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浩珍

夫暨南大學，壯哉偉哉，秉持《尚書》“東漸于海，西被流沙，朔南暨”之大任，聲教外及于四海，育化內(nèi)植于深山。乙丑年夏，暨南開流入滃，選撥才俊，不因布衣而遺漏，不避顯達而舉能，有容乃大，拾遺野之珠，尋埋土之寶，終得客家學子七十人。有古風贊曰：“煙村山月聞蛙聲，燈下讀書長牛郎。暨南開流入滃水，七十青衿大學堂。”

噫！巍巍暨南，舉上善之舉，行大育之行矣！

自古滃江民風堅毅淳樸，先民徙自中原，南渡避亂，千里圖存，客居蠻荒，延續(xù)族脈，始終尊儒尚德，詩書繼世，耕讀傳家，鼓勵后生，韜光圖強。是年提榜者，莫不胸懷滃江先賢東門截發(fā)，孤島苦讀之志，早課于晨星曉月，夜讀于風雪紙窗。古有囊螢映雪，刺股懸梁；后見客家青衿，苦讀神傷。終無悔，學有成，不負青春好時光。

斗轉(zhuǎn)星移，白駒過隙，轉(zhuǎn)眼卅年，今日雅集。當年學子七十，散布南北，有星夜兼程而至者， 有羈旅未歸者，實到四十有二，喜重逢，莫不執(zhí)手相語，互道思念。

午后，茶話會。偉明作報告：“一曰身體好是為好；二曰工作好是為好；三曰團結(jié)好是為好?！备叨雀爬?，提摯綱領(lǐng)，言詞懇切，衷腸溫熱。松齡師，八十有五，鶴發(fā)慈容，亦到會致辭：“汝等吾生，尊師重道，勤勉奮斗，各有所成，甚慰甚慰。唯望戒驕戒躁，抱守靜心，居江湖而不爭，與群處而克己?！睅熼L之心，天地通明，肺腑之言，風和水暖。仕文教授送墨寶，提“情濃比酒香”，寄望殷切，書《蘭亭集序》，寓意深長。

各同學次第發(fā)言，聞之驚喜，覺變化之大實始料不及。有生性內(nèi)向者成一方主官，經(jīng)綸世務(wù)；有好動激憤者靜守孔門，傳道授業(yè)；有文理粗糙者變文學論家，著書立說。然如此脫胎換骨者又何止一二？形形色色，各行各業(yè)，竟如弄堂之深藏，勢若建羚之俯沖，十之七八，已然行業(yè)之中堅。三十年拼搏之路，艱難之至如蜀道，無助之至若孤雁，幸天道酬勤，滄?？沙缮Ｌ?，少年攻書，修身即可圓功，足見教育之偉力矣。

入夜酒宴，把酒相邀。酒宴畢，歌聲至，才藝展示，熱鬧歡愉。女同學合唱《桃花嶼》，頃覺落英繽紛，風清云淡，海天一色，天地靜美。男女聯(lián)唱《團結(jié)就是力量》，激越充沛，若陽光照亮人心，似宣誓高古情義，一輩子只唱一首歌。又建輝之民族舞，開合旋轉(zhuǎn)，風度翩翩；先泉之演講，赤子之心，憂思教育；良平之賦詩，抒懷同窗，古風悠揚。凡此等等，歡樂今宵，所見所聞，無不令人詫異。遙想當年，在座諸位十之八九莫不唯書唯諾，雖不一樣之面孔，卻一樣之表情，少年暮氣，沉默寡言，絕不似今時今日，個個鮮活有趣，人人踴躍爭先，樂觀闊達溢于言表，愜意舒坦源于心中。何故？蓋社會熔爐之鍛造，生活豐足之安適矣。

夫社會之巨變兮人人皆洗禮，國家之興盛兮家家俱受益。是故青春年少不知樂，半百已過方無憂。幸哉，福哉。

翌日，自翁邑起，出城北，沿滃江順流而下，至六里，再溯三華，一路輕車談笑，半日文化之旅。溫情滃江，兩岸青山，樹高林密，禽走獸藏，聞翠鳥鳴囀于水，見白鷴低飛于峰，水墨桃花三華李，松蔭轉(zhuǎn)處是人家，簑衣濁酒籬園，庭院便是天涯，晚唐祖師邵謁，今朝丹青涂劉，一江四處風雅，醉臥詩書畫下。又有客語民謠歌曰：“古來船工號子長，唱得桃李果滿江。半江詩詞半江畫，客家圍屋話麻桑?！币桓璩M古今滃江之風物。

