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余 怒

鳥兒斑斕

已知的鳥兒有上萬種。按照

飛行路徑為它們建立靈魂分類學(xué)。

樹叢間的、河灘上的、光線

里的……五十歲之后我開始

接觸這些不知有生有死的生命，像剛剛

離開一個被占領(lǐng)的國家，突然與人

相愛而站立不安。等等或看看。

拉近某個遠(yuǎn)處。聆聽空中物。

從聽覺那孔兒，探入那宇宙。

衰老中的我們

借助于衰老我們知道得更多，

超過一張張舊照片疊加的印象——

徒步登山與乘坐纜車的區(qū)別。

從男女之事中去獲得經(jīng)驗這事兒

并不靠譜。事后聽力、視力

都在下降。在窗簾拉開的

每一個新早晨，對發(fā)生的

每一件小事情說：“謝謝”，

頗具形式感。像一對日本夫婦。

穿行

如果世界是靜止的，我們的死

就平淡無奇。一天死十次，每小時

死一次，也不能贏得觀眾。窮盡

各種方式，像啞巴那樣然后像盲人那樣地

死。（有人來到異國，培育新欲望。）

如果第一次死，如風(fēng)中鳥飛，

第二次死，就要等風(fēng)止息。

鳥奪取一塊天空如同我們?yōu)樽约?/p>

預(yù)留一塊墓地。而這又是溫和肯定的方式。

早間課

世事總有未知處。那些

聲音與沉默，是兩個半球。

升上去，落下來，幾乎在制度中。

街對面，一個男人將車窗搖下，探出

頭去，向上，與一個卷發(fā)女人接吻。

你把它看作一種知識（有著

臨床經(jīng)驗的醫(yī)生，由按壓

而知胎兒的位置）。

如果有儀器，也許會更靈敏。

也可以說是自然選擇

各個瞬間是均勻分布的。

為恐懼減少一些，

就會為喜悅增加一些。

年輕女人的欲望度。變幻的長寬高。

討論美學(xué)無益，必須討論解剖學(xué)：

新生兒的哭啼能力、中年人

的肌肉乏力感、老年人的愛國心。

田間日頭下的葵花，悲慟

一直低垂，金黃最后溫潤。

自由體詩論

用詩處理身邊事。早起，碰見

鄰居，給他一個微笑。老問題：

詩的形式問題。如果鄰居是個

女性，反射世界的一個面。

片面的天真。等到有了孩子，

她才聯(lián)想到自己身上的乳房。

另一個問題：詩的情感問題。

剩下的感受只能拍拍手、跺跺腳。

一對親愛的乳房具有懲罰性的意思。

更加抽象

畫一個房間，畫一個

人，在等待什么。

一幅抽象畫，含義簡單。

想想我是否

也站在窗邊凝視過雨中的

一棵梨樹上面有梨子或一段柏油路面上面有

車轍印以確定我是否悲傷過。

是的，有過。那時我是個孩子，剛醒。

悲傷是一個房間，是長方形的。

殘篇

許久我才發(fā)現(xiàn)，房間里

就我一個人，但房間很大。

因年紀(jì)的緣故，我正在成為一束光：

去年我五十，今年我五十一，明年我五十二。

我坐在地球發(fā)出的光里。一直是。

（那才稱得上“光”呢。）

地球很大。我知道。地球也很古老。

在房間里，我用文字記述它，因而有很多疑惑。

像一個新物種，從懸崖飛下，不了解空氣動力學(xué)。

這是我想要的嗎

擁有一首詩，

就是擁有另一個身體。

兩個身體，交替著生活。

但一個嘲笑另一個，以為自己更好。

（當(dāng)然，你可以選擇與她一起朗誦，

以使這首詩變得柔和。）假設(shè)戀人擁有

袋鼠的身體；再比如，在沙漠中迷路，

看到一具牛頭骨，我能否作如下表白：

發(fā)乎自然的詩也許更好？

有感

林蔭道旁，看見手挽手的一對

年輕伴侶，我上前，與他們并排

走上一段路。他們相視一笑，沒有嗔怪。

（我也沒有為這么一把年紀(jì)而感到羞怯。）

一群騎自行車的十四五歲少年撳著

車鈴，故意繞到我們的前面

扭動著絕塵而去。托馬斯·品欽說得好：

從十五歲到五十歲，我們只是在

空間中改變位置，如彗星之遠(yuǎn)近。

不明來歷

春天的各種花，

它們是虛空被塑造成形。

以前看不見的，現(xiàn)在看見了。

（我有一個身體，也這么受自然的擺布，

很多時候感到自己空空的，像一剎那

和一剎那。）還有林中雨滴、竹筍。

疑惑它們來自哪里。以前以為它們

來自天上地下（總之，這個世界之內(nèi)）。

但不是。現(xiàn)在我知道：更神秘。

贈詩

二月以來的自我折磨，

到三月底仍不見好轉(zhuǎn)。

四月將至我要出遠(yuǎn)門，去見老朋友。

年輕時對著大理石桌面和

玻璃花瓶許諾過什么已經(jīng)忘記。

現(xiàn)在，我想聽聽黎明，怎樣滑入清晨。

我把水仙花從陽臺移至臥室，享受

一會兒純個人的寂靜：有樟腦味兒。

其實是一種發(fā)現(xiàn)。

光僅僅帶來了我而已

光帶來了我。因為并不

夢想著偉大我才樂意每天消失一點。

每次聽到自己說出的話通過一番振動

傳回我的耳中我都很驚奇：這個

世界沒有其他人；而除了這個

在這里的世界，沒有其他種類的世界，是嗎？

光使我變幻。但我知道如何藏起來。

醫(yī)院里，產(chǎn)婦產(chǎn)下的死嬰在等待處理。

從結(jié)構(gòu)上說，他也是一個生命。

春日記

春天了，沒有人關(guān)心我

的精神狀況。櫻花開了接著是

桃花。剛生出羽毛的

小雛鳥沒欲望，在樹枝間學(xué)飛。

走動時的我處于平衡狀態(tài)。

傍晚下樓，我看見兩個孩子坐在

樓梯上，在談?wù)摿硪粋€孩子和一只

叫什么“一秒鐘”的狗。它死了。

也可能是他死了。好吧，讓我滑行。

一日記

一小時前放在水中

的冰塊在持續(xù)融化。魚兒們

圍著它啄食。有時推著它游動。

絮狀物在窗外飄蕩，來自不知

其名的樹木。不辨其香的芬芳。

寫作之前，不能盲目。需要知道

五官的感受力與四肢

的感受力之異同。

上午我不安。下午好些。

海邊事

朋友們游向大海深處。故作驚慌

的叫聲在波浪聲中漸小。在陽光

流瀉于竹節(jié)棕櫚巨大葉子的斑駁下，

我把雙腳伸到沙子里。想象我死后

的第一年，這些朋友會怎樣想起我；

第三年。然后第十年。海水怎樣

把沙堆抹平。不再徒然掙扎——

那顆原本在身體里的心，現(xiàn)在貼著

海面飛行，如海鷗上下，自行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