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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娘子

2018-06-26 04:52:52王剛
民族文學(xué)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癩子小桃棗紅馬

王剛,水族,生于1980年12月,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五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學(xué)員,《山花》寫作營第一期學(xué)員,貴州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3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民族文學(xué)》《廈門文學(xué)》《短篇小說》等報刊雜志。

師娘(niāng)子是花嘎的土話。此處的“娘”讀第一聲,與“師娘(niáng)”相去甚遠(yuǎn)?!皫熌铮╪iáng)”是對師父妻子的稱呼,而“師娘(niāng)子”則類似于女巫或神婆。在貴州西部這個邊遠(yuǎn)的村莊,師娘子是一種很古老很神秘的職業(yè),介于陰陽之間。在人們看來,師娘子是人與鬼神的信使,打通了人鬼之間的界限,具有不可思議的魔力。

干師娘子這一行的,往往是些有點傻有點呆有點癡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她們生活在最陰暗最潮濕的角落,猶如黑色的蜘蛛褐色的壁虎。不過,陶三娘卻是師娘子中的另類,她曾是花嘎最美的女人,沒有之一。人們都說,陶三娘不是吃錯了藥,就是昏了頭,要不怎么會干師娘子這一行呢?要知道,師娘子算不上正常人,如同幽靈,半人半鬼。人們除了找?guī)熌镒忧笄笊?,占占卜,抽抽簽,?qū)驅(qū)妖,捉捉鬼,幾乎沒人會主動與師娘子來往。師娘子與大家的關(guān)系,似乎僅僅在于一筆交易。一個拿錢,一個做事,如此而已。就像電影里那些殺手,雇主拿錢,殺手殺人。不同之處在于,師娘子不殺人,而是殺鬼殺妖殺魔。做完事,拿錢走人,沒有多余的交集,甚至不會多說一句話。事情就這么奇怪,幾乎所有人都離不開師娘子,大到生老病死,小到雞毛蒜皮,都得找?guī)熌镒狱c化點化;可幾乎所有人又都嫌棄師娘子,唯恐避之不及。

按習(xí)慣,往往只有那些身體或大腦有某種缺陷且被神靈附體的女人,才有可能成為師娘子。女人被附體后,就成了神靈的坐騎,一切行動聽指揮。只要被神靈附體,再普通的人也會變得不平凡,讓人高看一眼。也就是說,大家敬畏的不是人,而是騎在人體上的神。也許,神靈是個又聾又瞎又丑的老太婆吧,要不她怎么總青睞那些看似不正常的女人呢?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說的不就是這個道理嗎?可是,輪到陶三娘,神靈怎么瞎了眼?花嘎最美的女人居然當(dāng)了師娘子,這還有天理嗎?還有王法嗎?

陶三娘為什么會干這一行?這是花嘎的一樁懸案。對此,人們的說法稀奇古怪:有人說是因為她懷上了她公爹陶遠(yuǎn)光的種,有人說是因為她丈夫陶大安的命根被廢,有人說是因為神靈附體,有人說因為受到盛婆的蠱惑,還有人說因為當(dāng)師娘子可以不必下地勞動,動動嘴巴就來錢……

那么多年過去了,陶三娘的故事還在花嘎流傳。在人們的講述中,陶三娘騎著棗紅馬,從蒲公英飄揚(yáng)的小路上一躍而過。

陶三娘原名小米,年輕時人稱豆腐。

花嘎人讀書少,形容人往往就地取材。陶大安個矮,膚黑,皮糙,就叫黑鐵。陶大安的妹妹陶小夢,臉蛋胖,屁股大,就稱皮球。小米膚白光嫩,吹彈即破,父母又恰好是做豆腐的,就叫豆腐。小米的哥哥龍大草,又高又胖,有點智障,吃東西不知深淺,被稱為豬頭。

小米十八歲那年,由豆腐變成了桃花。說起來,這稱號與癩子老師有關(guān)。癩子老師大名楊德邦,是個下鄉(xiāng)知青。聽人說,他剛到花嘎時,臉蛋嫩得可以掐出水。幾年后,他變得皮粗肉糙,黑頭黑腦,沒了半點城市氣息。他說花嘎口音,穿花嘎土布衣,跟花嘎人一樣干活,一樣吃喝拉撒。不過,癩子老師還是保留了一些習(xí)慣。比如每天早晚端著杯子,蹲在屋檐下刷牙,滿嘴白沫?;ǜ氯丝床粦T,說他嘴騷,他也不當(dāng)回事。要知道,那時候的花嘎人是不刷牙的,幾乎人人滿口黑牙黃牙。每當(dāng)癩子老師張口說話,滿嘴白牙發(fā)亮發(fā)光,格外引人注目。除此之外,他還喜歡看書,有事無事,手里總拿著一本書。這讓人們很佩服,說他是文曲星,是秀才,是先生。也有看不慣的,說他是一條蟲,書蟲。后來,村小學(xué)缺老師,鄉(xiāng)里讓他到學(xué)校當(dāng)了民辦教師。人們之所以稱他為癩子老師,是因為他的腦袋上橫著幾道高高凸起的青紫疤痕。他平時總戴著一頂帽子,小心翼翼地捂著疤痕,像捂著一個秘密。聽說,那些疤痕是“文革”期間挨斗留下的。而他之所以挨斗,是因為紅衛(wèi)兵從他屋里搜出一大堆古書。還好,他們沒有把他當(dāng)大毒草連根鏟掉,只是敲破了他的腦袋。

許多年前,一個春光燦爛的日子,癩子老師夾著一本唐詩,從小米家門前經(jīng)過。房前屋后的桃花開得正好,如云似霞,灼灼如火。說來也巧,小米恰好從窗子探出頭,笑盈盈地看著滿樹桃花。一向榆木的癩子老師如遇狐仙,死死盯著小米的臉,呆了,癡了,良久嘆出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紅。巧上加巧的是,王婆恰好經(jīng)過,聽到了那句話。王婆是大名鼎鼎的媒婆,雖然不識字,但巧舌如簧,有過耳不忘的本領(lǐng)。據(jù)說,沒有王婆說不成的媒。只要王婆愿意,哪怕想要天上的嫦娥,她也能哄下來。王婆意味深長地看看小米,又看看癩子老師,笑瞇瞇地走了。沒多久,那些大字不識的莊稼漢們都在反復(fù)念叨一句話:人面桃花相映紅。他們聚在一起,議論紛紛,揣測意思。猜來猜去,終于得出一個結(jié)論,認(rèn)為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小米的臉紅得像桃花。小米的臉為什么像桃花呢?這說明她害羞了。她為啥害羞呢?說明她看上癩子老師了。大家歡呼雀躍,為破解這一暗語興奮不已。于是,有人提議,小米不再叫豆腐,改叫桃花吧。

那時候的小米,正值女兒家最黃金的年華,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打個不太恰當(dāng)?shù)谋扔靼?,小米是一塊肥肉,身后跟著眾多瘋狗。瘋狗們?yōu)榱顺缘椒嗜?,可謂絞盡腦汁,怪招迭出。東村的狗栓,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龍家磨豆?jié){的石磨旁,驢子一樣推著那扇沉重的吱嘎吱嘎的石磨;西村的陳水牛,經(jīng)常幫龍家犁地,擔(dān)水,割草,放牛,背柴;北村有名的歌王左蠶豆,經(jīng)常爬到小米家后面的山上,一首接一首地唱火辣辣的情歌;南村的楊老虎,有點痞子氣,揚(yáng)言小米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誰敢打小米的主意他就揍誰……這些后生們,肚子里放著同一把算盤:第一個把紅旗插到小米的戰(zhàn)壕上去。

誰也沒想到,小米竟看上了呆頭鵝似的癩子老師。自從癩子老師站在窗外,說出那句話后,她仿佛被施了魔法,不可救藥地喜歡上那個人。特地提一句,小米把癩子老師稱為“那個人”。那個人不愧是教書的,牙齒如白銀,舌頭似彈簧?!叭嗣嫣一ㄏ嘤臣t”,這話說得真好,比唱歌還好聽。這樣的話,那些大老粗打破頭也想不出來。他們牙如黑煤,舌如木頭,能說出什么好聽的?豆腐豆腐,他們的嘴巴除了會吃之外,還能干什么?吃,吃,吃,連牛馬也知道吃呢。那個人不一樣,他說她是桃花,是桃花啊。桃花桃花,多好聽,多美,多洋氣。多年以后,已經(jīng)嫁給陶大安成為陶三娘的小米還會想起那個桃花盛開的下午,那個人恰好走到了她的窗前,她恰好探頭去看桃花,那個人恰好念出那句讓她終身不忘的咒語。

小米的父親龍富貴,個高,脖長,體瘦,背駝。有人叫他龍駝背,也有人稱他駱駝。也許是常年磨豆?jié){的緣故吧,龍富貴臂膀畸形發(fā)達(dá),一拳就能把石頭砸個坑。龍富貴對女兒的管教相當(dāng)嚴(yán)厲,叫往東就不能往西,叫吃飯就不能喝湯。小米自小就怕龍富貴,怕他那一砸一個坑的鐵拳。龍富貴的老婆姓楊,名叫金花。楊金花似乎是為了反襯龍富貴,個矮,脖短,體胖,長著一雙瞇瞇眼。有人叫她胖嬸,也有人稱她冬瓜。對女兒的教育,龍富貴動手不動口,楊金花則動口不動手。楊金花無數(shù)次警告小米,女娃娃家,得夾緊自己的腿。寧愿丟命,也不能失身。如果褲子被人拉下去,這輩子休想再拉上來。

有人借題發(fā)揮,說小米把腿夾得連條縫都沒有了,連繡花針也插不進(jìn)去。

文盲多如牛毛,一抓一大把。村委根據(jù)鄉(xiāng)里的指示,以村小學(xué)為主陣地,組辦了掃盲班。村小學(xué)的幾個民辦老師負(fù)責(zé)上課,白天教學(xué)生,晚上教村民。

天黑后,教室里的煤油燈漸次亮起來,一人一盞,或兩人共用一盞。燈光散發(fā)出蠱惑的光芒,引來黑壓壓的飛蟲。蟲子嗡嗡亂叫,如一架架小型戰(zhàn)斗機(jī),拼命往玻璃上撞。雖然關(guān)了窗,關(guān)了門,但仍有蟲子從縫隙鉆進(jìn)來,滿屋子亂竄,見燈就撲。每一盞燈下,落滿了蟲子黑色的尸體,發(fā)出刺鼻的焦臭味。學(xué)員們亂七八糟地坐在座位上,有拉鞋墊的,有抽葉子煙的,有奶孩子的,有說笑話的,有大聲罵娘的……打打鬧鬧,吵吵嚷嚷。腳味,汗味,屁味,煤油味,肉臭味,胭脂粉味,葉子煙味……混在一起,簡直就是一鍋大雜燴。老師講課的時候,學(xué)員們照樣干自己的事情,左耳聽右耳出,根本不當(dāng)回事。有的甚至把頭埋到桌子里,呼呼大睡,鼾聲如雷。

面對這些油鹽不進(jìn)的家伙,老師們大多選擇了睜只眼閉只眼。他們站在講臺上,照本宣科,有口無心。有什么辦法呢,不是不想“掃”,而是“掃”不了。用老師們的話說,你見過母豬上樹嗎?沒見過,是吧。那就對了,就算你是神仙,也不可能把一大群豬趕上樹吧。

不過,凡事都有例外,癩子老師就是這個例外。癩子老師有點呆,做事一根筋,鉆牛角尖。輪到他上課的時候,他下苦功,出死力,認(rèn)真?zhèn)湔n,擬寫教案。如果學(xué)員沒有達(dá)到要求,他就不厭其煩地講解,一遍不行,再來一遍。學(xué)員累,他也累。學(xué)員們意見很大,吵鬧,吆喝,說笑,叫嚷,走動……故意對著干。癩子老師毫不妥協(xié),該吼就吼,該罵就罵。他挺直脊背,巍然站立于講臺上,高聲大氣地講課,試圖壓住下面的吵鬧聲。由于用力過度,他的嗓子都撕裂了,聲音沙啞破碎。不只如此,他還給學(xué)員們布置作業(yè),要求學(xué)員不僅要動嘴讀書,還得動手寫字。學(xué)員們笨手笨腳,怎么也擺弄不了小小的筆桿,寫的字像雞腳叉叉。癩子老師走到學(xué)員中間,一一握住他們的手,點撇豎橫捺,一筆一劃地教。學(xué)員并不領(lǐng)情,經(jīng)常故意刁難。有的說,楊老師,你給我們講個故事,我們就好好聽課。癩子老師也不推辭,講就講,三國西游,鬼怪聊齋,張口就來。有的說,楊老師,你給我們唱首歌,我們就好好寫字。癩子老師張嘴就唱,《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我的祖國》等,倒也像模像樣。有的說,楊老師,你吹一曲笛子。說吹就吹,癩子老師抽出笛子,干干脆脆地吹起來。不得不承認(rèn),那笛聲悠揚(yáng)婉轉(zhuǎn),很是好聽。還有的學(xué)員說,楊老師,如果你學(xué)幾聲狗叫雞鳴,我們就真佩服你了,你以后說什么我們就干什么。癩子老師略一思索,撅起嘴巴喔喔喔,張開嘴巴汪汪汪,引來一陣陣快活的笑聲。

跟其他學(xué)員不一樣,小米是個例外。大家鬧哄哄的時候,小米安靜地坐在座位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臺上的那個人。她看他濃黑的劍眉,寬闊的額頭,高挺的鼻子,厚眼鏡片后那雙間或發(fā)出亮光的眼睛,尤其是他那張說個不停的嘴巴,還有閃著亮光的牙齒。那個人唱歌,她就好好聽歌;那個人講故事,她就認(rèn)真聽故事;那個人吹笛子,她的心就隨著笛聲飛揚(yáng);那個人學(xué)雞叫狗叫,她就厭惡地看著周圍笑得前俯后仰的人們。那個人叫讀書,她就認(rèn)認(rèn)真真地讀書;叫寫字,她就一絲不茍地寫字。當(dāng)那個人握住她的手,教她摹寫點橫豎撇捺時,她的眼睛格外明亮,忽閃忽閃的,如兩顆星星。

漸漸地,有人發(fā)現(xiàn)了小米的異樣。小米不知道,當(dāng)她盯著那個人的時候,有多少眼睛盯著自己。女人們最善于捕風(fēng)捉影,私下里嘰嘰咕咕,播散著各種猜測。男人們很不平,尤其是看著癩子老師握著小米的手寫字時,恨不得拍死他,像拍死一只嗡嗡嚶嚶的蒼蠅。小米從沒想過,她在無意之中,已經(jīng)把那個人推到了多少人的對立面,使他成了他們的仇人。

有人打趣小米,問她為啥總盯著癩子老師,他臉上又沒長花。小米答非所問,說癩子老師的嘴巴好用,舌頭厲害。

問的人笑起來,說,莫非,你用過?

