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魯鐳
身后的“巨無霸”防盜門咣當一聲,富西一只手拉著小貨車似的行李箱,另一只手還正了正頭上的棒球帽。一口唾沫飛出去……
金美麗的二叔二嬸兒到火車站接她,倆人各騎一輛摩托,二叔的摩托上插著小紅旗,二嬸兒的摩托把手上系著紅綢子花。二叔載著行李,二嬸兒載著富西,倆人把摩托騎的突突冒煙。路上有人和他們打招呼,二叔嗓門大,城里來的親戚!還沒等對方看清這親戚的模樣,摩托車已經(jīng)躥出老遠去。
老茂村是個典型鮮族村落,一進門就脫鞋上炕,二嬸兒很快就忙活出一桌子鮮族家常菜,老大一碗冷面,上面漂著牛肉片和煮蛋。菜全是涼拌,辣白菜、蒲谷英、海帶絲、土豆絲……用刻有圖案的小圓碟子裝著,紅紅綠綠的就像開在餐桌上一朵朵美麗的花。
二嬸兒瞧見富西白嫩的腳丫上染著紅指甲蓋兒,難怪美麗說你金貴,連腳丫子都保養(yǎng)得這么嫩。她電話里囑咐一定招待好,千萬不能怠慢了她親閨蜜。
二叔倒上高麗清,來,富同志,嘗嘗自家釀的美酒。叫我富西吧!這段時間少不了過來蹭飯,就和房錢算在一起,給你們添麻煩了!二叔幾口干掉一碗酒,我們老茂村哪兒都好,就是太安靜,連貓和狗都懶得叫一叫。村里人要么在韓國做工,要么在城里開買賣,連小孩子也帶出去上學(xué)了,如今就剩我們這群老家伙。
二嬸兒頗得意,我們這些老家伙都活得好不自在!老茂村傳統(tǒng)好,她用毛巾擦擦手拎起脖子上一串奶白色珍珠項鏈,又指指二叔手腕上的表,這都是姑娘兒子的孝心。富西發(fā)現(xiàn)這兒的人個個面帶紅光體格健碩!二叔二嬸兒五十多歲還騎摩托。二嬸把眉毛文得像毛毛蟲,上下眼線也都文上,在眼角處向上那么一挑,生生把眼睛變成兩尾小魚。吃午飯的工夫,前后來了兩伙人喊他們玩牌!老頭穿戴體面,老太婆描眉畫眼。二叔把冷面繞到筷子上,幾下子解決掉,他心里已經(jīng)長草了。
二嬸兒把富西送到住處也去鄰居家打牌。富西租住二嬸侄子的房子,侄子一家都在韓國,有兩年沒回來了。富西簡單歸置了東西,剛剛的高麗清這會兒正來勁,腦袋暈暈乎乎的,她夢見自己在田野上追蜻蜓趕小鳥,手里還捧著一個大木桶,一不留神踩在石頭上,只聽咣的一聲,木桶飛出去。富西從床上坐起來,原來是翻身把床頭的水杯打翻在地。多美一個夢,富西閉上眼睛試著再回去,這就有點扯淡了。天色還早,到外面轉(zhuǎn)轉(zhuǎn)去!
金美麗心心念念的老茂村,房屋多半坐落在依山的平地上。屋頂四面斜坡,都是青瓦白墻。看上去整潔而干凈。有的人家院子里搭著瓜架,南瓜絲瓜們正努力著往高處爬,再過些日子,等那些花落了,藤子上便會結(jié)出青的紅的瓜來,富西仿佛看見一個個沉甸甸的瓜在瓜架上悠蕩。逼仄的街巷上沒有瘋跑的孩子,偶爾看見一只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在草地里覓食,它們不爭不搶,只顧低頭把肚子吃個渾圓。不遠處院門前臥著一條懶洋洋的狗,它朝那群雞翻一下眼皮,知道它們鬧不出什么幺蛾子,干脆不搭理它們。
富西沿著小路往前走,四周一片青草的芬芳,有光斑從樹丫間射下來,好像落在地上的羽毛,顫顫悠悠的,難怪金美麗把她老家夸成一朵花,真是個優(yōu)哉游哉的地方。
富西發(fā)現(xiàn)有棵樹從院墻里探出半個身子,上面結(jié)滿了小燈籠似的紅櫻桃!是棵老樹,粗壯得一個人都抱住。富西摘一粒放嘴里,胃里頃刻像掉進一粒水果糖。她左一粒右一粒越吃越愛吃!直到一只母雞來啄腳下那小堆兒櫻桃核,整整一天沒吃水果了。
她推開院門,櫻桃樹比她想象的還要大,樹冠足足婆娑了半個院子,一個男人正在樹下寫毛筆字,方桌上擺著兩個罐頭瓶,一個盛清水一個盛墨汁,他往報紙上抹字,一抹一串,一抹一串。路過這里剛好看到樹上這么多櫻桃,想買點。為了表示誠意她從背包里掏出一百塊錢。寫字的男人抬起頭一時有點蒙,他沒弄明白院子里怎么忽然冒出個人來?