經(jīng)城北，首觀劉國玉翁山詩書畫院。其面龍湖而親滃水，倚翁山而聽松竹，青磚古壁，矗然七層，門懸廣州美院郭紹剛題匾“文以載道”，以彰院旨。國玉，字璧，齋號井觀居，青壯之年長久事農(nóng)，居深山而友松鶴，伐枯竹以煮山泉，浸氤氳之氣，半生自修，吟風雅，攻丹青，竟成名家。其畫追范寬、石濤，以山水為題，焦墨涂之，蒼勁雄渾，遼闊曠遠，論家曰之“煎過的靈魂，煮過的山河”，巍巍然，自成焦墨畫一宗。張仃觀其畫，贈：“氣象渾穆，魄力雄強”八字。己丑年國玉創(chuàng)該院，定位公益，一時群賢畢至，映帶嶺表，陳永正、陳初生、謝光輝一眾南粵碩儒，便常聚于此，交流、講學。國玉向以弘揚傳統(tǒng)文化，扶掖后學為己任，引詩壇新人，育畫界妙手，門生廣眾，碩果滿園 。其弟子黃亮即受其風氣熏染，孜孜以求，苦心孤詣，攜《故園》一畫飲譽嶺南美展金獎，又舉《金色苗寨》、《惠風和暢》等作闊步全國畫壇。甲午五年院慶之際，辭賦家鄧喜煌提詩贊曰：“翁江藝界建奇勛，五載耕耘春滿門。懷抱山河舒畫卷，情融天地鑄詩魂。濃涂淡抹皆華彩，淺唱低吟俱妙文，抬首蒼穹高處望，鯤鵬展翅向青云?！本^居否？其居山岳矣。

喜煌者，滃江古官渡口人也。早年蒔禾種粟，躬耕農(nóng)事，古樓映讀，筆耕不輟，文聲雀起于田埂，深得教育家江日彪君賞識，拔于草野，禮入孔門。人道酬誠，如魚得水，位以序德，仕途坦暢，遷韶關(guān)市委副秘書長，清譽蘭馨，文道謙君 。今退休，閑居云巢，專心著書治學。張瑛學兄論喜煌：“其詩琴音俠風，光英雄峻；其詞曠達豪邁，清剛士骨；其賦厚重古遠，鋪排宏富。尤其《廉政賦》，夾縱橫捭闔之風雷，懷政清人和之澄明，品之如覺瀝丹心碧血，讀之仿佛聞山河昭示，綱舉目張昭日月，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噫，士居廟堂之高當經(jīng)綸世務(wù)；俠處江湖之遠亦心系蒼生。”

古之官渡，水道發(fā)達，通湘贛，接廣府，宋徽宗期間，賴布衣受迫于秦檜，千里逃逸，入梅關(guān)，下北江，溯滃水，即由此渡口上岸取道英德行山路奔白云山。

轉(zhuǎn)眼達六里，次訪涂文安攝影館。文安，當代著名攝影家，十余次赴青藏高原采風。有喜游學者曰：“觀其青藏系列，可覺其行走之靈魂，正試圖求悟物外之相，自我觀照，四野無我，四野有我，可曰其為‘天腳之流浪者”。有攝影行家者曰：“文安醉心于捕捉重彩之滄桑，變平面之為立體，亦可送其號‘油畫的譯者”。同窗者自由闡發(fā)，見解之獨到，令人擊節(jié)。