小米的臉紅了,瞪了問的人一眼,說,你才用過。

問的人說,那你是什么意思?

小米撇了撇嘴說,什么意思?這不是明擺著嗎?你們的嘴巴只會吃飯喝酒,吃肉吃菜說粗話。人家楊老師的嘴巴還能說故事,吹笛子,唱歌,說人話。

癩子老師的處境變得很不妙。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癩子老師上完掃盲班,打著電筒回去,半路跳出幾個蒙面人,將他塞進(jìn)尼龍袋子,拳打腳踢。第二天,癩子老師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時,鼻青臉腫,腦袋整整大了一號。有人問他怎么回事,他紅著臉說,不小心被馬蜂叮了。

大年底,癩子老師站在村小學(xué)的操場上,為眾鄉(xiāng)鄰寫對聯(lián)。

花嘎人看重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每到年底,他們都會買來紅紙,請癩子老師寫上幾副春聯(lián)。癩子老師能寫一手好字,點是點,撇是撇,捺是捺,有一種頂天立地的精氣神。更難得的是,癩子老師好說話,來者不拒,分文不取。集市上也有賣對聯(lián)的,但對聯(lián)內(nèi)容大同小異,字也缺乏個性。癩子老師則盡量滿足不同要求,他總是耐心地詢問求字人,根據(jù)他們的需求擬寫對聯(lián)。濃黑的字,大紅的紙,搞一副貼在門上,看上去喜慶,心里也有奔頭。

那天的太陽真紅,又大又圓,看上去又干凈又新鮮。教學(xué)樓的瓦蓋上,三三兩兩的褐色麻雀蹦跳著,嘰嘰喳喳地叫著。操場邊的椿樹落盡了葉子,稀疏的枝干上站著幾只黑色的烏鴉,一動不動,鐵鑄一般。操場中央擺著一排長桌,長桌上擺滿了平平整整的紅紙。墨已經(jīng)磨好,散發(fā)出好聞的墨香。身穿中山裝的癩子老師沐浴著金色的陽光,站在長桌邊上,懸腕握筆,目光如電。人們按先后順序排成長隊,一個一個來,誰也不準(zhǔn)插隊。如果誰不聽招呼,癩子老師會板著臉,毫不留情地把他請出去。大家都知道,癩子老師比較擰,大道理多,只得順著他。怎么說呢?他就那牛脾氣,還能與他對著干?

小米來得早,卻捧著幾張紅紙,挪到了隊伍的尾巴上。長蛇緩緩向前移動,小米卻一點也不著急。她瞇著眼,若有所思地看看房頂上的褐色麻雀,樹梢上鐵鑄的烏鴉,還有那輪白晃晃的太陽。風(fēng)從耳邊跑過,她仿佛聽到了來自天際的悠揚(yáng)鴿哨。

日頭漸漸升高,漸漸墜落。求字的人捧著對聯(lián)陸續(xù)走散,只剩下幾個稀疏的人影。就連那些吵鬧的麻雀,鐵鑄般的烏鴉,也不知去了哪里。癩子老師的動作變得舒緩起來,每寫完一副對聯(lián),他總要微微抬起頭,看看金黃的落日,伸伸胳膊,扭扭腰桿。小米覺得,癩子老師似乎站在一個大舞臺上,像一團(tuán)金黃的火焰。

其他人陸陸續(xù)續(xù)走光了。偌大的院子,只剩下小米捧著紅紙,站著癩子老師的面前。癩子老師揉了揉眼睛,忽然失去了提筆揮灑的自如,變得局促起來。他看見,穿著紅衣捧著紅紙的小米踏著余暉,款款走到面前,不禁心跳加速??粗婕t耳赤的癩子老師,小米反而平靜下來,她把紙放在桌上,撲哧笑道,楊老師,不認(rèn)識我啊,我會吃人?癩子老師鎮(zhèn)定下來,看著小米說,你要寫什么?說吧。

沒多大工夫,對聯(lián)就寫好了。小米看著紅紙上的字,咬著嘴唇,沒有離開的意思。癩子老師問,怎么?不滿意?

小米搖搖頭,吞吞吐吐地說,我還想請你寫兩個字。

說吧,別說兩個,十個,一百個,我都幫你寫。

小米沒有作聲,癩子老師催促道,你說,我寫!

小米低下頭,輕輕說,就寫兩個。

寫哪兩個?你說啊。

小米咬咬嘴唇,似乎下了最后的決心,低聲吐出兩個字:桃——花。

小米從懷里掏出一張疊好的紙,遞給癩子老師。癩子老師的手顫抖了一下,把紙接過去。他打開紙,發(fā)現(xiàn)被折疊成四格,是四個字的位置。他提起毛筆,頓了頓,問,寫兩個桃花嗎?

小米抿嘴笑道,你傻啊,寫兩個桃花干啥?

可是,另外兩格寫什么呢?癩子老師問道。

小米說,你傻啊,后面兩格落你的名,說明這字是你寫的。

后來,那個十八歲的下午成了小米最美好的回憶。她的陰謀得逞了,那個人不僅寫了“桃花”,還在后面落了“德邦”。

拿到字后,小米決定給那個人做一雙鞋墊。那時候,姑娘中流行拉鞋墊送鞋墊的風(fēng)氣。姑娘有了意中人,往往會親手做上一雙鞋墊,送給意中人,以表愛慕之情。姑娘們煞費苦心,充分發(fā)揮她們天才想象力,在鞋墊上繡上各種各樣的圖案,以表達(dá)她們隱秘的心事。比如,有的繡并蒂蓮,有的繡雙飛鳥,有的繡鴛鴦,有的繡玫瑰花,有的繡……可以說,一雙鞋墊就是一封情書,一封寫給意中人的情書。不過,小米與她們不一樣。小米決定繡字,一只繡“桃花”,一只繡“德邦”。小米覺得,只有這樣一雙獨一無二的鞋墊,才配得上那個人。

小米把寫著“桃花”“德邦”字幅壓在枕頭底下,像藏一個天大的秘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點燃煤油燈,把字幅取出來,仔仔細(xì)細(xì)地看。點撇橫豎捺,一點一點刻進(jìn)心里。漸漸地,那幾個字完整了,變得清晰起來??粗粗切┳志狗路饎悠饋?,站起來,走起來。朦朧的燈光中,字幻化成那個人的眉眼,一點點向她靠近。她的呼吸急促,緊張地向四周看看,趕緊把字幅藏起來。

準(zhǔn)備材料,制作袼褙,畫樣剪紙,裁剪布料,拉線繡字。小米小心翼翼地做,一針一線,細(xì)細(xì)密密。她做得很仔細(xì),如果有一點不滿意,立刻推倒重來。小米不像其他姑娘,當(dāng)著眾人的面拉鞋墊。每當(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守著如豆的煤油燈,悄悄把心事拉進(jìn)鞋墊。她不愿意讓人看見,那可是她這輩子的第一封情書啊。

小米想,等鞋墊做好后,一定要挑一個有月亮的夜晚,把鞋墊送給那個人。

小米無數(shù)次想象過那樣的場景。那個人接過鞋墊后,一下子瞪圓眼睛,傻愣愣地看著她。她低頭笑笑,叫那個人試一試。那個人卻沒有笑,他臉色嚴(yán)肅,鄭重其事地將鞋墊舉起來,對著月光看了又看?!疤一ā薄暗掳睢彼膫€紅色的大字閃閃發(fā)光,仿佛四朵熱烈開放的花朵。那個人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忽然淚流滿面,小心翼翼地將鞋墊插進(jìn)腰間,亮晶晶的眼睛盯著她的臉,慢慢向她逼近,猛然將她摟進(jìn)懷中……

龍富貴一直有塊心病,兒子龍大草快三十了,還沒討上老婆。

咋看上去,龍大草又高又壯,像一株挺拔的白楊??缮砸簧罹浚巳硕寄芸闯鳊埓蟛莸娜踔?。首先體現(xiàn)在吃飯上,蘿卜酸菜豆腐,死牛爛馬耗子肉,只要能下口,他生冷不忌,大有把自己撐死的豪氣。其次體現(xiàn)在說話上,一句簡單的話,龍大草要斷成幾句,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吐。不止說話慢,走路也慢,像頭老牛。這樣一個男人,哪個姑娘會看得上他?

龍富貴托王婆說了幾次媒,都以失敗告終。龍富貴對王婆說,不是說沒有你說不成的媒嗎?老子告訴你,如果你能給大草說下對象,我會把你當(dāng)菩薩,供到神龕上去。如果你只會吹牛逼,老子就找把錘子,把你的招牌砸個稀巴爛。

有心病的不止龍富貴,還有鐵匠陶遠(yuǎn)光。陶遠(yuǎn)光有三個兒子,個個都跟他差不多,膚黑,皮糙,個矮。老大老二幾年前娶了妻,生了子,分戶單過。老三陶大安不讓人省心,已經(jīng)二十七八了,還是條光棍。按理說,陶大安雖然模樣差點,但身子骨結(jié)實,算得上一等一的莊稼漢,找個對象應(yīng)該不會難到哪里去。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誰不想找個能干活的?如果陶大安有自知之明,眼光低一點,找個媳婦不在話下。問題是,這家伙沒金剛鉆,偏要攬瓷器活。他放出話來,除了小米,誰都不娶,七仙女也不行。幾年來,為了討小米的歡心,他像一頭忍辱負(fù)重的牛,長年累月地為龍家干著臟活重活。小米從不正眼看他,但這小子臉皮厚,活照干,飯照吃,攆不走,罵不動。陶遠(yuǎn)光見兒子對小米如此著迷,只得找到王婆,求她撮合這門親事。陶遠(yuǎn)光許諾,只要王婆能夠說動龍家,他定會奉上大紅包。陶嬸并不喜歡小米,她覺得小米太妖,但陶大安已經(jīng)走火入魔,除了小米無人能救,也只好表示贊同。陶嬸嘆著氣說,有什么辦法呢?就當(dāng)給大安買顆還魂丹吧。

王婆選了個好日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撐著傘去了龍家。王婆對龍富貴夫婦說,馬走馬路,車走車路。以大草這條件,如果不走點偏路,恐怕只能一輩子打單身了。龍富貴和楊金花急了,他們就這樣一個兒子,如果討不上老婆,龍家豈不斷了香火?龍富貴叫楊金花炒了幾個好菜,給王婆倒上好茶,斟滿酒,求她幫忙想辦法。王婆吃好喝好,張家長李家短地扯了半天,賣夠了關(guān)子,這才提出了換親的主意。王婆說,只要龍家將小米許配給陶大安,她就叫陶家把女兒嫁給龍富貴。龍富貴夫婦有點遲疑,他們覺得陶大安長得糙,配不上小米。一直以來,他們希望小米能嫁戶好人家。事實上,他們已經(jīng)看中了鄉(xiāng)政府上班的一個小伙子,正謀劃如何搭上關(guān)系呢。

王婆看穿了龍富貴夫婦的心思,冷笑說,你們難道沒聽到村里的傳言?小米親口承認(rèn),她用過楊癩子的舌頭,還說那舌頭很好用呢。

楊金花說,王婆,飯可以亂吃,這話可不能亂講。

龍富貴漲紅了臉,罵道,王婆,你再胡說八道,我撕爛你嘴。

王婆冷笑說,紙包不住火,這事誰人不知?上夜校的時候,小米跟楊癩子眉來眼去,全村人都看見了。有一次,我看見楊癩子站在你家樓下,瞪著眼看樓上的小米,還說句什么人面什么桃花什么相映紅。楊癩子對小米那點心思,我還看不出來?你們再不下決心,小米就要被楊癩子拐走了。那癩子有什么好,不就會畫幾個雞腳叉叉嗎?能當(dāng)飯吃,還是當(dāng)水喝?莊稼人嘛,圖個啥?有吃有穿,平平安安,就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陶大安哪點不好?矮點黑點怕啥。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看人家多能干,耕田犁地,收麥打谷,哪一樣拿不起來?這樣好的人家,打著燈籠都難找,還等什么?

他嬸子,就沒有其他辦法了?楊金花小心翼翼地問。

王婆沉下臉說,有,有,那就讓大草打一輩子光棍吧。

龍富貴咳了幾聲,說,他嬸子,陶家真愿意把女兒嫁給大草?