富西自我介紹是金二嬸家的親戚!哦,金二嬸家親戚,男人振奮起來,二嬸那冷面是一絕!甜兮兮辣酥酥酸溜溜,我一次能吃一盆。這么著,男人放下筆從窗臺那兒拿過一個塑料袋,把里面的辣椒倒出來,這樣吧,一袋兒櫻桃換一盆冷面!
有點意思!富西見這人四十左右的光景,瘦高,鼻梁上架著副眼鏡,挺斯文的。他指著樹旁邊的梯子,上去摘,上面的味道更好。
第二天傍中午,富西去二嬸兒家取昨晚預(yù)訂的冷面。二嬸兒正調(diào)冷面湯。富西順便打聽那個人。詩人,栓子。二叔搶著告訴,滿肚子學(xué)問,什么貓狗雞鴨連燒火棍都能寫成詩!嫌城里鬧哄,工作都不要了,回老家寫詩了!二嬸兒講,栓子光知道寫詩,四十大幾的人也沒成個家!你懂個[求]?詩人有詩陪著就能過活,成的什么家!二叔搶白。說起來這栓子還是他家一個遠方侄子,不過他奶奶是漢人。栓子會唱歌會吹口琴,又寫詩又寫毛筆字,幾個櫻桃一杯紅酒能當一頓飯!問問老茂村誰有這本事?栓子人好,回來這幾年,誰家的忙都去幫,還年年給大家寫對聯(lián)!櫻桃也和村里人共享,比他奶奶大方。
二嬸接話,他奶奶是個小氣鬼,當初為那櫻桃,特意養(yǎng)了一只大狼狗。二嬸兒說著把冷面放在鍋里,冷面湯用小桶裝好,囑咐剩下的放冰箱,明天都夠吃了。
栓子看見冷面就不寫大字了,他在葡萄架下放上小木桌,直接把鍋里的面分成兩碗。吃飯時富西看見葡萄架那兒用紅繩系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每一棵樹都有自己的貓頭鷹。她把目光投向櫻桃樹,確定那里并沒站著貓頭鷹!不過她還想摘些櫻桃拿回去,冷面很簡單啦!大不了被二嬸兒他們看成飯桶!
栓子不吃冷面了,他想讓富西幫工。他從屋里拿出一個大筐,里面裝著好些牛皮紙糊成的小盒,就這樣!他拿一個小盒示范,把櫻桃葉子鋪在下面,櫻桃五串一捆用這紅線扎起來放進去,上面再蓋上葉子,明白了?太容易了,富西樂意干。要拿到集市上賣?不,分給村里人。分給村里人用這么麻煩?那當然,食物不僅要有味覺上的口感,還要有它視覺上的美感!試想想傍晚倚在窗前,把葉子輕輕掀開解下紅線……
暮色降臨富西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手里捧著她的勞動報酬,十盒系著紅線的櫻桃。她很久沒參加勞動了!身上敷著一層密密的細汗。整個人被漸漸收起的余暉映成銅黃色,富西忽然感覺勞動也是有顏色的,是那種閃閃的帶光澤的顏色。晚上她拿著小盒靠在窗前,栓子說這櫻桃也叫含桃,出自古人的一首什么詩,當時他還念叨幾句,可惜沒記住。她拿一粒櫻桃含在嘴里,想著這時候手里要是捧本書就更好了。
二嬸兒來送辣白菜,說崔姨女兒寄來一個大包裹,讓富西也過去看看。富西問什么東西。還不知道,反正離不開那些穿穿戴戴的。老茂村的孩子都愿意給家里寄東西,然后老兄弟姐妹一起分分,先到先得。二嬸兒催富西快點,樸叔兒子那次她就去晚了。好東西都讓人給挑走了!白送?哪能白送,給個本錢就是,誰家也不指望這個掙錢。年前老姑娘也寄回來一包,都是大家一起分分。
崔姨院子里種了好些花,雞冠、秋葵、鳳仙,雖然不是什么名貴品種,卻讓她打理得枝葉繁茂。崔姨小矮個兒,穿一套米色綢緞衣褲,臉上涂著厚厚一層粉,耳朵上掛著黃澄澄的墜子,胳膊上挎著玉鐲。左手兩個金戒指,右手兩個金戒指。她正用鐵壺給花澆水,讓二嬸兒她們先進屋去。屋里干凈得像拿水沖過,尤其那個棗紅色大板柜,被太陽光照得仿佛鍍上一層金釉,上面擺著好些瓶瓶罐罐。崔姨就喜歡收集這些東西,二嬸兒一指,那個大圓肚瓶子要上萬塊呢!崔姨就一個人吧。你怎么知道?猜的??刹?,老伴走了幾年了,女兒在韓國做生意。