回溯三華，須臾而至，再游涂志偉美術(shù)館。其址緊鄰邵謁書堂五十丈，兩相映照，又與下游文安攝影館、上游翁山詩書畫院共處一水，故曰：“半江詩詞半江畫”。志偉者，旅美油畫大師，曾領(lǐng)全美油畫協(xié)會主席之職，滃江之子也。幸，偶遇之，邀其合影，不避。但見其發(fā)若蓬蒿，滿頭霜染，貌似孤僻，然性情隨和，竟反邀偉瓊留言以志吾等到此一游。一行觀畫，均有所得，各抒已見，互有爭執(zhí)，一時氣象萬千，以為百家爭鳴：或曰志偉畫多以歷史為題，儒道佛、經(jīng)史子、禪六祖、太史公、魏曹氏盡皆入其畫，乃寫實派；或曰志偉畫乃歷史解構(gòu)主義，資肢體為符號，主張符號之本身尤能反映歷史之真實，從而對歷史予以重新之解構(gòu)，若《手·木筏·黃河》、《頭·儒生·秦坑》、《臉孔·幡·心動》等，莫不賦予肢體以歷史符號之意義，黃河、秦坑、幡俱作背景，手、頭、臉皆為焦點，手扳筏槳之堅韌、頭沒秦坑之恐懼、臉呈聞禪之驚覺，千姿萬相，構(gòu)圖靈動，或色彩莊嚴，情境肅穆，或氣勢宏壯，大野回音，一應沖擊視角，愈顯歷史之重大情節(jié)，尤見畫者特有之宗教畫語，觀之油然而生敬畏；或曰志偉畫質(zhì)感強烈，畫家用思想史之語言表達歷史并不以塵埃之方式存在，而可觸摸之。如此精彩紛呈之討論，聞之再喜，三十年過去，又見暨南課堂之風貌：博識、辯言、立論。

望東行數(shù)百步，后謁晚唐詩人邵謁書堂石。此石實非石，乃江心一孤島，然此島為全石島，故又曰石。謁東門截發(fā)明志，筑書堂于此島，蟄伏苦讀，遂及弟，與張曲江以詩名巍然并存于五嶺。然其釋褐赴官，竟不知所終，實在奇詭。有研究者曰，謁效老杜，詩情悲憤，抨擊時政，不得用，至滅。吾與思平、建輝、鍛炬同行，臨江憑吊，見書堂蓬草叢生，野藤侵壁，不禁感慨而吟：“荒島無人渡，邵子有遺篇。一江愁苦，先賢己逝，從此書堂再無主?！币鳟吽念?，一時黯然。片刻，忽聞思平曰：“幸時代更新，識文賦詩已非零星一人，今觀本土追邵子遺風者亦漸行漸眾，若書堂詩社賴日增、鄭立榮、鐘衛(wèi)生諸君，凡愈百人，莫不以承詩書繼世為己任，光書堂之風為其責，僅此一社，便已蔚然，峰巒疊起，深谷回響。又嘗聞子論書堂詩社三詩家，曰‘吳化勇高情據(jù)典，謹飭嚴整，紋質(zhì)莊美；劉瑤峻潔豪逸，盈虛靈澈 ，《孔雀行》千言百行四十二韻，儂亮羽化，情韻流光，堪稱上品；陳建聰寒瘦跌宕，心魄艱沉，筆力峭健。三家詩品登堂矣?？v觀之，可謂翁山文壇脈象綿延，半江詩詞益漲其潮也。”一氣呵成，酣暢淋漓，眾人聞之，頷首稱許，極目江面，波光閃爍，側(cè)耳群山，松濤嘯林，頓時豁然，情思豪逸，共向水長吟：“欲問吾師今安在？草堂訪杜未及歸?！笔枪是啻翰焕?，仍當策馬揚鞭，懷暨南開流遠播繼往開來之魂，不忘初心，再創(chuàng)佳績，報效國家。

莫道桑榆黃昏后，寥廓江天正紅霞。

正思忖，回程催，又午宴。宴席終散情不散，執(zhí)手相語難舍離，濕眼相送，說聲珍重，待十年，白頭相約還相從。許政諸生聞之感發(fā)，作律八、絕七、古風五、賦二，記一，吟同窗故舊之憶念，詠國家今日之泰安，此亦仕文師敬書《蘭亭集序》，舉風雅，彰文化自信之寓意也。

遵偉明囑作此記，是為序。

（作者單位：廣東省佛山市南海區(qū)大瀝謝邊南橋?qū)W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