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閑人
在《紅樓夢》研究的歷史中,有所謂“新紅學(xué)”一說,謂胡適于1921年發(fā)表的《紅樓夢考證》乃“新紅學(xué)”的開山之作。甚至有人把所謂“新紅學(xué)”視為紅學(xué)史分期的標(biāo)界。
然而,此說甚為可疑。
從事實(shí)上考察,“新紅學(xué)”實(shí)際上是個偽命題。理由如次。
(一)從“新”與“舊”這一時間概念上看。
《紅樓夢》自從清乾、嘉時代以手鈔本形式流傳以來,再由擺字本、石印本到鉛印本,便有脂硯齋、王希廉等等一大批評點(diǎn)家的大量評論文字出現(xiàn)。他們處在封建社會,都以儒家思想(間或雜以釋、道思想)作為評論的根據(jù)。及至清末民初,情況大變。其一,王國維以叔本華的思想作為評論的“立腳點(diǎn)”。其二,在梁啟超提出“小說革命”以“新民”的聲浪中,俠人認(rèn)為《紅樓夢》乃倫理小說、乃政治小說。其三,陳獨(dú)秀于1921年5月發(fā)表文章,謂當(dāng)從小說中察看社會歷史……這些,比起脂硯齋等人的評點(diǎn)來,難道不“新”些?
事物總是不斷發(fā)展的,昨日“舊”,今日“新”,待到明日再發(fā)展,今日之“新”則又形為“舊”了。如果認(rèn)為胡適的《紅樓夢考證》才是“新紅學(xué)”的開始,從而把王國維、梁啟超、俠人、陳獨(dú)秀等人的論《紅》文章都?xì)w入舊紅學(xué),不僅不符合《紅樓夢》研究的歷史真相,更是人們大抱不平的。
再說,如果說胡適的《紅樓夢考證》是“新紅學(xué)”,那么自此以后九十多年的論《紅》的新觀點(diǎn)、新論斷、新文章,又該稱什么呢?是否該稱“新新紅學(xué)”或“最新紅學(xué)”?
(二)從《紅樓夢考證》的結(jié)論看。
其結(jié)論不“新”,方法不“新”,何以謂之“新紅學(xué)”?
《紅樓夢考證》的結(jié)論之一是“使我們知道《紅樓夢》后四十回是高鶚補(bǔ)的”。
這是廢話。在此之前,早就有人說過了。
程偉元、高鶚二人為程本《紅樓夢》寫的兩篇《序》和《引言》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文不贅引)。此為一證。
裕瑞(1771—1838)《棗窗閑筆》云:“偉元遂獲贗鼎于鼓擔(dān)……高鶚又從而刻之?!贝藶槎C。
吳云于嘉慶二十四年(1819)與吳門花韻庵主作《序》說:“《紅樓夢》一書……高蘭墅偕陳(當(dāng)為‘程)某足成之?!贝藶槿C。
俞樾(1801—1907)《小浮梅閑話》云:“《船山詩草》有《贈高蘭墅同年》一首……注云:‘傳奇《紅樓夢》八十回以后俱蘭墅所補(bǔ)?!贝藶樗淖C。
清代人李放的《八旗畫錄》云:“漢平高進(jìn)士鶚酷嗜此書,續(xù)作四十卷附于后,自號為《紅樓外史》?!贝藶槲遄C。
《紅樓夢》考證的另一結(jié)論為:“《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敘:里面的甄、賈兩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p>
這種“自敘傳”說,違反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起碼常識,遭到后人的不斷抨擊。如1925年《學(xué)衡》雜志發(fā)表黃乃秋的《評胡適的〈紅樓夢考證〉》說:胡氏此說“適蹈(索隱派)王夢阮、蔡子民附會之覆輒”,“大背乎小說之原理”。他舉例說:“如謂寶玉即雪芹,寶玉之終極在解脫(按:指出家),試問雪芹解脫之事實(shí)又何在?”這種對“自敘傳”說的批判可謂入木三分。
這點(diǎn),可暫時按下不表,光說“自敘傳”說本身,也是偷襲前人之言,現(xiàn)飯重炒。試舉八例以證之。
一證。庚展本第十七回寫寶玉“一溜煙就出園來”處,脂批道:“不肖子弟來著形容。余初看之,不覺怒焉。蓋謂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原作‘回)思彼亦自寫其照?!?/p>
二證。裕瑞《棗窗閑筆》云:“雪芹因托寫其家事,感慨不勝,嘔心寫成此書,原非局外旁觀人也?!?/p>
三證。陳其泰在《紅樓夢》第一回批道:“曹雪芹明明即是寶玉也。”
四證。江順怡同治八年作《紅樓夢雜記》說得更明白:“《紅樓夢》所紀(jì)之事,皆作者自道其生平。”
五證。解盦居士(生卒年不詳)《石頭臆說》云:“寶玉實(shí)作者自命,而乃有甄、賈兩人者,蓋甄寶玉為作者之真境,賈寶玉乃作者之幻想也?!庇衷疲和`寶玉“從胎里帶來,口中吐出,非即作者之心與文乎!”