崔姨進屋從里間拖出個大紙箱,二嬸在里面翻翻揀揀挑了一雙圓口軟底皮鞋。上次那雙讓老鄭得了,我家二叔眼熱了好一陣!崔姨笑,這回二叔該滿意了。富西悄悄問多少錢?二嬸用手比出一個八。八十?八百。二嬸兒順手把鞋子擰出一個圓兒,看看里外全皮,連鞋底兒都是軟的。富西知道這樣的價錢即便城里那些離退休的老爹老媽也舍不得。
二嬸兒又挑了兩件花襯衫,一個白底藍花,一個黑底紅花,她比在身上讓富西拿主意。兩個都亮堂,富西也不確定。二嬸兒爽快決定兩件都留下。她從包里拿出一沓紅票子遞過去,崔姨數(shù)都不數(shù)放進抽屜。陸陸續(xù)續(xù)來的人不一會兒就把紙箱掏空了。富西選了雙鑲著花邊的拖鞋。新衣穿在身上,新鞋蹬在腳上,新花別在頭上!你碰碰我的,我捏捏你的。大家對這些新物件又喜歡又滿意!于是就思念起遠方的兒女們。
那可是一群又孝心又努力的好兒郎!做辣白菜的開狗肉館的開美容院的倒服裝鞋帽的當小三做二奶的!有家閨女給韓國人做小,前邊整整生了七個仙女,為得一兒子又在籌劃老八。他們在各自的崗位上都那么兢兢業(yè)業(yè),他們堅信只要付出努力就會有不錯的回報。
兒女們讓自己的爹娘生活得特別有勁頭!老人們不在乎地里的收成,也不算計雞鴨鵝肚子里有幾個蛋。他們把菜園侍弄得像花園,把雞鴨喂得像寵物,這都是多年堆積起來對勞動的熱愛和美德,跟生計關(guān)系不大。兒子那個辣白菜廠又擴地盤了,原來的廠房又接出來兩層,現(xiàn)在辣白菜都銷到外國去了。我們家女兒也擴了,一個狗肉館干得不來勁,就把旁邊的洗頭房盤下來,那孩子理想遠大,準備將來打造狗肉一條街。那誰,你們家女兒該生了吧!下個月。老天保佑生個男孩兒!查了,是個男孩兒。太好了,恭喜恭喜!這回怎么也該給扶正了吧!當然要扶正,之前立過字據(jù)的。兒女個個爭氣!老人們越聊越開心,就有人提議在崔姨家來個小歡聚。那感情好!
遮陽傘桌椅板凳水果盤米酒桶……連DVD和電視也給搬到院子里,二叔穿著新鞋掛著腰鼓,快給點音樂,他都扭了起來!DVD壞了,富西弄了半天也不行。二叔建議讓栓子來試試,那小子巧著呢。電話過去沒幾分鐘栓子進門,他敲敲打打幾下子搞定。老人們對他豎大拇指。栓子,來一個!栓子嗓門厚,歌聲散發(fā)著新鮮稻田的氣息,人們張大嘴巴像在品嘗新米飯和苞谷酒。老人們已經(jīng)跳起來,二叔把腰鼓打得咚咚響。那個包著紅綢子的麥克在人們手里傳來傳去。
富西給大家遞水果,二嬸兒讓她唱一個,栓子帶頭鼓掌,二叔打著腰鼓朝她扭過來。富西唱歌跑調(diào)但不怯場,她接過麥克自我介紹,說很高興能在這里認識大家。為了讓氣氛更有感染力她要帶大家做做游戲。做游戲?老人們丈二和尚。是這樣,富西解下麥克上的紅綢子,三繞兩繞弄成一條粗繩,拉過二叔一圈圈纏到他眼睛上。你要玩摸瞎子!富西笑,別動!不敢動,啥也看不見,眼前就剩一片紅了!大家哄笑。
富西把食指放在嘴上,不許出聲啦!她朝栓子招招手示意過來拉著二叔。然后由栓子拉著他和每個人握手,握一圈送回原位。富西幫他解開眼罩。猜猜剛剛是誰拉著你去握手?二叔看看大家,又把自己手舉起來端詳,末了還送到鼻子上聞聞,看看留沒留下汗味。哈哈。二叔看見樸老頭臉上褶最多,是他。錯。罰酒。二叔咕咚咕咚喝掉一碗。李老頭已經(jīng)笑得揉肚子了,他。錯。再罰。猜出栓子的時候,二叔臉都喝紅了,還是二嬸兒暗中幫忙。老人們爭搶著把紅綢子往自己腦袋上纏。
富西情緒激昂,下一個游戲疊報紙。她讓栓子找來兩張報紙鋪地上,由她和栓子各帶相同人數(shù)的老人站在報紙上,倆人石頭剪子布,輸了的一方就把報紙對折,腳不許碰到地面,老人們你推我搡怕自己被擠下來,呵呵,小鳥也飛來看熱鬧了,它們在樹上嘰喳,喂,老家伙們,當心腳下喲!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時候鉆進來一條狗,在人們腳下竄來竄去, 不知道什么時候月亮出來了!