王婆笑了笑,你說呢?只要你們同意,這事包在我身上。

龍富貴看看楊金花,楊金花看看龍富貴,雙雙點了點頭。

寒冷而漫長的冬天剛剛過去,桃花還沒綻開,陶家和龍家就舉辦了婚事。一頂花轎把陶小夢抬到了龍家,一頂花轎把陶三娘抬到了陶家,換親儀式圓滿結(jié)束。村里人說,這叫黑鐵砸豆腐,豬頭啃皮球。

小米結(jié)婚那天,癩子老師沒有去吃喜酒。他站在山頂,捧著小米送給他的鞋墊,看著龍家的瓦房,淚流滿面。那只鞋墊,是小米嫁人的前一晚送給他的,上面繡著兩個字:桃花。

另一只鞋墊,小米自己留下了。

那只鞋墊也繡著兩個字:德邦。

小米嫁給陶大安后,人人都稱她為陶三娘。

換親的第二天,陶嬸溜進(jìn)新房,瞪大眼睛,來回掃視潔白的床單。陶嬸看了又看,臉色變得陰沉起來。白床單干干凈凈,一丁點血跡都沒有。陶嬸急了,一把扯起床單,走出家門,放在陽光下,仔細(xì)查看??磥砜慈?,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梅花狀的血跡,卻發(fā)現(xiàn)一些斑斑駁駁的淡黃色痕跡。陶嬸伸出舌頭舔了舔,咸的。陶嬸馬上明白過來,那是眼淚的味道。

陶嬸陰著臉走進(jìn)屋子,瞥了一眼正在掃地的陶三娘,沉聲說,大安家的,活先放一放,跟我來。

陶三娘跟著陶嬸走進(jìn)里屋,陶嬸說,把門關(guān)上。陶三娘把門關(guān)上。陶嬸又說,把門閂上。陶三娘撿起門栓,把門閂上。陶嬸嘩啦啦抖開手里的床單,朝陶三娘晃了晃,沉下臉說,大安家的,這是怎么回事?陶三娘看著白色的床單,低聲說,媽,我不懂你的意思。陶嬸把床單使勁抖了抖,提高聲音說,什么?你不懂?我看你懂得很。陶三娘說,媽,我真的不懂。陶嬸盯著她的臉說,大安家的,你是不是不見棺材不落淚?陶三娘說,媽,你到底要我說什么?陶嬸忽然揚(yáng)起手,將床單高高舉起,怒氣沖沖地吼道,我問你,床單怎么沒有血?

血?什么血?陶三娘顫聲說。

陶嬸冷笑一聲,你不懂?你把事情都做了,還不懂?

媽,你別亂說。

我亂說?你看看,這床單白得像一張紙,這說明什么?別以為我是瞎子。我問你,是不是楊癩子?

陶三娘說,媽,你別,別亂嚷。

陶嬸說,我亂嚷?你與楊癩子那點破事,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就搞不懂,那癩子到底有什么好?你這小狐貍,你把什么事情都做了,還有臉嫁進(jìn)我們陶家?你都這個樣子了,還嫌棄大安?還好意思淌貓尿?

陶三娘說,媽,別亂嚷,我沒有,真沒有。

陶嬸指著床單說,這是什么?你昨晚為什么哭?大安配不上你?你舍不得那癩子?放不下那個爛人?我們陶家虧待了你?你還有資格哭?不行,我得把事情告訴大安,讓大安休掉你。

陶嬸拔開插銷,拉開了屋門。陶遠(yuǎn)光闖進(jìn)來,攔住她說,你要干什么?陶嬸望著陶三娘說,我說這貨不可靠,你們父子偏把她當(dāng)寶,這下好了,娶回個敞口子貨。陶遠(yuǎn)光伸手捂住陶嬸的嘴,望著陶三娘說,大安家的,你去忙吧,別聽你媽亂嚼舌根。

陶三娘低著頭,捂著臉,側(cè)身跑出屋子。

陶三娘跑遠(yuǎn)了,陶遠(yuǎn)光這才松開手。陶嬸氣呼呼地說,陶遠(yuǎn)光,你瘋了,要捂死我?陶遠(yuǎn)光呵斥道,別瞎嚷嚷,你怕別人聽不見?閉上你的臭嘴。甭管她破不破,只要能生兒子,不就結(jié)了。如果休了她,你兒子怎么辦?

這件事情,誰也沒有告訴陶大安。熬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娶了個仙女,陶大安如掉進(jìn)了蜜罐,哪里還有工夫理睬其他事。他無暇顧及陶嬸的臉色,對陶三娘百依百順,當(dāng)姑奶奶對待。他像一條狗,成天圍著她打轉(zhuǎn)。估計陶三娘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幫她摘下來。就算陶三娘要他殺人放火,他肯定也不會皺一下眉頭。有一次閑聊,陶三娘說起她家的桃花,說桃花春天像云朵一樣,在屋前房后飄動,連空氣都充滿了花香。陶三娘隨口一說,陶大安就上心了,在屋前房后栽了十幾株桃樹。陶大安對陶三娘說,再過幾年,你就可以像以前那樣,坐在窗前看桃花了。

結(jié)婚不久,陶遠(yuǎn)光召開家庭會議,對家里的事情做了安排:陶嬸體弱多病,主要負(fù)責(zé)打理家務(wù),煮煮飯,做做菜;陶遠(yuǎn)光是鐵匠,得花大量的時間打制鐵具,再把鐵具裝進(jìn)籮筐,背到集市出賣;田地里的活主要交給陶大安和陶三娘。分工完畢,各做各事,該掙錢的掙錢,該干活的干活。

沒過多久,陶嬸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名義上,陶三娘跟著陶大安去地里干活;事實上,陶三娘只是走走過場。陶大安疼老婆怕老婆,實在太過分。莊稼人嘛,娶妻干啥?不外乎生兒育女,種田種地,打理家務(wù)。陶大安倒好,娶的不是妻,是菩薩,捧著供著。凡是重活苦活,陶大安往往一人包干,決不讓陶三娘挨邊。下雨的時候 ,他叫陶三娘撐著傘站在旁邊,看著他做事。天晴的時候,他讓陶三娘找個陰涼的地方老實待著,他卻獨自冒著烈日忙活。

其實,陶三娘并不怕干活,但她拗不過陶大安。陶大安有一股蠻勁,只要他決定的事,陶三娘只能無條件服從。陶大安常說,你給老子好好待著,這點兒活,還不夠老子一個人干。陶三娘怕他生氣,更怕他犯渾,他怎樣說,她只得怎樣做。

陶嬸很不滿,曾拿這事敲打過陶三娘,叫她別當(dāng)自己是少奶奶。陶大安知道后,瞪著斗雞眼,惡狠狠地對陶嬸說,少管閑事,老子想讓她當(dāng)少奶奶,她就可以當(dāng)一輩子少奶奶。

大概一年后,陶三娘產(chǎn)下一丫頭片子,取名小桃。小桃的出生并不容易,接生婆使出渾身招數(shù),才將她掏出來。陶三娘被弄得死去活來,幾乎用光了所有的力氣。女兒被掏出后,她成了一張干癟的皮。

孩子哇哇大哭,陶嬸似乎沒有聽見,而是盯著陶三娘說,怎么是個無用的?

陶三娘剛產(chǎn)了女兒,身體輕如一片枯葉。她轉(zhuǎn)過眼,不敢和婆婆對視。窗外的桃花開得正好,在風(fēng)中翩翩起舞。陶三娘嗅到了風(fēng)中的香味,她知道,桃花開了。那些桃樹,是陶大安為她種的。那時候,她剛嫁進(jìn)陶家不久,陶大安把她當(dāng)手心里的寶。她記得,那個老實的男人一口氣種了十二棵桃樹,挖坑培土,種植桃樹,累得滿頭大汗,卻沒有說一聲累,只是看著她笑。那時候,她抱著手臂站在溫和的風(fēng)中,看著那個揮汗如雨的男人,心里有了某種暖意。她甚至覺得,就連他那雙丑陋的斗雞眼,都不那么難看了。

孩子越哭越兇,陶嬸沒有看一眼,而是仰起干瘦的臉,望著窗外灰暗的天空說,怎么是個無用的?頓了頓,她忽然轉(zhuǎn)過臉,盯住陶三娘說,大安家的,你說,你做過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陶三娘不說話,眼睛空空地看著樓板。

陶嬸又說,大安這兔崽子,眼睛瞎了,偏要看上你,還把小夢也賠了進(jìn)去。你看看,我們家小夢多有本事,已經(jīng)給你哥生了個大胖兒子。你再看看你,有什么用?人在做,天在看,女人臟了,老天都不保佑。

陶三娘閉上眼,覺得有一把鋒利的匕首挑斷了筋骨,刺進(jìn)了骨頭。自從她進(jìn)了這個家,這個老女人從來就沒正眼看過她。她的臉上永遠(yuǎn)帶著某種高高在上的神氣,眼睛望著斜上方。她現(xiàn)在懂了,在這個成了精的女人眼中,她根本沒有什么秘密。這個老女人看她的時候,眼睛里仿佛鉆出千萬之手,將她扒得一絲不掛。這能怪誰呢?只能怪自己。千不該萬不該,換親的頭一晚,她不該去見那個人。

那天晚上,她拿著做好的鞋墊,偷偷去見那個人。星光下,松樹林,小河旁,她不顧一切地抱住了他。她是一個溺水的人,而他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瘋狂地親他,咬他,掐他,捶他。后來,不知是誰先動的手,他們赤條條抱在了一起。以天為證,以月為媒,她要成為他的女人,哪怕就一夜。

瘋狂之后,她冷靜地穿上衣服,把那只繡著“桃花”的鞋墊舉到月光中,交到他手里。她忍住眼淚,笑著對他說,“桃花”就交給你了,“德邦”我留下。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走,害怕自己稍一猶豫,再也邁不動腳步。他拉住她,不讓她走。他說他可以帶著她,逃出花嘎,逃到城里去。他拽著她的胳膊,眼睛熠熠生輝,閃爍著熱烈而又詭異的光芒。她心一軟,差點放棄了掙扎??墒牵⒖逃蚕滦膩?,張嘴咬他一口。他慘叫一聲,松開了手。她一把推開他,飛快地跑進(jìn)蒼茫的月光。踢踢踏踏,踢踢踏踏,林子里發(fā)出了雜亂的響聲。她恍惚聽見身后傳來的叫喊聲,還有他的腳步聲。但她沒有回頭,她緊咬牙關(guān),像一只逃命的鳥,拼命飛向天邊彎鉤般的月亮。她沒有哭,一滴眼淚也沒有,以奔跑的姿勢跑向嗚嗚咽咽的嗩吶聲。她本以為,有了那一夜,哪怕嫁給陶大安,也能撐過這輩子了。她哪里知道,這竟成了她的死穴,被婆婆捏在手里,就像捏住了蛇的七寸。

陶大安提著刀,準(zhǔn)備宰雞燉湯,被陶嬸攔住了。陶嬸說,殺什么雞,喝點蛋湯就對得起她了。不知是說對得起陶三娘,還是對得起剛出生的嬰兒。陶大安就失了神,刀子當(dāng)?shù)囊宦暤舻降厣?,長嘆一聲,雙手抱頭,蹲在屋檐下。

幾天后,陶嬸買了香,買了紙,去了吳王山的求子廟。當(dāng)她從廟里回來時,皺巴巴的臉上開成了花。她點了三炷香,插在神龕前,叫陶三娘跪下,絮絮叨叨地說,大安家的,你給我好好聽著,我已經(jīng)為寺廟捐了錢,給菩薩燒了香,請神靈保佑陶家。我告訴你,菩薩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送給我們陶家一個兒子。你給我記住,好好待在家中,別出去招惹是非。

從那以后,陶三娘就很少外出。偶爾出門,懷里總抱著小桃,身后要么跟著陶嬸,要么跟著陶大安。就這樣待了一段時間,陶三娘覺得自己快憋壞了。陶遠(yuǎn)光幾乎不在家,他要么去鐵匠鋪打鐵,要么背著背簍趕轉(zhuǎn)轉(zhuǎn)場(即從一個集市到另一個集市,周而復(fù)始)。陶大安早出晚歸,去田地里賣命,干著永遠(yuǎn)干不完的活。家里就只剩下陶嬸和陶三娘,還有幾個月大的小桃。陶嬸越來越懶散,要么躺在床上,要么坐在屋檐下。她的身體越來越差了,瘦得像根干柴棍,動一動就喘氣。小桃哭的時候,陶三娘一個人顧不過來,她也懶得搭把手。她總是瞇著眼,直勾勾地盯著陶三娘。陶三娘覺得脊背發(fā)涼,仿佛趴著滿背的蛇。偶爾有人上門,如果是女的,陶嬸愛理不理。如果是男的,病懨懨的陶嬸仿佛獲得神力,小眼睛死死盯著陶三娘,閃著兇狠的光芒。

陶三娘覺得自己快瘋了。冷冰冰的屋子如同牢房,她是囚犯,而陶嬸是看守。終于有一天,她斗膽對陶嬸說,她要回娘家看看父母。陶嬸瞇皺著眉頭想了半天,這才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陶嬸叫來陶大安,要他親自把陶三娘送過去。陶嬸還說,三天后,陶大安會親自上門,接她回來。

陶三娘抱著小桃,跟著陶大安走出家門,走上了那條久違的小路。許久沒出門,小路已經(jīng)開滿金黃色的蒲公英。有的蒲公英已經(jīng)長滿細(xì)小的褐色種子,種子上長著一簇白色絨毛。再過一段時間,白色絨毛就會帶著種子隨風(fēng)飄去,四海為家。陶大安瘦小的背影走在茂盛的草叢間,像一截會移動的枯樹樁。陶三娘看著他的背影,一時有點恍惚。她想,要是自己是一朵蒲公英,那就好了。

她看著那截木樁,嘆了口氣,跟了上去。

陶三娘抱著小桃走到龍家大門邊時,恰好碰上抱著兒子的陶小夢。

陶小夢看了她一眼,撇撇嘴說,你來干什么?陶三娘說,小夢,我來看,看看。陶小夢說,看什么?陶三娘說,看看你們,看看我爹我媽。陶小夢說,那就好,只要不看別人就好。陶三娘說,小夢,你別亂說,我還能看誰?陶小夢努努嘴,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村小學(xué)。陶三娘勉強(qiáng)笑著說,小夢,你想多了。