六證。清代人胡壽萱《論紅樓夢小啟》云:“《紅樓》一書,雪芹巢幕侯門,目睹富貴浮云,邯鄲一夢,狀則繁華極盛,景艷三春,花鳥皆能解語。繼則冷落園亭,魂歸月夜,鬼魅亦且弄人。不特云散風(fēng)流,盛衰興減,而且世態(tài)炎涼,門稀車馬矣,故作書以夢名?!?/p>
七證。清末人洪秋著《紅樓夢抉隱》云:“《紅樓》則為寶玉自撰,尤創(chuàng)古今未有之格。”
八證。清末,王國維《紅樓夢評論》云:“綜觀評此書者之說,約有二種:一謂述他人之事,一謂作者自寫其生平也?!?/p>
以上五證與八證,統(tǒng)統(tǒng)說明,胡適“考證”出的結(jié)論都是些陳谷子爛芝麻,清代人早已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至于研究方法,胡適曾大言不慚地說:“我為什么要考證《紅樓夢》?……我要教人一個思想學(xué)問的方法。我要教人疑而后信,考而后信,有充分證據(jù)而后信?!笨甲C方法,早在漢代即已興起,稱之為漢學(xué)。鄭玄、孔穎達(dá)是“老祖宗”,且在清代乾隆、嘉慶時期又一度形成高潮。這樣的方法,還須胡適來“教”?即使在《紅樓夢》研究領(lǐng)域,清代人周春在《閱〈紅樓夢〉隨筆》中早便提出:“閱《紅樓夢》者……當(dāng)以何義門閱十七史法評之。若但以金圣嘆評四大奇書法評之,淺矣!”早已有人“教”之在前,何須胡適來“教”?按,何義門,乃何焯(1661—1722)之號。其《義門讀書記》即以考證法辨證史事。其實(shí),胡適自己也承認(rèn):“很少人(甚至沒有人)曾經(jīng)想到,現(xiàn)代科學(xué)法則和我國古代的考據(jù)學(xué)、考證學(xué),在方法上有其相通之處?!彼W爍其詞,就是不敢坦率地承認(rèn)自己的考證法是從古人那里拿來的。
總而言之,“新紅學(xué)”的結(jié)論不新,方法不新,這“新”字何從說起!
(三)從“新紅學(xué)”的內(nèi)涵與人員看。
“新紅學(xué)”的內(nèi)涵是什么?“新紅學(xué)”派有哪些人?這兩個問題,是復(fù)旦大學(xué)教授陳維照提出來的,問得好,問到了肯綮。他在他的《紅學(xué)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中寫道:“‘新紅學(xué)的概念從未被清晰地厘定過”。又寫道:“研究者無法指出,除了胡適、俞平伯、顧頡剛之外,‘新紅學(xué)派還包括哪些人”。時至今日,從“新紅學(xué)”這一名詞出現(xiàn)起,已經(jīng)過去了九十多年,誰能明確地回答這個問題?!
這里可補(bǔ)充說明的是,陳教授提出“新紅學(xué)”派三人中,顧頡剛后來從事古代史考辨去了。俞平伯呢,早在1925年7月出版的《現(xiàn)代評論》上便發(fā)表了《〈紅樓夢辨〉的修正》,中云:“究竟最先要修正的是什么?是《紅樓夢》為作者的自敘傳這一句話……本來說《紅樓夢》是自敘傳的文學(xué)或小說則可,說就是作者的自敘傳或小史則不可。我一面雖明知《紅樓夢》非信史,而一面偏要當(dāng)它作信史似的看……我們說人家猜笨謎,但我們自己做的即非謎,亦類乎謎,不過換個底面罷了?!庇崞讲缇团c胡適分道揚(yáng)鑣了。于是,“新紅學(xué)”派,便只剩下胡適這位孤家寡人了!
(四)從“新紅學(xué)”這一名詞的出籠情況看。
1921年4至7月間,胡適、俞平伯、顧頡剛?cè)擞懻摗都t樓夢》的一些問題,“興會很好”,書信不斷。胡給顧寫信十二封,給俞寫信十七封;俞給顧寫信十八封;顧給胡寫信十五封,給俞寫信九封。第三年(1923),俞以三人討論的內(nèi)容為基礎(chǔ),出版了《紅樓夢辨》一書。顧自然成了為俞寫序的最佳人選。他在《序》中極為稱贊胡、俞,并說:“我希望大家看著這舊紅學(xué)的打倒,新紅學(xué)的成立。”“新紅學(xué)”這一名詞最初的出籠,原來如此!自吹自擂,何其明顯無誤。
胡適曾說:“向來研究這部書(按:指《紅樓夢》)的人都走錯了道路?!鳖欘R剛曾說:“紅學(xué)研究了近百年,沒有什么成績?!毖韵轮?,他們是否認(rèn)為“道路”和“成績”都體現(xiàn)在虛形幻影的“新紅學(xué)”上?讓歷史來作結(jié)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