日上三竿富西才起床,她忽然想起來栓子中午要約她吃飯,趕緊把自己打理一番,化上妝,穿了一條波西米亞風(fēng)情的棉布碎花連衣裙。昨天栓子說那天報酬少了點,吃個美味算作補償。
栓子正在院子里等她,手邊放著個簡易手推車,就是日常買菜用的那種,兩個轱轆幾根鋼管,上面綁著一個乳白色整理箱,蓋子上貼著四個綠字——怡然自得。栓子拉上手推車,走吧!去哪兒?吃飯!他們繞過葡萄架,原來后面還有一個門。門外是一片平緩的向陽山坡,山坡下面是一條河。河面很安靜,沒有鴨子也沒有鵝,從山坡上望過去,就像一條透明的板油路。
山坡上鋪著一畦畦的菜地和花田,它們被修整得四四方方,整齊得讓人覺得這些花呀菜呀每天都被人用手捋過。富西蹲下,好些花她都叫不出名字,栓子告訴,花多是從山上移下來的。這個,栓子往腳下指,它叫翩翩起舞、那個叫夢的衣裳,還有那個蝶戀花……富西順著他的手向遠處望去,草色鋪展在遠方,像一塊水彩,嫩生生的,毛茸茸的,這一刻富西的心都跟著柔軟了。
他們來到河邊,栓子打開整理箱,魚竿、折疊傘、小竹椅、小圓桌、酒杯、小鍋、碗碟、調(diào)料盒,里面蔥姜蒜咸鹽胡椒粉花椒面一應(yīng)俱全,還有個白泥小灰爐子外加一瓶洋酒。哎喲,富西這才明白過來!
栓子釣魚相當有經(jīng)驗,魚竿短,魚線也不長,而且不用漂子,就直接把線甩到水里,看線頭動了,提起來就是一條,都是三四寸的鯽魚,刮刮鱗洗凈,就手放到鍋里,不一會兒,魚就熟了,栓子選兩條稍大的放在一個青花小碗里,淋上調(diào)料和香菜,用手扇著讓熱氣跑光端給富西。兩人一邊吃魚一邊喝酒,一邊再釣。栓子順手在四周折了些野花,纏纏繞繞做成一個大花環(huán),你這裙子還少一條項鏈。富西忽而鼻子有點酸。她叼起一片花瓣吹出去,一眨眼花瓣像鳥兒那樣在半空中畫出個圓弧。她去菜畦那兒拽了一小把青菜,在河水里洗干凈,把一段白嫩的魚肉包在里面遞給栓子,栓子囫圇著嚼起來。
富西說她上學(xué)的時候也喜歡詩,還參加過學(xué)校的詩朗誦比賽。怎么想著來老茂村了?老茂村好呀!山好水好人更好。想著這么說有些輕佻,城里太吵太鬧,整天開了鍋似的!栓子上來碰碰杯,同道中人!這會兒他們不像新朋友,倒像久別重逢的知己。栓子吹口琴,富西一面哼歌一面擺弄腳下的小草,一輪又黃又大的圓月從東邊出來,掛在前面矮矮的樹上,栓子說它應(yīng)該是從河里升起來的,只是剛才沒看到它破水而出的樣子。
良辰美景下酒像一個小彗星,熱辣辣地從舌頭經(jīng)過食道竄到胃里,留下一股濕潤的躁動,這一刻富西的人生像煙花那樣,“唰”地升騰到天空,她剎那間變成愛神,愛上山川,愛上河流,愛上老茂村,當然還有栓子。他們把空酒瓶拋進河里挽著胳膊往回走,那條白金鑲鉆手鏈在月光下叮當搖曳!
老茂村溫柔的風(fēng),輕輕一吹掀開了富西的枕邊書,上面赫然印著栓子的大名,哦,他在書上叫算子。姑娘你在哪里/我在這里等你/我在春天的花瓣上/我在夏天的露珠里/我在秋天的落葉上/我在冬日的雪花里/姑娘/你在哪里/我在這里等你……富西蜷在床邊,長發(fā)松松散散披在肩上,身上裹著天藍色長袍睡裙,手腕上纏著個米老鼠橡皮筋。懷里抱著栓子的詩集啪嗒啪嗒掉眼淚。淚水淋濕了一縷頭發(fā),富西用橡皮筋在頭上綰一個鬏。對面鏡子上映出一個好看的畫面,一個女人臉蛋兒紅紅眼睛汪汪,你看她皮膚白皙體態(tài)均勻,又嬌又嗔地撫摸著詩集,忽而放在唇邊輕銜,忽而又恨不能將它吞到肚子里,讓自己也幻化成詩。一顆心就這么給焐化了,仿佛時光倒流重返少年。
那掛在門把手上的野花項鏈、那紅酒瓶上扣著的高腳杯、那葫蘆里插著的白色羽毛、那雞蛋殼上畫著的小精靈,平時不起眼的玩意兒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羽化成仙了!就連桌子上的半碗剩飯都那么多情。栓子做辣白菜炒飯,失手放多了辣椒面,栓子說這叫激情燃燒。為這個激情燃燒富西豁出去了,到現(xiàn)在還滿嘴辣椒面味兒。
茂密的林子里藏著一個泉眼,水流不大卻涓涓綿長水質(zhì)尚好,栓子把大小茶具家什支好,用白瓷小泥爐煮普洱,他們一邊喝茶一邊聽鳥叫。陽光普照,一時間滿山的露珠都變成熠熠閃光的金豆子,栓子采了野果,紅紅的手指蓋大小,吃起來酸酸的有點上頭。富西站在石板上,她今天穿了件白色冰紗長裙,寬寬松松的一直蓋到腳踝。遮陽傘似的大檐帽上鑲著一圈五顏六色的亮片,鼻梁上架著寶藍色太陽鏡。脖子上的紅絲巾已經(jīng)讓風(fēng)舞成水袖。這造型又摩登又仙氣兒,栓子趕緊抓拍。頭再抬起來一點兒——漂亮。真是個神秘女郎!