進(jìn)屋后,陶三娘看見龍富貴站在堂屋里,彎著腰壓豆腐。他將豆?jié){倒進(jìn)一個白色布袋,用布條扎住袋口,使勁推壓。陶三娘知道,這是做豆腐至關(guān)重要的一環(huán),只有把豆?jié){的水分榨干,才能形成一大塊方方正正的豆腐。壓豆腐很講究功夫,要拿捏好力度。龍富貴是個做豆腐的高手,他的豆腐有一股韌勁,取下薄薄的一塊,搖來晃去,也不會斷裂。看著彎腰使力的龍富貴,她不由鼻子發(fā)酸,真想像以前那樣,幫爹壓一次豆腐。她抱著小桃,走到龍富貴的身后,叫了一聲爹。龍富貴用力壓了幾下,這才緩緩回過頭來。她趕緊搖著小桃說,小桃,小桃,叫外公。小桃當(dāng)然不會叫,她瞪著黑葡萄似的眼睛,看著面前這個胡子拉碴的老頭子。龍富貴說,怎么過來了?陶三娘一愣,說,來看看,看看你們。

龍富貴不再說話,他轉(zhuǎn)過身,將一塊大木板抬起來,放到布袋上。隨后,他彎腰抱起一塊大石頭,放到木板上面。陶三娘知道,再過幾個小時,將石頭木板拿開,打開布袋,就能看見一整塊方方正正的豆腐了。

堂屋的角落里,龍大草正在推磨,發(fā)出轟轟隆的聲響。龍大草雖傻,卻是把推磨的好手。推那么重的石磨,他卻臉不紅,氣不喘。楊金花站在磨邊,靈活地從盆里舀起豆子,準(zhǔn)確地喂進(jìn)磨眼。石磨的四周,汩汩冒出乳白色的豆?jié){,大雪般飄落。這場景,陶三娘很熟悉。她還沒出嫁的時候,經(jīng)常與大草配合,一個推磨,一個喂豆子。聽著轟轟隆的聲,她覺得手掌發(fā)癢,真想放一次豆腐。她抱著小桃走過去,叫道,媽,你抱孩子,我來換你。

楊金花說,你怎么來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陶三娘說,沒事,就是,就是過來,看看,看看。

楊金花說,好好帶孩子,不用你換。

大草停下來,放下磨把,湊到陶三娘的面前,拍手笑著說,小,小米回來了,小米,小米,推磨,推磨,我們,一起推磨。

小米,小米,好久沒人這樣叫了。陶三娘心中一熱,搖了搖小桃,輕聲說,桃子,叫舅舅。大草伸出手,摸摸小桃的臉,笑著說,叫,叫舅,叫舅舅。

陶小夢咳了一聲,大草嚇了一跳。陶小夢說,龍大草,還不趕快推磨,天色不早了。大草趕緊走回磨邊,抓住磨把手,轟隆隆的聲音響了起來。

陶三娘站不是,坐也不是。她忽然發(fā)現(xiàn),這屋子里沒有她的位置。她抱著小桃站在屋子中央,不知手腳往哪里放。這時,她想起她以前的臥室,低聲說,媽,你們忙,我去屋里奶孩子。她抱著小桃,逃一般穿過了木門。進(jìn)屋后,她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屋子已經(jīng)變成雜貨鋪,擺放著壇壇罐罐,大袋小袋。她四下看看,沒有一個可以坐的地方。她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她和小桃晚上睡哪兒呢?

這時,小桃大聲哭起來。她機(jī)械地拍打小桃的背,轉(zhuǎn)身退出屋子。龍富貴還在壓豆腐,大草還在拉磨,楊金花還在喂豆子。陶小夢抱著兒子,仰面坐在椅子上,表情悠然自得。

小桃還在哭,怎么也哄不乖。陶小夢不耐煩地說,叫她別哭,會吵醒我兒子的。楊金花小跑過來,搖了搖小桃,連聲說,別哭,別哭,別吵醒弟弟。小桃不依不饒,越哭越有勁。楊金花說,這孩子,哭得真兇,怎么辦?龍富貴走過來,悶聲說,先帶她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不哭了再回來。

陶三娘抱著小桃,走出龍家大門。說來奇怪,剛走出大門,小桃就不哭了。陶三娘轉(zhuǎn)過身,打算回去,小桃又大聲哭起來。陶三娘只得抱著小桃,沿著長滿金黃色蒲公英的小路,漫無目的向前走。小桃瞪著黑豆般的眼睛,看看這,看看那,發(fā)出嘎嘎的笑聲。走著走著,陶三娘猛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已經(jīng)走到了村小學(xué)的大門口。

這時,兩個民辦教師從學(xué)校里走出來。陶三娘悚然一驚,轉(zhuǎn)身要走??墒?,已經(jīng)來不及了,兩個民辦教師跑到她的面前,笑嘻嘻地攔住她說,陶三娘,是來看癩子嗎?他去鎮(zhèn)上參加考試,你進(jìn)來等等吧。陶三娘趕緊說,不是,不是,只是路過。他們越發(fā)笑得厲害,喘著氣說,對,對,是路過,是路過。陶三娘不想廢話,她趕緊轉(zhuǎn)過身,抱著小桃往回走。她剛走了幾步,忽然愣住了。她赫然看見,陶小夢站在路中央,冷冷地瞪著她。

陶三娘抖索著嘴唇,低聲說,小夢,小夢,我。

陶小夢吐了口唾沫,高聲罵道,騷貨,狐貍精。

陶三娘瞪大了眼睛:小夢,你罵誰?

陶小夢說,誰接話,我就罵誰。

陶三娘說,小夢,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陶小夢說,少廢話,老娘不是瞎子。

陶小夢,你別太過分了。陶三娘氣極了,身子抖索起來。

陶小夢扯起嗓子吼道,你能做,我還不能說?老娘剛剛打了個盹,你就屁顛屁顛跑這兒來了。滾回去,別出來丟人現(xiàn)眼。我哥好欺負(fù),老娘可不好惹。

哇的一聲,小桃大聲哭起來。

走,我們走,我們走。陶三娘哭著說。

陶三娘抱著小桃,低頭跑過長滿蒲公英的小路,一直跑過龍家大門。她流著淚,抱著嚶嚶哭泣的小桃,跑上了村口的石橋。她萬萬沒想到是,她剛走到石橋這頭,就看見“那個人”從橋那頭走過來。他穿著的確良襯衣,顯得精神煥發(fā)。陶三娘低下頭,想找個洞鉆進(jìn)去。那個人大步走到她的面前,看著她,輕輕喊道,小米,小米,小米。

陶三娘驚恐地看看四周,低聲呵斥道,讓開!

那個人不讓,急切地喊道,小米,小米。

我不是小米,小米死了。

那人又喊,桃花,桃花。

桃花死了,我不是桃花。

陶三娘使勁推開他,落荒而逃。

大概又過了一年,陶三娘生下第二個孩子,取名小菊。

接生婆剛把孩子掏出來,陶嬸就急不可耐地搬開兩只嫩藕似的小腿。只看了一下,陶嬸就愣了,她把嬰兒往床上一扔,罵道,活見鬼,又是個沒用的。

陶三娘連生兩個“沒用的”,徹底惹怒了陶嬸。陶嬸認(rèn)為,陶三娘不守婦道,導(dǎo)致陶家跟著遭殃。她整天陰著臉,見雞罵雞騷,見豬罵豬臟,見狗罵狗作。陶遠(yuǎn)光再也攔不住她,她成天喋喋不休地念叨著,把陶三娘的老底翻個底朝天。她甚至不再避諱其他人,只要遇上聊得來的,她就會從頭到尾數(shù)落陶三娘,并加入許多自行發(fā)揮的東西??梢哉f,陶三娘就是陶嬸嘴里的菜,有事沒事總要嚼上幾口。時間長了,陶嬸的話漸漸鉆入陶大安的耳朵,如同咒語,讓他開了竅。雞騷了臟了,不會生兒。狗騷了臟了,不會生兒。豬騷了臟了,不會生兒。那人呢?自然而然,也生不出兒子。陶大安想不明白,那樣好看的老婆,為什么就生不了兒子?難道她也臟了,騷了?漸漸地,陶大安迷上了賭博,愛上了喝酒,還學(xué)會了發(fā)脾氣。有人說,陶大安撞邪了,變成了脾氣火爆的斗雞。

老實人往往一根筋,鉆牛角尖。陶大安就是這樣的人,他天天想著“破鞋”,很痛苦,很糾結(jié)。他瞪著血紅的斗雞眼,見狗問狗,見雞問雞,見豬問豬,見人問人。對大安提出的問題,狗不語,雞不鳴,豬不叫,但人卻回答了。有人笑嘻嘻地對他說,你老婆沒臟,也沒騷,但她被別人破了。陶大安問,破了?是什么意思?人們又笑了,破了都不懂,破了是被人搞了。

陶大安喝了半斤酒,提著酒瓶,搖搖晃晃地往家里趕。那瓶里還剩半瓶酒,發(fā)出稀里嘩啦的聲音。陶大安一邊走,一邊喝,走到家門口時,他忽然揚(yáng)起手,把酒瓶砸在青石板上,發(fā)出刺耳的破碎聲。

陶三娘提著豬食桶,正在往豬盆里倒湯水。兩頭黑豬埋著頭,搖著尾巴,吃得津津有味,發(fā)出歡暢的咀嚼聲。陶三娘放下豬食桶,看著黑豬想心事,她想,等豬長大了,一頭宰了吃肉,一頭賣了補(bǔ)貼家用。對了,給小桃小菊做一身新衣,陶大安也做一套吧。正想著,被突如其來的破碎聲嚇了一跳,抬頭看見了醉醺醺的陶大安,不由嗔怪道,大安,你砸瓶子干什么?

陶大安不說話,瞪著血紅的斗雞眼,一把抓住陶三娘,甩到肩上,踢開門,扔到床上,厲聲吼道,你說,是誰破了你,誰破了你?陶三娘嚇壞了,她怯怯地爬起來,抓住陶大安的手,低聲說,大安,別聽別人嚼舌根。陶大安甩開她的手,啪地一巴掌抽到她的臉上,厲聲吼道,告訴我,是誰破了你?

陶三娘跌坐在床前,鮮血從嘴角流下來。她抬起臉,滿臉淚水,低聲哀求說,大安,別聽別人亂說。大安,你相信我,我會給你生兒子的。

生兒子?可能嗎?女人臟了,連菩薩都不保佑。

不知道什么時候,陶嬸站在門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陶大安舉起手,巴掌帶著風(fēng)聲,落到了三娘的臉上。罵道,騷貨,你說,是誰破了你?

陶三娘躺在地上,眼淚洶涌而出。模糊視線中,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陶大安原來這樣高大,他像一座山似的壓在自己的身上,巴掌揮舞得密不透風(fēng)。

陶三娘挨了幾巴掌,反而不哭了,她猛然弓起身子,將陶大安掀個四仰八叉。她一下子站起來,披頭散發(fā),活像聊齋里的女鬼。她俯視著陶大安,發(fā)現(xiàn)他那樣矮,那樣小,那樣丑,像個侏儒。

“砰”的一聲,陶三娘感覺腦袋挨了重重一下,緩緩倒下去?;秀敝?,她看見陶嬸提著一根鐵棍 ,獰笑著俯視著自己。

狐貍精,騷貨,反了你,還敢打男人?陶嬸破口大罵。

陶大安翻身跳起,騎到她的背上,抓住她的頭發(fā),拳頭冰雹般砸下來。

陶三娘不再掙扎,她想起幾年前那個遙遠(yuǎn)的夜晚,想起了那輪高懸天空的如鉤的彎月,漫天的星光,寂靜的松林,潺潺的小河,還有那個人扭曲變形的臉,冰冷刺骨的月光,嗚嗚咽咽的嗩吶聲……各種景象,一閃而過。她不再哭泣,有了那個夜晚,她也不枉為女人一次。那個夜晚是她這輩子的底氣,哪怕一無所有,她也能挺過去,熬下去。她不再哭泣,反而笑起來。她的笑聲越來越大,轟轟作響,回蕩在天地之間。老娘就臟了,老娘就騷了,老娘就被人破了,老娘就是愿意,誰管得著?

陶大安抓起一根凳子,劈頭蓋臉地砸下去。

一聲巨響,陶三娘恍惚看見洶涌的紅色液體撲面而來,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也許,我就要死了。陶三娘想。

這時,陶遠(yuǎn)光猛然沖進(jìn)來,一把拽住陶大安的胳膊,罵道,媽的,你瘋了?

陶大安嚎叫一聲,將凳子砸到地上,向門外跑去。

陶嬸喊著陶大安的名字,追了出去。

陶遠(yuǎn)光蹲下身,伸手試了試陶三娘的鼻息,將陶三娘從地上抱起,放到床上。

模糊中,陶三娘感覺到那只大手捏了捏她的奶子。

不久,村里開始流傳陶三娘克夫的謠言。

有人說,陶三娘是狐貍精轉(zhuǎn)世,男人見了她就邁不動腳。有人說,陶三娘擅長采陽補(bǔ)陰,誰搞她她就采誰。男人被采后變得萎靡頹廢,流年不順。相反,陶三娘采取精華后,就會越來越妖艷,越來越媚人。還有人說,陶三娘是白虎,下面一根毛都沒有,這樣的女人如狼似虎,一般男人駕馭不住。這樣的女人,只有青龍能克,青龍遇上白虎,定會行大運(yùn),達(dá)到天人合一的妙處。普通男人遇上白虎,往往會被吸干陽氣,神思恍惚,瘋瘋癲癲。就如陶大安,居然叫李麻子踩他的命根子,這不就是因為睡了白虎嗎?

