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軍

“大姐要嫁人了！”這個消息是我從小伙伴歪頭那里聽來的?！凹奕耸鞘裁矗繛槭裁次掖蠼阋奕耍　蔽一丶覇柲赣H。

“你大姐將來要到你劉哥（家鄉(xiāng)人稱姐夫一般以姓氏加哥代替）家生活了，所以要嫁人啊。”母親一字一頓?！拔壹业拇蠼?，為什么非要到他家生活？”我心里一百個問號。

“跟你個細(xì)伢說不清楚，等你長大就會明白?！蹦赣H說完，忙她的事去了，丟下一臉茫然的我。那時總也鬧不明白，大姐為什么非要嫁到別人家去，難道他家也有弟弟妹妹需要照顧嗎？

小時候，大姐總拿一個大澡盆給我洗澡，可我喜歡在澡盆里玩水，常常弄她一身水，從來沒見她不高興，最多也只捏一下我胖嘟嘟的小臉，唬我一句：“聽話，不然姐不要你了！”這招非常管用，我立馬老實。家里燒的柴火，都是大姐帶著我們到附近山上用耙子耙來的、用鐮刀割來的，其中主力是三個姐姐，我和二哥年紀(jì)小，基本上都是跟著去玩。大姐一面割柴，一面還要護著我們，怕我們累著、曬著，更怕草里的長蟲、野物傷害我們，總是割到哪里把我們帶到哪里，不超過五步遠(yuǎn)的距離，回家的時候，把自己割的柴分給我和二哥。然而我們終究是孩子，幼稚的想法，影響不了事情發(fā)展的走向，大姐終究是要嫁人的。

劉哥也是本村人，是個皮膚白凈、高高大大、眼里有活的好后生，父母本就對他印象好，加上有媒人說合，很快就同意了這門親事。問大姐，她低頭不語，卻默默記下了他的鞋碼、身材，給他用鉤針鉤了白色花領(lǐng)、長圍巾，點燈熬油花了半個多月時間打了一件毛衣，又用抽絲工藝給他做了好幾雙繡花鞋墊，上面有鴛鴦戲水、花好月圓的圖案，漂亮極了！要知道，大姐的心靈手巧在我們那一帶是出了名的，這一點就連媽媽都自嘆不如，我們小時候穿的布鞋有的是母親做的，有的是大姐做的，而毛衣、背心還有繡花枕巾則全是大姐的杰作?？吹轿覀冇H愛的大姐，繡了這么多漂亮的鞋墊，竟然不是給我們的，忍不住想搗亂，搶過來往小臟腳上試，一向溫和的大姐瞪了我一眼，我們明白，大姐心里有人了。

那以后，劉哥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幫家里挑水、打柴、篩炭果子（煤渣中的小焦炭），有時也會帶著大姐到村口的馬路上學(xué)騎車，天很黑了才回來，大姐會給他下一碗肉絲面，里面還藏著一個荷包蛋，每次他都吃得干干凈凈，吧唧嘴的聲音特別響，那是一種非常幸福的感覺。多年以后，劉哥還說，那是他吃過最好吃的面條。要知道從小沒媽的他，哪受到過這樣溫情的關(guān)懷啊，也難怪他吧唧嘴的聲音那么夸張。那年大年初四，劉哥和他的父親挑著擔(dān)子上門了，擔(dān)子里裝著一套送給大姐的新衣服，還有20筒港餅（一筒十個，按女方親戚多少，確定買多少筒），按理好事成雙，給大姐的新衣應(yīng)該買兩套的，但因為劉哥家窮，實在拿不出，母親也就沒有過于強調(diào)這個禮節(jié)，這個時候男方家長會提出接女方和父親一起過去走動走動。女方這邊先開酒席，招待好親戚朋友后，父親親自送大姐去劉哥家，吃了酒后再回來，而大姐則要在男方小住兩天。這個過程，家鄉(xiāng)叫“過圩日”，意思就是雙方家長正式見面，確定戀愛關(guān)系。

家鄉(xiāng)人眼里，農(nóng)歷四月初八是個非常重要的日子，打算當(dāng)年給孩子結(jié)婚的男方家長，都會在這天上門，和女方家長商量孩子們的婚事，如果對方同意，就會拿出事先找算命先生對好生辰八字、擇好婚期而寫出的“庚帖”，鄭重地遞交到女方家長手上，“送日子”的禮節(jié)就算完成。大姐的婚期定在了1982年的冬月十六。

這年的八月十五，按家鄉(xiāng)習(xí)俗，當(dāng)年結(jié)婚的男方，都要送“大節(jié)”的，除了要給女方買4—8套新衣裳（劉哥家條件不好，只買了2套），還要按親戚家數(shù)，每家送一塊肉（1-2斤）、一筒港餅、一把麥草編的花扇子，俗稱“吃女兒肉”，意思是女兒養(yǎng)大成人要離開家了，表示一點兒感恩之意。