神秘女郎?這話怎么講?噢,富西明白了,一個人來到一個陌生地方,總會被人披上一層神秘面紗。其實栓子對于她也有一層神秘外衣。神秘充滿誘惑!
富西跟著栓子都快成仙了,他們背著鍋在河邊吃魚,背著壺在泉邊喝茶,背著帳篷在林子里聽鳥鳴,一天快結(jié)束時,在院子里看天邊那甜甜的讓人悵惘的火燒云霞。富西愛看火燒云,卻看得囫圇半片不成體統(tǒng)。栓子能看出門道來,他放下正寫大字的筆,你看那不就是一匹馬!馬頭向南馬尾向西。馬背上還坐著一個人。馬后面還跟著一條狗,大狗后面跟著小狗???,小狗嘴里還叼著骨頭。富西叫起來。小狗叼骨頭,太有創(chuàng)意了!小狗/骨頭和愛情你選哪一個/骨頭香愛情甜……富西拍手,對于栓子她幾乎臣服了,聽著古曲望著西天,一面寫大字一面又作詩,胡子眉毛一把抓。栓子找來一張豎格宣紙,正楷字工工整整把詩謄在上面。他會自制手書詩集,已經(jīng)做成好幾本了,有好詩就寫在宣紙上,累積起來裝訂成線裝本。書皮都是用黃表紙糊的,里面還有簡單的插圖。富西在等著月亮出來,沒準兒栓子又能冒出什么好詩。
這次聚會在二嬸家里,準備得相當充分。院子里搭了棚子掛了五彩旗,桌子上酒肉瓜果各種小菜。老人們穿金戴銀,伸出手來個個能晃人一跟頭。富西領(lǐng)大家玩兒“大吹風(fēng)”,老人們圍坐成一圈,富西喊“大吹風(fēng)”,栓子問,吹什么風(fēng)?富西就說出老人們身上一樣物件。被說到的老人要馬上起立示意。反應(yīng)慢就罰酒或表演節(jié)目。
龍鳳圖案的金鐲子。二嬸馬上站起來搖晃手腕,也沒當個好東西,洗衣做飯都戴著,發(fā)污了。藍花邊肥腿褲,崔姨舉手。反應(yīng)蠻快。紅胡子,哪來的紅胡子?男人們趕緊低頭看自己下巴,胡子短看不見。是你了。崔姨推李老頭一把,李老頭下巴上果真有根紅胡子,罰酒……墨汁,哪有墨汁?原來在栓子手背上,他自己都不知道。大家這里正興奮著,天上忽然下起雨,嘩啦嘩啦,瓢潑似的。人們趕緊把東西抬進屋子。屋里空間小,大家就坐下聊天吃東西。窗外忽然飄進來一陣琴聲,栓子正站在雨中吹口琴。快給他送把傘去。知道什么,詩人要的就是這感覺。不行,雨太大了,你看他嘴里直吐泡!
栓子被雨淋發(fā)燒了,但心情不錯。腦門兒上敷著毛巾嘴里哼著曲兒,這詩人到底不尋常。栓子也好奇,你從前開托老所的吧?富西說她天生就有老人緣兒。小時候她們樓里有個神經(jīng)病老頭,成天吵吵鬧鬧想打人,看見她馬上笑瞇瞇的,不吵也不鬧,還給小孩們分糖吃。她后來在敬老院當過志愿者。
富西就像上帝送給老茂村的一個禮物,大家都拿她當個寶貝,那眼睛一彎就是一對月牙兒,看著就讓人放心,他們在一起聊天總是說到富西,那就讓她過來玩吧!不行,二叔霸氣,昨天帶大家做了一天拍手操,還不讓人歇歇。過兩天呢?好吧!不過她有點感冒不能太勞累!富西可是二叔家的親戚,當然有話語權(quán)。其實二叔最愿意熱鬧,他也就那么一說,看看又在攛掇聚會的事了。
栓子認為總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不太好,不如就把活動地點固定在他家里。富西問,你又作詩又寫字,不嫌人多鬧騰?栓子坦言,這和城里那些塵土飛揚的街巷不一樣。老人們的鬧也是純凈的干凈的,是對自己這一輩子的喝彩,是一抹絢麗的夕陽紅。干脆就叫夕陽紅之家!不過呢,這些老人,他們不會平白接受誰的好處,就像我送他們櫻桃,那是一定要用辣白菜、干豆角、咸蘿卜來回饋的。所以呢,不如收取相應(yīng)的場地費,讓他們來的心安理得,其實均攤到每個人身上也沒幾個錢……
栓子在大門上掛了老大一個招牌,他自己找木板刷了黑漆刻上紅字,很氣派的魏碑體。招牌向老人們召喚,快點進來呀!進來看看,夕陽紅之家,都給你們準備好了!