那是個落日西沉的黃昏。陶大安喝了幾碗老燒酒,悶悶地出了門。他踩著血紅的陽光,走過雜草叢生的小路,游蕩到了村邊。村口那棵大楓樹下,一群人圍成一圈,正在推牌九。他們見到了陶大安,興高采烈地喊到,黑鐵,黑鐵,過來試一把。當(dāng)莊的是李麻子,此人滿臉麻子,身材粗壯,是個賭錢專業(yè)戶。大凡賭的場合,幾乎都可見李麻子的身影。這李麻子牌技高明,會出老千,人稱老狐貍。李麻子抬起頭,目光掃過陶大安鼓鼓的荷包,瞇著眼笑起來。

陶大安哪里是李麻子的對手,沒幾個回合,陶大安的錢就全部進(jìn)了李麻子的荷包。陶大安賭紅了眼,非要再來一盤。李麻子輕蔑地笑道,賭?你拿什么賭?

陶大安攤開手,大聲叫道,誰有錢,借我一百塊,我還一百五。

東村的侯玉虎掏出幾張票子,朝陶大安晃了晃,說,我只有五十塊,可以借給你,但你得還七十五。

陶大安一把將錢抓過去,不耐煩地說,知道了,七五就七五。

賭局又開始了。陶大安瞪圓了眼睛,額頭滲出細(xì)密的汗水,咬著牙把錢全部押上去。李麻子瞇著眼,氣定神閑地發(fā)牌。周圍的人搖擺著手臂,大聲叫喊著,開,開,開!

陶大安又輸了。李麻子笑容滿面,把錢抓起來,往兜里揣。陶大安急了,叫道,別走,再賭一盤。

李麻子撇撇嘴說,還賭?你拿什么賭?拿命賭?

陶大安又伸出雙手,對周圍的人嚷道,誰有錢,借老子兩百塊,老子還三百。

周圍的人看著他,死一般寂靜,誰也不說話。

借老子二百,老子還四百,不,還五百。

村北的左蠶豆站出來,大聲說,黑鐵,你要說話算話?我借你二百。

少廢話,把錢拿來。

左蠶豆掏出一把錢,陶大安猛然撲過去,閃電般把錢抓到手里。

沒有什么意外,陶大安又輸了。他站在人群中央,大汗淋漓,仿佛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李麻子拿起錢,吐了吐口水,仔細(xì)數(shù)了一遍,又?jǐn)?shù)了一遍,這才心滿意足地裝進(jìn)兜里。他慢條斯理地洗牌,發(fā)出刷刷的聲響。周圍的人看著他,臉上流露出羨慕向往的神色。

陶大安怒氣沖沖地叫道,不行,賭,再賭!

李麻子攤開手,搖了搖頭,笑了。

陶大安嚷道,別小看人,老子家有兩頭大豬,折合成錢,再賭一把。

李麻子眼睛放光,揮了揮手,對大家說,此話當(dāng)真?請大家做個證。

陶大安說,大家聽好了,如果我輸了,就把兩頭豬讓給李麻子。

人群吵嚷起來,紛紛舉起手,表示可以作證。

結(jié)果可想而知,陶大安又輸了。李麻子洗好牌,放進(jìn)荷包里,對陶大安說,走吧,去你家趕豬。陶大安不說話,呆呆地站著,一動不動。李麻子伸手推了推他,走吧,你難不成想反悔?陶大安忽然跳起來,掏出生殖器,對著李麻子撒了泡尿,笑嘻嘻地說,要錢沒有,屌有一根,要就拿去。

李麻子冷冷地看了看那根縮頭縮腦的家伙,輕蔑地撇撇嘴,說,那樣小,難怪你老婆被人破了。算了,把你老婆叫來,讓老子好好干上一盤,豬就不要了。

周圍的人哄然大笑,有的還吹起了口哨。

陶大安漲紅了臉,咆哮著朝李麻子沖過去。李麻子側(cè)身閃過,陶大安收不住腳,摔了個狗吃屎。李麻子一把將他提起,使勁摔到地上。陶大安四腳朝天,像只哇哇亂叫的青蛙。李麻子運(yùn)腳如風(fēng),閃電般踩住陶大安的命根,如踩一棵小草?!皨屟健币宦晳K叫,陶大安卷曲著身子,殺豬般叫了起來。

土醫(yī)生張華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挽回陶大安的命根子。張華佗說,陶大安的命根子毀了,他做不成男人了。聽了張華佗的宣判,陶嬸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搶地,號啕大哭。

陶三娘抱住她的腰,想把她扶起來。沒想到,陶嬸猛然轉(zhuǎn)過身,將一口濃痰吐到她的臉上,罵道,騷貨,狐貍精,這下你高興了,你滿意了!

粘稠的痰沿著陶三娘的臉頰,慢慢滑落下來,啪的一聲掉到地上。

一只母雞跑過來,聞了聞痰,搖搖頭,轉(zhuǎn)身跑了。

十一

陶大安日益變得懶散。男人跟公雞差不多,只要被閹割了,就不會爭強(qiáng)好勝,不會喔喔打鳴,不會氣勢洶洶往母雞背上跳。陶大安就是這樣一只公雞,自命根廢掉后,他沒了野心,沒了血性,沒了狠勁。他把田地里的活路一股腦兒丟給陶三娘,當(dāng)起了甩手掌柜。從此,他的世界只剩下四個字——吃,喝,賭,睡。

陶大安每天起床的時候,陶三娘已經(jīng)做好飯,炒好菜。陶大安趿拉著寬大的拖鞋,歪歪斜斜地坐在飯桌邊,眼睛也懶得抬一下。陶三娘趕緊舀好飯,遞到他的手里。陶大安懶懶地吃飯、喝湯、喝酒,旁若無人。吃著吃著,陶大安會把碗往桌上一摔,罵道,媽的,這飯比屎還難吃,是人吃的嗎?你這騷貨,想毒死我?陶三娘什么也不敢說,淚花在眼睛打轉(zhuǎn)。小桃小菊躲到一邊,滿臉驚恐,簌簌發(fā)抖。陶遠(yuǎn)光有時會說陶大安幾句,但似乎作用不大。陶嬸則堅定站在兒子一方,說陶三娘真沒用,連飯都做不好,真是個敗家娘們。

陶三娘似乎成了啞巴,整天埋著頭,做著永遠(yuǎn)做不完的活。陶大安罷工后,家里勞力不夠,陶遠(yuǎn)光只得丟下鐵匠活,與陶三娘一起下地。陶三娘常年穿著一件黑衣,陶遠(yuǎn)光也穿著黑衣,兩人走在一起,常常被人誤認(rèn)為是兩口子。村里人見了他們,常常故意喊道,老陶,你老兩口下地???陶遠(yuǎn)光就罵,狗日的,你狗眼瞎了。說話的人也不惱,反而笑得越發(fā)放肆,似乎大有深意。陶遠(yuǎn)光無招,只好裝聾賣啞。類似的話多了,陶遠(yuǎn)光變得恍惚起來。看著面前一身黑衣的兒媳,竟覺得她好像就是自己的老婆。

漸漸地,陶三娘覺得情況不妙。她越來越害怕陶遠(yuǎn)光,這老家伙,經(jīng)常有意無意碰她的手指,碰她的衣服,碰她的大腿,甚至碰她的屁股。陶三娘害怕別人說閑話,害怕陶嬸看出端倪,害怕被罵騷貨狐貍精。她小心翼翼地躲著他,防著他,但他卻如影隨形,根本甩不掉。有時候,他竟然用一些不葷不素的話暗示她。陶三娘臉紅心跳,假裝不懂他的意思。事實上,陶三娘心知肚明:他想搞她。

陶三娘想起了楊金花說過的話,女人只要把腿張開,這輩子就什么也不是了。陶三娘下定決心,必須夾緊自己的腿。她甚至想,如果他敢對自己下手,就用石頭打破他的頭。陶三娘萬萬沒想到,她的決心頂不上一個屁,陶遠(yuǎn)光沒費多大力氣,就輕而易舉地把她搞了。

那個最讓陶三娘恥辱的下午,陶三娘和陶遠(yuǎn)光在比人還高的包谷林里鋤草。頭頂烈日炎炎,一絲風(fēng)也沒有,只聽見林子里傳來知了干燥的鳴叫。陶遠(yuǎn)光說,太累,歇會兒吧。陶三娘就收了鋤頭,坐在包谷林下休息。陶遠(yuǎn)光說,餓了吧,吃點東西。陶三娘抓起一個饅頭,悶著頭啃起來。陶遠(yuǎn)光倒了一杯水,遞給陶三娘,說,別噎著,喝口水,慢慢吃。陶三娘懶得跟他廢話,就把水接過來,一揚(yáng)脖子,全倒進(jìn)喉嚨。喝完水后,她又啃了幾口饅頭,卻感覺腦袋有點發(fā)昏。她覺得腦袋越來越重,眼皮越來越沉。不知不覺中,她竟然倒在包谷林下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有人在身上使勁,猛然睜開眼睛。她駭然看見,陶遠(yuǎn)光伏在她的身上,如同一只老狗,吭哧吭哧喘粗氣。他丑陋的老臉完全變形,猙獰恐怖。陶三娘想推開他,卻覺得渾身無力,只得眼睜睜地看著老狗在身上賣命,流汗,轟然倒塌……

楊金花說得不錯,女人的褲子一旦被拉下去,就再也拉不上來。從那個下午開始,陶三娘就成了陶遠(yuǎn)光的地,有事無事就犁上幾壟。陶遠(yuǎn)光“上”了陶三娘后,變得極為霸道,他想犁就必須給他犁,他想上就必須讓他上。家里,路上,田地里,只要沒人,他就要上陶三娘。陶三娘本想拒絕,但根本沒用,他一把抓住她,如捉一只小雞。起初,陶遠(yuǎn)光尚心存畏懼,只敢像貓樣偷偷腥。漸漸地,他的膽子越來越大。有一次,陶嬸外出串門,陶大安在隔壁睡覺,他竟然一把放倒陶三娘,三下兩下剝光衣服,騎上去大干特干。陶三娘躺在地板上,驚恐地看著天花板,只希望他趕快完事。陶遠(yuǎn)光說,怕什么,狗日的已經(jīng)成了廢人,你早就是老子的人了。

陶遠(yuǎn)光“上”陶三娘,從來不采取什么安全措施。他就像個豪放的農(nóng)夫,遇上一塊肥沃的土地,胡亂地把大把的種子撒進(jìn)地里。至于種子發(fā)不發(fā)芽,這與他無關(guān),這是地的事情。陶三娘叫陶遠(yuǎn)光小心些,但他根本聽不進(jìn)去。他還說,懷上好,正好給老子生個兒子。這話讓陶三娘很糊涂,自己是陶遠(yuǎn)光的兒媳,生的孩子怎么就成了他的兒子?

多少次,陶三娘想跑出陶家,去找“那個人”。她無數(shù)次想象,如果能夠見那個人,她一定要不管不顧地?fù)溥M(jìn)他的懷里,放聲大哭??擅恳淮?,到了最后的關(guān)頭,她卻打消了念頭。有什么用呢?聽人們說,那個人已經(jīng)參加民轉(zhuǎn)公考試,成了公辦教師,被調(diào)到了鎮(zhèn)中學(xué),娶了個洋氣的女教師。他發(fā)達(dá)了,還會記得她嗎?她這副鬼樣子,還有什么資格走到他的面前去?

不久,陶三娘最擔(dān)心的事情發(fā)生了,她懷孕了。

十二

萬般無奈之下,陶三娘只得去找盛婆。

盛婆是個孤寡老人,長年累月穿著黑衣,渾身上下彌漫著陰森鬼氣。聽人說,盛婆十八九歲的時候,父母把她賣給了一個姓盛的地主,抵三十塊大洋。盛婆嫁給那個大自己四十幾歲的老頭后,本以為可以過上幾天安穩(wěn)日子,不想?yún)s生不出半個兒子,遭到了地主的鄙棄。地主當(dāng)著她的面,把一個更年輕的姑娘領(lǐng)進(jìn)了家門。無奈之下,盛婆只得離開盛家,東奔西走討生活。為了混一口飯,盛婆漿洗過臭衣服,服侍過生膿瘡的病人,死皮賴臉向人乞討,甚至被人賣進(jìn)了妓院。后來,盛婆從妓院逃了出來,又饑又餓,病倒在花嘎村路口,被一個叫龍婆的師娘子遇上,收留了她。幾年后,盛婆忽然變得瘋瘋癲癲,胡言亂語。龍婆卻說,盛婆被神附了體。后來,在龍婆的指導(dǎo)下,盛婆拜了師,過了法,成了一名真正的師娘子。盛婆用當(dāng)師娘子掙來的錢,不僅養(yǎng)活了自己,還為龍婆養(yǎng)老送終。

據(jù)說,盛婆有一雙通天法眼,能看見到處游蕩的鬼魂。人們碰上“不干凈的東西”(多指撞上鬼魂等),往往選擇向盛婆求助。盛婆穿黑衣,戴黑帕,念咒語,行大法,布下天羅地網(wǎng),追拿妖魔鬼怪。盛婆捉住牛鬼蛇神后,把它們裝進(jìn)罐子,密封起來,貼上符咒。從此以后,可保主家太平無事。盛婆還會抽簽算命,占卜吉兇,化解不幸??傊?,如果遇上無法解決的事情,只需到盛婆那里付幾塊錢,盛婆就會用她的慧眼,看穿他們的前世今生,為他們指點迷津,讓迷路的人找到方向,讓地獄里的人看到天堂。

多年前那個殘陽如血的黃昏,陶三娘惴惴不安地坐在盛婆面前。昏暗的屋子角落,黑色的盛婆正襟危坐,像一只掛在墻上的蝙蝠。盛婆沉默許久,忽然伸出黑色的爪子,抓住陶三娘的手。盛婆的爪子冰冷如鐵,寒氣源源不斷地侵入陶三娘的體內(nèi),五臟六腑,心肝血液。陶三娘禁不住戰(zhàn)栗起來,如寒風(fēng)中發(fā)抖的樹葉。神婆微閉著眼,眼縫里閃出凜冽的寒光,仿佛刺穿了陶三娘的身體。仿佛過了一個漫長的世紀(jì),盛婆終于放開陶三娘的手,垂下眼說,不好,你被鬼怪附體了。陶三娘“砰”地跪下去,掏出了所有的錢,顫聲說,盛婆,救我。

