久……望著陳宗器這位朝氣十足的年輕人,他心中充滿著憐愛,他強使他躺下休息,望著他很陜像孩子似的進入夢鄉(xiāng)。1934年8月5日,陳宗器第三次探訪樓蘭。這一次他與往常一樣,在以前放在樓蘭塔頂的銅盒里,放上了寫有他們經歷的字條,而且又調皮地放了一封寫給“老樓蘭”的信——
親愛的老樓蘭:
我們的一個老朋友——來自中國教育部的黃文弼先生曾非??释芤姷侥?,但他未能渡過河來。我為他感到遺憾,不然的話他會來看望你。
我們考察隊的機械師喬格先生和艾非先生也想來看望你,但他們要為日后的旅程在車上做準備而脫不開身。
親愛的老樓蘭!自從赫定博士發(fā)現(xiàn)了你的存在并將你介紹給了全世界以后,每個人都為能親眼見到你而感到榮耀。
希望你能夠在羅布荒漠中歷盡艱險,永遠如故!我們所有的人都真誠地問候你!
——你年輕的朋友陳宗器1934年8月4日
當他戀戀不舍離開,向大佛塔投去最后深情一瞥時,他深知,這一別也許再也無緣回來了。那一刻,他并不知道,他的執(zhí)著和鍥而不舍的精神,已經使他成為那個時代世界上造訪樓蘭次數最多的科學家,無論是赫定、亨廷頓、斯坦因、橘瑞超還是霍涅爾,都不曾像他那樣三次來到這個兩千年前的神秘國都。而在此之前,還沒有一位中國學者踏上過這座遠古時期絲綢之路的前哨。
整整五年半的時間里,陳宗器先生在青春年華中最好的時光,足跡遍及大西北的六個盆地、三個沙漠、三片以上的戈壁,五座以上的山脈、草原和綠洲。他憑著執(zhí)著的理想和堅定的信念,走向了至今許多人不愿也不敢去的死亡之海羅布泊。考察期間他的父母先后離世不得回家奔喪盡孝,出發(fā)時兒子尚未出生,回來時已近三歲。由于西部生活極為艱苦,回來后他滿口牙齒悉數脫落。
地磁學家朱日祥曾這樣評價陳宗器先生:他是最早走向西部以現(xiàn)代科考手段進行研究的科學家之一,研究的領域包括天文、大地測量、地形學、水文、氣象、沙漠、民俗。他將當時鮮為人知的西部山川與河流等的地理位置,準確地測量并記錄下來,用膠片記錄了十分珍貴的當時當地的自然景象。陳宗器先生對羅布泊的氣象觀測,是七十多年前這一地區(qū)唯一完整的氣象資料。1936年,他與霍涅爾共同發(fā)表的《中國西北之交替湖》論文,是我國有關河流變遷與生態(tài)環(huán)境相關性的開拓性工作。他在西北的科學考察,不僅為后人留下了極有價值的地球科學觀測資料,而且在我國地球科學的某些領域開啟了現(xiàn)代科學研究之先河。1935年11月1日,為表彰陳宗器先生在西北科學考察方面的卓越成就,瑞典國王授予陳宗器先生“皇家北極星騎士勛章”,這是專門針對成績卓著的外國人的嘉獎。
奉獻的一生
1936年陳宗器先生在赫定博士資助下,以半官費的形式赴德國柏林大學攻讀“地球物理學”與“地磁學”。1933年-1948年間,陳宗器先生開展了最早的國人自主的地磁野外測量;參與并主持我國最早三個地磁臺:紫金山地磁臺、桂林良豐地磁臺、北極閣地磁臺的建立。1947年陳宗器先生作為主要發(fā)起人發(fā)起成立“中國地球物理學會”任首任理事長,后任秘書長直至離世。1949年陳宗器先生擬寫“‘地球物理學研究所設立緣起和計劃”,建議科學院成立“地球物理學研究所”。
1950年-1960年,陳宗器先生被任命為地球物理研究所副所長兼地磁室主任,領導編制了我國第一幅地磁圖,創(chuàng)建完善了中國地磁觀測的中堅力量—一北京等地磁臺——老八臺。1955年一1957年,擔任國際地球物理年中國國家委員會委員兼秘書長。陳宗器先生是我國日地關系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1942年他發(fā)表了具有前瞻性的論文《日蝕、電離層及地磁之相互關系》。1948年-1950年,他發(fā)表《磁偏角長期變化與太陽黑子數的關系》。1 955年-1957年,陳宗器先生在“國際地球物理年”期間,有計劃培養(yǎng)人才、進口儀器,將磁暴預報、電離層、宇宙線、地電、古地磁等新興學科扶上馬。1958年,他參與領導我國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東方紅”的研究小組“581”組的籌建。1959年,陳宗器先生擬寫報告《太陽活動及地球物理相關現(xiàn)象的研究》,聯(lián)合紫金山及北京天文臺、郵電科學研究院、武漢高空物理研究所、武漢大學等單位共同發(fā)起,被列入1960年中國科學院地球物理研究所重大科學技術項目,積極推動了我國地球科學、地磁學和空間物理學的發(fā)展。1960年,陳宗器先生因勞累過度離世,年僅六十二歲。五十年過去了,人們沒有忘記這位兢兢業(yè)業(yè)、辛苦一生的我國現(xiàn)代科考的先驅,沒有忘記這位國際知名的羅布泊學者,地球科學領域杰出的科學家、卓越的組織者和領導者。2012年由中國地球物理學會、陳宗器先生的后代發(fā)起,在浙江企業(yè)家柴春雷等支持下,成立了“陳宗器專項基金”,設立了每年頒發(fā)的“陳宗器地球物理優(yōu)秀論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