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一寧
我比較喜歡我爸。我媽媽是個好人,我爸爸,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我爸年輕的時候很不著調(diào)。談過一些很有“90年代”氣質(zhì)的戀愛,一些遠(yuǎn)房親戚給我繪聲繪色地講,過年去我奶奶家做客,看到我爸爸躲在房間里寫信,旁邊有一摞嶄新的信封,所有信封上都已經(jīng)寫好了那個女生的名字:××收。
那些信的主人我和我媽都沒見過,但她偶爾還在我們的生活里閃現(xiàn)。有幾年,爸爸跟她有郵件來往,她移居海外,所以爸爸常常會托她代購一些外文書。
媽媽知道爸爸的郵箱密碼,也知道爸爸托她買書,但他從來沒看過那些郵件的具體內(nèi)容。
我出生時爸爸已經(jīng)三十歲出頭。爸爸向來不喜歡小孩,別的孩子一哭他就急忙躲,據(jù)說我哭得整個產(chǎn)房不得清凈,可爸爸卻一臉賞識地看著我,跟我媽媽說:“你看她的肺活量多好??!”
有個說法是,所有長不大的男人都會有一個女兒來治他們。我懷疑這是真的。
剛結(jié)婚時爸爸完全沒明白責(zé)任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用飽滿的哭聲教會了他。也是從那年起,爸爸開始用他漂亮的手洗碗,直到現(xiàn)在。
爸爸并不是所有時刻都像個“爸爸”的。
有幾年媽媽很有事業(yè)心,每個周末都在加班。爸爸不想讓媽媽加班,這樣他就只能獨自帶我,但他不敢明說,就想出了一個很“混賬”的辦法,媽媽每次加班,就帶我出去吃飯,還總拿著小票得意地對媽媽說:你加班費多少錢,我們就吃掉多少錢,這樣你還想加班嗎?
當(dāng)時的他放到現(xiàn)在就是被“婚姻里的豬隊友”。
爸爸的“混賬”遠(yuǎn)不限于此。
小時候我覺得爸爸很有派頭,跟樓下不斷在廚房和客廳里忙活的庸俗的媽媽很不一樣……長大后發(fā)現(xiàn)他真的就是懶,所以把不想應(yīng)付的局面都塞給了媽媽。
每次吵架,總是媽媽先說要離婚,要回娘家,但最后會讓她留下來的,是衣柜里面的一件貂——
那是20世紀(jì)90年代的事了。媽媽有一次略帶羨慕地說起,一個鄰居做生意做得很好,老婆有一件油光水滑的貂皮大衣。爸爸沒什么錢,媽媽對爸爸也沒什么指望。但在年底,媽媽收拾過年要穿的衣服時,看到箱子里多了一件貂皮大衣。其實那大衣她沒穿過幾次,但那件貂皮大衣總把媽媽在緊要關(guān)頭攔下來。
我真的很喜歡我爸爸,但也真的想過,以后找男朋友,要找個跟爸爸相反的。因為我也想當(dāng)甩手掌柜,也想最好有人替我包辦生命中一切無意義卻不得不做的瑣事。我很努力地模仿爸爸,做個嘴甜的人,做個出手大方的人,做個會制造一切愛的氣氛的人。
但我在做這些的時候,私心里都想像爸爸那樣,好運氣到撞上一個像我媽媽那么好的人。
直到有一次,外婆去世了,爸爸來接我回老家。爸爸把車開上高速的時候,突然跟我說,我們以后不要再跟媽媽吵架了,因為她再也不能說回娘家了。
就是在那一瞬間,我意識到,不是爸爸運氣好,而是他真的很高明。
媽媽也不是真的人那么好,一定是在很多個我渾渾噩噩的瞬間,她確信自己被需要也被愛,才嘆一口氣,放下手里的箱子決心照看我們兩個廢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