盛婆是怎樣拿掉陶三娘肚子里的孩子的?最普遍的說法是,盛婆用一種叫“夜關(guān)門”的草,捅掉了陶三娘的孩子。

夜關(guān)門是一種很神奇的藥草。這種草的花白天開放,晚上閉合,所以稱之為夜關(guān)門。一般人很難遇上這種草,它們仿佛長了腳,能夠到處游走躲藏。只有具有超常法力的師娘子,才能嗅到它們的蛛絲馬跡,將它們逮住。那個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盛婆用棕繩將陶三娘死死綁在床上,蒙上她的嘴巴,蒙上她的眼睛,脫掉她的褲子,開始清除“鬼怪”。神婆念念有詞,將一根夜關(guān)門使勁捅進(jìn)陶三娘的下體,來來回回反反復(fù)復(fù)攪來攪去。陶三娘像只被開膛剖腹的青蛙,蹬腿(無奈被捆?。瑥堊欤o奈被蒙?。ナ郑o奈被綁?。?,睜眼(無奈被蒙?。?,只能用頭碰床,發(fā)出 砰砰砰的響聲。盛婆不為所動,嘴里念個不停,動作越來越快。忽然,一團(tuán)血紅的人形肉體噗哧掉了出來,像一只紅色的小青蛙。盛婆將紅色青蛙扔進(jìn)一盆事先準(zhǔn)備好的水中,那紅蛙掉入水中后,忽然四肢跳動,張著嘴巴,拼命地往上抓,發(fā)出嘩嘩啦啦的聲音。一會兒,紅蛙沉入水中,水面恢復(fù)了平靜。神婆的腳下,那盆水像血一樣紅。

第二天晚上,天地墨黑一片,連一粒星光都沒有。裹著頭巾的陶嬸只露出兩只眼睛,閃進(jìn)了盛婆家里?;璋档拿河蜔粝拢⑵蓬^頂黑帕,身穿黑衣,臉色暗黑,微閉著眼,坐在床頭邊的凳子上,嘴巴微微翕動。陶嬸進(jìn)去后,她頭也沒抬一下,只是伸出鳥爪子似的手,指了指床上的陶三娘。陶三娘蓋著厚厚的棉被,露出頭發(fā)凌亂的腦袋。陶嬸抖抖索索地走過去,站在床邊,低頭看著陶三娘。一天不見,陶三娘仿佛縮水了,只剩下干癟的一張皮。她眼睛緊閉,臉紅彤彤的,嘴唇呈紫黑色。陶嬸壯著膽,伸手摸了摸她的臉,一下子縮了回來。燙,如同火炭,如同燒紅的鐵塊。這時,陶三娘張開滿是裂口的嘴巴,發(fā)出一陣呻吟。隨后,她開始扭動身體,踢被子,抓頭發(fā)。陶嬸束手無策,拿眼睛去看盛婆。盛婆卻置若罔聞,低垂著頭,嘴巴一張一合,低聲嘟囔著什么。

陶三娘的動靜越來越大,腿腳并用,亂蹬亂抓,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叫聲。陶嬸嚇壞了,一把抓住盛婆的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她,她,怎么辦?盛婆抬起頭,瞇眼望著黑漆漆的天花板,陰慘慘地說,神靈附體,她被神附體了。陶嬸嚇壞了,忙問怎么辦?陶嬸閉上眼,念了幾句稀奇古怪的咒語,嘆息說,她與神靈有緣,老身可以幫她一把。說完,攤開雙手,一動不動,如老僧入定。陶嬸大駭,趕緊從兜里掏出一疊錢,放進(jìn)盛婆的手掌中,鞠了個躬,猛然轉(zhuǎn)過身,逃出了盛家。

陶三娘在盛婆家住了下來,與人不人鬼不鬼的盛婆娘共處一室。盛婆采來一些花花草草,熬了一大罐臭氣熏天的熱湯,給陶三娘灌下去。喝了藥湯后,陶三娘又拉又吐,肚子幾乎被翻了一遍。吐過后,拉過后,陶三娘安靜下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diào)養(yǎng),陶三娘慢慢恢復(fù)過來。但人似乎變呆了,臉色蒼白如紙,整天直著眼,一句話也不說。盛婆告訴她,她已經(jīng)被神靈附體,得“過法”?!斑^法”就是指被神附體后,需要找一個有道行的師娘子做師父,指導(dǎo)其修煉法術(shù),最終成為合格的師娘子。

盛婆為陶三娘過法之前,讓陶三娘對著祖師爺,行了拜師禮。盛婆說,陶三娘是她這輩子唯一的徒弟,她幫她過了法后,她得為她養(yǎng)老送終。

陶三娘出師那天,全村人都來看熱鬧。盛婆在地板上撒滿紅火炭,清瘦的陶三娘赤著腳,披著長袍,衣袂飄飄,踩著火炭載歌載舞。火炭燒肉的嗞嗞聲不絕于耳,人們甚至嗅到肉被烤焦的味道,不禁咋舌動容。定眼去看陶三娘,只見她臉色平靜,似乎豪無痛感。跳過之后,盛婆叫人拿來一塊燒紅的犁鏵口,用鐵鉗夾著遞給陶三娘。陶三娘接過犁鏵口,把赤腳伸進(jìn)鏵口,如同穿鞋。一股更加濃郁的烤肉味在空中彌漫開來,人群大驚失色,兩股戰(zhàn)戰(zhàn)。陶三娘卻面如桃花,神采飛揚(yáng)地吟唱著神的經(jīng)文。有人用碗端來了火炭,放在陶三娘的面前。陶三娘一邊念念有詞,一邊用手把火炭抓起,放進(jìn)嘴里咀嚼,如吃鮮美的大餐。圍觀的人大驚失色,面如土灰,陶三娘卻依然笑意盈盈,艷若桃李。

十三

陶三娘真正顯露身手,是在侯玉虎的婚禮上。

侯玉虎結(jié)婚那天,廚子一大早就忙開了。濃郁的香味引來成群結(jié)隊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盤旋在侯家上空。狗們?nèi)w出動,拖著長長的紅舌頭,嘴角掛著長長的涎水。人們一大早就爬起來,男女老少,披著衣趿著鞋,三三兩兩地向侯家走去。不一會,侯家熱鬧起來,有的洗菜,有的淘米,有的燒火,有的劈柴,有的宰雞,有的喝酒,有的打牌……說說笑笑,吵吵鬧鬧。小孩子們跑來竄去,不時引來幾聲呵斥。嗩吶匠憋足了勁,鼓著腮幫子,吹奏著歡樂的曲子。

大概十二點,酒席開始。吃酒席要講規(guī)矩,由管事點人入席,管事點到誰,誰就入席。管事沒點到的,只能干瞪眼。管事請人入席挺有講究,先請幫忙的,然后請年長的、輩分大的、或重要客人,再請其他人。來者都是客,無論男女老少,決不能漏掉一個客人,否則,會傷了主人家面子。侯家的客人實在太多了,有的人空著肚子等了幾個小時,還是沒有機(jī)會上桌。他們?nèi)齼蓛傻卣局?,伸長脖子,翹首張望,身子搖來擺去,如風(fēng)中茅草。突然,意外發(fā)生了,只聽“咚”的一聲,一個叫楊小牛的小伙子像半截麻袋,一頭栽倒在地上。

人們騷亂起來,有人喊到,不好,有人撞鬼了。

楊小??谕掳啄沓榇?,喉嚨里發(fā)出可怕的咔嚓聲。人們把他抱起來,只見他直翻白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一下又一下地抽搐著,臉色蒼白,細(xì)密的汗珠從額頭滲出來。人群頓時大亂,圍著楊小牛,喊的喊,叫的叫,嚷的嚷,跳的跳,竄的竄。那些膽小的婦女或孩子,嚇得哭出聲來。狗們夾著尾巴,汪汪汪亂叫。幾個人圍住楊小牛,掐他的人中,翻他的眼皮,叫他的名字,有的甚至把嘴湊上去,要給他做人工呼吸。侯玉虎及家人更是急得跳腳,慌成一團(tuán)。要知道,辦喜事鬧出人命,那是非常不吉祥的。

慌亂中,忽聽有人高聲叫道,閃開,讓我來!

人們回過頭,只見陶三娘衣袂飄飄,大步走來。人群鴉雀無聲,自然閃到兩邊,讓開一條道,看著陶三娘走到楊小牛身邊。

陶三娘蹲下身,伸手試了試楊小牛的鼻息,大聲叫道,不好,是洋叉鬼上身,快,捉只公雞來。

有人馬上抓來一只公雞,交給陶三娘。

陶三娘吩咐幾位壯漢,抱緊楊小牛的腰,托起他的頭,用棍子撬開他的嘴巴。她提起雞,朝空中晃了晃,嘴里念了幾句含混不清的咒語。隨后,她將雞頭壓在木塊上,抓起菜刀,手起刀落。雞頭慘叫一聲,猛然彈跳起來,落到地上。陶三娘扔掉刀子,將汩汩冒血的雞脖子使勁塞進(jìn)楊小牛的嘴巴。那雞被楊小牛咬住,翅膀亂扇,雙腿亂蹬,雞毛四處亂飛。楊小牛的脖子里發(fā)出咕咚咕咚的聲音,人們說,那是洋叉鬼在喝血。不多大工夫,雞就喪失了掙扎的力氣,變得僵硬起來。陶三娘把雞從楊小牛的嘴巴里使勁拔出來,扔到地上,發(fā)出撲通的聲響。有人把雞撿起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變得僵硬,如一塊石頭。不到一分鐘,雞血就被喝干了。

陶三娘叫人打來一碗水,燒了幾張紙錢,扔到碗里。她念了幾句咒語,將碗里的“法水”灑到楊小牛的臉上。楊小牛呻吟幾聲,睜開了眼睛。

陶三娘反手扔掉水碗,對大家說,沒事了,鬼被驅(qū)走了。

人們歡呼起來,好了,好了,沒事了。

陶三娘救楊小牛的事,被人們一遍遍傳誦,越傳越奇。有人甚至說,陶三娘趕到時,楊小牛剩下一口氣。陶三娘睜開天眼,看見幾只青面獠牙的鬼附在楊小牛的身上,有的啃頭,有的拉腿,有的綁手,有的掐脖子。萬分危急之際,陶三娘及時出手,用雞血喂飽餓鬼,然后再用法水驅(qū)逐,終于趕跑了那些鬼。多險啊,再晚一點點,楊小牛將血盡而亡,成為一具骷髏。

因為救了楊小牛,陶三娘一舉成名。從那時起,陶三娘走村串寨,為人們消災(zāi)祈福,占卜算命。那些年,陶三娘業(yè)務(wù)繁忙,收益頗豐,不僅用掙來的錢撐起了敗落的家庭,還承擔(dān)起了贍養(yǎng)盛婆的費用,一直到盛婆終老。

值得一提的是,自從陶三娘當(dāng)了師娘子,在家里的地位扶搖直上。有了神靈護(hù)身,陶嬸再也不敢對她使臉色了。陶遠(yuǎn)光也變安分規(guī)矩,不敢再把她當(dāng)?shù)?。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就連陶大安,雖然改不了喝酒賭博的壞脾氣,但也不再對她動手動腳了。

人們說,陶三娘當(dāng)上師娘子后,終于過上了幸福生活。

十四

陶三娘養(yǎng)了一匹公馬,棗紅色,無一根雜毛,像一團(tuán)火。

棗紅馬健壯異常,油光水滑,行走起來如一陣風(fēng)。棗紅馬通人性,叫它走就走,叫它跑它就跑,叫它停就停。有人說,那馬真他媽善解人意啊,簡直就是陶三娘的情人,與她形影不離。還有人說,那馬不就是癩子老師嗎?仔細(xì)看看它的眉眼吧,簡直是一個模子倒的。于是,人們不說陶三娘騎馬,而是說騎癩子。每次看見陶三娘,他們就說,快看快看,陶三娘騎著癩子來了。

每逢趕集之日,陶三娘總要梳洗一新,騎著同樣梳洗一新的棗紅馬,風(fēng)一樣奔向集市。到街上后,陶三娘把馬牽到陰涼處,讓它休息吃草。棗紅馬通人性,無需用繩子拴在樹上,它也不會亂跑。據(jù)說,棗紅馬之所以不亂跑,是因為陶三娘安排了幾只小鬼,替她照看著棗紅馬。不過,其他人卻有不同的說法。他們說,癩子老師怎么可能會亂跑呢?它可是陶三娘的男人啊,攆都攆不走。

集市上的人漸漸多起來。來自各村的師娘子匯聚街頭,坐在集市的入口處,拿著簽筒,等待顧客的光臨。師娘子們大多非老即丑,一律身著黑衣,頭纏黑帕,手握簽策,眼睛半開半閉,像冷硬的雕像。陶三娘卻是另類,她頭光滑,衣服鮮艷,手握簽策,眼波流淌,笑盈盈地坐在街頭。

師娘子們不喜歡陶三娘。陶三娘坐在哪里,她們就會遠(yuǎn)遠(yuǎn)避開,仿佛她帶有瘟疫。這不怪她們,要怪就怪陶三娘,誰叫她長得那樣妖氣?簡直就是一只狐貍精。她坐在哪里,哪里就會聚集起一堆人,把她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起來。圍觀的人百分之九十九是男人,他們伸長脖子,拼命地往陶三娘面前湊,巴望近一點,再近一點。他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陶三娘粉白的臉,飽滿的胸,恨不得啃上幾口,摸上幾把。陶三娘并不怕,人越多,她的聲音越甜,笑臉越燦爛。她揚(yáng)起手中的簽策,看著其中某個男人,說,這位大哥,抽上一簽吧,妹子給你掐算掐算。