栓子這孩子就是有心,編排成號的固定座椅結(jié)實的防雨布,還有從山上移下來的鮮花,把院子邊邊角角都裝飾出了花田?;顒悠陂g他還給大家煮茶煮魚湯喝!魚是夜間釣的,整整在河邊守了一個晚上,衣服都讓露水打濕了。
栓子忽然就丟了文人的酸腐,表現(xiàn)出來的都是濃濃的人間煙火。他一邊寫字一邊看老人們笑鬧,院子里一派父慈子孝。需要他參與時就放下毛筆和大家鬧鬧。哪一方勝出,他就把鮮花做成花束當禮品。富西一邊喊著阿木尼阿布基一邊拿眼睛溜著栓子,看看他這會兒都不像詩人了,用雙手給老人們敬茶,偶有湯水灑桌子上趕緊拿抹布擦干凈,簡直一個順從的大孝子。
和老人們玩了一天,晚飯后富西就在院子里的搖椅上睡著了,她朦朦朧朧聽見,你雖然不是梧桐,卻引來了金鳳凰,還不是因為你,院子里忽然就冒出個田螺姑娘。一眨眼這又變成金鳳凰……富西心中甜蜜,金鳳凰田螺姑娘,她從來也沒享受過這樣的甜言蜜語,我那命里良人!她趕跑瞌睡張開雙臂去勾住良人的脖子,空氣涼絲絲的。怎么回事?富西揉揉眼睛,看見不遠處栓子正對著櫻桃樹娓娓動情,到底是金鳳凰,都把財給招來了。這才幾天的工夫……他拽下一片葉子往頭上扔,然后用腦袋去接,第一次沒接住。第二次葉子掉在肩膀上。栓子不氣餒,他把身子舞動成一只老母雞,葉子總算落在頭頂。他拿著葉子面對櫻桃樹,我就知道一定能行,金鳳凰銜著面包翩翩起舞啦!
第二天,栓子從縣城買回一大捆毛邊紙和一小捆大白云毛筆。你看,老人們總不能每天都蹦蹦跳跳吧,應(yīng)該在娛樂中添加些文化元素,寫寫字作作詩。既陶冶情操,又修身養(yǎng)性,還能提高審美增強思考耐力。工具材料這都備好了,明天開班書法課。明天上課?對,雙日書法單日詩歌,那些蹦蹦跳跳的游戲,留著晚上消化食兒吧!等我再重刻一個牌匾,后面再加幾個字,夕陽紅文化娛樂之家!
來,現(xiàn)在把毛邊紙裁成豆腐塊大,他們呢,剛剛起步。用毛邊紙已經(jīng)很不錯了,我現(xiàn)在都拿報紙練字??纯?,你這個有蒲扇大了,再小點。學(xué)費每人一天十塊,工具材料一天兩塊。看起來這詩人到底也動了凡心。
他計劃讓老人們先學(xué)楷書,然后隸書再然后行書、篆書、草書,還有大篆小篆加上魏碑唐楷……加上詩歌……富西張大的嘴巴都能塞進去一個饅頭,栓子有點不好意思,價格已經(jīng)很便宜了,我們文化館一堂書法課五十呢。如果做得好,老茂村就能變成文化村。富西笑了,她覺得這會兒的栓子特別可愛。誰沒有夢想和追求呢?栓子很認真,早想把那些手抄本都變成鉛字文了。你不知道,我們那個館長已經(jīng)出了五本詩集。那也叫詩?狗屁。還不是仗著兒子倒賣高麗參掙了錢。有些出版社就是沒底線,聽說馬上要出第六本了。
栓子的書法教程一點也不樂觀,老人們拿毛筆比拿燒火棍都費勁。老頭們?nèi)拢瑸槭裁匆獙懽??富西快帶我們做游戲。栓子解釋,人若愿意的話,何不以悠悠之長,立一技之長,而貞靜自守。說的什么鳥語,富西,要么還玩昨天的拉力賽!栓子無奈地把書法入門改成勵志篇。有一個賣辣椒醬的老太太,五十多歲才創(chuàng)業(yè),現(xiàn)在辣椒醬已遠銷國外。有人插話,那又怎么樣,我兒子的辣白菜也賣到外國去了。人家年利潤有四十幾個億!哦,那是不少!不過那么多錢什么時候能花完?光花錢也累死了!有個老頭,六十多歲才練健美,居然練就一副小伙身材,娶了個二十多歲的黃花閨女。一個老頭喊,那干脆練健美得了,還練什么書法。哈哈,眾人哄笑。還有蒲松齡,七十二歲才成為貢生。大畫家齊白石也是大器晚成……
老太太到底比老頭好擺弄,已經(jīng)拿著毛筆蘸墨水了。兩下子就把毛邊紙戳出個大窟窿,壞了,一不小心把墨水瓶弄翻,可惜了她那件嶄新的綢子襯衫,一邊的老頭借光鞋上也濺了墨點兒,老太太得回去換衣服,老頭得回家擦鞋。老人們爭搶著奪門離開。
栓子一邊在水盆里洗毛筆一邊抱怨,字沒寫,筆和紙倒禍害不少。筆洗好拿衛(wèi)生紙把上面的水吸干,再一個個把筆毛捋平放在窗臺上,也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給退貨。他嘆氣,昨天已經(jīng)占卜過,怎么還不行?奇怪!你還會占卜?富西問。哦,我愿意給自己占卜,拋個東西用頭接,很靈驗的。那天希望再看見你,就拋了個櫻桃接住,你果真又來了。
栓子一早去縣城退貨,臨走他用一片胡蘿卜給自己占卜,那片薄薄的胡蘿卜正好被腦袋接住,栓子很開心。富西到二嬸家蹭飯,其實早晨栓子已經(jīng)給她做了糖醋胡蘿卜,還特意把蘿卜刻成一朵小花??墒翘}卜刻出花仍然是蘿卜的味道。現(xiàn)在富西肚子里寡淡,她想來點香滋辣味的!