轉(zhuǎn)眼秋涼，婚期日漸臨近，母親買來當(dāng)年的新棉花、染了紅棉線，找彈棉花的打了八床八斤重的厚棉絮，她要讓自己女兒這輩子都暖暖和和的；父親買來木料，請了兩個木匠師傅，打了兩口木箱子，又打了一張小桌、八把椅子，都漆成暗紅色，既喜慶又不顯得過于張揚；又請窟匠做了大小兩個洗腳盆、馬桶、折水桶等一干房內(nèi)用物，全刷上亮亮的桐油；還有那時候逐漸興起的人造革箱子、落地電扇、單人沙發(fā)、茶幾、收錄機等時新貨，是父親坐輪船一點一點從鄰近的鄂城、黃州買回的；而床上用的床單、被里、被面，還有一些特別有講究的小物品則是母親親自陪著大姐選購的，如：新婚夫妻用的衣祿碗兩個，上面有鴛鴦戲水、永結(jié)同心的圖案和文字，特別的精致；再就是彩釉陶瓷烘籠一對，這些東西有著很深的寓意，而年輕人又極易忽視。還有一些家常小用品、小擺件，如鏡子、杯子、盤子、花瓶、茶壺、開水瓶等等，都是大姐根據(jù)她自己的喜好和審美，慢慢準(zhǔn)備的，有的則是同村的女伴、閨蜜送給她的，那時候她們出嫁前都有這個禮尚往來。

好長一段時間，看到家里陡然多起來的新家具、好玩意兒，我特別的興奮，并沒有意識到，大姐就要離開家了。冬月十六很快就到，這天一早，母親給大姐洗頭梳頭，給箱子里放上壓箱子底錢，還有她親手給大姐做的布鞋，雖然沒有按規(guī)矩放上值錢的首飾，但母女連心，兩個人說體己話兒的時候，大姐的眼圈里滾落了淚滴，反倒是媽媽安慰她，“都在一個村里，想媽隨時都可以回來！”姨媽、姑媽等忙著疊被子，里邊放上柏葉、紅棗、花生、桂圓、瓜子等物，意喻百年好合、早生貴子；舅舅、姑父等男親戚則忙著把嫁妝相互組合，便于捆綁。

我們家鄉(xiāng)習(xí)俗，上午由新郎帶著一干小伙到新娘家搬嫁妝，人數(shù)一般為八或十六人。聽到外面鬧哄哄的腳步聲，有人喊：“盤嫁妝的來了！”立馬就有一群女親戚和朋友，把門關(guān)上、頂住，外邊劉哥則帶著一幫小伙用勁推門，見推不開，就來軟的，連說好話帶求情帶塞紅包的。好不容易里邊有所松懈，這邊小伙子們一用力，門就開了。這邊廂，女方親戚則會“報復(fù)”，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紅顏料糊到新郎和搬嫁妝人的臉上，一邊極力躲避，另一邊則緊追不舍，追和逃的人都樂得合不攏嘴，旁觀的人更是起哄，現(xiàn)場氣氛非常的熱烈。這時的我，則被人事先安排坐在沙發(fā)上，任憑怎么說就是不起來，只等姐夫過來，塞給我一個大紅包，我打開看了看，才滿意地抬起了屁股。

到了黃昏時分，男方接新娘的人來了，按規(guī)矩來接親的有四個轎夫、一頂小轎，八個吹鼓手，加上兩個牽娘，一路吹吹打打過來，到村口停下，兩個牽娘進村，一左一右牽著新娘的手，送到花轎上。對于牽娘的選擇，家鄉(xiāng)人非常重視，必須是兒女齊全、家庭和睦，而且沒有過離婚二婚史的，如果這家男人在村里當(dāng)個干部、有頭有臉的最好。只是劉哥家就在本村，那時候“文革”結(jié)束不久，人們思想上還是覺得花轎是舊社會的產(chǎn)物，所以沒有花轎，也沒有轎夫，只是由牽娘直接牽著大姐到他家。家鄉(xiāng)習(xí)俗，姑娘出嫁前，母親，甚至祖母，家里的女長輩，還有新娘的閨蜜，都要哭嫁的，傾訴難舍難分之情，只不過新時代里，哭嫁的習(xí)慣漸漸名存實亡，而給“眼淚錢”的習(xí)慣一直保持至今，“眼淚錢”是直接送給出嫁女的，跟送給女方家長的份子禮錢是兩碼事，可多可少，但不會超過禮錢。

盡管牽娘村里人都認(rèn)識，但好熱鬧的鄉(xiāng)親并沒有“放過”她們，照例有人拉扯著，追著要糖吃，她們抓起一把糖果撒出去，惹一群人圍搶，剛牽著新娘走幾步，又一撥要糖吃的，又撒，如此幾次，帶的糖也就空了，但對方不依不饒。一群人“惱羞成怒”著把牽娘抬著向空中拋去，等落下時再接住，個別手腳不規(guī)矩的男人，趁機在牽娘身上捏捏掐掐，也有故意裝作接不住的，看著牽娘落地，才假裝關(guān)心，過去扶起來。

大姐在一路吹吹打打、鬧鬧哄哄聲中離開了家。她住過的閨房里，原本被嫁妝塞得滿滿，現(xiàn)在顯得空空蕩蕩，遠(yuǎn)一點的親戚已經(jīng)離開，只有姨媽陪著母親，寬慰她。父親則陪著姨父說話。而我和二姐、三姐、二哥，都想著大姐在家時的好處，舍不得她走，熱切地盼望她再回家住住。窗臺上的紅蠟燭似乎明白我們的心思，不停地?fù)u曳，淚滴不斷向下滾落、凝固，再滾落……

大姐新婚第三天，我和二哥接她回門，那天下午，大姐帶著我們跛房子、踢毽子、飛紙飛機，玩得特別開心，晚上又用撲克牌玩“十點半”“爭上游”，一家人歡聲笑語，鬧到很晚很晚。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