陶三娘給男人們掐算的時候,臉上始終掛著微笑。她不像其他師娘子,面無表情,聲調(diào)冰冷,三言兩語,收錢了事。與之相反,她非常注重與抽簽者的交流溝通。直到很多年后,那些老去的男人還能回憶起她說簽的情景。她眨巴著大眼睛,柔聲叫他們挨著自己坐下,讓他們從簽筒中隨意抽出幾支簽。抽完簽后,陶三娘打開他們抽的簽,張開紅艷艷的嘴巴,開始進(jìn)行解說。她微微勾著腦袋,時不時抬一抬下巴,笑盈盈地看著面前的顧客。說簽的時候,陶三娘的手指沒有閑著,而是時不時點一點顧客的額頭,點著點著,顧客就癡了,呆了。點完后,他們還不愿意離開,于是再抽一簽,再請?zhí)杖锢^續(xù)點。說簽說得興起的時候,陶三娘的腿就會動起來,時不時碰碰顧客的腿。碰著碰著,有的顧客就上癮了,有事無事,總要找陶三娘掐算掐算,碰上一碰。當(dāng)然了,陶三娘可不是白點的,白碰的,要收費的。不過,男人們哪怕勒進(jìn)褲腰帶,怎么說也要找陶三娘掐算一回才甘心。這樣一來,陶三娘的生意就特別好。她的攤位前,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

師娘子們看不慣陶三娘的作派,說她褻瀆神靈,靠賣“人”掙錢?!百u人”是委婉的說法,她們巧妙地?fù)Q了一個字,既有暗示性,也好說出口。那些找陶三娘掐算的男人,幾乎都占過她的便宜,無數(shù)的人碰過她的大腿,無數(shù)的人摸過她的奶子。有人還說,陶三娘不是神附體,而是狐貍精附體,她需要和不同的男人上床,采陰補(bǔ)陽,才能維系魔力。這話傳到陶三娘的耳中,她冷笑著說,就算老娘是狐貍是騷貨是妖精,又惹誰招誰了?有本事,她們也去當(dāng)狐貍精嘛。

陶三娘說這話的時候,陶家正不可挽回地走向衰敗。別說只是幾句風(fēng)涼話,就算天下刀子,也擋不住陶三娘掙錢的決心。陶大安已徹底成了廢人,整天提個酒葫蘆,時而哭,時而笑,時而瘋跑,時而亂罵,時而亂摔東西。人們都說,陶大安完蛋了,他躲在酒中,再也不肯走出來。陶嬸生了一場大病,喝了幾大罐草藥湯,卻沒有多少起色。說話如敲鑼打鼓的她,漸漸變得安靜起來。她很少出門,常常坐在屋檐下發(fā)呆,滿頭白發(fā)絲絲抖動,儼然已是個老太婆。陶遠(yuǎn)光依然干著田地里的活,但自從身邊少了陶三娘,他干活的勁似乎全沒了。田地里長出的莊稼稀稀疏疏,面黃肌瘦,還不及雜草茂盛。他扛著鋤頭走在小路上的時候,總是佝僂著背脊,像個死了老婆的鰥夫。人們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一下子老了許多,幾乎已經(jīng)成了老頭子。

值得一提的是,小菊小桃入了學(xué),成績都不錯。有人勸陶三娘,女娃娃家,讀啥子書?讀來讀去,還是人家的人,何必花那個冤枉錢。陶三娘臉上的微笑沒了,變得嚴(yán)肅起來,一本正經(jīng)地說,男娃可以讀,女娃怎么不能讀?我不但要讓她們讀,還要送她們到鎮(zhèn)上,到縣里。問話的人搖搖頭,皺皺眉,嘆息幾聲,走了。

有人抓住了“鎮(zhèn)上”這個詞,說陶三娘死性不改,還惦記著癩子老師。癩子老師不就在鎮(zhèn)上嗎?陶三娘要把女兒送到鎮(zhèn)上去,這說明了什么?看來,陶三娘舊情未了,要把自己送上門去??磥?,陶大安又要戴綠帽子了。出乎意料的是,小菊小陶小學(xué)畢業(yè)后,陶三娘做出了一個出乎所有人的決定:直接把她們送進(jìn)了縣城。

有人驚呼,天啊,這得花多少錢?。?/p>

有人疑惑,她到底要干啥?怎么不去鎮(zhèn)上?

陶三娘不解釋,不爭辯,騎著棗紅馬,風(fēng)一樣跑過雜草叢生的小路。

她的背影,仿佛一朵飛揚(yáng)的蒲公英。

十五

白天,陶三娘在集市擺攤,抽簽算命。晚上,陶三娘騎馬趕場子,幫人家驅(qū)邪叫魂,抓鬼捉妖。有人說,陶三娘不怕鬼,鬼卻怕她。還有人說,那匹棗紅馬真是成精了,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目光如炬,運(yùn)蹄如風(fēng),像一舞動的火。多少個寂靜的夜里,人們聽見由遠(yuǎn)而近的噠噠的馬蹄聲,就會嘟囔一句,陶三娘回來了。

陶三娘為人家收拾家里,有一套固定不變的模式。一般情況,主人家要在堂屋里擺上桌子,桌上放一斗米,米里面插著香,還插上幾張折疊的紙幣。紙幣大多是十二元。如果主人家闊綽些,也可以是三十六元,甚至一百二十元。陶三娘做完事情,錢歸她所有。主人家至少還得準(zhǔn)備兩只雞,條件好的,可以多準(zhǔn)備幾只。陶三娘在堂屋里念經(jīng)的時候,手里提著雞,從主人的頭頂掃過來,掃過去。有時還要劃破冠子,用雞血來驅(qū)邪。事情結(jié)束后,這雞就歸她了。陶三娘家的雞籠里,關(guān)滿了從各家各戶拿來的雞,大小胖瘦,爭奇斗艷。還有,得準(zhǔn)備干竹片,準(zhǔn)備干粉(把米炒熟,然后碾成粉末),以作打粉火用。陶三娘手持火把,叫一人端著干粉緊跟其后,她一邊念經(jīng)文咒語,一邊抓起干粉打到火把上。干粉遇上火,騰起一陣陣旺盛的火焰,發(fā)出令人沉醉的米香。陶三娘就這樣一手拿著火把,一手揚(yáng)起干粉,打遍屋里的每一個角落。粉火能燒盡屋里不干凈的東西,驅(qū)走隱藏的鬼魂。粉火所到之處,鬼魔無處藏身,拼命逃竄,發(fā)出聲聲慘叫。那種時候,你千萬別站在門口,否則逃竄的鬼會撞到你的身上。打掃完畢,陶三娘在門的正上方貼上一道草紙畫的符咒,那符咒上面還蓋有鮮紅的印章。鬼怪看了那些符咒,就不敢靠近半步,從此主人家太平,大吉。

陶三娘做事的時候,棗紅馬被安置在一個干凈的地方,愜意地吃料喝水。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棗紅馬是不能怠慢的,必須奉為上賓。大家都認(rèn)為,不把棗紅馬安頓好,陶三娘就不會安心辦事,不會拿出全部法術(shù)。有人調(diào)侃說,棗紅馬就是癩子啊,誰惹得起?

做完事后,陶三娘走到棗紅馬身邊,親昵地拍拍它的臉。棗紅馬半跪前蹄,讓陶三娘騎上去,然后起身,一溜煙離去??粗杖矧T著棗紅馬遠(yuǎn)去的背影,人們就笑,媽的,這癩子真他媽懂女人。

不得不說,陶三娘確有過人之處。要不,怎么能讓一匹馬如此通人性?村里人普遍認(rèn)為,陶三娘是花嘎有史以來最好的師娘子,其他師娘子能做的,她能做;其他師娘子不能做的,她也能做。比如,她敢于封殺人人害怕的干癆鬼,這可是大多師娘子想做卻不敢做的。

干癆鬼是什么樣子?沒人見過。傳說中,這種鬼瘦骨伶仃,四肢枯瘦,眼如枯井,腦袋碩大,一副病怏怏的樣子。但這種鬼牙齒鋒利,快如利刃,能輕易破開人的血肉、骨頭,鉆進(jìn)人的身體游走。在鄉(xiāng)村的白天黑夜,干癆鬼在風(fēng)里飄飄蕩蕩,無形無色無味,尋找著可以附體的人。干癆鬼爪子尖利,形如鉤子,能輕而易舉勾住從它身邊走過的人。無論老少,無論男女,只要被撞上,它就毫不留情地鉆進(jìn)你的身體,靈活自由地穿梭于你的血脈,大塊吃肉,大口喝血。也就是說,人被干癆鬼附體后,就成了它的食物。干癆鬼幽靈般潛伏在人體內(nèi),喝血吃肉吸骨髓,但卻看不見,摸不著。漸漸地,患者變得干瘦如柴,咳嗽不止,胸痛咳血,呼吸困難。當(dāng)病人血肉被干癆鬼吞噬完畢,也就成了一把骨頭。

干癆鬼更可怕的地方還在于,人死了,鬼卻不死。干癆鬼把人弄死后,它會從人的嘴巴、鼻孔、耳朵等處鉆出來,然后又附到死者的家屬身上。也就是說,一人被附體,全家都遭殃。所以,在花嘎村,只要誰家有人被干癆鬼附體,幾乎是沒人敢與之交往。師娘子雖然可以收鬼,但一般的師娘子卻不敢收干癆鬼,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怕就怕收鬼不成,反害其身。而陶三娘,卻敢對付這種可怕的鬼魔,當(dāng)然,收這種鬼的費用也高得讓人咋舌。

多年前,有人曾目睹陶三娘封殺干癆鬼的情景。村東的秦大娘被干癆鬼附體,勉強(qiáng)撐了兩年,成了一具干柴棍。秦家人拿出重金,請?zhí)杖锷祥T收鬼。陶三娘騎著棗紅馬,風(fēng)一樣趕到秦家。此時 ,秦大娘還未斷氣。須知,封殺干癆鬼很講究時機(jī),如果患者已經(jīng)斷氣,那鬼就會立刻從體內(nèi)鉆出來了,封殺也就沒了作用。必須抓住時機(jī),在病人即將斷氣那一刻,果斷出手,將鬼封殺于人體之內(nèi)。陶三娘瞥了一眼枯瘦如柴的秦大娘,立刻叫人們把蒸熟的糯米端來,只留下一人打下手,其他人全部退出。陶三娘披頭散發(fā),念念有詞,請神做法。秦大娘氣息將斷來斷之際,陶三娘果斷出手了。她三下五除二撕開秦大娘的衣褲,用冒著熱氣的糯米封住她的嘴,眼,鼻孔,耳朵,肚臍眼等。片刻工夫,干癆鬼的出口全部被糯米封死,陶三娘累得滿頭大汗。干癆鬼被封住后,在尸體里到處瘋狂奔跑,尋找出路,發(fā)出悲慘的嗚嗚聲、嘶喊聲、嚎叫聲。過不了多久,干癆鬼就會被憋死(也許是累死,餓死)在尸體里,從此主家太平。

據(jù)說,封殺干癆鬼傷身傷神,還折陽壽。每次收完干癆鬼,陶三娘連馬背都爬不上去。

每做一次,她幾乎都要大病一場。

十六

師娘子之間形成了某種默契。她們看著陶三娘打馬而過的背影,恨得直咬牙,希望她忽然從馬背墜落下來,跌斷腿,摔斷手,折斷腰,碰破臉。私下里,她們說她是賤貨,母狗,白骨妖,狐貍精,美女蛇,吸血鬼……有人甚至扎了一個形如陶三娘的稻草人,往稻草人的胸口上扎滿了針。不過,陶三娘沒工夫理會,她忙,確實忙。她像一個大明星,騎著棗紅馬趕場子。抽簽,算命,降妖,伏魔,捉鬼。沒辦法,她需要錢了,太需要錢了。一大家人的開支,盛婆的養(yǎng)老費,小菊小桃讀書的費用,都得靠著她。她只能騎著馬,跑,跑,不停地跑??粗杖锏谋秤?,有人冷笑著說,這女人瘋掉了,早晚得弄出點事情來。

沒過多久,陶三娘果然出事了。

事情是這樣的。陶三娘前往五六十里之外的天門村,幫一戶姓陸的人家收拾屋里。陸家女主人患了怪病,整天披頭散發(fā),到處亂跑。有時候,她甚至脫掉衣服,拍打著兩個沉甸甸的奶子,對著過往的人嬉笑。陸家人找到陶三娘,聲稱只要她能捉到鬼,愿意付一百二十元,加兩只大公雞。陶三娘立即帶上簽策,騎著棗紅馬,冒著烈日趕往陸家。那天的天氣有點反常,風(fēng)不大,但卻嗖嗖有聲,如鞭子抽過臉龐。太陽亮晃晃的,像一面碩大的鏡子,一動不動地照著大地。陶三娘緊趕慢趕,終于在太陽落山的時候趕到了天門。她把棗紅馬拴在樹上,叫人給馬端來食料,顧不上休息,立即著手準(zhǔn)備晚上的法事。棗紅馬一反常態(tài),心神不寧地站在樹下,伸著長長的脖子,對著天邊冉冉升起的月亮,時不時發(fā)出幾聲憂傷的長嘯。

陶三娘披長袍,上香,念經(jīng),殺雞,占卦……按部就班,該做啥做啥。月亮升高了,又大又圓,但不夠明亮,看上去昏黃朦朧,仿佛一塊古老的銅鏡。晦暗不明的月光中,陶三娘有一種奇異的美。長袍飄動,婀娜多姿,像一株柔軟的柳樹。面部顯得模糊,似乎很嚴(yán)肅,似乎又充滿了親切動人的笑意。人們站在四周,借著夜色的掩護(hù),眼睛瘋狗般往她身上撲。