二嬸還以為叫他們學(xué)書法,趕緊表態(tài)這幾天游戲累了,要好好歇歇。富西說她就是來蹭個飯。運氣這么好,香噴噴一大塊狗肉。二叔還用幾個小瓶勾兌出一碟鮮辣醬。昨天栓子說那個老太太做辣椒醬,今天你嘗嘗老頭的鮮辣醬!二嬸嘮叨,栓子怎么想的,讓他們這些老眼昏花的人學(xué)書法,那還不如讓他們?nèi)ド系?。二叔覺得栓子是個文化人,總想著把大家往文化道上領(lǐng)。二嬸撇嘴,從前那份活該多好,編一本雜志,可風(fēng)光了,脖子上掛個照相機滿世界拍照去,可惜沒留住,把活干丟了。
二叔拿眼睛斜棱她,那是栓子有志氣,不巴結(jié)領(lǐng)導(dǎo)不受冤枉氣。我娘家表哥在栓子他們文化館看大門,他親眼看見栓子和領(lǐng)導(dǎo)打過好幾次架。聽說栓子在文化館還辦過詩歌班,大半個月就來了個老太太,好像是神經(jīng)不好,總拉著栓子給她念詩。二叔對二嬸吼,還不快去燒茶!
其實呢,二叔早看出富西和栓子倆人有貓膩。這點小貓膩瞞不過人的。只是二嬸和幾個缺心眼兒的娘兒們犯傻。老茂村的人厚道,他們可不會像打氣球那樣把這點貓膩引爆在半空。活了快一輩子了,他們最清楚這世道的艱辛和不易。有什么大不了的,兩個人碰到一起,男要歡女要愛,那就讓他們歡愛去。他們自家的兒女還不一樣?有的女兒家歡愛一場順道賺了一桶金,支起一號買賣,日子過得相當可以。老茂村有個傳統(tǒng),遇事兒從不大驚小怪也不刨根問底兒,就算那給人家做小,大家也不會說三道四,怎么過也是一輩子。老輩人還找相好呢!至于這個富西的來路和去程,人們也不會費心費力去好奇。
富西吃過飯就在村子里轉(zhuǎn),這會兒她嗓子眼發(fā)緊,想找點水果吃,看見崔姨在院子里就進去打招呼,崔姨從地里摘了兩個掛著露珠的西紅柿,嘗嘗,比西瓜都甜。那栓子就是異想天開,老茂村有人都沒學(xué)過漢字,學(xué)書法還不是難為人?想掙錢也不是這么個辦法!
崔姨眼神兒忽然掉到富西臉上,富西以為蹭上西紅柿汁兒了趕緊用手擦。崔姨笑瞇瞇地瞧著她!富西莫名其妙,我臉上長花了?你這臉蛋,加工過的吧?雙眼皮是割的,面皮也采取過措施。水光針超聲刀都用了吧?啪嗒,大半個西紅柿掉在地上,崔姨繼續(xù)盯著她,別看我人老了,眼神一點都不差,這個年紀皮膚還一包水兒似的,沒有措施怎么可能?不過你這藥效差不多到期了,看看下巴頦就知道了。
富西暈!呵呵,姑娘在韓國開個醫(yī)療整形院,我在那兒打過兩年雜。這些東西門兒清。說到姑娘崔姨挺直腰桿,她姑娘可是妙手回春,再不像樣的丑八怪,讓她拿刀割一割削一削馬上脫胎換骨了。怎么回來了?崔姨笑,老茂村空氣又好,還有一群老兄弟姐妹鬧哄著。關(guān)鍵是,崔姨要去后院摘西紅柿,富西擺擺手,肚子裝不下了。關(guān)鍵是你李叔在這邊。就是那個長紅胡子的李叔?對,我們年輕那會兒好過,后來老人不同意就沒成。前幾年我老伴走了,他老伴去城里給兒子帶孩子。他現(xiàn)在不比年輕那陣兒,脾氣倔,一身臭毛病,還趕不上我死去那老伴。崔姨嘟嘟囔囔。
富西拿上幾個西紅柿回自己的出租屋,老茂村的人真是坦誠,這才認識幾天,崔姨就和她說了一堆掏心窩子的話。睡醒時天光已經(jīng)暗下來,她想洗洗臉,發(fā)現(xiàn)洗漱用品都在栓子那兒。這么晚了栓子還沒回來。退貨不順利?她在衛(wèi)生間里看見一個稻草人趴在地上。旁邊還有一綹花線幾個紙團。富西展開紙團,一個有趣的善良的栓子跳到眼前。