陶三娘念了經(jīng),跳了舞,像往常一樣,拿起火把打粉火。陶三娘手持火把,念著經(jīng)文咒語,滿屋子亂竄亂跑,追殺妖孽鬼怪。她的身后,跟著一個身手敏捷的小伙子,端著一盆干粉,如影隨形。陶三娘腳步如風(fēng),身如閃電,時不時反手抓起干粉,猛然摔到火上,火把立刻騰起熊熊火焰。這種事情,陶三娘做得多了,從來沒有出過半點紕漏。那天晚上,當(dāng)陶三娘滿屋子亂竄時,忽聽后面有人喊,不好,起火了。人們聞聲望去,赫然看見陶三娘剛跑過的那間屋子,騰起了半人多高的火焰。

剎那間,人們叫喊著,亂哄哄地朝著火的屋子跑去。陶三娘趁亂跑出陸家,跳上馬背。棗紅馬撒開四蹄,如一道閃電,跑進(jìn)了昏暗的月光中。

陶三娘騎著棗紅馬,一口氣跑了十幾里。回頭望望,身后除了影影綽綽的樹木,什么也沒有。陶三娘松了口氣,放慢了腳步。風(fēng)聲嗚嗚咽咽,夾雜著幾聲隱隱約約的狗吠。陶三娘打了個寒顫,看了看自己和棗紅馬伶仃的影子,感到某種刻骨銘心的悲涼。多少年來,她騎著棗紅馬走南闖北,不知走過多少夜晚,從未有過半點恐懼??赡翘焱砩?,她站在昏暗的月光中,忽然感到了某種難以名狀的恐懼。她趕緊伸出手,習(xí)慣性地去摸袋子,那里裝著她的簽策。那副簽策是盛婆傳給她的,已經(jīng)歷經(jīng)幾個師娘子之手,有一種讓鬼怪害怕的神力??梢哉f,簽策不僅是她吃飯的家伙,還是她的保護(hù)神??墒?,那個詭異的晚上,當(dāng)她的手摸著袋子時,一下子愣住了。袋子空空如也,簽策竟然被弄丟了。

陶三娘做出了一個瘋狂的決定,沿路返回,尋找簽策。陶三娘叫棗紅馬轉(zhuǎn)身,棗紅馬不安地踩著步子,梗著脖子,嘴里發(fā)出撲哧撲哧的聲響,死活不愿意掉頭。陶三娘急了,狠扯馬繩,狠聲呵斥著,硬生生把馬的腦袋拉回來。棗紅馬只得馱著她,沿著雜草叢生的小路,走進(jìn)晦暗不明的月光。

陶三娘睜大眼睛,如電筒掃視著路面。棗紅馬心事重重,緩緩地往回走,一下又一下踩進(jìn)深不可測的月光之中。銅鏡似的月亮越發(fā)顯得銹跡斑駁,孤零零地掛在空中,讓人覺得仿佛走進(jìn)了遠(yuǎn)古時代。風(fēng)時不時嚎上一嗓子,搖晃的樹木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不知走了多久,也許一小時,也許兩小時。奇跡終于出現(xiàn)了。當(dāng)走進(jìn)一片小樹林時,陶三娘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她赫然看見,簽策躺在小路中間,閃爍著黃色的光芒。陶三娘喝住馬,一躍而下,跪下身子,小心翼翼地?fù)炱鹆撕灢?,仿佛撿起一片片金子?/p>

棗紅馬騷動起來。它豎起耳朵,揚(yáng)起腦袋,四蹄不停地晃動,嘴里發(fā)出陣陣急促的喘息。陶三娘仍然跪在月光中,捧著簽策,一動不動。棗紅馬把臉伸到她的面前,把粗重的喘息噴到她臉上。陶三娘猛然驚醒,縱身跳起來,收起簽策,打算上馬離開??墒?,已經(jīng)遲了。幾條壯漢從林子里跳了出來,叫著喊著罵著,把她和棗紅馬團(tuán)團(tuán)圍住。

天門人抓住陶三娘后,把她吊在一棵大樹上。村里人一起出動,笑著鬧著叫著,如過盛大的節(jié)日。陶三娘神色漠然,眼睛越過人群上空,去看高空中的月亮。月亮很亮,她甚至看見了月宮里的桂花樹,看見了嫦娥 ,看見了玉兔,看見了砍樹的吳剛。人們叫她,喊她,她卻置若罔聞,仿佛一切都與她毫無關(guān)系。幾條漢子站在四面,用長木棍捅她。她仿佛成了一只鳥,飛來飛去。他們興奮地叫喊著,她卻死死閉著嘴巴。他們氣壞了,捅她的力度加大,速度加快,她如同轉(zhuǎn)馬燈,在人們的頭頂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引來一陣陣喝彩聲,吼叫聲,口哨聲。

玩了半天,他們累了,丟下了棍子。這時,幾個灰不溜秋的師娘子站出來了,鳥爪子似的手指著陶三娘,罵她是騷貨,是狐貍精,是母狗,仗著臉蛋漂亮,打著師娘子的旗號,坑蒙拐騙,騙吃騙喝騙錢。她們手舞足蹈,唾沫橫飛,發(fā)出一陣陣叫罵聲。陶三娘不說話,只是瞪著眼,盯著身下那幾張變形猙獰的老臉。忽然,她張開嘴,口痰如子彈射出,差點射進(jìn)了某個大張著的嘴巴。嘴巴的主人大叫一聲,連連后退幾步,撞到其他人的身上,這才穩(wěn)住陣腳。那人是天門的師娘子,忽遭這一擊,氣得哇哇叫。她憋足勁,張開嘴,猛然跳起來,將一口濃痰朝上射去。不過,口痰沒有飛到陶三娘的高度,就已經(jīng)成了強(qiáng)弩之末,啪嗒掉了下來,砸到她前面的地上。

天門村的人決定換一種玩法。他們把陶三娘放下來,綁在樹干上。她不是喜歡玩口痰嗎?那大家就陪她玩玩吧。他們鬧哄哄地圍著陶三娘,朝她吐口水。他們憋足氣,嘟起嘴巴,忽然張開,口痰就子彈般飛出去。每一個人的嘴巴,就是一個槍口。面對槍林彈雨,陶三娘始終緊閉嘴巴,自始至終一聲不吭。她昂起頭顱,直著眼望著天上。

玩夠了陶三娘,天門人決定玩一玩棗紅馬。他們吼叫著,高舉皮鞭,一下又一下,抽打馬背馬屁股。每一鞭下去,都會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紅傷疤。他們邊打邊看陶三娘,陶三娘卻不看他們,始終仰著頭,看著天上的月亮。這態(tài)度讓他們很憤怒,很沒面子。媽的,這臭婊子,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他們丟下鞭子,湊在一塊商議了幾分鐘,找到了另一種玩法。很快,有人撿來干柴,燒起了一堆火。有人拿來鐵塊,扔到火堆里。黑色的鐵塊躺在火中央,慢慢變紅,完全變紅。一條黑漢用夾鉗把鐵塊夾出來,如持著一把火,笑嘻嘻地朝棗紅馬走去。棗紅馬使勁縮脖子,拼命撅蹄子,無奈被棕繩拴住,無法脫身。黑漢舉起鐵塊,準(zhǔn)確地摁在棗紅馬的背脊上,發(fā)出嗞嗞嗞的聲響。棗紅馬一聲慘叫,身子猛然彈起,躥到空中,如一張弓。焦糊的肉香味彌漫到空中,引來鋪天蓋地的麻雀。棗紅馬撲通跪倒在地,腦袋伸向空中,淚如大雨滂沱。陶三娘猛然張開嘴,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嚎叫,吐出一塊血紅色的東西,像一團(tuán)火,閃電般飛向人群……

后來的一天,陶三娘騎著馬走到村口,意外地碰上了癩子老師。癩子老師站在路中央,伸出雙手,攔住了陶三娘。陶三娘看著衣冠整齊的癩子老師,一下子呆住了。癩子老師呆呆地看著陶三娘,看著她夾雜著傷痕的臉,看著她稀疏的已經(jīng)摻雜銀絲的頭發(fā),看著她凹陷的枯井般的眼睛,嘴唇抖動起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陶三娘拍拍馬背,面無表情地說,讓開,我要趕時間。

癩子老師低聲喊道,小米,小米!

陶三娘呆了一下,低聲說,你認(rèn)錯人了,我是陶三娘。

說完,猛拍馬背一掌。

棗紅馬一聲嘶鳴,抬起馬蹄,緩緩向前走去。

癩子老師站在原地,看著她踽踽獨行的背影,就像一朵飄零的蒲公英。

十七

一晃,幾十年就被大風(fēng)吹走了。

這期間發(fā)生了很多事情。盛婆死了,陶嬸死了,陶遠(yuǎn)光死了,陶大安死了,棗紅馬也死了。陶三娘一一為他們辦理喪事,將他們安葬在吳王山上。其中,棗紅馬死于一種奇怪的病。不知從何時起,棗紅馬身上的毛大塊掉落,皮肉一塊塊潰爛,潰爛處蠕動著一條條白蛆。棗紅馬痛苦難忍,不要命地亂跳亂蹦,怎么也停不下來。陶三娘找了不少獸醫(yī),試圖把棗紅馬救過來,但都沒用。棗紅馬越來越消瘦,脾氣越來越壞。皮毛幾乎落盡,皮肉潰爛發(fā)膿,散發(fā)出惡臭。棗紅馬忍了許久,最終還是忍不下去了。它挑了個黑漆漆的夜晚,將腦袋撞向了石墻。那時候,整個世界沉入沉沉子夜,人們都睡成了死人,誰也沒有聽見馬圈里的驚天一響。第二天,陶三娘去給棗紅馬喂食時,才發(fā)現(xiàn)棗紅馬四肢伸直,躺在一灘烏黑的已經(jīng)凝固的血跡中,僵硬得像一塊石頭。它的腦袋破碎不堪,腦漿噴濺到墻上地上,面目模糊難辨。陶三娘一把抱起血肉模糊的馬頭,使勁地?fù)u晃著,張了張嘴巴,卻一點聲音也哭不出來。

值得慶幸的是,兩個女兒都有了好的歸宿。小桃考取了師范,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被分配到縣一小教書,并嫁了個公務(wù)員,小日子過得逍遙滋潤。小菊中專畢業(yè)后,嫁了個包工頭,開了家酒店,住上了高樓,可謂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

陶三娘老了,滿臉褶子,不再美麗。每逢趕集,她還會揣著簽策,拄著拐杖去集上。她坐在集市口,手握簽策,神色嚴(yán)肅,沉默如同顏色剝落的雕像。趕集的人來來往往,誰也不看她一眼。這年頭,還有誰抽簽算命呢?那一套早過時了。那些上街算命的師娘子,幾乎已經(jīng)死光。小菊小桃和她說過多次,家里不缺那幾個錢,別出去丟人現(xiàn)眼。陶三娘卻說,如果不去集市上坐坐,她總覺得不踏實。

小桃小菊打算把陶三娘接進(jìn)城里,享幾天福。好說歹說,舌頭都磨破了,陶三娘就是不去。她堅決地拒絕了女兒們的請求,獨自居住在花嘎的老房子里。她總是閑不住,在房前屋后種了白菜、包谷、辣椒、西紅柿等,還栽了很多桃樹。

小桃說,媽,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跟我們進(jìn)城?

小菊說,媽,你一個人住在這破房子里,算什么事嘛。

小桃說,你不跟我們走,人家會戳我們的脊梁骨。

小菊說,對啊,媽,你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我們考慮考慮……

陶三娘咧著嘴笑,不說話。逼急了,才搖著頭說,不去,不去,等我老得動不了,你們再來吧。

又過了幾年,陶三娘生了病,再也無法打理自己的生活。小桃小菊開著轎車,回到了花嘎,要把她接到縣城去,接受檢查治療。按小桃小菊的意思,陶三娘年事已高,經(jīng)不住顛簸折騰。這次去了之后,就讓母親住在縣城,不再回來。

收拾東西的時候,她們看見了一個竹簽筒,里面插著破損發(fā)黃的簽策。小桃一把抓出來,打算扔掉。陶三娘急了,一下子從竹椅里坐起來,顫聲喊道,別扔,別扔,這東西得帶走。

小桃說,媽,這東西已經(jīng)成古董了,還留著干嗎。

陶三娘說,我說留著就留著,萬一哪天遭難了,我還可以擺攤算命,找?guī)讉€救命錢。

小菊憋不住,噗嗤笑出聲來,媽,你真逗,都什么年代了。

陶三娘沉下臉說,帶走,如果不帶走,我就不去。

小桃說,好吧,媽,聽你的,還不行嗎?

按照陶三娘的意思,小菊小桃耐著性子,仔細(xì)清理家里的東西。陶三娘說了,凡是能帶走的東西,她都得帶走。有什么辦法呢,人老了,就成了小孩子,跟她沒道理可講。帶吧,能帶的就帶吧。只要她高興,只要她進(jìn)城,想咋地就咋地。

屋子的角落里,站著一只顏色灰暗的大柜子。自從小桃小菊記事起,柜子就在那里。聽說,那是母親出嫁的嫁妝。柜子上掛著一把大鎖,柜面上落滿了灰塵。小時候,陶三娘常會打開柜子,從中抓出一把瓜子或幾顆糖果,放到小菊小桃的手里。那時候,她們對柜子充滿了好奇,覺得里面藏著無窮無盡的好東西?,F(xiàn)在,她們終于打開了柜子,卻發(fā)現(xiàn)里面裝滿了舊衣服。有一些衣服,竟然是她們小時候穿過的,又小又丑又破,但卻干干凈凈。

掀開衣服,她們發(fā)現(xiàn)柜子的角落里放著一個嚴(yán)嚴(yán)實實的小盒子,上面掛著一把小鎖。輕輕一拉,鎖就斷開了。打開盒子,看見里面躺著一只鞋墊。

鞋墊已經(jīng)褪色了,上面依稀可見兩個字:德邦。

那時候,正是春天,陶三娘躺在大竹椅上,面容枯槁,頭頂?shù)奶一ㄕ_得如火如荼。

責(zé)任編輯 郭金達(d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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