丁大菜你個混蛋,你喜歡小薇可人家不喜歡你,你知道小薇對我好就處處為難我。雜志停辦你把另外兩個人分到辦公室,卻讓我自謀職業(yè),我辦書法班你不讓,說館里已經(jīng)有人在籌備,讓我開詩歌班,開班不成你又讓我搞推銷,推銷你還有另外幾個人的詩集。市場一個賣衛(wèi)生紙的給我勻出半個攤位,他的衛(wèi)生紙都賣空了,我還沒賣出一本。有人給我出主意,說有些地方用秤盤子稱書賣,十塊錢一斤。我找你買秤盤,卻被你罵個狗血,說我不尊重藝術(shù),不配當詩人……我晚上做夢拿磚頭拍你一臉血,第二天看見你帶個大口罩,有人說你喝醉酒把門牙磕掉了,真是活該!看見你在辦公室里吱溜吱溜喝茶,我都想偷偷往里下點耗子藥,沒想到下午你就肚子疼得被人送醫(yī)院。邪門了,難道我有特異功能?我心里直打鼓。
我在心里克制自己,千萬不能想你被車撞,你雖說渾球一個,受些皮肉之苦活該,但畢竟罪不該死!讓你死我于心不忍,讓你舒舒服服我心有不甘。有辦法了,做個稻草人給你腦袋上按幾個圖釘,想到你一把年紀頭痛欲裂滿地打滾還是不忍,就把原來的圖釘減去兩個。讓你絲絲拉拉小痛即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老子回老茂村寫詩去了。臨走那天我還是氣不過,溜進館長室拿了你的鋼筆帽扔進廁所……
富西笑得眼淚橫飛,之前這稻草人就掛在馬桶對面,因為屋里類似的物件太多,也沒當回事兒,她把紙團都塞回去,還有那團絲線,這可是五臟六腑??!多么單純的栓子,即便是憎恨也飽含著寬厚和善良。
富西化了淡妝,換上一件薄薄的蕾絲睡裙,最初的浪漫邂逅到現(xiàn)在的踏破鐵鞋終生有伴。她要在栓子進門那一刻,緊緊抱住這個善良的男人。這世上的稀有產(chǎn)品,應(yīng)該得到上天的眷顧,就讓富西來眷顧他吧!愛情與富足。
這一夜富西經(jīng)歷了心路歷程的改頭換面,于是就想到金美麗,那個把自己引渡到桃花潯的人。那天富西做完瑜伽順便給她送化妝品,美麗正跟李正國兩個人齊心合力絞被單,洗衣機壞了,他們正上演人工智能版。李正國曬好被單,投了個濕毛巾給美麗,又麻利地把西紅柿搗碎加糖加冰塊,端上來挖了一大勺送她嘴邊。美麗下巴上淌著湯嬌嗔,我們老茂村的西紅柿不加糖都甜。我們老茂村地也肥來水也美,我們老茂村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說到老茂村美麗的舌頭像上了發(fā)條,她把西紅柿遞給富西,富西這會兒卻沒胃口。你們總弄得跟新婚似的,美麗笑,笑得魚尾紋里都是得意,日子過得窮,就剩下這點感情了。出門美麗攬著李正國的腰坐在自行車后座上,他們?nèi)ツ棠碳医优畠毫?。富西望著他們的背影,把包里的化妝品丟進旁邊的垃圾箱。瑜伽課上發(fā)的,之前都送給美麗。
栓子一夜未歸,富西醒來時已近中午。她簡單收拾一下去二嬸家吃飯。她幫二嬸把洗好的衣服晾在院子里,覺得晾起來的都是一面面彩旗。
栓子來二嬸家,一夜間他仿佛被上帝親了腦門兒,一臉的燦爛。二嬸指著那一院子衣服,家里活沒干完不去寫字了。栓子忙揮手,不寫字了,再也不寫字了,咱就唱歌跳舞做游戲,強健好身體。栓子要請村里人到他家聚餐。
那寫字的條桌被聚攏到一起,上面擺滿了各種小菜和高麗清,還有一大鍋熱氣騰騰的雞肉。大家相互敬酒,都夸栓子好樣的。二嬸和幾個老姊妹在議論先前那幾個姑娘沒福氣,二叔拍拍桌子把眼神飄向富西。
酒到半酣,栓子從屋里吭哧吭哧抱出兩個大枕。又白又胖的兩個大枕頭,上面還貼著紅色標簽——富西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栓子對著富西表情凝重,這枕頭!不,怎么能是枕頭呢?明明是鉆戒玫瑰之類的定情物,是奔向幸福生活的基石和跳板。
昨天栓子沒被上帝親腦門兒,他讓錢包砸了腦袋。